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亲 第二章

他看着她支起自己迈出第一步,迎接预料之中的阵阵绞痛,没有做任何帮助她的举动。他知道那样的行为既冒昧又不受欢迎,而凯特对于这种不言自明的指令总是非常敏感。她合上笔记本,安静又警惕地观察着。慢慢地,厄休拉夫人移到门边,拄着拐杖自己站稳。她扭动金色的门把手,手上的血管向外凸出,就像蓝色的细绳。他们跟在她身后,缓缓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迈进电梯。这个装潢精致、优雅的电梯几乎容不下他们三人,达格利什的胳膊和厄休拉夫人的抵在了一起。即便是隔着花呢袖子,他也能感受到她胳膊的脆弱,并能感受到她一刻不停的微弱颤抖。他注意到她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心中暗想花多少工夫才可以攻破她的防线,而他的工作又是否需要攻破她的防线?电梯缓缓降下两层,他知道她也同样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并且把他视为敌人。

他们跟着她来到会客室。要是保罗·博洛尼没有出事,也会向他展示这个房间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幻觉,就像是死者本人,而非他的母亲站在自己身边。三扇高高的拱形窗前悬挂着华美的窗帘,外面能看得到花园里的树林。它们看起来十分不真实,就像在无尽的绿色与金色中浮于表面的织锦。在古典主义与哥特风格相杂糅的精致天花板下,这个房间几乎没有多少家具,空气中有一种忧郁的氛围,仿佛这里的空气很久没有被人呼吸过。这种气氛本是极少接见访客的乡间别墅起居室中才有的。除此以外,还弥漫着一股百花香和上光蜡相混合的味道,使得他几乎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圈圈白线,将禁止游客进入的区域围圈出来。

痛失亲人的母亲选择单独与他会面,这可能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但这位寡妇认为自己应该有医生和律师的安抚与保护。厄休拉夫人简要地介绍了一下他们,然后很快就离开了。达格利什和凯特穿过地毯,走向像油画一样做作而不自然的几个人。芭芭拉·博洛尼坐在壁炉右侧的高背椅上,她的律师安东尼·法雷尔在她对面坐着,身子前倾;而站在她身后,手按在她的脉搏上的是她的医生乔治·皮戈特。他第一个开口:“我得走了,博洛尼夫人。但是晚上我会再来,如果方便的话,大约是18点,然后我们想个法子让你今晚不会失眠。如果你希望我早点来,让马特洛克小姐打电话就行。尽可能地吃一点晚餐,让她给你准备一点清淡的食物。我知道你不想吃东西,但是我想让你试着吃一点,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伸出手。他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转而望向达格利什,又移开视线,口中喃喃说道:“骇人听闻,骇人听闻。”

达格利什没有回应,他又说:“我想博洛尼夫人现在足够坚强,可以和您谈话了,总警司。但我希望不要谈太久。”

他说起话来就像一个在一场关于谋杀的戏剧里演出的业余演员,预料之中的对话如期而至。达格利什感到很吃惊,一个按理说对悲剧已经见怪不怪的医生,居然会比自己的病人还要不安。当他走到门口时,达格利什平静地问:“你也是保罗男爵的医生吗?”

“是的,但只有最近才是。他之前是吉莱斯皮医生的自费病人,吉莱斯皮医生去年去世了。在此之后,保罗男爵和博洛尼夫人加入了国民医疗服务,成了我的病人。我现在手上有他的病历,但是他从未正式地就疾病向我咨询过。他是个非常健康的男人。”

