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亲 第一章
离开教堂之后,达格利什临时回苏格兰场拿了有关特蕾莎·诺兰和黛安娜·特拉弗斯的卷宗,因此他到坎普顿小丘广场62号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他是带着凯特一起来的,让马辛厄姆留在教堂监督剩余工作。凯特告诉他,因为当下男爵宅子里只有女性家属,所以达格利什带一位女警官合情合理,特别是最初还是凯特将死讯告知家属的。他没指望马辛厄姆能心甘情愿接受这个决定,马辛厄姆也确实表现出了不情愿。一开始与近亲进行的这几场面谈至关重要,马辛厄姆想要出席。他会和凯特·米斯金诚实尽责地合作,因为他尊重她的警长身份,这也是他应履行的职责。但达格利什知道,马辛厄姆仍然有些怀念曾经的日子,那时候女警官满足于寻找走失的孩子、给女囚犯搜身、改造妓女、安慰痛失亲人的受害者。如果她们向往罪案调查的刺激,那么处理少年犯的轻罪就可以让她们忙好一阵儿。而且达格利什还听到过他的争辩,认为女性在追求所谓地位与机会平等的时候——比如让她们也举着防暴盾牌冲在第一线,抵御汽油弹、石块以及最近出现的子弹——只会给她们的男性同事增添工作负担。在马辛厄姆看来,高危状况下保护女性的本能根深蒂固、无法动摇,而且如果不是这样,世界就会变得更糟糕。在达格利什看来,凯特能够在圣马修教堂的小礼拜堂躬身观察被屠戮的尸体并没有吐出来,就令马辛厄姆十分佩服,但是他也并不因此就多喜欢她一点。
他知道,宅邸里不会有任何警官。厄休拉夫人温柔但坚定地拒绝了警员留守的提议。凯特转述了她的原话:“您不会是认为这个凶手——如果真的有凶手的话——会把注意力转向家里的其他成员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看不出有任何警方保护的需要。我很确定,您能更好地使用您的人力资源,相对而言,我也不希望有个警官坐在门厅里,像个看守一样。”
她还坚持由自己告诉儿媳妇和管家这一噩耗。因此,凯特没有机会观察到除了厄休拉夫人以外其他任何人对于保罗·博洛尼死讯的反应。
午后的坎普顿小丘广场宁静、平和,是从荷兰公园大道无休止的喧嚣与轰鸣中拔地而起的一座城中绿洲,广场上绿树成荫,有着乔治王朝式的优雅。清晨的薄雾已散去,苍白、微弱的日光照在树叶上,叶子才刚刚转黄,仍在树枝上堆叠成厚厚的一簇簇,在凝滞的空气里几乎纹丝不动。达格利什不记得他上次见到博洛尼宅邸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住在泰晤士河的上游,几乎是在城市的边缘上,这一带不属于他所熟悉的那部分伦敦。但是这座约翰·索恩爵士极少设计的住宅建筑,在很多介绍首都建筑的书当中都有展示,他已经熟知它这典雅又不同寻常的外观,就好像常常经过这片街区和这些广场。传统的乔治王朝式的房子每边都是一样高的,但这座房子有用波特兰石堆砌的新古典主义正面,露台和整个小广场铺的都是砖块,尽管都是宅邸的一部分,但看起来几乎浑然一体又独树一帜。
他在这里驻足片刻,抬头注视着这座建筑,凯特站在他的身侧,沉默不语。二楼有三扇高耸、弯曲的窗户,他怀疑一开始那里是一个开放式的凉廊,但是后来被装上了玻璃,前面还安了一排低矮的石栏杆。窗户之间的枕梁更像哥特式,而非新古典主义风格,显得有些不协调。枕梁上竖着一排女像柱,它们流畅的线条被房屋四角典型的索恩式壁柱所强调,引着人的目光向上望去,越过三楼的方形窗户,到达用砖墙砌成的顶楼,最后又望向一排石头栏杆,上面雕着一排排贝壳图案,与底下几层窗户上的纹路相呼应。他站在那里沉思,好像犹豫不决,不愿破坏那种宁静。这一瞬间格外寂静,甚至连街道上喧嚣来往的车辆声都戛然而止。这一刻,他觉得这两个画面——宅邸闪闪发光的外观与帕丁顿那个布满灰尘又溅满血迹的房间——从时间中抽离出来,然后融合在了一起,因此,这石块上似乎都沾染了血迹,女像柱也似乎在往下淌血。随后,交通信号灯的改变释放了车流,时间继续流逝,整座房子保持着苍白、古老的沉默,丝毫没有受到玷污。但是,他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被观察着。在转瞬即逝的阳光照耀下,在这墙壁和窗户后面的某个地方有人在等着他们,这些人焦虑不安,悲痛万分,甚至还有可能充满恐惧。他按响门铃之后,又等了整整两分钟,门才打开,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一定就是伊芙琳·马特洛克了。
