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和平降临(前422〜前421年)
虽然斯巴达和雅典双方都有冤屈,但双方都不愿意破坏停战协定,于是在之前约定的停战期(前422年3月)结束之后,双方仍然保持停战状态,一直到夏天。但到8月,雅典人终于失去了耐心。斯巴达人拒绝遗弃伯拉西达并惩罚他,而是努力给他派遣援兵,并派总督去管理他违反停战协定时占领的城市。我们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斯巴达人同意停战时就没有诚意,只想着为伯拉西达争取时间,好让他取得更大成功、煽动更多叛乱。这样在和谈时斯巴达就有更强大的砝码,也有资格提出更多要求。于是,雅典人派遣了30艘战船、1200名重步兵、300名骑兵和数量更多的优秀的利姆诺斯与伊姆布罗斯轻装部队,去收复安菲波利斯和其他失陷城市。
克里昂指挥作战
克里昂当选为这一年的将军,他很高兴地接过了此次战役的指挥权,但他和同僚们(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集结的军队不够强大,不能保证必胜。伯拉西达除了在斯基奥涅和托伦涅驻防的士兵之外,还有相当多的部队,与克里昂的兵力相当,此外伯拉西达还有据守设防城镇的优势。雅典一定寄希望于从柏第卡斯二世和色雷斯的一些盟邦那里得到帮助,而伯拉西达实际上孤立无援,无法得到来自斯巴达的支持。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克里昂完全可能赢得又一场重大胜利,恢复色雷斯地区的安全,使雅典在和谈中的地位更强势;或者如克里昂希望的那样,鼓励雅典人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和希腊南部继续进攻,最终赢得战争。
克里昂起初很顺利,在显而易见的目标斯基奥涅虚晃一枪,却进攻了托伦涅,即斯巴达在该地区的主要基地。当时伯拉西达不在托伦涅,留在那里的部队不是雅典人的对手。克里昂安排了一场罕见的海陆协同作战,将守军吸引到城墙下,同时他的战船航行到无人把守的岸边。斯巴达指挥官帕西特里达斯走进了陷阱,等到他摆脱克里昂的攻击、逃回托伦涅时,发现雅典舰队已经占领了城市,于是帕西特里达斯束手就擒。克里昂将托伦涅的成年男性公民全部俘虏,押解到雅典,将妇女和儿童卖为奴隶。托伦涅陷落时,伯拉西达的援军已经到达距离城市不到4英里的地方。
克里昂从托伦涅出发,前往爱昂,建立一个基地,以便进攻安菲波利斯。他进攻哈尔基季基半岛的斯塔吉鲁斯,不幸失败,但他攻克了加利普苏斯。雅典帝国对前422/前421年征税的评估计划也表明,该地区的许多其他城市都被收复了,这一定也是克里昂的功劳。在外交方面,他与柏第卡斯二世和马其顿人,以及色雷斯的奥多曼提人国王波列斯缔结了盟约。
克里昂打算在爱昂等待这些新盟军的抵达,将伯拉西达围堵在安菲波利斯,然后将其拿下。但是,伯拉西达已经预料到这个威胁。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率军来到安菲波利斯城西南方的科德里昂山(那里是阿吉鲁斯人的领地),而授命克里阿利达斯留下统领安菲波利斯(见地图16)。在科德里昂山,伯拉西达可以居高临下地观察各个方向,跟踪克里昂的一举一动。