这就解释了他部分的不安。他不是合作多年、深受信任的家庭医生,而是一个加班工作的本地全科医生,因此也不难理解他急着回到拥挤的手术室或者继续他在医院的巡查工作。他可能很不情愿地发现,现在的状况需要一种他没有时间准备的社交技巧以及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尽管不怎么令人信服,他也尝试着在这个会客室扮演一个这家人的朋友角色,而在此之前,他可能都没进过这所房子。达格利什在想,保罗·博洛尼加入国民医疗服务的决定是出自政治需要、对自己身体的信心,还是经济上的原因,又或者三者皆有?大理石雕的壁炉上方有一块三角形的墙纸已经褪色,它被一幅不怎么显眼的全家福遮住了一半,但是达格利什认为这里曾经挂着一幅更为珍贵的油画。芭芭拉·博洛尼说:“总警司,请坐。”

她向墙边一条沙发所在的位置随意地摆了摆手。沙发摆放得很不方便坐下,看起来也似乎太古老,不可能再坐人了,但是凯特走过去坐了下来,小心地掏出笔记本。达格利什走到一把高背椅旁,把它搬到壁炉边,放在了安东尼·法雷尔的右侧。他说:“我们很抱歉在这样的时刻打扰您,博洛尼夫人,但是我相信您明白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然而,芭芭拉·博洛尼望向皮戈特医生的方向。她充满厌恶地说:“一个可笑的小男人!保罗和我去年6月才刚刚登记在他名下。他的手上全是汗。”

她噘了噘嘴表示嫌弃,然后把双手僵硬地拢在一起。达格利什说:“您现在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她看向法雷尔,就像一个期待指引的孩子。他用流畅专业的声音说:“我亲爱的芭芭拉,在谋杀案调查中,恐怕往常有教养的寒暄都要被暂时搁置一边。拖延太奢侈了,警察可等不起。我知道总警司会让这次询问尽可能短,你也要勇敢起来,尽可能让他的工作轻松。”

在她有机会回应之前,他对达格利什说:“我不仅仅是作为博洛尼夫人的律师出现在这里,也作为她的朋友。我们事务所已经照顾了这个家庭的三代成员了,我个人对保罗男爵有着极高的敬意。我不仅失去了一个客户,还失去了一位好友。这也是我来这里的部分原因。博洛尼夫人非常孤单,她的母亲和继父都在加利福尼亚。”

达格利什想,如果他说“但是她的婆婆就在几层楼之外的地方”,法雷尔会怎么回应?在这样的时刻,全家人本应很自然地聚在一起,就算不是互相寻求抚慰也要彼此支持,她们却彼此远离。他在想她们是不是不懂得要团结?法雷尔是不是也不在意?还是说她们平时太习惯在同一个屋檐下过着自己的生活,即便是在这样极端的悲剧到来时,也没有办法突破由电梯和那两层楼所代表的心理障碍?