他猜她将近40岁,长得非常普通,如今他已经很少看到这般平常的长相了。小小的尖鼻子嵌在圆胖的脸颊上,薄薄的一层化妆品并没有遮掩住脸上纵横破碎的血管,反而使它们显得更加突兀。她的双唇紧抿,带有一丝挑剔,下巴已经开始下垂,出现了松弛的前兆。她的头发看起来像是由外行烫的,两侧的头发向后拢,高额头下的刘海狮子狗毛发般卷着大波浪,像是爱德华七世时代的潮流。她侧身让他们进屋,他注意到她的双腕和脚踝都非常纤细精致,与高领裙衫下那强健、丰硕、近乎性感的身躯形成了很有趣的对比。他记得保罗·博洛尼曾经对她的评价。他曾经未能成功替这个女人的父亲进行辩护,他因此给了她一个家和一份工作,而这个女人应该是完全效忠于他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在他死后,她一定是把自己的悲伤隐藏在了极力表现出的冷漠与坚忍中。他想,一个警官就像一名主治医生,遇见的都不会是平常的感情。他已经习惯看见悲伤、忧虑、厌恶,甚至是憎恨。但是现在,在一瞬间,他从她眼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恐惧。这种表情转瞬即逝,又换上了在他看来是伪装出来的、微微有些挑衅意味的冷漠,但是恐惧的确曾经出现过。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说:“厄休拉夫人正在等您,总警司。请跟我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音调很高,几乎是挤出来的,带有护士或者前台接待员在遇到一个只会带来麻烦的病人时所有的那种权威感。他们穿过前厅,来到有着沟纹穹顶的内厅。在他们左侧,一架有着精美石质栏杆的悬梯向上延伸,就像一条黑色的蕾丝花边。马特洛克小姐打开了右侧的双扇门,向后退了退,示意他们进屋。她说:“请稍等,我去向厄休拉夫人通报您的到来。”
他们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从宽度上跨越了整座宅第,很明显既是正式的晚宴厅,也是书房。室内光线充足。前方,透过两扇高高的拱窗可以看到广场花园;后面是一面巨大的玻璃,面朝三座壁龛,每个壁龛内都有一座大理石像:赤裸的维纳斯,一只手优雅地护住私处,另一只手指向身体左侧的乳头;第二座女像用长袍遮住了半身,头戴花环;在她们中间,阿波罗手握他的七弦竖琴,头戴桂冠。嵌了玻璃门的红木书架被用作窗间壁,隔开了房间的两个部分,上方形成了三条像天棚一样的半圆拱门,饰以绿色和金色。高耸的书架沿着书房的墙边延伸,矗立在窗户之间,每个书架上都有一座大理石半身像。书卷用绿色皮革包封,压印了金色的文字。它们大小统一,被精准地放置在书架上,效果更像是立体感极强的视觉画,而非正在使用中的书房。一排排的书架中间和它们之间的凹陷处都镶嵌了镜子,因此整个房间的壮丽与辉煌似乎被无数次地反射,到处都是彩绘的天花板、皮面精装书、大理石、闪闪发亮的红木和玻璃。很难想象在这个房间里进餐,事实是,很难想象在这个房间除了仰慕建筑师对于空间效果那种浪漫的痴迷之外,还能做其他任何事情。椭圆形的餐桌靠着后窗而立,但是桌子中间放了一个这座房子的小模型,架在底座上,就好像这是博物馆里的展出一样;八把高背餐椅靠墙摆着。大理石壁炉上方是一幅肖像画,应该是当初委任建筑师设计的那位男爵。在国家肖像馆的画像上那种精致的挑剔变成了更为优雅的19世纪风貌,但是博洛尼家族的明显特征仍在,那种傲慢的自信在完美打好的领结上尽显无遗。达格利什仰头望着这幅肖像,说:“再跟我说说厄休拉·博洛尼夫人是怎么说的,凯特。”
“她说:‘第一场死亡之后就再无其他了。’听起来就像是引用的名人名言。”
“这确实是引用的。”他并没有多做解释,“她的大儿子在北爱尔兰战死。你喜欢这个房间吗?”
