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准男爵之死 第六章
罗宾斯警长说:“他本来应该已经走了,总警司,但是这个小恶魔一直在耍我们呢。我们从他嘴里问不出一个地址,最后他终于说了一个,结果却是错误的,是一条不存在的路。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我觉得他现在说的是实话,但是在他透露实情之前,我可是拿青少年犯管理部、福利院还有天知道什么地方恐吓过他。然后他试图趁我们不备偷偷溜掉。我能抓住他就够幸运了。”
沃顿小姐已经被一位女警员开车送回了她在克劳赫斯特花园的公寓,回去以后肯定会喝点热茶并受到百般安抚。她努力想要自己振作起来,但是依然很混乱,说不清从来到教堂到她推开小礼拜堂门的那一瞬间,一件件事情到底是按照什么顺序发生的。对于警方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确定她和达伦到底有没有进入那个房间,因为有可能犯罪现场已经被他们破坏。两个人都坚持说他们没有进去。但除此之外,她几乎没有讲出任何重要的情况,达格利什简单地听了听她的说法,就让她走了。
但是令人气恼的是达伦还和他们在一起。如果需要再次对他提出讯问,也应该是在他的家里,有他的父母在场。达格利什知道,他现在表现出来的面对死亡满不在乎的样子并不能保证他没有被那恐怖场面所影响。最困扰孩子的一些创伤并不总是显而易见的。还有一点很奇怪:这个男孩居然如此抗拒被送回家。通常情况下,坐车,特别是搭乘警车,对于一个小孩来说是一种款待,特别是现在这种情况下。逐渐有好事的人群会聚起来想要目睹这场恶行。他们都是被封锁了整个教堂南侧的白色胶带、一辆辆的警车和在教堂围墙与运河之间小道上停着的灵车吸引而来。那些灵车有着黑色而不祥的外貌,绝不会被人认错。达格利什走到车旁边,打开车门,说:“我是总警司达格利什。现在我们该送你回家了,达伦。你妈妈会担心的。”而且显然男孩应该去学校上课的。新学期一定已经开始了。但是谢天谢地,这从不属于他关心的范围。
达伦看起来瘦瘦小小,并且一脸不满,他蜷成一团,坐在了前排左边的座位上。他是个长得有些奇怪的孩子,有一张吸引人的猴脸,苍白的脸上长满了雀斑,他有一个塌鼻子,在尖尖的、几乎无色的睫毛下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很明显,他和罗宾斯警长都互相挑战了彼此耐心程度的底线,但是他看到达格利什之后明显振奋了起来,并带着孩子气的敌意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大吗?”
达格利什微微有些不安,谨慎地回答:“可以这么说吧。”
达伦明亮的眼睛望向四周,充满怀疑,然后又说:“她什么都没干,沃顿小姐,她是误辜 [4] 的。”
达格利什严肃地说:“对,我们也不觉得是她干的。你看,杀人需要的力气比一位老太太或者一个男孩子的力量都大。你们两个都没有嫌疑。”
“这样啊,那就没问题了。”
达格利什说:“你很喜欢她吗?”
“还好吧。提醒你,她需要被照顾。她有点笨笨的,她天生就缺根筋。我就是照看一下她。”
“我觉得她很依赖你。很幸运,你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待在一块儿。这对她来说一定糟透了。”
“确实让她相当作呕。你知道吗?她不喜欢鲜血。这就是为什么她不买彩色电视机。她得出的结论是自己买不起,但这也太傻了。她总是有钱给BVM买花。”
“BVM?”达格利什问,他在脑海中迅速搜索自己不熟悉的车子品牌。
“就是教堂里的那尊雕像。穿着蓝衣的女士,身前有蜡烛。她们被称为BVM [5] 。她总是在那里摆花,并且点燃蜡烛。蜡烛要10便士呢。小一点的只需要5便士。”
他的视线移开,就好像自己已经进入到了危险的领域。他又迅速补充说:“我觉得她不买彩色电视机是因为她不喜欢血的颜色。”
达格利什说:“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你帮了我们大忙,达伦。你确定没有走进那个房间吗,你们两个都没有走进去吗?”
