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村里的人闻讯赶来,小孩子挤满了院子。有人跑进傻志强住的窑洞,只见傻志强被捆绑在床上,也口吐白沫,没了气。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真惨啊!一家三口人,全死了!”
杨玉萍坐在李明强的怀里,不住地用筷子夹着菜往李明强的嘴里填。看着李明强嘴里塞得满满的,鼓着腮帮子嚼着都费劲,她咯咯咯地笑着。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杨玉萍问。
“是你请我掏窑儿的日子。”李明强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他知道杨玉萍想让他回答是“七月七”,就故意揭杨玉萍的底儿,逗她玩儿。
“你,寒碜我。”杨玉萍半真半假地用小拳打李明强的肩膀。
“你说不是?”
“今儿个呀,是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你说,今儿个,我们俩是不是天定的?”杨玉萍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她一边说一边又夹了块鸡蛋塞进李明强的嘴里。
“我说,是你定的。”李明强喝了酒,脑子又热起来,他用自己的大嘴堵住了杨玉萍的小嘴,接吻中,将嘴里的鸡蛋送入杨玉萍的口中。
“阴谋,纯粹是阴谋。”李明强腾出了口,丢出一句在他思想中缠绕许久的话。但是,此时从他的口中讲出来,不是恼怒,对杨玉萍来说纯粹是赞扬。因为,李明强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还用手指点她的小鼻子。
“我就是要得到你!”杨玉萍又贴上来,喃喃地说:“那天夜里你救了我,我就发了誓。”
“啊,原来你并不爱我,只是为了报恩呀。”李明强看杨玉萍又提到了伤心事,情绪低落,就故意逗她。一边用那双大手抱着杨玉萍的肩膀摇,一边学着日本人的腔调说:“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好。”
“不是的!”李明强没把杨玉萍逗乐,反而给逗哭了。杨玉萍抽泣着说:“我敢说,没有比我再爱你的人了。”她擦了把眼泪,坚定地盯上一句:“包括卫和平!”
杨玉萍又用手将眼泪擦干,连珠炮地轰起李明强来:“不爱你,能捧着杏走一个多小时?!不爱你,能把你的地址给卫和平?!不爱你,能嫁给你的仇家给你做邻居?!不爱你,能整天陪着你这三个老弱病残的亲人?!不爱你,能追你追到菽菽地?!不爱你……”
李明强被杨玉萍这一阵猛轰击醒了。他的脑子随着杨玉萍那机关枪似的喷射,飞快地转动着,杨玉萍的痴爱,杨玉萍的付出,杨玉萍的牺牲,一幕幕展现在眼前。他当兵离家时,杨玉萍那飘飞的十元大票,随车追赶的情景,定格在李明强的脑海中。
李明强紧紧地把杨玉萍拥入怀中,眼泪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喃喃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全知道了。”
杨玉萍慢慢地挣脱开李明强,用手轻轻地帮他擦掉眼泪,轻轻地说:“我以为,你从来就不会哭。没想到,哭起来,还蛮好看哩。”说着,笑了起来。她的性格不喜欢伤感,更不喜欢眼泪,但是李明强的泪让她感动,让她心痛,也让她高兴。她在李明强那肥厚的阔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一下,深沉地说:“你就是我的最爱,我心中的男人!”
“为什么爱我?”这也是一直缠绕在李明强脑海里的问题。他想问张金凤,想问田聪颖,想问王红霞,想问卫和平,都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甚至什么也没有,但是,她们为什么要爱他呢?他今天情不自禁地对杨玉萍说出了口,也许,也许是他想在临死前找到答案。而杨玉萍的答案,时间跨度太长太长了。
“我,我没有文化,不会总结。我说不好,只能用我一生的行动来回答你。”杨玉萍说着,又深深地把头扎进李明强的怀里。
没有文化?不会总结?说不好?用一生的行动来回答!多么精辟,多么经典,多么令人感动的语言啊!李明强紧紧地紧紧地搂着杨玉萍,搂着这个没有文化却比一些有文化的人高贵百倍、不会总结却比一些会总结的人总结的精辟、说不好却说出了人世间经典语言的女人。他抱着的是个质朴伟大的女性,他抱着的是颗金子般的心。他可能看不到杨玉萍那后半生了,但是,杨玉萍的回答让他感动,即使现在就冲向战场流血牺牲,有一个女人给了这样回答,他也瞑目了。
“哎呀,你想勒死我呀你!”杨玉萍被李明强搂得喘不上气来,一边挣一边说,“搂那么紧干么?就是怀上孩子也让你给挤出来了。”
“我李明强的孩子没那么娇气吧?”李明强笑着说。
“来,为咱们的结合喝个交杯酒。”杨玉萍从李明强的腿上滑下来,端起酒杯倒酒,一边倒一边说。
“来!”