芭芭拉·博洛尼转而用她那带有一抹紫罗兰色的蓝眼睛望向达格利什,有那么一秒钟他心神不定。在最初闪过一丝好奇之后,那目光死寂下去,几乎没有半点生命迹象,让他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副彩色隐形眼镜。也许这么久以来常常见证她自己的目光所能带来的效果,她不再需要刻意让自己表现出什么表情,只要她有兴致,即可最有效地利用自己的目光。他一直都知道她非常美丽,但是他不记得是怎么知道的了,也许是在她的丈夫被人议论时,闲言碎语老是提到这一点,给他积攒起了这种印象,或者是看到过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但是这不是一种能激荡他内心的美丽。他会很乐意坐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像欣赏油画一样欣赏她,不带感情地去倾慕她杏眼上完美隆起的眉骨、上唇的优雅弧线、脸颊凹陷处的阴影和她细长脖子上喉咙处的微微隆起。他能够观察、欣赏,然后不带半点遗憾地离开。对他而言,这个金发女子的美过于精致、过于正统、过于无瑕。他热爱的是一种更加独特、反常的美,既脆弱又狡黠。他怀疑芭芭拉·博洛尼是否真的聪明、机智,但并没有看轻她。做警察这一行,没有什么比以貌取人更危险了。但是他也迅速地想了想,会不会有人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去杀人。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遇见过三个这样的女人,每一个在通常意义上都不算是美丽的。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有一种静止、放松的优雅。她穿了一条浅灰色的细羊毛百褶裙,上身是一件浅蓝色的丝绸衬衫,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灰色羊毛开襟。她身上唯一的珠宝首饰就是几条金链子和小小的金色针式耳钉。她的头发分成浅金色和玉米黄色的一绺一绺,梳到了脑后,在肩部以上扎成了一根粗粗的辫子,只用了一个玳瑁发夹固定。他想,没有什么比这更得体了。这样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寡妇如果穿黑色,会显得过于招摇、做作,甚至是粗俗。这种灰色和蓝色的低调打扮非常适宜。他知道凯特前来通报消息的时候博洛尼夫人还没有更衣,她被告知自己的丈夫被人割断喉咙而死之后,依然能够花心思装扮。为什么不呢?他经历得太多,不会因为悲伤被很好地隐藏起来就认为它不存在。有一些女人的自尊心要求她们不管经历多么猛烈的突发事件都得保持对细节的高度注意,对另外一些女人而言,这又事关自信、从容,或者也是一种反抗。在一个男人身上,这种谨小慎微的品质通常都会得到称赞。那么为什么女人就不可以这样呢?又或者是在过去的20年里,她的外貌已经成为她生活的重中之重,不能仅仅因为有人割断了她丈夫的喉咙就改变这个习惯?他无法不注意到那些细节,比如鞋子两侧小心翼翼系好的皮带扣,精心挑选的口红正好能够搭配她涂的粉色指甲油,她还涂了眼影,双手至少没有在发颤。她又一次开口,音调很高,他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嗓音。他觉得这种声音很容易演变成孩子气的哭诉。她说:“当然了,我想要帮忙,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得上忙。我是说,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谁会想要杀害保罗呢?他没有任何敌人,每个人都喜欢他,他非常受欢迎。”

用这种高亢而有些刺耳的嗓音说出这套陈腐、无力的悼念之词,她自己可能也觉得有些笨拙。短暂的沉默后,法雷尔认为需要打破尴尬的气氛,他说:“当然,博洛尼夫人深受惊吓。总警司,我们希望您能提供给我们更多的信息。我们猜凶器应该是种刀子,并且在喉咙处有数道伤口。”

达格利什想,这应该就是最富技巧的律师才能想出来的、对于保罗男爵喉咙被割所能使用的最委婉的表达。他说:“显而易见,保罗男爵和那个流浪汉是同一种死法。”

“凶器被留在现场吗?”

“现场有疑似凶器的工具。他们可能都是死于保罗男爵的剃刀之下。”

“那是由杀人凶手留在房间里的吗?”

“是的,我们是在房间里找到的。”

法雷尔抓住了达格利什谨慎的措辞中暗示的含义。他本人并没有使用“自杀”这个词,但是这个词及其代表的真相就横亘在两人中间。法雷尔继续问:“还有教堂的大门,是被破门而入的吗?”

“教堂工作人员沃顿小姐今早发现尸体的时候,门没有锁。”

“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进去,而且可以假设确实有人进去了?”

“当然。您应该可以理解,我们现在的调查才刚刚起步。在我们得到尸检和法医鉴定报告之前,任何事情都是不确定的。”

“当然了。我之所以问,是因为博洛尼夫人想要了解事实,或者说尽可能多地了解事实。而且她也有权了解全部情况。”

达格利什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他们非常清楚彼此的意思。法雷尔十分彬彬有礼、谦逊、谨慎,但并不友善。一直以来他都小心地保持这种举止,已经成为他职业生涯的一部分,以至于几乎看不出是种伪装,他似乎在说:我们都是专业人士,在各自的领域里也都小有名声。我们都知道彼此要做什么。你应该谅解这种不友善,因为我们也许需要站在不同的立场。