“没有,我告诉过你啦。我一直都在她身后。”但是这个问题让他觉得不适。第一次,达伦的傲慢似乎离他而去。他又缩回自己的座位上,透过汽车挡风玻璃愤恨地瞪着前方。
达格利什回到教堂里,找到马辛厄姆。
“我想让你和达伦一起回他家。我有一种预感,他隐瞒了一些事。也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是他和父母交谈的时候,如果你在旁边,或许能有所帮助。你也有兄弟,你应该懂这些小男孩。”
马辛厄姆说:“你想让我现在就去吗,总警司?”
“当然了。”
达格利什知道这个指示不怎么能让人接受。只要尸体还在,马辛厄姆就不愿离开犯罪现场,哪怕是暂时的离开。这会儿他更不愿意离开,因为凯特·米斯金已经从坎普顿小丘广场回来了,并且会留在现场。但如果他必须离开,他更愿意一个人去。他命令警车司机下车,语气异常无礼。车开得飞快,意味着达伦即将享受一段兴奋无比的旅程。
达格利什穿过格栅门,来到教堂主体内部,并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即便如此,轻轻的叮当声在寂静中听起来还是很尖锐,在他走向中殿的时候也一直在身边回响。尽管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但身后小礼拜堂里那些警察的常用设备还是在他脑海里浮现:灯光、照相机、仪器,这种死亡面前忙碌的安静只会被压不住的自信声音所打破。但是在这里,在优雅的旋涡和熟铁栅栏的守卫下,又是另外一个尚未被污染的世界。熏香的气味变浓,他看到前方有一团金色的薄雾,那是半圆壁龛外闪光的马赛克使空气染上了色;可以看到耶稣光芒中的巨大塑像,他伸出受伤的双手,深陷入眼窝的双眼瞪视着下方的中殿。中殿多打开了两盏灯,但是教堂内部比起聚焦在犯罪现场的弧光灯所发出的强光还是要暗淡许多。他过了一会儿才看到巴恩斯神父。他坐在布道坛下第一排位置的尽头,只看得到一个暗黑色的身影。他走上前,注意到自己的脚在瓷砖地板上发出的声响,暗自琢磨这声音在神父听来是否也和他自己认为的一样不祥。
巴恩斯神父在椅子上坐得笔直,他的双眼瞪着前方中殿的闪光,身体紧绷,缩成一团,就像一个等待预期中的痛苦降临的病人,希望自己能忍耐过去。达格利什走近时,他并没有转过头来。他明显是被匆匆忙忙喊过来的。他还没有刮脸,双手在大腿上僵硬地绞在一起,脏兮兮的,就像是睡觉前没有清洗。教士服的瘦长黑色线条使他瘦削的身躯更显苍白,衣服很旧了,上面看起来还沾着点点肉汁。他试图擦去其中一个污点,但徒劳无功。他穿的黑皮鞋没擦鞋油,两边的皮子都打褶了,脚趾的位置已经磨成了灰色。他身上有一股味道,半是霉臭味,半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甜味,混杂了旧衣服和熏香的味道,又被长时间的汗味覆盖,总之就是一种失败与恐惧混合、令人感到怜悯的味道。达格利什在旁边的椅子上舒展开四肢,胳膊放松地搭在椅子靠背上,显示出了一种冷静的自在,柔和地消除了他身边这位同伴内心深处强烈到几乎肉眼可见的恐惧和紧张。他突然感到一阵内疚。毋庸置疑,这个男人在当天的第一场弥撒之前一定没吃东西。他现在一定很渴望热咖啡和食物。通常情况下,现场或者现场附近的某人会煮一壶茶,但是在犯罪现场鉴识人员完成工作之前,达格利什绝对无意去使用盥洗室,哪怕只是烧壶水。
他说:“我不会耽误您太久的,神父。我们只有几个问题,问完您就可以回家了。这对您来说一定是个可怕的冲击吧?”
