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由杨玉萍做主,李明强最古老也最现代,最封建迷信也最破旧立新,最英雄好汉也最王八蛋地为三位亲人举行了送别仪式。
第二天,太阳刚刚照进李明强家的小院,村口就响起了呼天抢地的哭喊声。
“姑姑啊,您死得好惨啊!”
“大姑,您慢点走,我们来了!”
“大姑啊,您怎么就这么忍心撇下我们就走了啊!”
“大姑,您死得冤啊!您有什么话怎么不给我们说呢!”
哭声传进村子,门口就有人冲院内喊:“‘后待’来了!”
“明强,快,快去迎‘后待’!”李铁锤大声地喊。
李明强穿着一身白衣服。这衣服不知是谁从哪里借来的,套在李明强的身上很不和谐。衣服太小了,上衣刚盖住裤腰,扣子扣不上,新钉了三条白布条系着。裤子很短也很窄,紧绷着李明强的双腿和屁股,裤腿儿掉到了李明强的两个小腿肚上。白鞋是在李明强那四十三码的军绿胶鞋上又缝了层白布。头上缠的那条白头带,足有二尺宽,两米长,拖在李明强的身后,几乎要拖到地上。
李明强默不作声地在前面走,两个帮忙的本家兄弟端着两匹白布跟在他的身后出了门。李铁锤在后边喊:“明强,记住大伯的话。”
李明强没有应声,默默地,迈着他军人那坚定均匀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后待”们接近。他清楚地看到了,是他的三个舅舅和五个表兄表弟。
李明强走上去,叫了声“舅舅”,紧接着就跪在了八个人面前磕头。“后待”们的哭声戛然而止。
“不孝的东西!”大舅大骂一声,上前一脚正踢在李明强的肚子上。李明强顺声倒地,打了个滚又爬起来,跪下磕头。
李明强的本家哥哥将手中的那匹白布往本家弟弟手上一摞,急忙上前拦住,说:“大舅息怒,大舅别生气!”说着,将一条宽宽的长长的白头带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这当儿,李明强的二舅就走上前骂了声“畜牲”,随声脚起,一脚踢中李明强的左肩膀,李明强又打了个滚,爬起来跪下磕头。
“二舅息怒,二舅息怒,别生气!别生气!”李明强的本家哥哥又急忙去拦住李明强的二舅,将一条宽宽的长长的白头带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在李明强的二舅接白头带的当口,李明强的三舅绕过众人,二话没说,照着李明强的左肩膀又是一脚,李明强刚倒在地上,还没有爬起,他三舅又补一脚,正踢在李明强的肋骨上。
李明强的本家哥哥急忙上前拉住,说:“三舅别生气,三舅别生气!”说着,又将一条宽宽的长长的白头带双手捧着递了上去。李明强的三舅接过白头带,这才说出了声:“我姐,我姐苦了一辈,还指望着跟你享福哩。你,我踢死你!”他说着竟哭出声来,挣着李明强本家哥哥的阻拦,给刚刚爬起的李明强又是一脚。
就这样,李明强像个皮球似的被“后待”们这个一脚,那个两脚地踢着、滚着、退着,一点点地向自己家挪,直到八个人都接了白头带,都扎好白头带,离家还有一大段距离。
“怎么没备孝服?”李明强的一个表弟嚷道。
“不孝顺的东西!”
“人都死了,连身白衣服还舍不得扯?”
李明强的两个本家兄弟急忙解释说:“来不及,来不及了。”
“怎么个来不及?”李明强的二舅怒吼道,上前对李明强又是一脚。
“正在做,正在做!”李明强的本家哥哥急忙说。
李明强退一步跪一次,磕一个头,挨几脚。两位本家兄弟护着他,尽量让他少挨打:“众位‘后待’,明强不懂事儿,消消气啊,消消气啊!”
李明强实在,风俗是退一步磕一头迎“后待”,这上坡的路,他跪一下挨几脚,退上去,又滚下来,根本向前推进不了多少,尽是挨打。急得他那从十里铺赶来的亲堂弟跑过来,拉着他说:“哥,跑呀!”
李明强认为农村的风俗就是这个礼儿——该跑了,拉着堂弟就跑,一口气跑到家门口,这才又跪下来迎接“后待”们进门。
李明强的三个舅舅气得七窍生烟,在五个孩子的簇拥下气汹汹地来到门前,照着李明强一阵乱踢,一边踢一边骂:你小子当军官了!长能个儿了!还敢跑?你咋不跑到北京哩!我叫你跑,叫你跑!