“如果我想坐下来静静读书,我更喜欢肯辛顿公共图书馆。这里更像是用来显摆,而非真正使用的,不是吗?把书房与餐厅合二为一,真是奇怪的想法。”她又补充道,“但我想就这个房间本身而言,它也确实非常华丽显赫。但是并不见得有多么舒适。我在想有没有人曾因为一栋房子而被谋杀。”
对于凯特而言,这算是相当长的一段演说。
达格利什说:“我也不记得有这样一种案子。也许这个动机比为了某个人而去杀人更为合乎情理;随后对房子失去好感的风险也比较小。”
“遭到背叛的可能性也小,长官。”
马特洛克小姐出现在门口,用一种冰冷、正式的语气说:“厄休拉夫人已经准备好见你们了。她的起居室在顶楼,但是有电梯,请跟我来。”
他们就像应聘琐碎家政工作,却毫无入选希望的申请人一样。电梯像是镀金的优雅鸟笼,他们慢慢上行,空气中有一种压抑的沉默。电梯戛然停住,他们被领着走上一条铺着地毯的狭窄走廊。马特洛克小姐立即打开了一扇门,大声说道:“达格利什总警司和米斯金女士已经来了,厄休拉夫人。”然后不等他们走进房间,她就转身离开了。
现在,达格利什迈进厄休拉·博洛尼夫人的房间,才第一次感觉到他是在别人的私宅里,这是一个由主人专门打造的、专属她自己的私人房间。两扇比例完美、和谐相称的窗户和十二条窗格之外可以看到有树冠精心点缀的天空,狭长的房间里洒满阳光。厄休拉夫人在壁炉右侧,坐得笔直,背靠窗户。
她的椅子旁边倚着一根金色把手的乌木拐杖。他们走进来时,她没有起身,但是凯特介绍达格利什的时候她伸出了手。她紧紧一握,又很快松开,手上的劲道强劲得令人吃惊,尽管如此,握上去还是像摸到一堆干羊皮包裹着的、松松散散的骨头。她快速地审视了凯特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可能是表示认可或者赞同,然后说道:“请坐。如果米斯金督察需要做笔记,她可以坐在窗户边那把舒服的椅子上。总警司,也许您可以坐在我对面。”
这声音和他预想当中的一样,带有一丝上流社会的傲慢,而说话者本人常常无法察觉这点。这种声音似乎是故意而为,想要控制音调里的颤抖,她既调整了呼吸,又积蓄了能量,才能保持这种调整好的节奏。尽管如此,这声音依然十分动听。她笔直、僵硬地坐在他对面,使他得以注意到她的椅子是专门为残疾人设计的,扶手上有一个按钮,她想要起身的时候,椅子可以协助着升高。这种现代化的功能是这个塞满18世纪风格家具的房间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屋里有两把放着绣花坐垫的椅子、一张折叠式桌子、一张办公桌,每件家具都很好地展示了特定年代的风格,并且经过精心的摆放。如果她想要费力走到门边时,这样放置的家具就为她提供了一系列的支撑。如此一来,整个房间看上去更像是一家古董店,只是所有的宝贝都放在了不恰当的地方。这是个老女人的房间,蜂蜡和折叠桌上的一碗百花香料带来了淡淡夏日芳香,但在它们的掩饰之下,他敏锐的鼻子还是嗅到了一丝老年人的酸腐味道。他们的目光相遇,互相看着对方。她的眼睛依然大而有神,双眼间距适中,有着厚厚的眼睑。这一定曾是她的美丽所在,尽管现在已经开始凹陷,他仍然能看到其中智慧的闪光。她的皮肤干裂,下巴和高高凸起的颧骨之间爬满了深深的皱纹,像是有两只手曾经捧着这脆弱的肌肤使劲往上推,因此他吃惊地感到了某种预兆,像是接下去这皮肤就会被推开,露出底下闪着反光的头骨似的。紧靠在脸部两侧的耳垂非常肥大,看起来就像不正常的赘生物。年轻的时候,她也许会梳一种能遮住它们的发型。她的脸上没化妆,头发被紧紧拢到脑后,团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因此这张脸看上去赤裸裸的,缺少动感。她穿着黑色的裤子,上身是灰色羊毛束腰的单衣,扣子一路系到了下巴上,袖口也系得很紧。她的脚上穿着阔口黑色条纹的鞋子,由于一动不动,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钉在了地毯上。她椅子右边的圆桌上放了一本平装书,达格利什注意到那是菲利普·拉金的《应要求而写》。她伸出手,放在书上,然后说道:“拉金先生在书里写道,一首诗的灵感与具体的诗句总是同时生成。你同意这个说法吗,总警司?”
