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短兵相接

农舍中德国人的处境令人绝望。他们的指挥官知道,现在人手不足、弹药奇缺,根本无法阻挡敌人下一次来势汹汹的进攻。

拉海圣庄园的战斗正在达到高潮,因此这也是整场战役最紧张的时候。晚上6点左右,庄园外的德国人彼此传递着普鲁士人即将到来的消息,他们为之精神一振。向左看去,惠特利中尉看到“从茂密的树林里出来了黑压压的一群”。1但是,现在还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够及时到达,兵力是否足以帮助盟军中央部队扭转局势。眼前的问题是,埃尔隆的多数人马已经集结起来,准备再次进攻了。对庄园的这次袭击,打头阵的将是第13轻步兵团、一些工兵和佩高的步兵旅。威灵顿现在极为担心拉海圣的弹药短缺问题,他骑马靠近庄园,打算亲眼看看情况。此时,庄园中德国人的处境令人绝望。他们的指挥官知道,现在人手不足、弹药奇缺,根本无法阻挡敌人下一次来势汹汹的进攻。

巴林几乎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目前的困境,因为法军组织了两个纵队,再次大规模地开始进攻。巴林急疯了,他第4次,也是最后一次派人回到奥普迪达那里,要求补充弹药。2他言辞激烈地警告说,要是再不给弹药,就不得不从庄园撤离了,但他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弹药,只能再次面对攻上来的法国兵。法军起初集中攻打谷仓,在那里重新放了把火。3德国人也再次成功地把火扑灭了。但是由于缺少子弹,德国人的火力大大减弱,因此,法国兵已经大胆地沿墙而上,爬上了谷仓和马厩的屋顶。在房顶上,他们可以瞄准院子里的守军射击,而自己却安然无恙,因为德国人隔上好久才能回敬一发子弹。其他人也纷纷从墙上爬过,跳到院子里来。林道用刺刀捅穿了一个法国兵,对方一下子倒在他身上,把刺刀的刀片压变了形,林道只好把它丢掉。4谷仓本来就没有门,现在已经守不住了,法国人蜂拥而入。一直守卫在那里的盟军将士,包括英勇无畏的林道,都退回到院子里。

更糟糕的是,向德国人袭来的还有第二拨从大门翻越进来的法国兵。他们把德国人从枪洞中瞄准他们的步枪都抢走扔掉了。尽管如此,还是有几十个法国兵在向院墙靠近时中枪倒地。大门终于被攻破了。5然而,当法国兵从大门进来时,领头的几个人都被刺刀捅倒了,其他人一时之间不敢跟上来。德国人纷纷大喊:“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敌人到处都是,大家都到一起来。”6庭院里形成了短暂的平衡,法国人和德国人在卵石地面上彼此对峙。

巴林知道他们的阵地已经守不住了。随着敌人源源不断地从谷仓和大门涌入,随着他自己的人打到只剩最后一发子弹,继续抵抗已经毫无意义,现在撤退一点也不丢人。巴林下达了撤退的命令。这位指挥官回忆道:“只有身处同样情况的人,才知道我说出这些话费了多大力气,知道我当时的感受是什么样的。”7但是,撤退需要把握恰当的时机,而且需要取决于房子另一边的菜园是否还在他们控制之下。巴林担心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争夺战会使菜园里的守军心神不宁,导致放弃了本来可以守住的阵地。因此,他将“荣誉”,也很有可能是死亡,留给了格雷姆和凯里中尉以及弗兰克少尉,让他们断后,并掩护他撤退。巴林从狭窄的通道出去,迅速与菜园里的军官们进行了商议。他发现那里的情况太危险了,于是让他们各自为战,撤回盟军主阵地。当时迈耶尔中尉已负伤,其他军官要么阵亡,要么负伤或不在场,因此让守菜园的连队,或者说是连队里幸存的战士,在穆勒下士的指挥下撤离。8法国人没有阻拦,放他们走了。