李铁锤见状,急忙跑出大门拦住:“几位兄弟,全来了,全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快请进!”
李明强趁机爬起来,越过门槛,又赶快跪下磕头。
“姐姐啊,我们来晚了!”
“姑姑啊,我们来了!”“后待”们的哭声又起。刚哭几声,李明强的一个表弟就哭着喊:
“大姑,你看着,我们给您出气来了!”
紧接着,李明强的舅舅和他的表兄表弟就围上了李明强,拳脚棍棒像雨点似的落在李明强身上,尽情地出着“娘家人的气”。李明强只是拼命地抱着头,不哭,不喊,不还手,他在内心里不住地默念:是我害死了我的亲人,我罪该万死。
“别打了!别打了!”杨玉萍发疯似的分开众人,扑在李明强的身上,用她那柔弱的身躯护住李明强,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你们打我吧!是我害死了他们!”
“后代”们被这突然闯入的女人弄蒙了,停止了打骂,怔怔地看着杨玉萍。
杨玉萍身穿白衣裤,脚着白皮鞋,头缠白头带,全身上下一色的白,就像是一个仙女银装素裹,突然从天而降,连西流村的人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这是谁呀?”
“是不是卫村儿在北京上大学那闺女?”
“是张根媳妇。”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你,你说什么?是你害死了他们?”李明强的大舅问。
“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告诉他们明强要上前线的。”杨玉萍趴在李明强身上痛哭流涕。
“别闹了!瞎掺和什么!”李明强的二舅是个火暴脾气,对杨玉萍怒吼道。
“谁闹了?谁瞎掺和了?是你们!有你们这么打人的吗?”杨玉萍好不示弱地回敬道。她像一只发疯的老母鸡,脸涨得通红,用她那红肿的双眼怒视着“后待”。
“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披麻戴孝,还来管我们‘后待’的事儿!”李明强的二舅蹦起高来。
“我是李家的闺女!”杨玉萍说着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闺女?我姐——”
“是,是‘明强妈’认的干闺女。”李铁锤给“后待”们解释道。
“干闺女?闺女不当家,你滚开!”李明强的三舅厉声喝斥杨玉萍。
“哪条宪法规定了闺女不能当家?今天,这个家我当定了!”杨玉萍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大勇气,扶起李明强,对他说:“别怕,他们说到哪儿,我们请到哪儿。”
“这——”李明强不知说什么,他看着杨玉萍,那眼光中有赞同,有依靠,有信任,有担心,也有无奈。
“你当这个家?”李铁锤和“后待”不约而同地问。
“对,我当这个家!”杨玉萍将头一扬,坚定地说。就像她当年抡起巴掌扇了镇长,自己卷了铺盖义无反顾地离开镇政府一样。既而,杨玉萍又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对李铁锤说:“大伯,明强一直不在家,不会办事,也没钱。这个家,今天我来当,您做主!”
“那,那好,那好呀。”李铁锤正愁这发葬费用没有着落呢!他来主事儿,李明强现在没有钱,若上前线牺牲了,谁来还这笔账呢?这西流村第一富家女人要当家,他李铁锤何乐而不为呢。
“那,你说,这丧事咋办?”李明强的大舅见主事儿的点头了,就不紧不慢地问杨玉萍。
正在这时,一个小伙子跑过来对李铁锤说,墓已经挖好了。杨玉萍听了,说:“今天就把人埋了!”
“今天就埋人?”
“笑话!你会不会办事?哪有今天死人,明天就埋的,起码也得放上三天呀!”李明强的二舅急了。
“一天也不能放!今天必须埋了!”杨玉萍斩钉截铁地说。突然,她将声音降低了八度,说:“明强就七天假,已经过去五天了,明天必须走。”
“打个电报,多续几天。这是三条人命啊。”李明强大舅的话虽然不紧不慢,但是毫无余地。
“不行啊,大舅。部队要求严,要是明强因此犯了军纪,也就辜负了我娘啦。”杨玉萍说着又提高了声音对“后待”们说:“三位舅舅,表哥表弟,你们可以不认我,但看在我娘的分上,今天就发葬吧。要不,辜负了她老人家的良苦用心啦!”
“后待”们没有一人说话。杨玉萍拉着李明强又冲“后待”跪下,说:“我和明强求求你们,今天就发葬吧!”
