第二十六章

当许玉梅发现自己躺在李明强的怀里时,除了感到切骨的伤痛外,害怕全无了。她愿闭着眼睛,永远躺在李明强的怀里。

卫和平又回到了李明强的身边,春天又回到了李明强的身边。

太阳逐渐增加了热力,风儿逐渐增加了温度,送来了新生、发展,繁荣,昌盛的信息。雪化了,冰化了,地儿解冻了。冬眠的动物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市里的千条柔柳,瞪圆了他们黄绿色的眼睛。郊外的绿草、青藤、黄花、白花、蓝花像一支支零散的部队赶赴集结地域似的奔聚而来。南飞的燕子也回来了,为大地将有的一番新的事业,新的设计,新的奋斗,新的成功而欢呼歌唱。

李明强四望云物,光明而清新,一切的一切都觉得可爱。天可爱,地可爱,男人可爱,女人更可爱,卫和平最最可爱。那悲凉的《三十岁进行曲》稍息去吧!世界上没有人应该唱它。他要歌颂社会,赞美人生,赞美男性,赞美女性,赞美卫和平。他潜心于自己的新作《和平歌》,他要在结婚之前完成它,献给自己亲爱的妻子——卫和平。这次的约会时间是他定的,除重大节日外,三个星期见一次面,其他时间,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见。

今天是五月三日,他们约会后的第二天,卫和平便来到了香山步兵侦察大队。

“明强,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我憋了好多天了。”卫和平说话的语气是严肃的,脸是严肃的,眼神也是严肃的,没有半点儿玩笑的意思。

“人命关天吗?”李明强笑着逗卫和平,为的是把气氛缓和一下。

“差不多。”卫和平低沉地说,一切的严肃有增无减,使李明强也害怕起来:“怎么了?”

“许玉梅不考研究生了。”

“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考就不考呗。人各有志嘛,你急个啥。”李明强把卫和平拥入怀中。

“怎么不急!”卫和平一把推开李明强,加重了语气说,“她是因为你才不考的!”

“因为我?”李明强若有所悟地问。

“是的。她爱你,发疯地爱你。”卫和平的语气非常急促。突然,她又把声音降低了八度,说:“那次咱们从李彬家里出来,她好像一直跟着我们。当时,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正月十五儿聚会后,她到我们学校找我,她哭着求我,让我,让我把你让给她。”

“胡闹,这是让的事儿吗!”

“她说‘和平姐,把明强让给我吧,没有他,我简直没法活了’。”

“你怎么说的?”

“我当时认为她的话是假的,哭是装的,她是看到你的书发表了,图虚荣罢了。我说,我说——”

“你说什么?”

“我说:‘爱情是自私的,不能像物品那样可以转让,明强是决不会爱你的,我了解他。’”

“后来呢?”

“后来,她又求我了几次,我都拒绝了。”

“你,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李明强的眼前浮现出他的脚被扎伤后,许玉梅常来看望的情景;浮现出许玉梅帮他誊写书稿的情景;浮现出许玉梅大年初四到来的情景;浮现出许玉梅穿上他为她买的西装后那高兴的样子……

“前天她去找我,我来你这儿了。她给我留了封信。昨天我去看她,她人瘦了,眼也呆了,好像有点呆痴似的。”卫和平说着拿出一张纸。

李明强根本就没有听清卫和平说的什么,急忙接过来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和平姐:

我将怎么办呢?我一点也忘不了他。李明强,他使我茶饭不香,夜不能眠,学习时也常常发傻。我知道你帮不了我,可我为什么偏要去求你呢?我不敢,不敢去求他。他若拒绝了我,我就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知道爱情是不能转让的。和平姐,我求你最后一次了,把李明强让给我吧,我这一生会很好地照顾他,体贴他的。哈哈,没有用,没有用的。我知道你不会让,你们是久经考验的。那,那我就只有离开北京了。我恨北京,爱的人得不到,不爱的人死咬着不放。我真想把丁力杀了,我办不到,我只有离开北京了。到边疆去,到最偏僻的地方去,去埋葬我那可怜的爱吧!……