两人欢快地喝了交怀酒,又紧紧地拥吻在一起。突然,杨玉萍变得深沉起来,缓缓地说:“人家牛郎、织女一年还相会一次呢,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又要——”说着,杨玉萍的眼眶又充满了泪水。
“你看,我说,你非,后悔了?”
“不,我决不后悔!”杨玉萍摇着头咬着牙说,“向我保证,你不能死!”
“这我怎能保证?”
“你就得保证。”
“行,我保证。”李明强用手指擦去杨玉萍脸上的泪珠,接着说,“不过,说真的。我要是真,真那个了,你可要常给我烧纸啊。活着穷够了,别再让我当穷鬼。”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杨玉萍擦去的泪又流出来了。
“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把我们的孩子培养好。我不求他知道我是他的爸爸,可你给我烧纸时要带上他,让我看看。”李明强自顾自地说,“你呀,还得替我照顾我爸、我妈、我哥。唉,我真放心不下他们。”
“你去吧,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受屈。”杨玉萍说着咬了咬下嘴唇。
“我给你添多少罪啊。”
“我愿意。在我心里,一辈子都是你的人。”杨玉萍把头靠在李明强的肩膀上,一边蹭脸上的泪水,一边喃喃地说,“你放心去吧,小心点。老天爷有眼,不会让你丢下我的。白马寺的师傅说,我是娘娘命,命中有八个儿子,你还没给我呢。”
“唉,别忘了,现在只能要一个。”
“我都要,你都得给我。”杨玉萍扎在李明强怀中撒起娇来。
“好,好,我都给你。你可得先把罚款准备好。”
“我有,我现在有两万多呢!”杨玉萍神秘地对李明强说。
“张根儿那么能挣钱?”李明强好像听到了天文数字。
“能挣。他挣钱,给我们的孩子交罚款呀!”杨玉萍诡秘地冲李明强一笑。
“你真够坏的。”李明强用手指点了一下杨玉萍的鼻子。
“是他欠咱的!”
太阳落山的时候,傻子志强拉着架子车,拉着李明强的父母回来了。杨玉萍早帮李明强为他们做好了饭,看到他们走进村口,就早早回到了自己家里。农村人实诚,有什么好东西遇上熟人都要分一些奉送。杨玉萍想,李明强回来了,笑二嫂一定要买好多好东西,李家穷,她怕撞上。
杨玉萍回到家,又不甘心,就爬上了二楼,跪在床上探听李家的动静。
李明强把父亲背进窑洞,又帮助母亲和傻哥哥卸车。李明强的母亲确实买了许多好吃的,听说是杨玉萍帮助做的饭,就对李明强说:“去,把她叫过来,今天七月七,她一个人在家也没啥意思,咱们一起吃饭,看星星。”
李明强“嗯”了一声。杨玉萍听了赶紧跳下床跑下楼,站在大门后等着李明强。
李明强刚进门,杨玉萍就攀着他的脖子亲了起来。她急切地说:“我还想要。”
“不行,我妈叫你过去一块吃饭呢。”
“我听见了。你快一点!”
真是色胆包天,二人又进行了一次大战。
速战速决。杨玉萍像一只被喂饱的猫,满足地笑着在前面跑,一进李明强家的大门就喊:“妈,买什么好东西了。”村里人都知道,李明强的母亲没闺女,认了杨玉萍做干女儿。谁知道杨玉萍还有另一番心思呢?她今天故意大声地、甜甜地叫,让她公公婆婆听,让村里人听,让李明强听,在她心里,从今天起她就是李家的媳妇了。
今天,杨玉萍格外兴奋。在饭桌上,她不住地给这个夹菜,给那个添饭,小嘴说个不停:“妈、爸,两位哥哥,今天咱们家算是聚齐了,人家牛郎织女相会,咱们家团聚,来,干杯!”