这时,去定做棺材的一群人回来了,只带回一口棺材,说木器厂要赶别的活,做不出来。
“你们俩也别跪了,没有棺材,你们怎么埋人?”李明强的三舅冷嘲热讽地说。
“这——”李明强看着杨玉萍,急得出一头汗。杨玉萍拉着李明强站起来,对他说:“无论如何,咱今天也得把人埋了。”
“乡亲们,谁家放有‘寿木[1]’,请借给我们用一用。日后,让我们家张根再给你们做。”杨玉萍冲着院内的乡亲喊。
人群中一阵骚动,但没有一个应声。
“如果卖,我们买也行。”杨玉萍看大家没有反应,又说,“六百六一个,我们图个顺畅。”
人群中的议论声更大了,但是还是没有人响应。杨玉萍知道棺材的价格,她男人张根就是木匠,她给的价已经是一个好棺材的价钱了。但是,人们谁也不情愿把为老人做的“寿木”卖了,让别人说自己“不孝”。
“七百六。”杨玉萍冲人群喊。
“八百!”杨平萍像是个拍卖会上的拍卖员在不断地加着筹码。当她看到喊出八百元的高价也没人动时,着急了,提高嗓门大声地喊:“一千块,我出一千块买一口棺材。乡亲们,帮帮明强吧,他再过几天就要上前线了,今天必须埋人,不然,他就要误假了。咱们西流村可就这一个军官,一个作家啊!你们看,他都成什么样子了!”杨玉萍想到李明强刚才被打的情景,心痛地哭了起来。
“我这给大家跪下了!”杨玉萍又冲西流村的人群跪了下来。
“孩子,你赶快起来。我把给你奶奶的‘寿木’先给你们用。”李铁锤这个被西流村看做知事儿人的人被感动地落下了眼泪。
“明强,快给大伯磕头!”杨玉萍哭着拉着李明强朝李铁锤跪下,“咣咣咣”就是三个响头,那本已涨红的额头上立刻现出了一片血印子。
“孩子啊,你羞死老夫啦。”李铁锤带着哭腔说。他扶起杨玉萍,又冲人群喊:“狗蛋,你带几个人回家,把你奶奶的‘寿木’抬来!铁头,你带几个人,去把咱四婶的‘寿木’抬来!就说我说的!”
众人听了吩咐,嚷嚷着离去。李铁锤好像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大喊一声:“等一等,我和你们一起去!”喊完,他又冲“后待”们直哈腰:“你们先坐着,我去去就来,我去去就来。”李铁锤说完,颠颠地跑着追那帮抬“寿木”的人去了。
杨玉萍噙着眼泪望着李铁锤离去,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又看“后待”们的脸色也都变得温和了,就说:“三位舅舅,我们不懂事儿,咱们坐下来,您给我们指点着办好吗?”
李明强的大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已经领教了这女子的厉害,只是放不下“后待”的架子。
李明强的大舅坐下后,慢条斯里地问:“‘寿木’都有着落了,那‘寿衣’呢?总不能也去借吧。”
“大舅,这个我早就安排了。今早派人去县城买了。让买最好的,每个人还给带十万冥币。我爸和我妈苦了一辈子,走得急,我决不能让他们在那边受穷!”杨玉萍早晨安排这事儿时,想到的就是李明强前天给她说的话:“我若真那个了,你要常给我烧纸,活着穷怕了,别让我到阴间受穷。”现在,杨玉萍说着又想起了李明强的话,想到自己的今后,眼里的泪水又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李明强的大舅被杨玉萍的作为感动了,对杨玉萍说:“孩子,别哭了,人死不能复活。我姐姐有你这么个孝顺闺女,我们也替她高兴。”李明强的大舅说着竟哭了起来:“姐呀,姐夫,你们苦了一辈子,就安心地去吧。”
“姐呀——”
“姑姑——”“后待”们一听领头儿的哭了都痛哭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杨玉萍和一群帮忙的一个人拉一个“后待”连解带劝地安慰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后待”们的哭声。
杨玉萍指着昨天她与李明强的母亲一起准备的丰盛酒席,伤感地说:“这是我妈临走前,亲自给你们‘后待’准备的。”
“后待”们一看,鸡鸭鱼肉、海参大虾,真够高档的,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而杨玉萍说完,感到一肚子委屈,那是她专门为她痴爱的男人准备的东西啊,现在,她违心地说是为“后待”准备的,她感到一种东西堵在心里,不能吐出来,也不能咽下去,扑到笑二嫂那冰凉的躯体上大哭起来:“妈——你怎么这么狠心,扔下我就走了啊!”