巴恩斯神父还是没有看他。他低声说:“一场冲击。是的,一场大冲击。我不应该给他钥匙的,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解释起来没那么容易。”这个声音完全在意料之外,很低沉,带有一丝让人听起来很舒服的沙哑,并且相比这具脆弱的身体包含了更多的力量。这并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口音,但是明显发音受到后天教育的影响,尽管没有彻底纠正儿时那种来自乡下,也许是东部地区的口音。这个时候他转过头来对着达格利什,再次开口说道:“他们会要我对此负责任的。我本就不该让他拿着钥匙。这都怪我。”
达格利什说:“你并不需要负责。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他们也会明白的。”
这个无所不在、令人心惊、充满审判意味的“他们”。他心里这么想着,但是没有说出来,谋杀有时候会为那些既不感到悲恸,也没有受到直接影响的人提供一种扭曲的快感,而且人们对那些提供这种“娱乐消遣”的人通常都很宽容。巴恩斯神父会对下个礼拜日集会的规模之大而感到吃惊的——不管是欣慰的吃惊还是与之相反。他说:“我们能从最初开始谈起吗?你第一次遇见保罗·博洛尼男爵是什么时候?”
“上个礼拜一,就是一周之前。大约下午两点半,他打电话到我家,问能不能去参观一下教堂。他先前来过教堂一趟,但是发现进不了门。我们本来是想全天候开放教堂的,但您也知道现在这个风气。总有些破坏分子试着打碎捐款箱,或者偷蜡烛。北走廊上有一张纸条,写着钥匙在牧师住所里。”
“我想他没有说他来帕丁顿是要做什么吧?”
“说了。事实上他说了。他说有个老朋友在圣玛丽医院,他去看望过他了。但是病人正在接受治疗,没有办法接待访客,所以他还有一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他说他一直都想参观一下圣马修教堂。”
所以一切就是这么开始的。博洛尼的人生和所有忙碌的人一样,都是由时钟控制的。他腾出一个小时去拜访一位老朋友,但是这一个小时突然闲了下来,可以进行一些私人活动。众所周知,他一直对维多利亚式建筑感兴趣。不管当时那种冲动引领他走进了多么奇异的迷宫,他第一次造访圣马修教堂的经历至少是正常且合理的。
达格利什说:“你当时提议要陪他一同参观了吗?”
“是的,我这样建议了,但是他说不用麻烦了,我也就没有勉强。我认为他可能想一个人待着。”如此说来,巴恩斯神父也不是完全迟钝。达格利什说:“那么你把钥匙给了他。是哪一把钥匙呢?”
“备用钥匙。南门廊的门只有三把钥匙。沃顿小姐有一把,另两把由我保管,放在了家里。每个钥匙环上都有两把钥匙,一把开南门,另一把小一点的钥匙能打开格栅门。如果凯普斯提克先生或者普尔先生——我们的两位教堂执事——想要用钥匙的话,也要到牧师住宅区来。您看,牧师住宅离得很近。北面的大门只有一把钥匙。我总是把那把钥匙放在书房里。我从来不外借,以防钥匙被弄丢。而且就日常使用而言,它也太沉了。我告诉保罗男爵他会在小书架上找到介绍教堂的小册子。介绍是由柯林斯神父编写的,我们一直想要进行一些修订。小书架就放在北门廊旁边的桌子上,我们每本只收三便士。”他痛苦地扭过头去,好像一个关节炎患者一样,似乎是在示意让达格利什也买一本。这个姿势看起来很可悲,也很打动人。他继续说道:“我觉得他一定是拿了一本,因为两天之后,我在捐款箱里找到了一张五英镑的钞票。一般人就只放三便士。”
“他告诉你他是谁了吗?”
“他说他叫保罗·博洛尼。很抱歉,在当时这个名字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并没有说他是一位议员和男爵,没有说这种话。当然了,他辞职之后我就知道他是谁了。报纸和电视上都报道了。”
又一次,他停了下来。达格利什等待着。过了几秒,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更为坚强也更加坚定。
“我想他大概是走了一个小时,也许不到一个小时。然后他归还了钥匙。他说晚上想睡在小礼拜堂里。当然了,他不知道那个房间叫小礼拜堂。他说的是那个有张床的小房间。战时柯林斯神父还在这里的时候那张床就放在那儿了。空袭的时候他习惯睡在教堂里,这样就可以及时扑灭那些燃烧弹。我们后来就没把那张床撤走。如果人们在布道期间身体不适,或者我想在子夜弥撒之前休息一会儿,它都能派上用场。它只是一张很窄的折叠床,也不怎么占地方。您也见过了。”
“是的。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睡在那里?”