杨玉萍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左一声“爸”,右一声“妈”喊得格外亲。老头、老太太乐得合不上嘴,都说这个闺女没白认。杨玉萍冲李明强挤眉弄眼。李明强知道,杨玉萍今天是故意叫给他听的,她把自己真真正正地当作李家的媳妇了。
那天夜里,他们坐在院中看星星,天南海北地神聊。下雨了,李明强赶快把父亲背进了窑洞。
杨玉萍拿着伞,拉着李明强说,这是牛郎和织女哭的泪水,到葡萄架下能看到牛郎和织女在鹊桥上相会。李明强的母亲也连连称是,所以他们相依在一把伞下,跑到了院外那棵老葡萄树下。
他们哪里是看牛郎织女相会,明明是自己相会罢了。
“都是大人哄小孩的,我从小看到大,葡萄树都快死了,我也没看到过牛郎和织女。”李明强对杨玉萍说。
“今天可看到了。”
“在哪儿?”
“在这儿。”杨玉萍一下搂住了李明强的脖子,两个人亲吻起来。
老葡萄树也终于看到了“牛郎和织女”的相会,在风中抖动着大叶子,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鼓掌。雨水砸在伞上,“劈劈啪啪”,犹如一支乐队在奏乐助威。
“今天真好,又是七月七,真是个好日子。”杨玉萍甜甜地说。
“今天,你让我成了真正的男人。”
“你真棒!”杨玉萍情不自禁地称赞李明强。李明强确实比木匠强,个子大,时间长,真有翻云覆雨的感觉。
杨玉萍依在李明强的怀中,静静地回味着、享受着这“七月七”情人相会的幸福。
李明强看着怀里的杨玉萍,突然想起了卫和平,心里乱极了。他感到对不起卫和平,亵渎了他与卫和平的爱情。又感到对不起杨玉萍,她为追求自己已经付出了那么多,自己在临死之前又给予她那么多责任和负担。
牛郎和织女早已止住了哭泣,睁大眼睛看着葡萄树下这一对情人。夜风吹过,李明强感到一阵发冷,他推了推怀中好似睡熟了的杨玉萍说:“回去吧。”
“明天——”
“明天,明天我想到城关一个战友家看看。”李明强撒了个慌。他早已想好了,明天一定要到卫家村去,去看一眼卫和平。无论如何,他要再看卫平一眼。
不去她家,不去打扰她,就到她村里,偷偷地看她一下。在北京李明强是这么想的,现在更是这么想的,他和杨玉萍已经那个了,就更没脸见卫和平了。但是,他必须去看卫和平,那是他痴爱的姑娘啊。不然,他将遗憾终生。
回到家里,李明强的父母因一天的劳累已经睡下了。笑二嫂说让李明强送杨玉萍回家,一定要送到窑里去,拉着灯再回来。
当地人传说,农历七月七日的晚上,女人不能单独在户外活动,必须由男人陪着。因为,“七月七”牛郎和织女相会,那些孤魂野鬼着急,好多女人生鬼胎,都是“七月七”那些孤魂野鬼干的。
李明强和杨玉萍当然不信这一套,不过正合杨玉萍的心意。她拉了一把李明强,李明强就乖乖地跟着她走了。
杨玉萍拉着李明强的手进了窑洞,不但拉开了电灯,还轰轰烈烈地干了一通。
“累了吧?”杨玉萍看着躺在身边喘着粗气、浑身冒汗的李明强,心痛地问。
“比五公里越野还累。”李明强身上渗出了汗,一边用枕巾擦一边笑着说。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补补。这一天四次,也够你受的。”
“别,我得赶快回去。”李明强急忙爬起来穿衣服。
“回去?算了,今晚就睡这吧。”
“那怎么行,我爸我妈——”
“没事儿。他们累了一天,恐怕早睡着了。就是没睡着,也不会来叫。明天你早点回去,若问了就说我害怕,你看着我睡着才走,回去晚了。”