李明强看了信,他浑身的血都凝固了。他真没有想到许玉梅会爱他,爱得这么深。他真没想到卫和平会告诉他,而且告得这么急。他久久地,久久地,久久地注视着卫和平,腾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好像是怕被人抢去似的紧紧地搂着。可是,他的眼前总是幻出许玉梅那俊俏的身影、漂亮的脸蛋和那自怜自叹的神情。好久好久他才说话:“平,你心真好。玉梅也太可怜了。三年内父母双亡,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很容易受刺激,很容易受伤害,我们一定要帮助她。”

卫和平使劲地点了下头。

“嗒嗒,嗒,嗒嗒。”有人敲门了。

“邢修省,请进。”李明强轻轻推开怀里的卫和平,冲门口喊道。

“你怎么知道是我?”随着话音,一位身穿灰白色猎装、留着长发小胡子的地方青年卷进来。

“因为你的敲法和力度与前两次一样。”

“真不愧为侦察兵。”邢修省赞叹道,“这位——”

“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卫和平。”

“研究生,久仰,久仰!”

卫和平正为李明强那细心观察、善于抓特征的习惯而自豪呢。听到人家叫她“研究生”,更满足了她的自尊,赶忙伸出那蜜酿出来似的小手说:“谢谢!”

“有什么事吧?”李明强问邢修省。

“没有,来玩儿的。”邢修省松开卫和平的手满不在乎地说。

“嗬,你玩儿上一天,可就少挣百八十元啊!”

“人也不能光为了挣钱,也要有一点高的追求才是。强哥,我也爱好文学,经常写点小说什么,可至今还没有一篇变成铅字的。所以,不敢和你说。这一段,我又写了一篇小说,你给看一下吧!”邢修省有点不好意思,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

“好啊伙计,你还给我保密呢!咱们不愧为朋友,有着共同爱好啊。行,咱们一块切磋切磋吧。”李明强接过那叠纸,照邢修省肩膀上拍了一下。

“那就劳驾您啦。”邢修省说完,又不好意思地冲卫和平笑了一下。

“哎,别没啥事儿吧?”李明强好像想起什么事似的问邢修省。

“没有!”

“那好,走,你顺路把我们送到北师大。”李明强知道邢修省的家就在北师大旁边,一边说一边推着他往外走。

“你得让我喝口水吧!你说,研究生,他多霸道。”邢修省一边说,一边笑着向外走。

“他——”卫和平欲言又止。

“好,好,好,你喝水,我去请个假。”李明强说完就没了踪影。

卫和平急忙转身拿过李明强那公用杯子,对邢修省说:“放茶叶吗?”

“不放,就白开水。”邢修省看着卫和平,心想,“怎么是她?这娘们也没什么可爱的呀,除了文凭,长相一般嘛。”

邢修省接过卫和平递过的杯子,一边吹凉,一边用眼睛瞟着卫和平。他回忆着在王府井见到的许玉梅,在心里比较着,他要从卫和平的身上寻找出李明强爱她的缘由。

“走。”李明强风风火火地走进屋,一手拿了帽子,一手拎起卫和平那棕色的手提包。

“我还没喝呢。”邢修省喊。

“回你家喝去。我们有急事儿。”李明强将帽子戴在头上,不容置疑地去夺邢修省手中的杯子。

“走,走,走!哎,今天在我家吃饭行吗?”