凯里和格雷姆中尉、弗兰克少尉、梅维乌斯军士长、威廉·施特根中士、海因里希·海泽下士、步兵林德豪斯特和林德瑙,以及列兵弗里德里希·布雷思奥普特振作精神守着农舍,给他们的指挥官和其他战友争取时间逃命。9由于缺乏弹药,这件事很难办到,因此法国人几乎立刻就冲了上来,沿着过道开起枪来。有一个法国兵瞄准了弗兰克,格雷姆中尉一剑将其刺穿,第二剑则砍在了另一个倒霉鬼的脸上。很快就轮到弗兰克救格雷姆的命了。有一个法国兵举起枪来瞄准格雷姆中尉,弗兰克少尉大喊“小心”,但是苏格兰人格雷姆只回答道:“没事,让狗东西开枪好了。”10他很幸运,法国兵还在瞄准的时候就被弗兰克用军刀刺进嘴里,刺穿了脖子,立刻倒地而亡。但弗兰克几乎立即被另一个敌人一颗子弹打碎了手臂,失去了防卫能力。格雷姆现在被敌人的4个士兵和一个军官逼到了墙角,那个军官抓着他的衣领大声叫道:“就是这个混蛋。”然后他们端起刺刀,“欲将格雷姆刺死,格雷姆用剑抵挡”。不过,格雷姆注意到,法国人在度过了这个漫长恐怖的下午之后无疑已经耗尽了力气,“所有人都脸色灰白,一副吓坏了的样子”。格雷姆奋力挣脱,冲过前厅,身后的敌人骂骂咧咧地扫射了一阵,他侥幸脱离了险境。

其他殿后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第5线列营掉队的海泽下士,在肉搏战中被打伤头部,成了俘虏。11和他一起被俘的还有拿骚人中的一名下士和7名士兵。12现在已经没人阻挡法国人了,他们蜂拥而入,进了农舍。弗兰克的胸前又中了一颗子弹,他跌跌撞撞地进了一个房间,藏在床后。13追兵没看见他,却没有饶过躺在那里的两位伤员。“这是奖励你们防守得好。”朝他们开枪之前,法国人这样喊道。庭院里,林道陷入了法国人的包围之中。他抓着枪筒挥舞,用枪托猛击敌人。法国人骂他是“汉诺威混蛋”“死英国佬”。一个法国人抓住他衣服的前襟,两个人扭打起来。另一个法国兵想用刺刀捅他,林道抓着第一个对手转了半圈,挡住了刺刀。结果那个法国人意外地被自己的战友刺伤,摔倒在地,哭喊着“我的天哪,我的天哪”。14林道跑到谷仓,希望能从这里出去,但是发现前方有敌人。然后,他跃过一道围栏,结果立刻与战斗刚开始不久就不幸遇难的菲利普的兄弟阿道夫·霍尔茨曼上尉,还有其他一些人一道被俘。至少对于步兵林道来说,战斗结束了。

但对那些成功撤离了庄园的人来说,还没到休息的时候。凯里中尉在撤退中受伤,军官的人数又少了一名。步兵达伦多夫本来就已经被刺伤了3处,失血越来越多,现在他的左腿又中了霰弹。15军医海泽顺利逃出,又在后边建了个新的救护站。巴林把增援部队和其他部队掉队的士兵打发回他们自己原来的部队,并将全营剩余人马集合起来。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有几名军官已在农舍阵亡,有的被俘虏了,剩下的人有几位也受伤了。公路上第1轻步兵营的两个连队归队了,指挥官是路易·冯·德·布什中校。尽管他们还是没有弹药,无法向法国人开枪射击,至少战斗人员大大增加了。16格雷姆刚在主阵地与他们会合,他们就迎来了法国胸甲骑兵的袭击。中尉带着他的兵藏进地面上的凹陷处,从那里向法国骑兵瞄准射击,他们的弹药可能已经从第1轻步兵营的战友那里得到了补充,子弹穿透了敌人厚厚的胸甲。17

庄园的战术价值现在已经十分清楚了。在附近的沙坑中据守的约翰尼·金凯德上尉来自第95步枪团,他回忆说:“拉海圣的失守后果最为严重,因为这使敌人在我们的阵地中有了一个据点。”18“屋子里立刻挤满了敌军步兵,”乔纳森·利奇上尉记得,“之后的几个小时,他们一直在楼上的枪洞和窗户那里猛烈开火,他们不断地向着小丘扫射,我们(英国步枪)营一步也上不去。”19敌人散兵还沿墙搭了个射击用的踏板,有个目击者记得,“他们在菜园的篱笆上也打了些孔,类似窗洞”。20