“不行。”
“没事儿,爸和妈痛我,不会说什么。志强又不懂。”
两人定好了闹钟,合抱而睡,真正地做了一夜夫妻。
第二天凌晨,小闹钟一响,李明强就像听到了紧急集合的哨子声,爬起来穿上衣服,丢下两眼惺忪的杨玉萍,轻轻一跃,翻墙回了家。见父母还没起床,就故意将脸盆弄出声响,洗漱起来。
李明强的母亲听到响动,问:“明强,起这么早干么?不多睡会儿。”
“我想趁凉快到城关一个战友家看看。”李明强一边洗脸一边说。
“那,玉萍家有自行车,你去借了骑着去,路远。”
“哎。”
李明强洗漱完毕,将水均匀地撒在院子里,拿起扫帚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见天已放亮,又挑起水桶,给家里挑了一担水。
这时,太阳已爬上了东山顶,将东山顶烧得彤红。李明强故意将杨玉萍家的大门擂得山响。
“谁呀?”杨玉萍确实太累了,睡得很沉,她做了个梦,梦见她和李明强正行好事儿的时候,是张根,又像是傻子志强,在狠命地砸门。她一惊,醒了。果然,有人在敲门,就惺忪着眼睛不耐烦地问。
“是我,嫂子,借你们家的自行车骑骑。”李明强大声地喊。
杨玉萍一听是李明强,高兴地趿拉着鞋像燕子飞似的跑出来开了门。
李明强一看,杨玉萍竟连乳罩都没带,就穿了个三角小裤衩,两只白馒头似的乳房在李明强的眼前直颤悠。
李明强照杨玉萍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轻轻地说:“快回去,让人看见了。”
“我正在做梦呢。”杨玉萍乐得颠颠的,一边向窑内走一边说。
“做的什么梦?”
“不告诉你。”杨玉萍冲李明强丢了个媚眼,诡秘地一笑,掀起帘子,滚到了床上。
“自行车呢?”
“床上呢。”
“说正经的。”
“就是正经的。你就这么走啊?”杨玉萍装出不高兴的样子。
“好,好。”李明强经过一夜的休整,恢复了战斗力,立刻与杨玉萍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肉搏,然后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杨玉萍起床洗漱完毕,端个小盆,拿一把和匕首一样长短的小刀,走到鸡窝前。她把刀放进盆里,将盆放在地上,把鸡窝的小木门向旁移开条缝,右手伸进去,闭着眼睛抓住一只母鸡拉了出来。然后,用左手抓住两只鸡翅膀,右手将鸡头塞入左手中,操起盆中的小刀照鸡脖子上就是一下,顺势一歪,鸡血就沥沥拉拉地流入小盆中。这一切,都那么熟练,那么干净,那么利索,整个过程,老母鸡就没叫上几声。
杨玉萍看鸡血滴完了,一甩手将鸡扔到院中。那鸡在地上扑棱几扑棱,就不动了。接着,杨玉萍又杀了一只。
杨玉萍回到厨房烧上一锅水,又将自家的香菇、海米、冻鱼、冻虾等一古脑地找出来,一齐搬到了李明强家。说李明强回来了,要好好改善一下。感动得李明强的父母不知说什么好。
李明强的母亲和杨玉萍忙上忙下,娘儿俩有说有笑,就像一家人一样。老太太一直想,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嫁到了张家,当初要是说给我们明强该多好啊。唉,瞧李家这样,疯的疯、残的残、病的病、傻的傻,穷得丁当响,说了多少个不如杨玉萍的姑娘,人家都不愿意。是我们拖累明强了。老太太想到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都是我造的孽啊!”