而事实是他们已经站在了对立的立场,而且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法雷尔似乎放射出一种朦胧的气场,将芭芭拉·博洛尼笼罩在舒适的气氛里,他在说:我就在这里,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把一切交给我,你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他对达格利什所表达的则是一种更为微妙的男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几乎就像阴谋一样,而她被排除在外。他表现得非常出色。

他在城里的律所——“托林顿-法雷尔-彭杰”有许多的分支机构,在过去的两百多年里享有毫无污点的业界名声。他们的刑事辩护部门曾为伦敦一些最臭名昭著的恶棍辩护过。这些人里有一些现在在他们里维埃拉的别墅度假,有一些在游艇上逍遥自在,几乎没几个在坐牢。达格利什突然想起两天前他在去苏格兰场的路上曾经过一辆押送犯人的囚车,一双双无名但又充满敌意的眼睛从车后窗的狭槽瞪出来,就像他们再也看不见任何景色。在遭遇不幸的时刻,支付法雷尔几小时的律师费也许会造成根本的不同。

芭芭拉·博洛尼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来烦我。保罗甚至都没告诉我他要在那个教堂过夜,和一个流浪汉一起借宿。我的意思是,这也太傻了。”

达格利什说:“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昨天上午9点15分。他正好是在玛蒂端来我的早餐之前来见的我。他没有待很久,大约15分钟吧。”

“他看起来怎么样,博洛尼夫人?”

“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他没有说太多话。他从来都不多话。我想我应该是告诉了他我这一天的行程安排。”

“都是什么安排呢?”

“我预约了11点要在邦德街的麦克-约翰美发店做头发。然后我和以前上学时的老朋友在骑士桥吃了午饭,下午我们又一起在哈维·尼克斯商场里购物。我回到家已经是下午茶的时间了,那个时候他已经走了。我9点15分之后就再没见到他。”

“那么据你所知,他在这之后有没有回过家呢?”

“我觉得应该没有,不过就算回来了我也不可能看到。我回来换了衣服以后,又去了彭布罗克产妇疗养院。那是我表兄在汉普斯特德的一家疗养院。斯蒂芬·兰帕特是一名产科医生。我和他一直待到午夜,然后他把我送回了家。我们开车到库克姆,在科克汉村的黑天鹅餐厅吃了晚饭。我们是19点40分离开的彭布罗克产妇疗养院,然后就直接去了黑天鹅餐厅,我是说,路上没有做任何停留。”

他想,这实在是恰到好处。他本来就预料到她迟早都会给出不在场证明,但没想到会是这么早、说得这么详细。他问:“那你早餐前最后一次见到保罗男爵的时候,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这一天都有些什么打算?”

“没有。但是您不能看看他的日记吗?他把日记本放在书房的抽屉里。”

“我们在小礼拜堂找到了他日记本的一部分。其余的被烧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仔细地观察着她。蓝色的大眼睛忽闪了几下,变得谨慎机警,但他可以发誓这对她来说已经不是新闻了。她又一次转向法雷尔:“但是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为什么保罗要烧掉他的日记?”

达格利什说:“我们还不清楚是否是他烧掉的。但是日记本确实被扔在了壁炉里,好几页都被烧掉了,最后一页被撕成了两半。”

法雷尔迎上了达格利什的目光。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然后达格利什说:“那么,我们得另找方法串起他这一天的时间线。我本来以为您能帮得上忙。”

“但是这有必要吗?我是说,如果是有人闯入并杀害了他,知道他在几个小时之前去找过房产经纪人又有什么用呢?”

“他去了吗?”

“他说他有个约见。”

“他说是和谁了吗?”