内伊要求加派生力军以充分利用这次突破。拿破仑的回答广为流传:“军队,他想上哪里去找军队?指望我给他变出来吗?”但还是有大批法国步兵正在编队向庄园这里移动,一支骑炮兵连队被部署在农舍附近的一处高地,他们可从此处近距离(300米)轰炸盟军阵地,这是他们午后行动失败后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机会。21“拉海圣失守后,敌军把守此处的是个有能力又有魄力的家伙,”佩克旅的一名英国军官后来写道,“他们派出了一支强大的小分队,将下面的小丘用火力覆盖得严严实实,还搞了个隐蔽炮台向我们开炮。”22

法国骑兵利用庄园附近地面上的凹陷和沟坎,劲头十足地扑过来。23沙坑里的英国步兵们再次被赶走,敌人得以向80米开外的下沉式公路上的盟军士兵开枪射击,大批盟军军官被迅速连续击倒。十字路口的一个英国步兵团,以北爱尔兰的恩尼斯基林人为主的第27团在战斗中减员达到2/3以上,是参加滑铁卢战役的所有作战编队中比例最高的。正如约翰尼·金凯德记得的那样,“整个方阵的战士都战死了”。“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哪场战斗是所有人都死了的,”他补充说,“但这一次似乎有可能是个例外,因为所有人都一个接一个地死了。”24

任职军需官的肖–肯尼迪上尉回忆说,庄园失守以后,“危险即将到来,整个行动期间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加结局难料的了”。由于基尔曼塞格和奥普迪达旅的汉诺威人及其他军团士兵损失巨大,导致盟军中央部队在哈尔凯特和肯普特旅之间出现了危险的缺口。肖–肯尼迪纵马奔向威灵顿,警告他经过拉海圣庄园,沿路急奔而去的法国军队已经做好准备,即将击穿盟军中央部队的薄弱环节。25整个战斗形势危急。

过了不久,下沉式公路上的德国人就感受到了来自法军的压力。带领其中一支增援连队来到农舍的冯·马斯沙尔克上尉遇害,冯·吉尔萨上尉的右肩受了重伤,26艾伯特中尉也不幸阵亡。格雷姆试图在空中挥舞军帽,将大家集合起来,并鼓舞士气,但是他的手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巴林本人继续骑着战马四处给大家鼓劲,马鞍上搭着大大的手枪皮套,还盖着毯子。火力十分猛烈,有4颗子弹击中了毯子,还有一颗把他的帽子从头上打掉了。就在巴林下马捡帽子的时候,“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在马鞍上,他再次幸运地躲过一劫。

在他们附近,英王德意志军团第5线列营仍然坚守着阵地。拉海圣庄园失守之后,他们暴露在敌人更加猛烈的火力攻击之下,副官舒克中尉阵亡。方阵规模已经小得可怜,不足以将旅里的全部参谋人员护在中央,于是奥普迪达走到外面,把该营的指挥权交回给林辛根中校。27当奥普迪达的坐骑被炮弹击中前胸而死之后,他向自己的副官借了匹马。于是布兰迪斯到后面去,想再找一匹马。到那一看,他发现一切都乱套了,备用马匹一匹都找不到,但他设法从第2轻步兵营的军医那里要来了一匹从法国胸甲骑兵座下缴获的马。然而,布兰迪斯刚骑上去,马就被炮弹炸掉了一条前腿。他倒在一名阵亡的英国骑兵和菲利普·霍尔茨曼上尉的遗体旁边。霍尔茨曼上尉在敌军刚开始围攻拉海圣时就牺牲了,他的遗体已被碾入泥中,几乎认不出来了。布兰迪斯不得不重新回去,花了好长时间才又找到一匹备用马,然后匆匆骑回旅里去。但他一路上走得很慢,因为许多被炸毁的火炮和马车堵在路上,受伤和未受伤的骑兵和步兵四处逃窜,所有人都在躲避连绵不绝的炮击。28