“妈,你说什么呢?”杨玉萍不解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让你破费了。看这香菇,这鱼,这虾……”老太太自圆其说地唠叨着。
“哎呀,我还坐着锅呢!”杨玉萍突然想起了还有鸡,她杀的鸡还在地上扔着,火上还烧着水呢。
杨玉萍跑回家,锅里的水早开了,“突突突”地向外冒着热气。她将锅端下,取一只大盆,把两只死鸡放进去,把一锅滚烫的热水倒入盆中,院内立刻散发出一股鸡腥味。
“来了,鸡来了。”杨玉萍端着热气腾腾的盆来到李明强家,那热气熏得她满头是汗,但是她内心的喜悦还是挂在脸上和嘴上。
“差点把鸡忘了。”
“你又杀鸡了?”笑二嫂凑上来看,“啧,啧,还杀两只。这鸡正下蛋呢,多可惜啊。”笑二嫂心痛地埋怨杨玉萍。
“明强要上前线了,我们得多给他弄点好吃的。”杨玉萍埋着头,一边拽鸡毛一边说。
“你说什么?明强要上前线?”笑二嫂的眼睛都直了,直盯着杨玉萍。
杨玉萍知道自己失言,像做错了事儿的孩子,慢慢地站起来,冲老人点了点头。她知道,瞒是瞒不住了,自从去年冬天老人听说中吴边境开战了,生怕李明强上前线,对“前线”两字特别敏感。
李明强的母亲怔怔地站着,张着嘴,脸抽搐着,说不出一句话。杨玉萍知道自己闯祸了,也不敢吭声。
就这样,僵持了好长时间,杨玉萍才怯怯地走上前,扶住老人说:“妈,坐下,歇会儿吧。”
“孩子,咱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笑二嫂终于哭出了声。
杨玉萍抱着老人,被老人的哭泣所牵动,也不住地掉起了眼泪。她想到,李明强真的一去不返,这肚里的孩子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他的亲爹了。
娘儿俩各想心思,抱头痛哭。
“怎么了?哭什么?”李铁柱听到外面的哭声,撑着双拐艰难地挪出了窑洞。
“爸。”杨玉萍急忙跑过去,扶着老人坐下,哭着说,“明强要上前线了。”
“上前线?”李铁柱先是一愣,继而火暴的脾气就点燃了。
“操他娘,打什么仗?还让人活不活了!”老头喊着,将右手中的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咔嚓”一声,拐杖断了,断掉的一节飞到了空中,又“叭”的一声落在地上。
“像咱这废人不活也好,省得让孩子挂念!”笑二嫂狠狠地说。
“那你死呀!吃老鼠药,跳井,上吊,谁拦住你了!”李铁柱冲笑二嫂吼道。
“要不是侍候你,我早就不想活了!”李笑二嫂与李铁柱吵起来。
“那你先给我弄死!我早就活腻歪了!”
杨玉萍看着两位老人吵架,不知说什么好,情急之下,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喊:“爸,妈,别吵了!我求求你们,别吵了,别吵了。咱们让明强放心走好不好?”
杨玉萍这一招还真灵,两位老人都不说话了。笑二嫂反而冷静了许多,蹒跚着走到杨玉萍面前,拉着她说:“孩子,起来,不哭,不哭啊。咱们一块准备,像过年,肥肥的。”
笑二嫂用老榆树皮似的手,抹去杨玉萍脸上的泪水,抚摸着杨玉萍那光溜溜的两只胳膊,接着说:“你对我们家的恩情啊,我领了,都记下了。下辈子,我要是有福享,一定求菩萨养你这个女儿。这辈子,认你当闺女,委屈你了。”
“妈——”杨玉萍抱着李明强的母亲失声痛哭。
“唉,我们老俩没福气,要是有你这么个媳妇,也能活个精气神儿啊。”笑二嫂拍着杨玉萍的后背喃喃地说。
“妈,我就是,我就是您的亲女儿——”杨玉萍哭得更厉害了。她能说我就是您的儿媳妇吗?她能告诉老人她和李明强的事儿吗?她有苦难言,只能用眼泪来表达。
“是我的亲女儿。好闺女,不哭,不哭啊。”
杨玉萍噙着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明强的父亲挪进窑里的床上。拐杖断了,李老爷子就断了腿。那拐杖还是张根做的。
杨玉萍和笑二嫂默默地忙碌着,杀鸡,备菜,没有了先前的欢笑,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儿。所有的东西都备好了,已将近中午,李明强还没有回来。杨玉萍问:“妈,开始做吗?”
“等明强回来再说吧。城关那老太太实在,非留明强吃中午饭不行。”笑二嫂知道李明强是去城关镇张晓鹏家了,他们一块当兵的,现在就剩李明强和张晓鹏两个人了。张晓鹏转了志愿兵,只要探家都要到李明强家家看看。李明强上次回来探家,带着笑二嫂去过张晓鹏家,不吃饭张晓鹏的母亲就是不让出门。张晓鹏的母亲给笑二嫂说,她看着李明强的吃相,就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可高兴了。
“那您回窑躺会儿,我也回去歇歇。”
杨玉萍安排完一切,回到自己的窑洞。她已经没有心思上楼听李家的动静了,躺在窑内的床上想心事。李明强这次能给我留下孩子吗?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又一遍一遍地回答,一定能!她念叨着,我一定能怀孕,怀上李明强的孩子,生养李明强的孩子。
大门被推得山响,在门下乘凉的鸡子惊得咯咯嗒嗒地乱叫。杨玉萍以为是李明强回来了,刚要起床,就听见傻子李志强的声音:“热死啦,美国的科学家说,太阳明天爆炸!咣咣哩咣哩咣咣,咣咣哩咣哩咣咣!”