“没说,我也没问。我想上帝只是告诉他要把房子卖了,而没有告诉他要咨询哪家房地产商。”

这些话语令人震惊,同时又非常无礼。达格利什清楚地察觉到法雷尔的惊愕,就好像他已经惊呼出来。但是她在那尖厉而微微有些急躁的声音中并没有听出怨恨或者嘲讽。她可能只是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当着大人的面说出不可原谅的话语,然后也被自己的鲁莽惊到。安东尼·法雷尔认为是时候插话了,他圆滑地说:“我本人昨天下午原来是要见保罗男爵的。他和我,还有律所里两个负责经济事务的同事约了14点30分见面,商谈一些事务的安排,我认为应该是关于他辞去内阁职务之后的安排。但是昨天快10点的时候他突然打电话取消了预约,改为约在今天的同一时间。他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到办公室,但是他给我的办事员留了口信。如果您能证明他死于谋杀,我自然就会理解有关他事务的一切细节都需要被放大检验。厄休拉和博洛尼夫人都表示愿意配合。”

达格利什想,他也许是个自大的浑蛋,但绝不是个傻瓜。他知道,或者说猜到现在提出的大部分问题都还很不成熟。他愿意接受询问,但也可以选择终止问话。芭芭拉·博洛尼用她的大眼睛看着他。

“但是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保罗把一切都留给了我。我们结婚后他就告诉我了。房子也是,一切都简单、直接。我是他的遗孀,这些都是我的——基本上都是。”

法雷尔流利地说:“我亲爱的夫人,非常简单、直接。但是现在完全没必要讨论这个。”

达格利什从他的钱包里取出一封匿名恶意诽谤信的副本,递给她说:“我想你看过这个了。”

她摇了摇头,把信递给法雷尔。法雷尔花时间读了信,面无表情。如果他之前看到过,也绝对没有想要表现出来的意思。

他说:“从表面来看,这是对保罗男爵品行的恶意诽谤,甚至可以对其提起诉讼。”

“这也许和他的死亡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很明显,我们也需要将其有关联的可能性彻底排查。”

他又转向芭芭拉·博洛尼。

“您确定您的丈夫没有给您看过这封信吗?”

“没有。他为什么要给我看?保罗从来不会让我为了无能为力的事情而烦心。这不就是那种大同小异的诽谤信吗?我是说,政客们经常收到这种信。”

“您是说,这封信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您的丈夫之前也收到过类似的信件?”

“不,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应该没收到过。他从没说过,我只是说任何担任公职——”

法雷尔插了进来,专业、流畅地说:“当然,博洛尼夫人的意思是说,任何担任公职,特别是政府公职的官员都应该预料到自己会面对一定程度的恶意与不快。”

达格利什说:“但是肯定不会像这封这么具体。后来还有一篇明显是根据这封信写成的文章,刊登在了《帕特诺斯特评论报》上。您看到那篇文章了吗,博洛尼夫人?”

她摇了摇头。

法雷尔说:“我想这个应该有些关联,但是我们必须要在现在谈论这个吗?”

达格利什说:“如果博洛尼夫人觉得太痛苦,就不用。”

这句话所暗示的意思过于明显,法雷尔并不喜欢。他的客户帮助了他。她转向他,眼中完美地融合了哀求、惊讶与痛苦。

“但是我不明白,我已经告诉了总警司我所知道的一切情况。我确实想要帮忙,但是我怎么才能帮得上忙呢?我对黛安娜·特拉弗斯一无所知。马特洛克小姐,也就是玛蒂,负责管家。我想这个女孩是看到广告后前来应聘的,然后玛蒂把她留了下来。”

达格利什说:“这在现在这个时代不是很不寻常吗?年轻人通常都不愿意做家政。”

“玛蒂说她是个演员,每周只想工作几个小时。这个工作很适合她。”

“马特洛克小姐在雇用这个女孩之前征求过您的意见吗?”