“是的,厄休拉夫人,我想我是赞同的。一首诗由诗句而开始,而不是由一个想法而诞生。”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对这个问题的惊讶。他知道震惊、悲痛与心理创伤会以不同的方式影响不同的个体,所以,如果这种古怪的开场能够对她有所帮助,他会藏好自己的不耐烦。她说:“同时当一位诗人和一名图书馆管理员尽管会有些不寻常,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很合适。然而,如果既是一个诗人又是一名警察,在我看来就有些古怪了,甚至可以说是有悖常理。”
达格利什说:“那您是觉得诗歌对于刑侦工作有害,还是刑侦工作对写诗不利呢?”
“哦,当然是后者了。如果灵感突然袭击——不,用袭击这个词并不恰当——如果在你办案过程当中灵感突然造访该怎么办?尽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艺术灵感最近这些年似乎很少到访,总警司。”她又充满讥讽地补充道,“这可真是我们极大的损失。”
达格利什说:“目前还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也许人的大脑一次只能够处理一种强烈的体验。”
“当然,诗歌应该也是一种强烈的体验了。”
“应该说是最为强烈的体验之一。”
突然,她冲他微微一笑。这笑容点亮了她的脸庞,分享了秘密般的亲密,就好像他们是开展辩论的老搭档。
“您必须得原谅我,对我而言被侦探问话还是一种全新的经历。如果有一种适合这种场合的对话方式,恐怕我还没有发现。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您没有表达啰唆的慰问。我这一辈子收到的官方慰问太多了。在我看来它们总是令人尴尬,或者一点儿也不真诚。”
达格利什暗想,如果他说了这些话,她会回答什么:“我认识您的儿子。不是很熟,但我认识他。我知道你不想接受我的慰问,但如果我能说出正确的词句,它们也许就没有那么不真诚了。”
她说:“米斯金督察在告知我这个噩耗的时候采取了非常体贴的方式。我很感激。但是当然了,除了说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并且尸体上有某种伤口这一点,她不能,或者说是不愿意告诉我太多。他是怎么死的,总警司?”
“他的喉咙被割断了,厄休拉夫人。”
没有任何能缓解这个残酷事实的表达方式。他补充道:“有个流浪汉,哈利·麦克跟他在一起,也是同样的死法。”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讲出哈利的名字如此重要?可怜的哈利,被死亡强行带来的民主极不和谐地束缚着,他僵硬并开始腐烂的尸体所受到的关注远远超过他还在世时的程度。她说:“那么凶器是什么?”
“一把染血的剃刀,很明显是他自己的,就在您儿子右手边很近的地方。还有一系列的法医鉴定要进行,但我想这把剃刀应该就是凶器。”
“那通向教堂的门——通向那个小礼拜堂,就是他在的那个房间——这扇门是开着的?”
“沃顿小姐还有和她一起发现尸体的一个小男孩说,她来的时候门没有锁。”
“你们是把这起案件当作自杀案吗?”
“哈利·麦克,那个流浪汉,不可能是自杀的。我初步认为您的儿子也不是自杀。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我们得等尸检和法医鉴定结果出来才能做判断。在此期间,我把这个案子当作两起谋杀案来处理。”
“我知道了。谢谢您如此坦诚的回答。”
达格利什说:“我还需要提一些问题。如果您需要时间,我可以过后再来,但是毫无疑问,最好是尽可能不浪费太多时间。”
“我希望一点时间都不浪费,总警司。我可以预料到你将要提出来的两个问题。我没有任何理由相信我的儿子曾考虑过结束他自己的生命,从我自己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敌人。”
“作为一个政客,他没有敌人这一点很不同寻常。”
“很显然,他有政敌。毫无疑问,还有一些来自他自己的党派。但是据我所知,这些人里面没有哪一个是杀人狂。而如果是恐怖分子的话,应该会使用炸弹和枪支,而不是受害者本人的剃刀。总警司,如果我在说废话,请原谅我,但是不是更有可能是他不认识的人,一个流浪汉、变态或者是偶然遇到的窃贼同时杀了他和哈利·麦克呢?”
“这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一种可能性,厄休拉夫人。”他问,“您最后一次见到您的儿子是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8点,他给我端来早餐盘,这是他的习惯。毫无疑问,他是想要确保我又活过了一晚。”
“当时,或者其他什么时候,他告诉过您他想要重返圣马修教堂吗?”