修昔底德说,伯拉西达之所以占据了这个位置,是因为他判断克里昂会只用自己的军队发动进攻,以此表达对斯巴达部队兵力薄弱的鄙夷。但伯拉西达的兵力差不多与敌人相当,克里昂一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继续等待援军。克里昂很快将他的部队调到安菲波利斯东北方的一座山上。修昔底德认为这个决定没有军事意义,只是为了安抚发牢骚的雅典士兵。修昔底德说,雅典士兵们因为无所事事而恼怒,对他们将军的领导力也不信任,将他的无能和怯懦与伯拉西达的经验丰富和勇敢无畏做对比。但即便是克里昂的批评者,也不大可能会指责他无能和怯懦,修昔底德也曾说克里昂过于大胆和乐观。事实上,伯拉西达判断克里昂会不等待盟军而鲁莽地发动进攻。指控克里昂无能也是没有道理的:克里昂兑现了占领斯法克特里亚岛的诺言,在托伦涅也表现出了精明的头脑、娴熟的指挥技艺,并取得了成功。事实上,那些在安菲波利斯对克里昂表示不信任的士兵,恰恰就是在他的指挥下攻克了加利普苏斯,也收复了该地区的其他城镇。
对克里昂这个举动的更合理解释是,他打算等待色雷斯人抵达,包围安菲波利斯,然后通过猛攻将其拿下。要实现这个目标,他就需要准确地了解安菲波利斯的面积、布局、海拔、城墙牢固程度、城内守军和居民的分布,以及城外的地形。这就需要进行一次侦察行动,就像修昔底德描述的那样:“他来了,将他的部队部署在安菲波利斯前方的一座易守难攻的山上,他亲自检查了斯特鲁马河沼泽丛生的地段,以及安菲波利斯城相对于色雷斯的位置。”(5.7.4)士兵们可能的确焦躁不安,但此次行军无疑是必要的,而为了防止遭到城内守军的袭击,必须大举出动。
克里昂到达山顶之后,发现安菲波利斯城墙上没有部署士兵,也没有守军从城里冲出来攻击他。修昔底德说,克里昂承认自己没携带攻城器械是个错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若有攻城器械,现在就可以打进城去。至于修昔底德怎么会知道克里昂的打算,这就很难说了。克里昂在此次战役中阵亡了,因此不可能是他直接告诉修昔底德的;在差不多二十年后修昔底德著书立说时,可能为他提供信息的雅典军人知道克里昂的想法,但也很可能带有偏见。我们没有办法确定克里昂的推测,但没有证据表明他低估了伯罗奔尼撒军队的实力,并愚蠢地将自己的军队置于危险之中。事实上,当伯拉西达看到克里昂从爱昂北上并与安菲波利斯城内的克里阿利达斯交手时,伯拉西达不敢进攻,因为他判断自己的部队即便数量上不输于敌人,质量上也不如对方。克里昂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一定能够顺利地完成侦察任务,并安全返回爱昂。
安菲波利斯战役
伯拉西达希望速战速决,因为他无法得到斯巴达或柏第卡斯二世的财政和物质支持,所以他的地位一天天衰弱下去,而克里昂很快将得到色雷斯和马其顿部队的支援,力量将会猛增。伯拉西达将部队留给克里阿利达斯指挥,自己挑选了150人,“打算抢在雅典人撤走之前即刻发动进攻,因为他觉得等到敌人的增援部队抵达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攻击孤立的敌军了”(5.8.4)。