“不,不。我的同学病了,我们要去看看她。”李明强急切地说。

“走!”邢修省首先走出了屋。

李明强深情地拍了拍卫和平的肩膀,托着她的后背走出门去。

坐出租汽车对卫和平来说是第一次,她今天才知道人们常说的“皇冠”就是这个样子,自己能坐上不掏钱的“皇冠”,使她心里乐滋滋的。她想,李明强还真行,交了个出租汽车司机做朋友。

李明强在她的身边专心致志地看着邢修省写的小说。

中国的年轻人,百分之七十都做写作梦,可真正付诸实践的不多,能坚持写的更少,能变成铅字的寥寥无几,成名成家的屈指可数。他们大都认为自己的经历不凡,都想提起笔来向人们宣告自己的存在。

邢修省写的就是他自己,这是由十几家报刊宣传过的事情,去年十一月十六日夜晚,他出车途中,协助公安人员生擒了两名罪犯。

卫和平把头依在李明强的肩膀上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啊,我不是告诉你了嘛。被你‘抛弃’那天,我为了赶时间,坐了出租汽车。那个司机,就是他。”

“啊——”卫和平感到很对不起李明强,不说话了。她用手抚摸着李明强那粗壮的大腿,给他安慰。

“老实点,车转弯了。”邢修省从反射镜里看到了这一镜头,开了句玩笑。他一直把车内的反光镜对准卫和平,不时地看着她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从外表上,他实在看不出李明强为什么会爱他。原来,她上次见了许玉梅,把许玉梅当成卫和平了。他想,要是那妞儿该多好啊,电影明星似的!

“专心开你的车。”李明强向邢修省轻呵一句。

“是!排长同志。”邢修省学起了军队语言。

邢修省说得不错,车真的转弯了。惯性使李明强侧向了卫和平。卫和平刚才听到邢修省那一嗓子,吓得心怦怦直跳,盯着邢修省的脑袋纳闷,他开车向前看,怎么知道后座上的事儿,莫非他后脑勺上有只眼睛。

李明强看卫和平的脸红到了耳根,便把卫和平搂在怀里,寻找话题:“哎,你说,把玉梅介绍给他怎么样?他虽没有文凭,但人品好,爱学习,还立过大功呢?”

“他没有……”

“剃头挑子一头热。看上了颐和园旁圆圆餐厅的一位服务员,可是,人家为了工作为经理献身了。”

“许玉梅——”

“我们做做工作,成不成全在他们自己了。”

“他家庭条件——”卫和平下意识地想到了许玉梅家的贫寒,她不愿让自己的朋友再贫寒下去。

“还不错,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一个博士生姐姐在美国。就这一个‘不争气’的小子。”李明强引用了邢修省父母评价邢修省的话。

“强哥,你又在说我的坏话呢。”

“不,是好事儿。”

“什么好事儿?哎,强哥,你看,哎——”

“啊——!”

随着这两声惊叫,汽车嘎然而止。李明强什么也没看到,却同卫和平一起差点被抛了起来。待他们醒过神来,只见一个姑娘横卧在车前,双手抱着头部,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流得满脸都是。

“玉梅!”李明强第一个跳下车,扶起那姑娘一看,发现竟是许玉梅。他不顾一切将她抱了起来,大声地问:“医院在哪儿?”

“玉梅!”卫和平急忙掏出手帕给她捂住伤口。

许玉梅听到喊声,无力地睁开双眼。当她发现自己躺在李明强的怀里时,两只眼睛睁得好圆好圆,那是她上了四年大学还没有近视的眼睛,聚着明亮的光,那眼光能辨别人世间一切的一切。她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一个字。终于闭上了眼睛,无力地依在李明强的怀里。不全是伤痛与害怕,可以说,当她发现自己躺在李明强的怀里时,除了感到切骨的伤痛外,害怕全无了,她愿闭着眼睛,永远躺在李明强的怀里。所以,她清楚,也知道,更能够说出来医院在哪里,但是她动了动嘴唇,还是把话咽在了肚里,她想在李明强的怀里安静地多躺一会儿。

“医院在哪里?”李明强冲着围观的人群急切地喊。

“跟我来吧!”是一个姑娘的声音。

李明强抱着许玉梅焦急地跟在那姑娘后边跑,几步就超过了她,又慢下来,督促一句:“快,快!”