“没有。我们不会讨论他的日程,只讨论我的安排,我想我的行程不会让你有多少兴趣的。”
达格利什说:“白天的时候都有谁在家、什么时候在家也许会是很重要的信息,而您的日程表能帮我们弄清这一点。”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她也没有多问。
“我的手足科医生比米什太太是十点半到的。她总是上门治疗。我和她待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与查尔斯·布莱尼太太在她负责的大学妇女协会共进午餐,别人开车送我过去的。午餐之后我们去邦德街看了一些阿格纽的水彩画,她非常感兴趣。我们在萨沃伊酒店一起喝了下午茶,我把布莱尼太太送回她在切尔西的家,然后才回到这里,大约是5点半。我让马特洛克小姐6点钟的时候给我送一瓶热汤和烟熏三文鱼三明治上来,她按时送到。我告诉她整个晚上我都要独处。午餐和画展比我想象中更消耗体力。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读书,快到11点的时候让马特洛克小姐上来帮我就寝。”
“在这一天里,除了您的儿子、马特洛克小姐和司机,您还见了其他的家庭成员吗?”
“我去书房的时候曾短暂地见到了我的儿媳妇。那是早上比较早的时候了。我想这应该是无关紧要的吧,总警司?”
“在我们确切知道您儿子是怎么死的之前,很难肯定地说究竟是否相关。家里还有其他人知道保罗男爵昨天晚上计划重访圣马修教堂吗?”
“我没来得及问他们。我觉得他们也不太可能知道。当然了,你可以再去询问一下。我们雇的用人很少。伊芙琳·马特洛克你已经见过了,她是管家。然后就是戈登·哈利威尔。他之前是皇家卫队的小队长,曾和我的大儿子一起服役。我想,他对自己的定位应该是司机加杂务。他差不多正好是五年前,雨果死之前来的,然后就一直留下了。”
“他给您儿子开车吗?”
“很少。保罗在辞去政府职务之前都是坐内阁的专车,不然就自己驾车。哈利威尔主要负责每天给我开车,偶尔给我儿媳妇开。他在车库上有一间房。总警司,你要想找他了解情况,恐怕得等一等。今天他休假。”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厄休拉夫人?”
“昨天晚上很晚,或者今天一大早。他一般都是这个时间走。我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不过问下属的私人生活。如果如我所料,我儿子的死讯今天晚上应该会在新闻中播出,他无疑会提前回来。不管怎样,他通常都是11点之前回来。碰巧,我昨天晚上刚过8点的时候用家里的电话和他通过话,9点15分的时候又通了一次。除了哈利威尔,就还有一位用人了。艾丽丝·明斯太太每周来工作四天,负责一般的家务事。马特洛克小姐可以给你她的地址。”
达格利什问道:“您儿子在圣马修教堂小礼拜堂的经历,他和您谈过吗?”
“没有。在这个话题上,他不指望我能够有相同的体会。从1918年以后我就不再是个信仰宗教的女人了。我甚至怀疑我是否真正相信。特别是神秘主义,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就像聋子听音乐一样。当然,我能够接受别人有这种经历。我能接受他们既有生理也有心理上的体验。这些都是过度工作、中年危机、寻找生存意义的需要促成的。但这对我来说一直都是徒劳的追求。”
“您的儿子觉得是徒劳的吗?”