“没有。他的语气非常自然,就好像这是个很寻常的要求。我也不想去过问缘由。他不像一个可以去盘问的人。我倒是提过床单和枕头的问题。他说他需要的东西都会自己带过去。”
他买了一张双层床单,铺了两层,然后睡在了上面。不然的话,他就是用了原来就有的那条旧军毯,把它垫在身下,上面铺了那条彩色格子羊毛毯。椅垫上的那个枕头也应该是他的。
达格利什问:“他是那个时候就把钥匙带走了吗,还是那天晚上回来拿的钥匙?”
“他回来拿的钥匙。应该是晚上8点左右,或者再早一点。他就站在宅邸门口,手里拿了一个小手提箱。我觉得他应该没有开车来。我没看见有车。我把钥匙给了他,然后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看见他。”
“告诉我第二天早上发生了什么。”
“像往常一样,我从南门进去。南门是锁上的。通往小礼拜堂的门是打开的,我能看到他已经不在了。床铺收拾得非常整洁,一切都整理得很干净。顶上放了一张床单和一个枕头。我从格栅门往教堂里面看。灯没开,但是我能看见他。他就坐在这一排,更靠边一点。我走进小礼拜堂,换上做弥撒时穿的法衣,然后穿过格栅门,走进教堂。当他发现弥撒在圣母堂做的时候,就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后排。他没有说话。没有别人在。这天早上沃顿小姐不会来,喜欢参加九点半这一场弥撒的凯普斯提克先生得了流感,也没有来。所以就我们两个人。我做完第一次祷告之后,转过身面对他,我看到他跪了下来。他领了圣餐。之后,我们一起走回小礼拜堂。他把钥匙还给我,说了谢谢,拎起手提箱就走了。”
“这就是你们第一次会面的全部经过吗?”
巴恩斯神父转过头来,看着他。在教堂的暗光中,他的脸看起来毫无生气。达格利什从他的眼中看到交织在一起的乞求、决心和痛苦。他有害怕说出口的事,但又需要坦白出来。达格利什等待着,他习惯了等待。终于,巴恩斯神父开口了。
“不,还有件事。当他举起双手,我把圣饼放进他手里的时候——我以为我看见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上面有疤痕和伤口。我觉得我看见了圣痕 [6] 。”
达格利什将视线汇聚在布道坛上。一个拉斐尔前派的彩绘天使拿着一朵百合花,它的黄色头发在巨大光环下卷曲着。天使回望向他,眼神冷漠、毫不关心。他问:“是在他的掌心里吗?”
“不,在他的手腕上。他穿了一件衬衫和一件套衫。袖口有一点松,它们滑了下去,这个时候我才看见的。”
“你跟别人提起过这一点吗?”
“没,只和你说过。”
有整整一分钟,他们谁也没有开口。在达格利什的整个侦探生涯里,都不记得曾经从证人口中获取如此不受欢迎,如此——没有任何其他词语能够描述——令人震惊的信息。他忙着在脑子里琢磨如果这条信息公开,将会对他的调查带来何种影响:报纸上的头条、玩世不恭的人半是调侃的推测、成群的围观者——那些迷信的、轻信的、真正的信徒将会蜂拥进教堂,来寻找……找什么呢?
刺激、新的邪教、希望,还是一种确定?但是他的厌恶感不仅仅是针对一个可能会给他调查带来麻烦的复杂情况,也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情理之外的古怪情况插入他客观的调查工作中,而调查一般是对那些能够在法庭、文件、论证和真相中站得住脚的证据做出的。他受到一种比厌恶更强烈的情感的冲击,这种冲击几乎在生理上也造成了影响,同时也让他感到些微的羞愧。在他看来这种情绪既不光彩,也不比现状本身更合乎情理。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极端强烈的反感,几乎达到了愤慨的程度。他说:“我想你最好继续对此一言不发。这和保罗男爵的死没有关系,甚至都没有必要在你的供述里面提及。如果你确实感觉到需要跟谁坦白这件事,和你的主教说就可以了。”
巴恩斯神父简单地回答:“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觉得我确实需要说出来,来分享这件事。我已经告诉你了。”
达格利什说:“教堂光线很暗。你也说了没有开灯。你又在禁食。这可能是你的想象,或者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你只是在他伸开手掌领取圣餐的那几秒钟看到了那些疤痕。可能是你看错了。”
他心想:我到底是在说服谁,他还是我自己?