作为诱骗克里昂落入陷阱的计划的一部分,他开始大张旗鼓地执行大战之前的献祭,并派遣克里阿利达斯的部队到安菲波利斯最北面的城门,也就是色雷斯门(见地图16)。伯拉西达威胁着要从那座城门攻击克里昂,这样就可以迫使克里昂南下前往爱昂,从而经过安菲波利斯东面的城墙。雅典军队从城墙边上经过时,因为看不到城内的情况,所以会误以为自己很安全。事实上,伯拉西达打算用自己精挑细选的精锐部队从南门出发,攻击敌人。雅典人遭到出乎意料的袭击后,会推断斯巴达全军都跟着他们从北门到了南门,因此就会集中力量对付面前的敌人。与此同时,克里阿利达斯将率领主力部队从色雷斯门赶来,包抄雅典人的侧翼。
克里昂似乎率领了一支小部队去侦察安菲波利斯北方或东北方的地形。他得知敌军集中在色雷斯门,而大多数雅典人已经在那个位置的南面,于是决定谨慎地撤往爱昂,因为他从未打算在援军尚未抵达的情况下与敌人正面交锋。
据修昔底德记载,在斯巴达人发动进攻之前,克里昂判断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撤退,于是发布了撤军的命令。为了保障撤退队伍的安全,需要其左翼做一个复杂的调动,但这个调动需要一点时间。克里昂自己待在右翼最危险的地方,催促右翼调转方向以便向左推进,因此右翼的右侧没有遮挡,非常脆弱。这个动作,或者说是没能将其与左翼运动协调起来的错误,导致了混乱,行军秩序被打乱了。伯拉西达放任雅典人左翼前进,抓住了对方的这个战术失误,发动了进攻。他率军从南门狂奔而出,猛攻雅典人中路,将其打得措手不及。雅典人“被他的大胆惊得目瞪口呆,看到己方秩序混乱,转身就逃”(5.10.6)。就在这个时刻,克里阿利达斯率军从色雷斯门杀了出来,猛扑雅典人侧翼,使其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左翼的雅典士兵们加紧奔向爱昂,而右翼的士兵们(克里昂亲自指挥这一翼)勇敢地坚守着。据修昔底德说,始终不曾打算留下作战的克里昂“拔腿就跑”,但被一名米金努斯轻盾兵用标枪杀死。尽管有人指控克里昂怯懦,但证据却不足以支持这样的控诉。克里昂并没有和左翼一起逃跑;他留在了后方(那是一支败退军队里最危险的地方),因为他是被一支从一段距离之外投掷的标枪杀死的,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是后背中枪。正如斯巴达人在他们的士兵被困斯法克特里亚岛时所说:“若是一支标枪便能摧毁勇士的斗志,那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标枪。”至少与克里昂同时代的雅典人相信他在安菲波利斯打得非常英勇。他和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士兵们后来被安葬在凯拉米克斯,即享有荣誉的阵亡将士的长眠之地。既然他的同胞们都不怀疑他的勇气,我们也不应当怀疑。
尽管克里昂捐躯沙场,但他的部下坚守下来,勇敢地拼杀。敌人在投入标枪兵和骑兵之后,才将他们击溃。雅典骑兵似乎被留在了爱昂,因为克里昂不曾打算或预料到会与敌交战。约有600名雅典人阵亡;斯巴达方面仅有7人死亡,但其中包括伯拉西达。伯拉西达被抬离战场时还有呼吸,在得知自己赢得了最后一场战役之后才合上了眼。
伯拉西达与克里昂之死