“在这次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会把他描述成一个传统的圣公会教徒。我怀疑他是在用自己信奉的宗教教义提醒自己保持基本的体面,确认自己的身份,在那里,他可以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可以不用担心也不受干扰地思考。像大多数上流社会的圣公会教徒一样,他会觉得,如果上帝选择化身一位18世纪的英国绅士来拜访他的子民,他的教诲会更容易被理解。但是也像这个阶层的大多数人一样,他克服了这个问题,靠的是让上帝多多少少披上一位18世纪英国绅士的外衣。他在那座教堂的体验——他自称有过的体验——是无法解释的,要替他说句公道话,他也没有试图去解释,至少没有对我解释。希望你不要指望和我讨论这件事。这个话题不受欢迎,而且和他的死绝对没有关系。”
这是一段漫长的演说,他看得出来这让她有些疲惫。达格利什想,她不可能这么幼稚,但是当他发现她真的希望他这么认为的时候,有些吃惊。他说:“当一个男人改变了自己的整个人生轨迹,然后在做出这个决定一个礼拜之后死了,还很有可能是被谋杀的时候,这肯定是相关的,至少就我们的调查来看是有关系的。”
“哦,是的,我相信这与案件是相关的。总警司,这个家里几乎不会有什么隐私是与你的调查无关的。”
他看得出来,在刚经过的短短时间内,她已经精疲力竭。她整个人在巨大的椅子里缩成一团,几乎都皱缩枯萎了,放在椅子扶手上的胳膊也开始轻轻颤抖。但是正如同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悲伤情绪,他也控制住了自己的同情心。他还有一些问题要问,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利用对方的疲惫或者悲伤进行发问。他弯下腰,从手提箱里取出仍然装在透明保护膜里的、烧掉一半的日记,说:“我们已经从这上面取了指纹,但是鉴别都有哪些人接触过这本日记还需要一段时间——保罗男爵、您或是其他家庭成员。我想让您确认一下这是否是他的日记。如果你不打开袋子就能辨认的话最好不过。”
她接过袋子,放在自己大腿上,有那么一会儿一直低头看着。他有种感觉,她不想抬起头和他对视。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说:“是的,这是他的日记。但是这确实不重要,只是对行程的记录。他并不是个习惯记日记的人。”
“如此说来,他居然想要烧掉这本日记,那就有些奇怪了——如果真的是他想要烧掉的话。还有一件怪事:日记本最后一页的上半部分被撕掉了。那张纸上有去年的日历和1986年的日历。您还能想起来那一页纸上的其他内容吗,厄休拉夫人?”
“我都不记得我看到过那一页。”
“您能回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到这本日记是在何时何地吗?”
“恐怕我不可能记得住这种细节。还有别的事情要问吗,总警司?如果有,但是又不急的话,也许在发问之前你应该首先确保这是在对谋杀案进行调查。”
达格利什说:“我们已经确定了,厄休拉夫人。哈利·麦克是被谋杀的。”
她没有回应。有那么一分钟,他们面对彼此,沉默地坐着。然后,她抬起大眼睛,迎上他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从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各种感情:坚定、恳求和挑衅。他说:“恐怕我问的时间太长,已经让您疲惫了。其实就只剩下一件事。您能告诉我有关那两个在这个家工作之后不久便死去的年轻女子——特蕾莎·诺兰和黛安娜·特拉弗斯的任何情况吗?”
刚才亮出来的那本烧焦一半的日记本让她大吃一惊,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她却非常从容。她平静地说:“恐怕我所知甚少。我想你无疑已经了解了大部分的情况。特蕾莎·诺兰是个温柔而善解人意的护士,是一个有能力,但我觉得并不是太聪明的年轻女子。她5月2日报到,来当我夜里的陪护。那时候,我有严重的坐骨神经痛。然后在6月14日,她就离开了。她在这个家里有一个房间,但是只有在晚上才来工作。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她后来去了汉普斯特德的一所产科疗养院。我承认,她也许是在这里工作时怀孕的,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家里的任何人都没有责任。照顾82岁、患有关节炎的老女人的工作是不会有怀孕的风险的。我对黛安娜·特拉弗斯的了解就更少了。很显然,她是个失业的女演员,在她‘歇业’期间——我想这应该就是他们所使用的委婉表达——会做一些家政工作。她因为看到了马特洛克小姐在本地报刊店橱窗里放置的卡片而前来应聘,马特洛克小姐雇用她来代替之前离开的一个清洁女佣。”
“这是在咨询过您的意见之后吗,厄休拉夫人?”
“在这件事上她几乎不需要问我,事实上,她也没有问。当然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两个女人的事情。我的一两个朋友尽职尽责地给我送来《帕特诺斯特评论报》上面那篇文章的剪报。我很吃惊,警方居然会不嫌麻烦调查这种明显是廉价小报在哗众取宠的文章。这事几乎不可能和我儿子被谋杀一案有什么关联。如果只有这些问题,总警司,你现在可能想见见我的儿媳妇。不,别按铃了,我愿意亲自带你们下去。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就可以过去。”
她按了按椅子扶手上的按钮,座位慢慢升起来。她花了一点儿时间才站稳,然后她说:“在你去见我的儿媳妇之前,有件事我得说一下。你可能会发现她不像你料想的那么痛苦。那是因为她没有任何的想象力。如果是她发现我儿子的尸体,她一定会郁郁寡欢,深受震动,根本就没法和你交谈。但是她很难想象没有亲眼看到的场面。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对你们两个都公平。”
达格利什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想,这是她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她字句中的暗示很明显,但是她如果聪明一点的话就不应该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