傻子李志强一边“咣咣哩咣哩咣咣”地叫着,一边照着这一节奏捶杨玉萍家的大铁门。
杨玉萍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窑顶发愣,脑子一片空白,任凭傻志强在大门口猛敲狂喊。她不管美国科学家的预言,也不管村里长舌妇们的愚昧,更不管西流村的太阳是升起还是爆炸。
“志强,回来!回来!”是笑二嫂那带着沙哑带着威严的声音。
“咣咣哩咣哩咣咣,咣咣哩咣哩咣咣!”傻志强还是敲个不停。
“回去,你给我回去!”是笑二嫂在大门口拉傻志强。杨玉萍听得清清楚楚,那喊声中还带着哭泣。
好可怜的一家人啊!杨玉萍的眼角不自觉地淌出了泪水。
时值正午,太阳直烤着大地,路边的野草都卷起了叶子,知了在远处的树上嘶叫。
一双四十三码的黑色三节头皮鞋不规则地踏在进西流村的黄土路上。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灌铅似的沉重。一堆赶集的蚂蚁,被踩进湿土里,拼命地挣扎着。然而,那双四十三码的黑皮鞋仍然吃力地交替着前移,一步,一步,又一步……
李明强推着车子,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着。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装着四个西瓜。李明强不骑车,任凭太阳火辣辣地烧着自己的身体,烤干自己的思绪。然而,那汗水不住地外流,思绪也越来越湿,对卫和平那湿漉漉的思念,化作这哗哗直下的汗水。
李明强上午骑车到了卫家村。进村前,他将自行车存在了马路边的瓜棚里,并给买瓜的老汉讲明了,取车时要买几个大西瓜。
李明强不走大路,绕小道,回避着路人,摸到了卫和平家的窑头地,在卫和平家上面的玉米地里边上蹲下来,不住地俯视着卫和平家的院子。
这是卫家村的一个大户,堪称卫家村首富。卫和平的父亲在卫家村当了十几年的党支部书记,三个哥哥一个比一个能干,三个妯娌相处得非常和睦。两排上下各四间的二层小楼,对称地盖在三孔红砖表山的窑洞前,高高的红砖院墙两个人搭梯也够不到顶,宽敞的大门能开进一辆拖拉机。真是人丁兴旺,几个小孩在院内玩耍,时不时地有大人出入。
李明强在卫和平家的窑头上“潜伏”了近两个小时,他看见了卫和平的爸爸,看见了卫和平的妈妈,看见卫和平家许多人,就是没有看到卫和平,急得他出了一身汗。莫非她回北京了?李明强想起来了,卫和平去年就没有在家过完暑假,她说一是为了考研究生,二是为了看他。这一次,李明强明明白白告诉她,让她在老家过完暑假,不要打扰他写作,等开学时他将《和平歌》写好送给她。莫非她不听话……
李明强看到几个小孩跑出了院子,跑进了村里。他一阵高兴,尾随上去,拉着一个小男孩问卫和平是否在家。
“姑姑上大舅爷家了。”小孩子说话俨然像个大人。
“那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什么时候去的?”
“昨个儿。”
“去干么了?”
“小姨结婚,请姑姑帮忙。”
“那你大舅爷在哪儿住呢?”李明强着急地问,他想到卫和平大舅家住的地方碰碰运气。谁知小孩儿的回答差一点让他背过气去。
“在郑州。”
李明强告别了小孩,心思重重地回到瓜棚,挑了两个大西瓜,他真的要到城关战友家去了。
“二十元,找不开。你有没有零的?”卖瓜的老汉说。
“甭找了,我回头儿还来买呢。”
李明强从城关回来,又买了四个大瓜,这才悻悻地回到了家。到了大门口,他停下来,竭力地笑了笑,直到自己觉得笑得自然了才进了门。
“爸,妈,我回来了。”李明强高兴地冲窑洞里喊。
窑洞里没有回音。
李明强想,大中午的,父母可能睡着了,就没再叫。他扎好车子,取下编织袋,将西瓜提到父母住的窑洞里。
窑里的境象让李明强惊呆了。父亲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趴着,将右手伸向前方。母亲躺在床上睡着了。
“爸,你怎么了?”李明强扶起李铁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李铁柱两眼圆睁,口吐白沫,早已咽了气。他一激灵,放下父亲,奔到母亲床前,只见母亲两手紧紧地攥着床单,口吐白沫,也没了气息。李明强来不及多想冲出家门。
“嫂子!嫂子!杨玉萍!杨玉萍!杨玉萍!”李明强像擂鼓似的把杨玉萍家的铁大门拍得“咚咚”直响。
这两天,杨玉萍实在太累了,躺在床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当她被那滚雷似的敲门声惊醒,听到李明强那急切地喊声后,趿拉着鞋就跑了出来。
“怎么了?明强?”