李家小院一片哭声。有杨玉萍的,有“后待”的,有本家的,有乡亲们的,这哭声,有悲痛,有同情,有感动,还有……
李明强始终没有落泪,他不声不响地拿起湿毛巾给三位死去的亲人洗脸,洗罢,又拿起梳子为他们梳头。这件事,从昨天到现在他已经做了好多遍了,但是,他还是默默地做着,只怕洗不净、梳不光似的。
买“寿衣”的人回来了。李明强又接过“寿衣”和本家帮忙的一起,轻轻地给爸爸和哥哥穿上。
杨玉萍她们在给笑二嫂穿“寿衣”时,一个帮忙的说,你看,二婶好像一直在笑。一位老妇人说,你们小,不知道,她年轻时,人们都叫她“笑二嫂”,她是应该笑的。
李明强的三个舅舅听了,又痛哭起来。
入殓了。两口红漆棺材是李明强父母的,一口没有漆的木本色棺材装殓着李明强的哥哥。杨玉萍对李明强说,日后,她一定要找个“配骨”给志强完个“阴婚”。
李家小院,并排放着三口棺材,让人看了堵心、落泪。李铁柱夫妇都是人们心目中的传奇人物,笑二嫂活着时人缘也好,再加上一下子一家三口人全没了,在这方圆百十里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儿,全村的人能走动的都到了,邻村该来的也来了,男女老少,黑压压一片,连路边、地头、窑头上都站满了人。
西流村从来没有过这么隆重的葬礼,全村家家都拿出了最好的祭品。三个棺材前放得满满的,最中间放着李明强的书——《红灯亮了之后》。这书,每个棺材里都放了一本。是杨玉萍的意思,她说也让阴间的人知道,他们的亲人中有个作家,不能让小鬼儿瞧扁了他们。
起棺了。院内哭声雷动。李明强还是没有哭,他已按杨玉萍的要求换上一身崭新的军装,拖着被舅舅和表兄表弟们打伤的腿,左手打着幡儿,右手托着一个瓦罐。当三口棺材都出了大门,李明强回到头,冲着棺材大喊:“我的——”随着一声“叭”的脆响,瓦罐摔成了碎片。
按照习俗,摔瓦罐者应对着棺材,里边装殓着谁,就唤什么称谓,摔了痛哭,意思是“已经将你阳间吃饭的家什砸了,你就别再回来了”。李明强面对三个亲人,他喊什么,他没法喊,也没有哭。李明强从小就不爱流泪,这次他更是欲哭无泪,他的悲痛太大了,太深太重了,把他的泪腺堵得死死的。他把悲痛深埋在心里,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李明强的二舅照着李明强的屁股就是一脚:“王八蛋!你没心肝的东西!三口人都没了,你连滴眼泪都没有!”说着,挥拳又打,被李明强的三舅拦住,哭着说:“哥,她是姐亲生的,不是捡来的。”
李明强侧下头,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舅舅和表兄弟们一眼,昂起头,打着幡儿,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走。
李明强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就连埋棺扬土时,杨玉萍哭着喊着向坟墓里扑,李明强也没有落泪。等圆好了坟,插好了柳棍,李明强整理了下戎装,拖着被舅舅和表兄表弟打伤的腿,用军人庄严的正步走到坟前,缓缓地举起了右手。
这一敬礼,李明强足足定格了三分钟。他在心里喊道:“妈妈,敬礼!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爸爸、哥哥,安息吧!”
由杨玉萍当家,李明强最古老也最现代,最封建迷信也最破旧立新,最英雄好汉也最王八蛋地为三位亲人举行了送别仪式。
李明强的大舅终于走过来,拉下了李明强的手,哭着说:“孩子,想哭就哭吧,哭出声来,别憋坏了身子。”
杨玉萍也扑过来,把李明强按在坟前,哭着冲李明强喊:“你哭呀,哭呀!哭出声来,哭一哭就轻松了!”
李明强没有哭,他把泪人似的杨玉萍拉起来,终于说出了一天来的第一句整话:“萍,来,给咱爸咱妈和咱哥圆圆坟。”
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明强拖着伤腿和杨玉萍一起圆了父母的大坟头,又圆哥哥的小坟头。他们是以儿子和闺女的身份,还是以儿子和儿媳的身份;是以弟弟和妹妹的身份,还是以弟弟和弟媳的身份,谁也不知道,只看到他们圆得那么认真,那么细致,那么虔诚,那么精心。
[1] 给活着的老人备用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