与此同时,步兵林道被俘后的处境也十分危险。法国兵因为攻打拉海圣时伤亡惨重,所以心情很不好。当一名德国俘虏由于身上有伤走得不够快时,被一刺刀刺在了腹股沟上。他的战友十分愤怒,聚拢在一起。欧内斯特·奥古斯都·霍尔茨曼上尉用尽全力才稳住局势,否则很有可能会导致一场大屠杀。现在,德国人已被赶出谷仓,穿过庭院,从大门出去,沿着公路向法军阵线押送。敌军士兵围住他们,抢走了林道的一包金币和三块手表(一金两银),又因为分赃不均闹起了内讧。当林道的最后一点财产也被抢走时,他怒不可遏,一拳打在一名还在继续搜他身的法国兵脸上。就在此时,落下两颗盟军炮弹,这些人不分法国人和德国人,全都灰飞烟灭。29

盟军中央部队现在情况十分危急。准确的步枪点射很快就让附近的法国炮手安静下来,但是还需要更加协调一致的行动才能阻止敌人步兵的前进,并将散兵赶走。军团指挥官奥兰治亲王和师长冯·阿尔滕将军现在决定派第5线列营去击退法国人,也许可以重新夺回农舍。理论上说这是有军事意义的,皮克顿阵亡时接管了邻师指挥权的詹姆斯·肯普特爵士的确也认真考虑过,要派第27步兵团去夺回这个具有重要战术价值的庄园。30然而实际上,英王德意志军团的这个营兵员严重不足,实力太弱,根本完成不了这个任务,而且整个地区到处都是法国骑兵,去执行这个任务简直无异于自杀。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肯普特决定命令所有人都不许破坏方阵队形去攻打农舍,但是阿尔滕和奥兰治亲王似乎都没有这样的顾虑。当亲王的副手萨默塞特爵士前来命令部队前进时,奥普迪达指出,之前部署在他们身后的英国骑兵现在已经被派到右翼去了,而法国胸甲骑兵就在他们前面的凹地,距离近得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的头盔,因此他们营一旦开始布线列阵,对方就会向他们发动袭击。这场谈话的气氛十分紧张,已经是奥普迪达当天下午进行的第三次或第四次这样的谈话了。萨默塞特骑马回到军团参谋处。不久,亲王本人和阿尔滕一起出现了。师长阿尔滕将军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也是奥普迪达的老朋友,他再次下达进攻的命令。奥普迪达随即重申了自己的顾虑,并补充说,他至少需要骑兵的支援来阻止敌军的胸甲骑兵才行。奥兰治亲王插话说,凹地处的骑兵是荷兰人。当然即使他最终知道了那些是法国胸甲骑兵,亲王也不会有丝毫动摇。“我再说一遍我的命令,”他不容分说地宣布,“布线列阵,步枪上刺刀,进攻。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奥普迪达就算是在情况最好的时候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当天这已经是别人第二次或第三次暗指他们懦弱了,这对他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于是他大声喊道:“遵命。”他拔出剑来,让本营士兵摆线列阵。奥普迪达知道他们正在走向几乎是必然的死亡,因此他转头对营长冯·林辛根中校说:“尽量保住我两个侄子的性命。”他指的是16岁的克里斯蒂安·路德维希·冯·奥普迪达和年仅14岁的路德维希·阿尔布雷希特·冯·奥普迪达,两个人暂时都被分配在第5线列营。然后他骑马来到队列最前方,带领战士们去与敌人决战。

转眼之间,该营已经走过下沉式公路,看到了位于壕沟和菜园北墙之间敌军混在一起的步兵、骑兵和炮兵。英勇地迎着敌人势不可当的火力网,奥普迪达向士兵们高喊:“勇敢的战友们,跟我冲啊!”他们口呼“万岁”,疾冲向前,他们的脚下仍是雨后的泥泞,随后一次次的步兵冲锋和无数次炮火齐发又将泥地搅得稀烂。31听到冲锋号响,感染着此刻兴奋紧张的气氛,惠特利中尉从奥普迪达的身边冲过。“好样的,惠特利。”32奥普迪达喊道。但只在转瞬间,躲在一处凹地的法国胸甲骑兵就从右侧和后方袭击了他们。几分钟之内,这个营几乎全军覆没。惠特利被击倒昏迷。林辛根被受伤的战马压在了身下,当他终于设法挣脱的时候,看到奥普迪达的两个侄子,克里斯蒂安和路德维希就在附近。林辛根抓住这两个少年的肩章,不顾他们的反对,将他们拽回了下沉式公路上。12名军官、12名中士、1名鼓手及128名战士躺在地上,或战死或重伤,其余的都四散逃命去了。第5线列营的好运气终于用完了。33