“在这边。”邢修省赶上来,跑在前面给李明强带路。

“明强,你怎么来了?”许玉梅清醒了,她睁开眼,拉着李明强的手轻轻地问。

“别,别说话,你被车撞晕了。”李明强轻轻地说。

许玉梅又闭上了眼睛。其实,许玉梅根本就没有昏迷,一切的一切她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但是,她就是想拉着李明强,一直这样拉下去。等到医生给她包扎完毕,说要住院观察两天,让把她送到病房时,她才睁开眼眼说话:“明强,不要怪司机,不怨人家。是我,是我……”

“不,是我,是我。”邢修省急切地走到许玉梅面前说,“是我的车开得太快了。”

“不,你的车开得不快。是我……”许玉梅轻轻地说。

“不是你,是你,是你太漂亮了,我看走了神儿。”许玉梅的话,使邢修省非常感动,说了大实话。

“那你,你就别开车了。”许玉梅哭笑不得地说。

邢修省真的不开车了,一连几天都守候着许玉梅,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空闲时,他认真看书,细心写作。他的小说,原型就是他自己,用的又是第一人称,写得真实细腻,使许玉梅从中了解了他——李明强第二。

李明强,李明强第二。这是爱神的有意安排,还是命运的巧合?

许玉梅的头又疼了。

许玉梅头部的伤还没好,最令人难以抉择的事情便降临到李明强身上。

六月五日下午,李明强正伏案疾书,《和平歌》刚刚写了不到一半,军营里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号声。侦察大队全体指战员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打背包带用具仅用了三十四分四十七秒就集合完毕。

军区杨副司令在操场上踱来踱去:“太慢了,太慢了,要在战场上,整个部队都会落在敌人的炮火之中!”

杨副司令亲自点了名,当场宣布给予无故不到的两名干部警告处分。

接着侦察大队大队长做了应急训练的动员。赴青屏县作战的毛毛雨下来了。统计,填表。能结婚的干部战士可以回家结婚,不结婚的人们分批安排探家,在军营的人搞应急训练。达标的条件也下达了,要求每个人,无论如何,在七十天内必须达标。这就不是明说地说明了,三个月内这支侦察部队将要开赴前线。

这天夜里,李明强又失眠了。那苦难的童年,那多梦的学生时代,那如痴如迷的恋爱,那撕心裂肺的失恋,那激动人心的成功,又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李明强在心里不住地骂自己,想那些干什么?不就是确定是不是结婚嘛!可是,脑海里偏偏老是浮现那些场面。

李明强躺在床上,不停地翻着身。神魂颠倒,如醉如痴。一会儿,他幻觉卫和平就在自己的怀中;一会儿,又浮现卫和平拒绝他的情景;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满腹经纶、才貌双全,文武俱备,应该得到她;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没有学位,不够漂亮,家贫亲病,没有资格占有她;一会儿,他想结婚,要和卫和平白头到老,用他们最纯洁无瑕的爱情去酿造最幸福最美满的生活美酒;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应该结婚。他认为参战前的结婚是不负责任的,自私的。他总对人说,卫和平找了他算亏透了,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傻的人了。那时的说笑,多带有对卫和平赞美的意思。而现在,他真的这么想了。他不能再让她亏了,他不能毁了她。

真正的爱情就像一块纯洁的水晶,上面沾不得半点尘渣。否则,水晶就会变成露珠,不是自然毁灭,就是任人践踏。

他不能玷污他们的爱情。

痛苦啃食着李明强的心,把他的嘴唇都变白了。口很干很干,喉咙很痒很痒。他想喝水,但是,暖水瓶是空的。肖明探家走了十几天,他竟有五六天暖水瓶是空的。不是他懒,而是他实在没有时间。有时是写东西忘了,有时是想起来晚了。有一次他去的不晚,正是打水的高峰,他看人多就把暖瓶放在一边看起书来,等看完一章回过神来,锅炉工又加入凉水了。这些天,要不是别人帮他打一下,恐怕他干的天数更多了。好在战友间没什么说的,渴了到别的屋里倒呗。可现在不行,已是深夜,不,是凌晨零点四十六分了,他不能去打扰人家。