安菲波利斯战役中,修昔底德所谓的“两个阵营中最反对和平的人”(5.16.1)都丢了性命。安菲波利斯人将伯拉西达埋葬在城内一个面向阿哥拉的地点,为他建造了纪念碑,称颂他为城市的奠基人,并将他作为英雄顶礼膜拜,每年举行体育竞技和献祭来纪念他。他生前致力于摧毁雅典帝国和恢复斯巴达在希腊世界的霸权。如果他没有死,那么北方的战争会继续打下去,他的死亡对于那些希望继续作战直到胜利的斯巴达人来说是个严重挫折。
和伯拉西达一样,克里昂也奉行积极主动的政策,因为他真诚地相信这是最适合雅典的路线。他在公共场合的行为风格无疑降低了雅典政治生活的格调,而且我们也不一定要赞同他对叛乱盟邦的严酷态度,但克里昂的确代表着广泛群体的意见。他总是精神抖擞、勇敢无畏地宣扬自己的政治立场,并直率而诚实地表达自己。他并不比伯里克利更喜欢哗众取宠,而是以同样严厉、挑战和务实的方式向群众讲话。他置生死于度外,亲自参加自己建议的军事行动,并在最后一次行动中献身。
不管修昔底德所谓的“理智的人”是怎么想的,在克里昂死后,雅典的形势并没有得到改善。他的观点被其他人继承下来,并为之努力。其中有些人缺乏他的才干,有些人不像他那样爱国,还有些人没有他的勇气。但修昔底德的论断是正确的:克里昂与伯拉西达的死亡使和平真正成为可能。现在雅典的当权派中没有人拥有足够的声望和地位,去反对尼基阿斯所倡导的和平。
和平降临
安菲波利斯的胜利鼓舞斯巴达人向色雷斯派遣援军,但在伯拉西达阵亡的消息传来后,援军就调头回去了。援军指挥官兰斐亚斯非常了解斯巴达城内民众的情绪:“他们之所以调头返回,是因为他们出发的时候就知道,斯巴达人更趋向于和平。”(5.13.2)东北方的新事件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战争的总体形势。自斯法克特里亚岛上的士兵被俘以来,斯巴达人就再也没有蹂躏阿提卡,以防那些关押在雅典的战俘被处死。伯罗奔尼撒海军已经不复存在,而且之前它也未能有效支持雅典臣属的反叛。伯拉西达的大胆战略需要投入强大兵力,但斯巴达不能也不愿意投入这么多人。而且在雅典主宰大海、柏第卡斯二世与其色萨利盟友在陆地上敌视斯巴达的时候,斯巴达的增援部队也无法到达伯拉西达身边。
斯巴达也很害怕战争持续下去。雅典人仍然能从皮洛斯和基西拉岛发动袭击。越来越多的黑劳士逃离斯巴达国境,斯巴达人害怕他们煽动一场新的黑劳士大起义。斯巴达与阿尔戈斯的《三十年和约》快要到期了,因此一个新的威胁迫在眉睫。阿尔戈斯人坚持要求斯巴达归还基努利亚,以此作为再续和约的条件;这是斯巴达人不能接受的,如果战争持续下去,斯巴达人就将面临阿尔戈斯与雅典结盟共同反对斯巴达的致命危险,而斯巴达的盟邦可能继续叛逃,使局势变得更加难以把控。例如,斯巴达近期与曼丁尼亚和厄利斯发生了争吵,这两个城邦都是民主制国家,由于害怕斯巴达的报复,它们很可能加入阿尔戈斯阵营。
另外,很多斯巴达领导人也有私人理由去寻求和平。斯巴达的名门望族急于帮助那些被关押在雅典的亲戚回家。修昔底德告诉我们,普雷斯托阿纳克斯国王“非常渴望达成协议”(5.17.1),因为和平肯定有助于缓解他的困难处境:他的政敌永远不能原谅他在第一次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未能入侵和消灭阿提卡,指控他贿赂了德尔斐神谕以恢复自己的地位;正是因为他非法恢复了王位,才导致了斯巴达人的每一次失败和灾难。普雷斯托阿纳克斯希望缔结和约以便让这些针对他的攻击平息下来。