奥普迪达本人毫不犹豫地孤身骑马赴死。据目击者说,他骑在马上向法军阵线走去,帽子上独特的白羽清晰可辨,敌人的步兵瞄准了这个孤独的身影。他们的军官被奥普迪达勇敢高尚的姿态折服,用剑托起了士兵的枪筒。很快,奥普迪达来到了菜园北墙的法军前线,并纵身其中。伯杰上尉是一名幸存的连长,他看到奥普迪达拔剑击退了数名法国兵。法国军官仍然没有干预。然后,伯杰瞥了一眼身后自己所在的营,发现战场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当他转头再看向法国人时,正看到奥普迪达最终被枪弹近距离击穿脖颈,坠落马下,消失在一大堆敌军步兵和骑兵之中。34一直团结着奥普迪达家族三名男丁风雨同舟的三叶草终于被撕碎了。

当惠特利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道壕沟里,帽子也不见了,而且“头痛欲裂”。奥普迪达就死在附近,喉头有一个洞。惠特利试图躲在伤员中从法国人的枪口下逃脱,但是他一站起身来,就头昏脑涨,立刻再次摔倒在地,一个敌人抓住了他,嘴里问道:“到哪里去呀,狗东西?”惠特利被拖到拉海圣,发现那里已经面目全非。农舍内部“全都被毁掉了,只剩下椽子和柱子”。地板上堆满了巴林部队的战士和他们的法国敌人的尸首。一个身穿绿色军装的少校,有可能是博斯维尔,死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一小块大门上就嵌着至少有80多颗火枪子弹。“在这里发生的是一场大规模的屠杀,”惠特利记录道。35另一位目击者写道:“整座建筑惨遭蹂躏,成了一片废墟。”36被俘虏的盟军和他们的法国看守都不知道的是,此时受伤的弗兰克少尉还在农舍楼上的床底下躲着呢。

第5线列营的幸存者们加入了下沉式公路上第1和第2轻步兵营的残余部队。布兰迪斯终于赶上了他们,他听说了奥普迪达的死讯,感到悲痛欲绝。附近,这个七零八落的旅里其余的人马、第8线列营的余部,还摆着方阵的队形。法军胸甲骑兵受到大败奥普迪达线列营的鼓舞,向盟军大部队发起了冲锋。巴林的步兵们从20米以外的下沉式公路上的隐蔽位置向他们射击,法国骑兵被击退,成了德国人的笑柄。就在此刻,英王德意志军团第3轻骑兵团赶到,促使法国胸甲骑兵以惊人的速度重整旗鼓与他们对抗。两队骑手彼此警惕,僵持了片刻,然后盟军轻骑兵向前冲去,在巴林的带领下已经疲惫不堪的步兵们就在眼前200步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场混战。这场混战时间很短,但十分血腥。然后双方同时撤退,轻骑兵们从巴林他们身边越过。

然后这些官兵一起见证了一出离奇的插曲。一名轻骑兵下士周围都是胸甲骑兵,他被裹挟着一起向对方阵营前进,过了一会儿才摆脱对方,欲回己方阵地。有一名对方的胸甲骑兵在轻骑兵中也经历了同样的一番遭遇,结果差不多正好走到半路的时候,这二人相遇了。尽管此时那名轻骑兵已经流了好多血,这两个人还是在两支军队注视之下竭尽全力展开了肉搏。没有一个人上前干预。轻骑兵有伤在身,巴林为他捏了把汗,但他很会打架,比空有一身蛮力的法国人强,他一拳打在对方脸上,第二拳就把法国胸甲骑兵打落马下。然后,轻骑兵平静地回到自己的部队,接受了巴林等人的掌声。37

拿破仑最后孤注一掷。大批普鲁士人正在赶往他的右翼所在之处,其来势已无法阻挡。但是,如果他可以突破盟军中央部队,在十字路口处击垮威灵顿,就仍然可以扭转败局。帝国卫队已奉命沿路前往拉海圣,然后向左转,进攻庄园和霍高蒙特城堡之间的盟军阵线。在他们的右侧,埃尔隆的第一军团,或者说是在当天午后英国骑兵冲锋之后所集结起来的部队,爬上了拉海圣东边的斜坡,去夺取十字路口。他们排成纵队方阵,前进得十分缓慢,准备应对所有可能的局面。