李明强揿亮电子表上的小灯,一闪一闪的。这是卫和平给他买的。田聪颖送的那只机械表不知怎么坏了,总是停,以他的话讲,是“不走了就打,打了半年,再打也不走了”。卫和平就给他买了这块电子表。

“不贵,十元钱,机械表修一次也得几元钱呢。”

卫和平的声音萦绕在李明强的耳际,卫和平的倩影浮现在他的眼前。

卫和平是他的爱情之河,生命之水。他现在正挣扎在沙漠里,干渴极了,他想喝干,想一下子喝干这生命之水。

从目前看,李明强完全具备了喝的条件,组织上也会尽最大可能给他提供方便。这生命之水离他很近很近,举足可获,他为什么不能去痛饮一番呢?

李明强颤抖着身子,拥着棉被,仿佛是拥抱着他亲爱的姑娘。他冲动地搂着,搂着,他要把自己巨大的爱和情欲都奉献给她……

第二天早晨,指导员刘群山告诉李明强,像他的家庭情况,可以申请留下。打个报告,最起码能留在后方预备队,是否打报告,要他考虑一下。并要求他备一课,给战士们进行一次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国家利益的教育。

这不明明是让我李明强带头吗?临战前,哪个连队不希望多几份请战书?谁希望自己的部属打留后报告?做政治工作的,真他妈会耍手腕,一方面明知你家庭有困难,表示一下关心;另一方面让你用自己的手去捂你自己的嘴巴。真是一箭双雕啊!

李明强恨透了人世间的虚伪与奸诈,被人玩弄的感觉油然而生。自从真的接到要出书的通知单后,李明强就发现指导员对他开始不好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和连长丁辉联合起来整他,把工作给他安排得满满的,不让他有一点写作的时间,还动不动就找茬儿,到大队领导那里说他的坏话。李明强知道,他们是怕丢了自己的位子,当他们的利益受到威胁时,以前的兄弟之情就没有了。李明强的心里忽然感到一种没有着落的空虚和孤独,他真真地觉得人生有些空虚了,自己有些孤独了。茫茫人海,尽人陌生。凄凄凉凉地在许许多多的陌生人面前工作,孤孤单单地在许许多多的陌生人眼光中涉行,每前进一步都那么地艰苦。整个世界太空虚了。他心目中的楷模失去了,在他的心里,这是一种崩溃。“人心隔肚皮”,他恨不得割开指导员的胸膛看看那是副怎样的心肝。

好像有什么东西别在心里似的,李明强的胸中冒出一阵可怕的呜咽,仿佛快要把胸膛撕裂了。他想哭,他真想哭,真想立刻飞回家去,扑进妈妈的怀里哇哇痛哭,用泪水淹没人世间的虚情假意。

李明强真想留下。爸爸妈妈革命了几十年,落得一身疾病,至今行动不便;哥哥呆傻,生活不能自理。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人们都各自忙各自的了。他们不会种田,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一家三口人,主要靠他每月寄回的五十元钱过日子。爸爸妈妈都是“五十年代的思想”——一切为国家着想,不肯向政府提任何条件。而他,“身为人子,当尽其孝”。他想留下,用自己辛苦的劳动换取父母老年的欢乐,给他们寄托,给他们幸福。他们的一生太苦了,中年得子,又赶上十年动乱,他怎忍心再让“老年伤子”的特大不幸降临到他们身上呢!他不想上前线,不想给二老增加精神上的痛苦。爸爸、妈妈,特别是爸爸,那受过伤的神经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他一想起爸爸,一想起妈妈,一想起哥哥,他就想哭。特别是妈妈,妈妈老爱流泪,妈妈是拌着泪水生活的。他一想起妈妈的眼泪,眼里就充满了泪花。他一想起哥哥,童年聪明勇敢的哥哥,至今未婚,像个木头人一般。他就心痛,就有一种责任感——他要照顾哥哥一生。他一想起爸爸,那个瘦如干柴的老头,脾气倔犟而暴躁,言语中充满了火药味。他身上有战争年代的七处枪伤,双腿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天阴雨雪,难以行走。高兴时像一个天真的孩子,生起气来吹胡子瞪眼,摔碟子摔碗。他常和妈妈呕气,有时还……。他不打哥哥,也不骂哥哥。在李明强的记忆里,爸爸从来没有打骂过哥哥。哥哥是为了保护妈妈被人打傻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爸爸才恨妈妈。爸爸对李明强要求很严,骂得很多,打得也很多,一次还整整罚他跪了一天,搞得他半天不能走路。李明强有点恨爸爸,不是因为爸爸打他骂他,而是因为爸爸打妈妈,在孩子的眼里,妈妈是神圣的。