接下来就得问那个不合情理,但又不得不问的问题了:“他看起来如何?有不同吗?变了吗?”
神父摇了摇头,然后充满伤感地说:“你不明白。即便真的存在不同,我也不可能发现的。”然后,他似乎恢复了情绪,继续坚定地说,“不管我看到的是什么,即便它真的在那儿,也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况且,这也不是非常不同寻常的事。之前就有听闻过。人的心智会通过奇异的方式对身体造成影响;非常强烈的一种感觉,一个强有力的梦。就像你说的那样,当时光线很暗。”
那么说巴恩斯神父也不想相信这件事。他正试图把这件事搪塞过去。好吧,达格利什充满挖苦地想,这总强过在教区杂志上写一个注释,给那些日报打电话报信或者在下个周日的礼拜上宣讲圣痕的显现和上帝神秘的智慧。他觉得发现彼此拥有同样的猜疑,甚至同样的反感非常有意思。以后会有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去考虑为什么会是这样,但是现在还有更急迫的事考虑。不管博洛尼是因为何故又一次来到了小礼拜堂,一定是某人的手挥动了那把剃刀,无论是他自己或者其他人的。他说:“那么昨晚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是什么时候问你能否再次过来的?”
“上午的时候。他9点后不久就打电话过来。我说我那天晚上6点之后都在,他6点整的时候来取的钥匙。”
“你确认是这个时间吗,神父?”
“哦,是的。我正在看6点开始的新闻。刚刚开始他就按响了门铃。”
“这一次也没有任何解释吗?”
“没有。他拿着同一个小手提箱。我想他是坐公交车、乘地铁或者走着过来的。我没有看到车。我在门口把钥匙递给他,同一把钥匙。他向我道了谢,然后就离开了。我昨晚没有什么理由去教堂。接下来就是那个男孩过来找我,告诉我小礼拜堂里面有两具死尸。其余的你都知道了。”
达格利什说:“跟我讲讲哈利·麦克这个人吧。”
明显,话题的转变受到了欢迎,巴恩斯神父在提到哈利时更为健谈。可怜的哈利是圣马修教堂遇到的一个难题。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他一直睡在南门廊里。他通常都是用报纸堆作床垫,然后盖上一条旧毯子,有时他会把旧毯子留在门廊里,准备晚上接着用;有时他会把毯子拿走,卷成长长的一团,然后用一根绳子绑在肚子上。巴恩斯神父发现毯子的时候,并不喜欢把它移走。毕竟这是哈利唯一的遮盖物。但是,门廊被当作避难所,或是哈利贮存奇怪甚至带有异味的物品的地方似乎并不是很方便。教区的教会议会还讨论过是否需要安装栏杆和门,但是那样看起来有些无情,他们的钱也应该用到更重要的事项上。他们本来就已经很难把开销控制在教区的既定限额之内了。他们都曾试着帮助哈利,但他并不是容易相处的人。圣马里波恩科士威街的旅人收容所都知道哈利。那是个很棒的地方,他经常在那里吃顿午饭,需要的时候也会在那里治一些小病。他有点太爱喝酒了,偶尔也会卷入斗殴事件。圣马修教堂因为哈利的事和收容所联系过,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该提出怎样的建议。他们曾尝试劝说哈利在他们的宿舍找个床位,但是他不同意。他不能忍受和其他人的亲密接触。他甚至不在收容所吃饭,他会把食物夹在厚厚的面包片里,然后带到街上吃。门廊是他的地盘,舒适、朝阳、远离公众视线。
达格利什说:“那么他昨晚不太可能会去敲门,让博洛尼男爵给他开门。”
“哦,不,哈利不可能那么做的。”
但是不管怎样,他还是进来了。也许博洛尼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毯子里了。博洛尼让他从寒冷的角落爬出来分享晚餐。但是他是如何说服哈利的呢?他问巴恩斯神父对此有何想法。
“我想,一定是这样发生的。哈利可能已经在门廊里了,他一般都很早躺下。昨晚又是9月里罕见的冷天。但确实很奇怪。博洛尼男爵身上一定有种让他放心的地方。面对大部分人时,他都不会这样做的。即便是收容所的管理人员,那些对付城市里流浪汉很有经验的人,都没有办法说服哈利在那里过夜。当然了,他们只能提供宿舍。哈利不能忍受的只有和其他人睡在同一个屋子或者一起吃饭。”
达格利什想,在这里,比宿舍更大的整个小礼拜堂都属于他自己,这就能够确保独处的私密性。同时,答应提供食物可能也会说服他从寒冷的门廊进来。他问道:“你最后一次来教堂是什么时候,神父?我是说昨天。”
“我从四点半待到五点一刻,在圣母堂念晚祷。”
“然后,你离开并锁上门的时候,你有多确定里面没有任何人在,也没有人藏着?很明显你并没有对整个教堂进行搜查。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况且如果真有人藏在这里,你有可能看得到他吗?”