客观地讲,雅典人希望和谈的理由比斯巴达人的要少。他们的领土已经三年多不曾遭到蹂躏,战俘仍然在他们手上,而这些战俘能够保障阿提卡不会遭到入侵。尽管雅典的国库储备金持续减少,但他们仍然有足够的资源支撑前421年的战争,并且可以持续作战至少三年。不过,大多数雅典人不愿意继续打下去。他们在墨伽拉和玻俄提亚的失败,以及色雷斯的叛乱令他们灰心丧气,而他们在德里昂的损失也是非常惊人的。他们还害怕帝国境内发生更多的叛乱,不过这种担心有些过度,因为只要雅典掌握海权,爱琴海或小亚细亚就基本上不可能发生叛乱。就连哈尔基季基半岛的叛乱也不大可能继续扩大了。但对雅典人来说,这些担忧是真真切切的,于是他们也倾向于和平。
近期的一连串失败和主战派领导人的死亡使尼基阿斯与主和派在雅典占了上风。修昔底德又一次提出,尼基阿斯的私人动机是重要的推动力量,因为他作为当时雅典最成功的将军,希望“自己的名望——从来不曾给城邦带来损害的人——能够流芳千古”(5.16.1)。尼基阿斯的天性也比较谨慎,信奉伯里克利的政策,即坚定而克制地作战。皮洛斯的胜利使伯里克利设想的和平成为可能之后,尼基阿斯一直在努力说服雅典人接受伯里克利的计划;因为他真诚地相信,这是对他们最有利的路线。
对战争进程的失望、财政问题和主战派领导人的死亡都能解释雅典人为什么倾向于选择和平,但我们仍然不太理解在经历了这么多牺牲之后,雅典人为什么恰恰在自皮洛斯战役以来对自己最有利的时候要求停战。他们只需要等待阿尔戈斯终止与斯巴达的和约并加入雅典阵营。那时可以让由阿尔戈斯、曼丁尼亚、厄利斯,或许还有其他城邦组成的联盟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缠住斯巴达人,而雅典人则可以从皮洛斯和基西拉岛同时发动进攻,并努力煽动黑劳士造反。这些袭击能让伯罗奔尼撒人焦头烂额,这样雅典就可以自由地入侵墨伽拉。伯罗奔尼撒联盟很有可能会瓦解,斯巴达的力量可能被消灭,因而雅典能够自由地对付孤立无援的玻俄提亚。至少斯巴达会被大大削弱,被迫接受对雅典有利的和平。
但这样的理性分析忽略了前421年雅典人感受到的对战争的厌倦。他们在战争和瘟疫中损失惨重,浪费了多年积攒起来的资金,目睹自己在乡村的家园被摧毁,橄榄树和葡萄藤被砍倒。富人和农民是最愿意接受和平的,阿里斯托芬在前425年年初创作的喜剧《阿卡奈人》中以幽默的笔触明确表达了这一点。他笔下的主人公狄凯奥波利斯代表着典型的阿提卡农民,其被迫挤进雅典城,急于返回自己的农场。
在和谈进行的同时,人们“渴望旧时不曾被战争玷污的安宁生活”;欣喜地聆听欧里庇得斯的剧作《埃里克修斯》中的合唱歌词,“让我的矛枪无用武之地,被蜘蛛网覆盖”;回忆起这样的话语,“和平年代,唤醒睡眠者的不是军号,而是鸡鸣”(Plutarch,Nicias 9.5)。阿里斯托芬的《和平》是在前421年,也就是此次和约缔结不久之前创作的。这部剧里充满了同样的渴望,对结束战争的前景有着喜悦的憧憬。这部喜剧的主人公特里伽俄斯唱了一曲和平赞歌:
想想吧,战友们,
(和平曾给)我们带来的千般喜悦;
很久以前她赋予我们的
舒适与安逸的生活;
无花果与橄榄,葡萄酒和桃金娘,
香甜的、烘干的果脯,
一排排沁人心脾的紫罗兰,
心在渴望,
那些我们曾经拥有的愉悦,
战友们,和平又回来了,
载歌载舞,迎接她吧!