“没有,我想她可能问过我的婆婆。她们两个人负责管家。她们不拿这些事来烦我。”

“还有另外一个死去的女孩,特蕾莎·诺兰。你和她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她是我婆婆的护士,和我没关系。我几乎没见过她。”

她又转向安东尼·法雷尔:“我有必要回答所有问题吗?我想要帮忙,但是怎么才能帮忙?也许保罗有什么敌人,但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们并不讨论政治,或者类似的话题。”

她眼睛中闪烁的蓝色光芒表示,没有人应该拿这种与重要事实无关的事情来给她增添负担。

她又补充道:“实在是太可怕了。保罗死了,是被谋害的——我简直无法相信。我还没有真正接受这个消息。我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件事了。我只想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待着。我想叫玛蒂过来。”

这些字句充满哀求,希望获得同情和理解,但是说话的口气却像是一个正在抱怨的孩子。

法雷尔走到壁炉边,拉动了闹铃的拉绳。他说:“恐怕有关谋杀的一个可怕事实就是警方必须在这个悲痛的时刻插入进来。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需要确定您丈夫有没有同您说过什么能给他们提供线索、找到嫌疑人的话:会不会有人知道他那天晚上会留在圣马修教堂、会不会有人对他心怀不满,也许想要除掉他?看起来保罗极有可能是被偶然闯入的人杀害了,但是警方必须彻底排除其他可能性。”

如果安东尼·法雷尔觉得能够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主导这次问话,那他可就错了。然而就在达格利什再度开口之前,门被突然撞开,一名年轻男子冲进屋子,奔到芭芭拉·博洛尼面前。他大喊着:“我亲爱的芭比!玛蒂给我打电话说了这事儿。太可怕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我要是知道一早就来了,但是她直到11点才联系上我。亲爱的,你怎么样了,你还好吗?”

她相当微弱地说:“这是我的弟弟,多米尼克·斯维恩。”

他冲着他们点了点头,就好像他们才是现场的入侵者,然后又转回去面向他的姐姐。

“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芭比姐姐?是谁干的?你知道吗?”

达格利什想,这一定不是真的,他一定是在演戏。随后他又告诉自己,这样的评判很明显不够成熟,也许也不够公正。做警察教会他一件事:在极度震惊与悲痛的时刻,即便是最能说会道的言辞听起来也会是陈词滥调。如果斯维恩过分诠释了一个忠诚、会安慰人的弟弟角色,这也并不代表他就不是真的那么忠诚并急于表示安慰。但是当他把胳膊环绕在芭芭拉·博洛尼肩上时,达格利什并没有忽略她那轻微的战栗。当然了,这也许是受到惊吓的一种小小表示,但是达格利什在想,这是不是也表现出了对此举轻微的反感?

他一开始看不出来这两个人是姐弟。确实,斯维恩也有同样的玉米黄色的头发,但是发型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做的,细密的卷发紧紧贴着苍白、圆滑的额头。他们的眼睛也长得很像,在弧形的眉毛下面都有着同样的蓝紫色眼眸。但是相似之处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半点没有他姐姐那种摄人心魄的古典美。尽管如此,他的面孔仍然十分精致,嘴唇任性噘起,如孩童一样小巧的奶白色耳朵像刚长出来的翅膀一样突出,却也具有一种顽皮的魅力。他个子很矮,才刚过一米六,但是肩膀宽阔,胳膊纤长。他瘦弱的面孔上还被赋予了一种如同类人猿般的力量,整张脸看起来特别不和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他长得有点畸形。

但是马特洛克小姐已经应铃声而来,就站在门边。芭芭拉·博洛尼没有告别,发出轻微的一声呻吟,跌跌撞撞扑向了她。这个女人先是凝视着她,然后又冷漠地环视了一圈屋里的男人们,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将她领了出去。屋子里有一瞬的沉默,然后达格利什转向多米尼克·斯维恩。“既然您来了,也许能回答一两个问题。您有可能会帮到我们。您上次见到保罗男爵是什么时候?”