想到爸爸,想到妈妈,想到哥哥,李明强真恨自己当初不应该当兵,不应该考军校,更不应该考步兵侦察。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爸爸支持、妈妈通过的。现在,刘爷爷去世了,李家的事再也没有人管了。李明强上不上前线,打不打留后报告,也没有人为他拍板了……

李明强捶了捶嗡嗡作响的脑袋,拿起笔与纸。他得备课,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指导员的指示,不,是团课教育,星期六下午是团日,李明强是团支部书记,讲课理所当然是他的事。部队刚刚取消副指导员,当团支部书记的排长真真的难啊。

“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国家利益。”这句话李明强不知听过多少遍,可他从来没有去给人们长篇大论地讲过。

是不是先讲一下国家利益、人民利益和个人利益的紧密相联关系?他思忖着。

国家是按照地域来划分的,在国家消亡以前,人们总是要在国家这个政治的、经济的和文化的特定社会环境中进行生活。国家的利益包含了个人利益,是个人利益的基础、源泉和根本保证。国家利益同个人利益的关系,如同皮与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冯玉祥将军有一首诗写得好:“鸟爱巢,不爱树,树一倒,无处住,看你糊涂不糊涂?人爱家,不爱国,国若破,家无着,看你如何去生活?”

李明强的思绪慢慢地走上了正轨,到达了静点。他就是这样,在百爪挠心的时候,只要拿起笔与纸,思想很快就能从混乱中收拢回来。

孙中山先生生前曾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在南洋爪哇,有一个财产万贯的华侨富翁。一天,他到朋友那里聊天,当深夜返回时,发现自己离家时忘了带夜照(夜间通行证)和夜灯。按照当地法令规定,华人夜出,身边如果没有夜照和夜灯,让巡捕查获,轻则罚款,重则坐牢。这位富翁只好花一块钱就近叫了一个日本妓女,让她陪伴回家,才免遭巡捕的纠缠。孙中山先生感慨地说:“日本妓女虽然很穷,但是她的祖国却很强盛,所以她的国际地位高,行动也就自由。这个中国人虽然很富,但他的祖国却不强盛,所以他连走路也没有自由,地位还不如日本的一个妓女。”

国破家就亡,国家衰败,人民遭殃。这个道理在中国近代史上得到了最深刻的说明。李明强对近代史的了解是深刻的。这一百多年间,国土沦陷,山河破碎,主权受辱,人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当牛做马,任人欺凌宰割的血泪史,充分说明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休戚与共,没有国家的独立与富强,就没有个人的翻身与解放。

今天,我们的祖国如巨人一样屹立在世界的东方。赢得了世界人民的尊敬。就连那些长期与我国为敌的国家,也不得不承认,任何国际重大问题,如果没有中国参加讨论,是不可能得到解决的。谁也不能忽视中国的存在和发展。台湾华航波音747货机机长王锡爵不是在5月3日驾机返回祖国了吗?祖国要不强大,他会回来?他会要求在大陆定居?台湾当局会同意他们华航和我们中国民航商谈?会有大陆与台湾“三通”这一重大突破?