(571〜581)
尼基阿斯是主和派的卓越领袖,他的军事成就和在公共场合表现出的虔敬使他在雅典颇得民心。世人都知道他倡导和平,而他对战俘的仁慈也赢得了斯巴达人的信任,所以尼基阿斯应当是最理想的谈判者。但雅典人继续抵制和谈,或许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局势将很快转为对己方有利。于是斯巴达人冒险赌了一把,以促进和谈。将近初春时,“斯巴达人进行了初步的准备工作”,似乎要在阿提卡建造一座永久性要塞,以迫使雅典人“更趋向于倾听”(5.17.2)。在恐惧和愤怒之下,雅典人完全可能处死手里的俘虏,使和平的希望彻底破灭,但斯巴达人的虚张声势奏效了。雅典人终于同意按照恢复战前状态的基本原则缔结和约,但底比斯将保有普拉蒂亚,雅典将保有尼萨亚及位于希腊西部的、原属于科林斯的索利安姆和阿纳克托里翁。
《尼基阿斯和约》
此次和约的期限为五十年,允许各方自由前往共同的圣所,确立了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的独立性,并规定以和平手段解决争端。根据和约中涉及领土的条款,雅典人将收复边境要塞帕那克敦,它是前422年被内奸出卖给玻俄提亚人的。斯巴达也承诺将安菲波利斯返还雅典,但这座城市及其他城市的公民可以自由携带财产离开。斯巴达人还放弃了托伦涅、斯基奥涅和其他一些已经被雅典人收复或尚在攻打的城镇。对斯基奥涅人来说,这意味着死亡,因为雅典公民大会已经宣判了他们的命运。色雷斯的其他叛乱城市被分为两类。一类是安菲波利斯和雅典已经收复的城市,它们全都被雅典人重新纳入囊中。然而,阿吉鲁斯、斯塔吉鲁斯、阿堪苏斯、斯托鲁斯、奥林瑟斯和斯巴托拉斯这类城市却令斯巴达人感到尴尬,因为他们曾以解放希腊人的口号鼓励这些城市反叛雅典。为了让斯巴达挽回颜面,雅典人允许这些城市仅仅向雅典缴纳传统数额的贡金,而不是前425年增加后的数额。这些城市将成为中立国,不属于任何一个联盟,但雅典人被允许用和平的劝导手段将它们争取到自己这边。根据这些令人糊涂的法律规定,斯巴达人实质上是背叛了自己的北方盟友。
雅典人也做出了重要让步,赋予哈尔基季基人超乎寻常的独立性,并同意交出他们在伯罗奔尼撒半岛边缘的基地:皮洛斯、基西拉岛和迈萨纳。雅典还同意交出阿塔兰塔岛和普特里昂(可能是阿开亚沿海的一座城镇)。交换战俘的条款使雅典人失去了威慑斯巴达的重要砝码,但这对达成和平是必不可少的。和约的最后条款明确表示,雅典和斯巴达还将勒令各自的盟邦遵守和约。“如果任何一方在任何方面、任何问题上有任何疏漏,应遵守双方的誓言,通过公平协商,对和约做适当修改,让雅典人和斯巴达人都感到满意。”(5.18.11)
雅典人可能是在前421年4月12日正式批准和约的,此时离阿提卡首次遭到入侵已经过去了十年零几天。和约令绝大多数雅典人、斯巴达人和全体希腊人欢欣鼓舞。在雅典,“绝大多数人认为他们已经摆脱了灾祸,人人对尼基阿斯交口称赞,颂扬他是神祇的宠儿,因为他的虔敬,诸神赐予他极大的荣耀,让最伟大、最美好的事冠以他的名字”(Plutarch,Nicias 9.6)。
此次和约一直被称为《尼基阿斯和约》,它的顺利签署,尼基阿斯的确功不可没。表面上看,阿希达穆斯战争的结局似乎是雅典获得了伯里克利之前追寻的那种和平,但事实并非如此。伯里克利的目标是让前445年确立的国际秩序更加稳定、安全。他的手段是告诫斯巴达人他们没有办法强迫雅典,雅典人地位巩固、坚不可摧,雅典帝国是一个永久性的现实;纠纷必须通过协商、谈判或仲裁解决,而不能用威胁和武力。 《尼基阿斯和约》没有达成伯里克利的目标,也没有恢复战前的领土格局。安菲波利斯和帕那克敦被敌视雅典且不臣服于斯巴达的人控制着,因此这两座城市能否回到雅典阵营还很难说。普拉蒂亚(雅典在马拉松战役中的战友和一如既往的忠实盟友)则落入底比斯人手中。安菲波利斯丢掉了,但雅典获得了尼萨亚,因此算是平衡了。然而,假如伯里克利看到雅典与哈尔基季基半岛上各叛乱城市的解决方案,一定会无比震惊。这些城市的未来地位,甚至它们需要交纳的贡金数额,居然不是由雅典人确定的,而是由雅典和斯巴达达成的条约规定的。这违背了伯里克利投入战争的原则:捍卫雅典帝国的合法性、完整与独立。