“我尊敬的姐夫?你知道吗,我记不得了。反正好几周都没见过了。事实上我昨天一整晚都在这里,但是我们没有碰面。伊芙琳,也就是马特洛克小姐没有等他回来吃晚饭。她说他吃过早饭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凯特坐在墙边问道:“先生,您是什么时候到的?”

他转过身望向她,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致,坦诚地欣赏了她一番,似乎在表达一种性暗示。

“快到19点的时候。邻居正好要出门,他看见我来了,所以如果这件事很重要的话,他可以帮我做证。但我看不出来为什么有这个必要。马特洛克小姐当然也可以做证。我一直待到22点30分,然后去了本地的一个酒吧,‘印度王’,去喝了睡前最后一杯。那里的人应该能记得我,我是最后一批离开的顾客之一。”

凯特问:“19点到22点30分的时候您一直都待在这间屋子里吗?”

“是的。但这和保罗的死有什么关系?我是说,这点很重要吗?”

达格利什想,他不可能这么幼稚吧。他说:“这一点能帮助我们回溯保罗男爵昨天的行动。您待在这儿的时候他有可能回来过吗?”

“我想有可能吧,但是可能性不太大。我中间泡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澡,这也是我过来的主要原因。他有可能在那期间回来,但如果那样的话,马特洛克小姐应该会提出来。我是个演员,目前失业中,只是去参加一些试镜。别人管这叫息影期,天知道是为什么。我看更像是焦躁期。我五月的时候在这里住过一两个礼拜,但是保罗并不是很热忱,所以我就搬去和布鲁诺·帕卡德一起住。他是个剧院设计师,有一套小公寓,经过改造,就在牧羊人丛林区。但因为他有很多模组和工具,房子里空间不是很大。最关键的是没有浴缸,只有一个淋浴头,而且又是和便池挨着,所以对于任何比较挑剔的人来说都不会很舒适。我习惯了偶尔来这里吃顿饭、泡个澡。”

达格利什想,这段话非常流畅,让人不由生疑,就像整个演说都是彩排过的一样。对于一个没被要求解释自己行踪的人来说,他不会猜到这是一起谋杀案,由此来看他实在吐露了太多。但如果几个时间点都能被确认,那么斯维恩看起来就是清白的。斯维恩说:“听着,如果你没有别的要问了,我就上去找芭比了。这对她来说是件骇人听闻的事。如果你需要的话,玛蒂可以给你们布鲁诺的地址。”

他走了之后,有一会儿没人说话。然后达格利什说:“听说博洛尼夫人继承了这座房产,我很感兴趣。我以为会按照继承顺序来呢。”

法雷尔用一种专业人士的姿态冷静接受了这个问题。

“是的,这种情况不多见。厄休拉夫人和博洛尼夫人都授权给我,允许我向您提供您所需的一切信息。博洛尼家的旧址,也就是在汉普郡的那一处是要按照继承顺序来继承的,但是那个地方和他们家族大部分的财富一样,很早就被废弃了。这座房子总是从一位男爵转给下一位男爵。保罗男爵是从他哥哥那里继承的,但是他对于这一处房产的处置有自由裁量权。他结婚之后就立下了新遗嘱,将此地完全留给他的妻子。这份遗嘱很明确,厄休拉夫人有自己的资产,但也给她留下了一笔遗赠,还有更大的一笔钱留给了他唯一的孩子,莎拉·博洛尼小姐。哈利威尔和马特洛克小姐每人都能分到一万英镑。然后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把一幅亚瑟·戴维斯的油画留给了他所在地方党派的党主席。还有其他一些较小的馈赠,但是这座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还有一笔足够的供养费都给了他的妻子。”

达格利什想,光是这座房子至少就能值75万英镑,如果考虑到地理位置和它独有的建筑学价值,可能还要更值钱。他又一次想起自己还是个新人时,一位老警长说过的话:“小伙子,爱(Love)、欲望(Lust)、恨(Loathing)、贪婪(Lucre),是谋杀里面的4L要素。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