埃尔隆的第一列纵队由佩高旅的新兵打头,很快就在下沉式公路附近遭遇了奥普迪达余部。此时,庄园背后的整个地区“遍地都是伤员”。据一名英国骑兵军官回忆:“没有一处地方没有伤员。受伤或断腿的马匹四处徘徊或原地转圈。噪声震耳欲聋,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一片毁灭和荒凉的景象,没有一点胜利的迹象。”38旅副官冯·艾内姆被一颗火枪子弹击中了腹部。当他倒在马脖子上时,喊道:“我不行了。”然后他请求布兰迪斯帮他保管手表和钱。布兰迪斯拒绝了,鼓励他继续坚持,并把负伤的副官扶上马背,带到附近一个汉诺威人的方阵处,上来4个人用毯子裹着他带走了。39师长冯·阿尔滕将军也受了伤。大约在同一时间,巴林又损失了第三匹马,这次是马头中弹,战马倒在他的身上,使他的右腿深陷在泥地里。过了一段时间才有一名步兵从下沉式公路上出来帮他。巴林设法从马下脱身,他的腿虽然没被压断但也动弹不得。他央求手下再给他另找一匹马来,答应找了马来就给他们一大笔钱。

经过5个多小时几乎是连续不停的战斗,在他们放弃庄园大约半小时后,巴林的队伍开始崩溃了。没有负伤的士兵也到后方去“寻找弹药”。官兵们不理睬巴林让他们找匹马来的请求。“自称是我朋友的人,”他痛苦地回忆道,“忘了朋友这个词,他们只考虑自己。”40布兰迪斯撞见巴林“孤身一人,身边一个兵都没有”。41最后,第2轻步兵营的这位指挥官跌跌撞撞地来到战线后面的一座房子里,有个英国兵抓住了一匹横冲直撞的无主的战马,找了个马鞍装上,并帮着巴林上了马。然后巴林骑马回到下沉式公路上,却发现自己的兵都已经走了,据说是找弹药去了。在巴林的左右,两个新成立的汉诺威步兵营的士兵都在惊慌失措地逃命,幸存的军官也和他们一起。巴林试图用荣誉来激励他们,但没起什么作用,于是他用剑击倒了其中一个,以儆效尤。但是这些战友只是从他的左右两边跑过,喊后面的人“开枪打”巴林。42他只好让他们离开,心里十分难过。

然而,就在此时,巴林听到整条战线上爆发出“胜利,胜利”的喊声,紧随其后的是“前进,前进”。他可能还不知道,对农舍的顽强防守,拖住拿破仑的时间已经够长,等来了布吕歇尔的部队。盟军中央部队已击败法国的帝国卫队。数以万计的普鲁士人从东和东北方向包抄而来。拿破仑整个部队全线撤退。

拿骚人的两个营现在正向拉海圣前进,黄昏时已将最后一名法国兵从庄园的庭院和菜园里赶走。43弗兰克少尉也从二楼的床后钻了出来。庄园周围到处是一片荒凉的景象,尸横遍野。爱德蒙·惠特利当时仍然身为俘虏,他在附近的战场上看到一名胸甲骑兵“脸朝上躺在那里,双臂伸展,浸透了他自己的鲜血。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庞大的身躯”。他使惠特利想起了《圣经》中的歌利亚。过了不久,惠特利又看见一名步兵,身体“呈现一种奇怪的姿势。他的头、双手和两个膝盖都弯到胸前,陷入泥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青蛙正在一头扎进泥泞的水坑里”。44而且场面远不是静止不动的,掉队的士兵四散,重伤员痛苦叫唤着,还能走路或还能挪动的人则向安全的地方行走。乔纳森·利奇回忆说:“在面积这么小的一块土地上,战士和战马遭受了如此可怕的屠杀,伤者的呻吟和哀号不绝于耳。”45而巴林的手下已经一个兵也没有了,因此他加入了第1骠骑兵团的队伍,和他们一起追击敌人,直至黑夜降临。盟军已经赢得了这场战斗。