想到祖国三十几年来的发展和强盛,李明强那由于气愤而抽搐的脸由铁青变成了红润。记得一个外国元首,对,在那个红塑料皮本上记着——

李明强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红塑料皮日记本翻开,是美国总统尼克松来我国访问时说过的话:

“当我在长城上漫步时,我想到它所显示的在悠久的历史上始终保持独立的中国人民的决心。我想到这样一个事实,就是长城告诉我们,中国有伟大的历史,建造这世界奇迹的人民也有伟大的未来。”

长城,中华民族的骄傲,中国人民的骄傲。今天,人民群众把我们军队喻为“保卫社会主义祖国的钢铁长城”,称誉何其崇高,责任又何其重大!现在,吴国不断向我进行新的武装挑衅,使我边民有家不能归,有学不能上,有田不能种。我们中国,泱泱之大国,岂能让这弹丸之国的小霸猖狂!同志们,我们这座“长城”是起作用的时候了!……

李明强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大张,自己已被自己的论点论据说服了。他决定给父母写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要到前线去了,也许……

李明强刚写几句,他的心即刻就沉了下去,眼前又浮现出他毕业后第一次回家的情景,这情景在近两年的都市生活中,像电影一样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重现:

一个雨后的傍晚,他怀着喜悦的心情,吸着那清新的空气,走在家乡那泥泞的小道上。几千里列车颠簸,几十里泥路的步行,也没有使他感到丝毫的劳累。浏览着故乡的金秋,手摸着口袋里三个月的工资,遐想着与家人重逢的喜悦。突然,一幅活生生的图画跳入了他的眼眶:

一个干瘦的瘸腿老头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边带路,一个呆头呆脑的青年挑着一担水蹒跚在后,扁担压弯了,像那瘦老头躬着的腰。

——爸爸,哥哥!李明强激动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一下子被这突然收入眼底的镜头撞碎了,透过雾气,仰望半山腰的人家,妈妈正拄着拐杖向这边遥望。

是看爸爸哥哥,还是看我?李明强的心像被撕裂似的疼痛,眼睛也酸了。

“明强!李明强!”傻哥哥首先发现了他,把水桶一扔叫了起来:

“李明强回来了,噢——噢——我不担水了!我不用担水了!”

傻哥哥没有接他,一边叫,一边跳,向家里跑去。

父子俩相对无语,老父泪如雨下。

“强啊,你已经是干部了,又在北京,好找媳妇了。这半年有好多家提亲的,明天妈就安排你见见,若成,就让她过门来,替你照理一下家吧!”妈妈一坐下就给李明强唠叨上了。李明强知道,他当兵时,父母求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加强排,姑娘们都嫌他们家交通不便,徒有四壁,没有一个同意的。现在,姑娘家追着提亲,也是冲着将来能够随军,到首都北京去,走出这贫瘠的土地。

李明强说:“爸、妈,我在北京已经有女朋友了,等我们结了婚,就接你们到北京去!”

李明强憧憬着日后能把父母傻哥接出山洼,带到北京。可是,现在——

李明强从抽屉里取出相册,凝视着那令人心酸的全家福。

亲爱的爸爸妈妈,多保重吧!尽孝不能尽忠,尽忠不能尽孝。“自古忠孝难两全。”我知道,你们一生吃尽了苦,把晚年的希望全寄托在我的身上了。但是,我必须……

爸爸妈妈,相信政府吧!

哥哥,苦命的哥哥,也许你这一生很难成婚,也许,也许到我们这一代,李家就要绝后了。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哥哥,你是为了妈妈,祖宗会原谅你的。而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念在骨肉情分上,求祖宗原谅我,原谅你们最最不孝的儿子吧!我想结婚,我很想结婚;我想留后,我想留后啊!

但是,我不能,不能,不能……

李明强的眼睛湿润了。

回首西山日又斜,
天涯孤客真难度,
丈夫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命运中强者的生活总是艰辛的,这是由于他有足够的力量抵御生活的打击。李明强不愧为李明强,他没有落泪,坚毅烘干了眼眶。他冲出营门,没入了森林公园,在一片无人的空地上,他飞腿出拳,滚地攀猿,整整折腾了一个小时,汗水透了的军衣像是从泥汤里捞出来似的,滴着泥水回到了连队,在俱乐部那份请战书上挥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李明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