“我觉得能。你看,是这么回事。我们的椅子没有高靠背,只有凳子,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
达格利什说:“也许是藏在了祭坛底下、主祭坛下面或者在圣母堂里,要么就是在布道坛里。”
“在祭坛下面?这个想法真糟糕,简直就是亵渎上帝。但他是怎么进来的呢?我四点半过来的时候教堂的门是关着的。”
“白天的时候没有人来拿钥匙吗?教堂执事也没有吗?”
“没有任何人。”
沃顿小姐也已经向警方保证过了,她的钥匙绝对没有离开过她的手提袋。他说:“会不会是有人在晚祷期间溜了进来?也许就是在你祷告的时候。你是独自一人待在圣母堂吗?”
“是的,我像往常一样从南门进来,并且在进来以后把南门和格栅门都锁上了。然后我打开了大门。对于任何想参加祷告的陌生人来说,这都是走进教堂最自然的路线。我的教民知道我总是在晚祷期间打开大门,而且大门很沉,会发出可怕的刺耳噪音。我们总是想要给门上上油。我不觉得能有人不引起我的注意就走进来。”
“你告诉过别人博洛尼男爵昨天晚上会待在这里吗?”
“哦,没有。并没有什么人可以告诉。我也不会透露只言片语的。他并没有要求保密,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但是我不觉得他会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别人对他的事都一无所知,直到今天早上。”
达格利什继续询问他有关吸墨纸和划过的火柴等相关事项。巴恩斯神父说上一次使用小礼拜堂是在两天前,也就是16日,周一那天。五点半晚祷一结束,教区教会议会就像往常一样在那里碰头。是他主持的会议,就坐在桌子前,但是并没有用吸墨纸。他总是用圆珠笔写字。他没有注意到是否有最近用过的痕迹,他从来就不太擅长注意这种细节。他很确定火柴不是教区教会议会成员用的。只有乔治·凯普斯提克抽烟,他用的是烟斗,而且都是用打火机点燃。但是他最近流感还没好,所以没有参加会议。人们都说不被烟雾缭绕是多么令人愉悦。
达格利什说:“这些都是很小的细节,也许并不重要。但是如果你能不对他人泄露,我将会非常感激。我还想让你看一下吸墨纸,看看你是否能记起来它周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们还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搪瓷杯,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他是否属于哈利,也帮了我们的大忙。”
看到巴恩斯神父的表情,他又补充道:“你没有必要回到小礼拜堂里。拍照人员结束工作之后,我们会把东西拿出来给你看。然后,我想你应该很高兴终于能回家了。我们过后还会需要一份供述,但那可以再等一等。”
他们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似乎刚才的交流需要进行安静地吸收。那么,达格利什想,这里隐藏着博洛尼不切实际地辞掉职务的秘密原因。这要比理想的幻灭、中年的不安以及对丑闻披露的恐惧更为深入,也没那么容易解释。不管他在圣马修教堂小礼拜堂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都直接导致了第二天他整个人生轨迹的改变。导致他死亡的,也是同样的缘由吗?
他们都站了起来,这个时候传来格栅门的撞击声。米斯金督察正从走廊走过来。当她走到他们身边时,她说:“病理学家已经到了,总警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