“快,我爸,我妈——”李明强拉着杨玉萍就往自己家里走。杨玉萍的鞋掉了,她想捡,李明强力大,拉着她,又一脸严肃,不知出了什么事,就光着脚跟着李明强进了窑。
一切都不用说了,杨玉萍哭着扑上去:“爸,爸,你醒醒!妈,妈,你醒醒啊。你们这是怎么了呀?”杨玉萍爬在笑二嫂身上号啕大哭。
“别哭了!”李明强一把抓住杨玉萍的胳膊,将她拎了起来,说,“是不是你告诉他们我要上前线了!”
“嗯……”杨玉萍哭着不住地点头。
“你——”李明强举起巴掌朝杨玉萍抡去。
李明强就是李明强,就在那巴掌要落在杨玉萍的脸上时,他收住了手,将手轻轻地放在杨玉萍的肩上,推了一把说:“去,快叫人去!”
村里的人闻讯赶来,小孩子挤满了院子。有人跑进傻志强住的窑洞,只见傻志强被捆绑在床上,也口吐白沫,没了气。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真惨啊!一家三口人全死了!”
“看样子是吃毒药了!”
“太可怜!”
杨玉萍哭得死去活来,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呀!”
“快,快给他们灌毛粪[1]水,兴许还有救。”人群中有人喊。
一个小伙子跑到厕所,拎来了一桶粪水。院里的人骚动起来,自动闪开一条路,捂着鼻子喊臭。
“不用了!”李明强的脸都绿了,斩钉截铁地说。他知道,人早已断气,没得救了,不能再让这些好心人用大粪玷污了自己这三位可怜的亲人。那提粪水的小伙子骂骂咧咧地将粪桶又提了回去。顺着那小伙子开出的通道,李明强看到本家的大伯李铁锤走进大门,他急忙迎上去,叫了声大伯,把手中对折的几张纸抖抖地交给了李铁锤。
李铁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接过那纸,看都没看,径直走进了窑洞。
李铁锤用手分别在李明强父母的鼻子前探了探,抚了下眼睛,又摸摸手脉。然后,才展开那纸,那是两张粗糙的白纸,纸上是李明强母亲那隽永秀丽的字:
明强:
我的好孩子,别难过。我们三个都是废人,死不足惜,就先走一步了。这样,你就不用再挂念我们了。你到前线,一定要小心,多杀鬼子,争取活着回来。
这些年,我们拖累你了,也没给你说成个媳妇。卫村卫顺家的小平很好,你如果能活着回来,就托人找卫顺提亲,卫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还有,你能活着回来,要好好替我们报答一下玉萍,这几年多亏了人家照顾。妈认了她这个女儿,你们就要像亲兄妹一样走动。
你的七天假就要到了,妈等不及了。你能给我们送行,妈就知足了。农村的礼儿你不懂,找你铁锤伯。
孩子,别难过,我们活着也是受罪,这样就一了百了啦。但愿菩萨显灵,保佑你,用我们三个人的命,保你一条命。
孩子,一定要小心。妈也打过仗,战场上,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你一定要小心啊。
李铁锤看完落款,是上午十一点,人已经死了三个多小时了,就安排人赶快通知“后待[2]”——笑二嫂的娘家人,请风水先生看坟地,让年轻小伙子轮班连夜打墓,派人到城关木器厂订棺材。其他事情,等人家“后待”来了,说到哪儿,请到哪儿。
最后,特别告诫李明强,“后待”说什么,你都答应,骂你别吭声,打你别还手,一切由大伯给你做主。
[1] 大粪。
[2] 死者女方娘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