至于获得和平的方式,甚至更加无法令人满意。没有证据表明,斯巴达人已经认可雅典是不可战胜的,或者雅典帝国已经是永久性的事实。迫使斯巴达人接受和平的主要力量是斯巴达暂时的困难:收回俘虏的愿望、阿尔戈斯与雅典结盟的威胁。斯巴达的主战派并未被消灭或永久性地丧失公信力,也没有任何条件能够保障在恢复了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秩序之后,斯巴达人不会寻求报复和霸权。和平给了他们恢复元气的喘息之机,让他们将来有能力报复,而并未让他们相信自己没有能力打赢战争。雅典人接受和平则是因为受到了军事威胁。说到底,十年战争没有给任何一方带来令人满意的结果。它既没有摧毁雅典帝国、给希腊人带来自由,也没有消除斯巴达对雅典势力的恐惧,更没有给雅典带来安全的保障(伯里克利之所以冒险选择战争,就是为了获得这种保障)。牺牲的生命、莫大的苦难和消耗的金钱最终都白费了。 《尼基阿斯和约》和当年终结了第一次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三十年和约》一样,暂时中止了一场双方都没有办法打赢的战争。但是,两次和约的相似之处也就只有这么多。前445年和约中的领土条款是务实的。前421年和约对领土格局的安排却很不现实,因为它建立在一个无法令人信服的基础之上:斯巴达承诺将安菲波利斯和帕那克敦归还雅典,但几乎不曾提及尼萨亚、索利安姆和阿纳克托里翁,这肯定会让墨伽拉和科林斯不满,因此对和平构成了威胁。接受《三十年和约》的雅典处于伯里克利的稳定领导下,他真诚致力于严格遵守和约的文字与精神,斯巴达人也有理由对条款感到满意。
前421年的雅典缺少稳定的领导,其政策在近些年里多次发生变化,而反对和平的派系之所以被压倒,主要是因为他们暂时缺少有影响力的发言人。在斯巴达,很多有权威的斯巴达人不赞同此次和约。新的监察官可能会将政治权力授予反对和约的人士,而且即便是缔造了和约的监察官们也不是十分情愿地执行全部条款。前445年,斯巴达的各盟邦一声不吭地接受了和约;但在前421年,玻俄提亚、科林斯、厄利斯、墨伽拉和色雷斯的盟邦都拒绝与斯巴达合作。前445年,阿尔戈斯人受到条约的约束,站在斯巴达一边;前421年,他们不属于任何联盟,并且热切希望恢复自己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旧霸权,并利用希腊世界的分裂追逐自己的利益。所有这些障碍都使和平的前景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可疑。
雅典人对战争已经非常厌倦和感到疲惫。前421年,在大狄俄倪索斯节上观看阿里斯托芬的《和平》而捧腹大笑的雅典人很少考虑到上述这些问题。伯拉西达和克里昂(阿里斯托芬称他们为“战争的臼和杵”)已经不在人世,而战神自己也被迫离开舞台。特里伽俄斯和雅典农夫的合唱队现在可以自由地将和平女神厄瑞涅从她被掩埋了十年的坑里拉出来了。
凯拉米克斯(Cerameicus或Kerameikos)是古雅典的陶工区,位于雅典卫城的西南方。凯拉米克斯被分为内外两区,外区用作坟场,埋葬为国捐躯的士兵;雅典的广场(阿哥拉)位于内区。英语陶器(ceramic)一词便源自“凯拉米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