回到战场上,巴林无意中看到一个令人悲伤的花名册。46“巴林少校”——“在”。“博斯维尔少校”——“阵亡”。“霍尔茨曼上尉”——“被俘”。“绍曼上尉”——“阵亡”。“凯斯勒中尉”——“负伤”。“格奥尔格·迈耶尔中尉”——“负伤”。“林丹中尉”——“负伤”。“克里斯蒂安·迈耶尔中尉”——“在”。“里夫库格尔中尉”——“负伤”。“托宾中尉”——“被俘”。“凯里中尉”——“负伤”。“比德曼中尉”——“在”。“格雷姆中尉”——“负伤”。“卡尔中尉”——“在”。“冯·罗伯森少尉”——“阵亡”。“弗兰克少尉”——“负伤”。“史密斯少尉”——“在”。“路易斯·巴林少尉”——“在”。“提曼中尉(副官)”——“负伤”。“海泽军医”——“在”。47

当天早上巴林率领的近400人中,最后还跟着他的只剩下42人了。其他人大多数都散落在战场上,或死,或伤,或下落不明。后来发现,下落不明的人大多数都在战斗中幸存了下来,但当时的损失仍然大得令人震惊。共有6名中士、4名下士和21名普通士兵阵亡,其中包括在贝克斯希尔刚与哈里特·哈兹尔登结婚的步枪手亨利·布什;48至少有12名中士、16名下士、1名号兵和76名普通士兵负伤;1名中士、3名下士、2名号兵和15名普通士兵下落不明。再加上军官,总伤亡人数为168人。

巴林心中愤恨交加,泪水夺眶而出。他为死伤残疾的战友们感到悲伤,这是肯定的,同时或许也有一些幸存者的内疚感。但他也记录了自己的怨恨:可能是怨恨由于没能得到足够的兵力支援或弹药补充,而失去了这么多好战士、好朋友,他也怨恨自己的副官带着备用马匹逃之夭夭,还有那些耽误了许久才从下沉式公路赶来帮他的人。很明显他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49惠特利也在怀疑这一切是否值得。战斗结束后不久,他看到一个步兵靠在墙上,“头向后仰着,两只眼珠都挂在面颊上,一颗弹丸从他的头部一侧射入,又从另一侧穿了出去”。这位英王德意志军团第5线列营的中尉回忆道:“他的嘴巴张开,(面部)僵硬、凝固,耳朵里渗出的血液留下了清楚的痕迹,从他空荡荡的眼窝里流出的灰白色脓液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还带着一丝热气”。“荣誉也不过如此!”惠特利思索着,“荣誉能代替他失去的双眼吗?不能。”50在夜幕之下,这样恐怖的景象何止千万。

巴林的沉思被一位老朋友打断,这个人是肖少校,师里的军需官。他疲惫不堪,腿痛得厉害。两个人躺在稻草上过夜。比德曼中尉已经与营里的其他人重聚,这时也安顿下来准备睡觉,他“周围都是肢体残缺的尸体,有友军的,也有敌人的,在这种地方入睡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有个骑兵军士长好心拿给他一些稻草,还给他盖上了毯子。51一轮满月照亮了战场,“打破无边寂静的只有那些不幸的伤员发出的呻吟”。他们的痛苦还远未结束,因为伤势不是太重,可以承受移动的伤员们还需要乘马车长途颠簸去布鲁塞尔的医院求治。许多人没能挺过这一关。在战后的第二天,以及之后数周内第2轻步兵营又死了多少官兵,没有人知道,但人数一定很多。

第二天早上,巴林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边有一个死人和一匹死马,他的眼前和耳边都是前一天大屠杀的景象和声音。比德曼也记得那些尸体,糊满了“血和泥”,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德国人掩埋了他们战死的军官,其中包括旅长奥普迪达。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衣服已经被剥掉了。大约中午时分,给养终于运到了。第2轻步兵营的战士们坐了下来,像地上的死尸一样,他们的脸上也满是“灰尘、泥污和血迹”。他们将各种各样的马鞍、背包、鼓和其他物品放在地上当凳子坐,把骑兵的护胸甲当煎锅用,许多胸甲骑兵的斗篷都被当成了桌布,“这些人昨天还想要我们的命,让我们再也不需要吃饭呢”。简单吃了一餐,稍事休息之后,第2轻步兵营的剩余兵力拔寨,开始追击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