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亲 第三章

那天下午,他们在坎普顿小丘广场询问的最后一位是马特洛克小姐。达格利什让她带他们去看博洛尼平时存放日记本的地方,她领着他们来到了一楼的书房。他知道,从建筑风格来看,这是房子里最古怪的房间之一,而且也是最具索恩风格的房间之一。房间是八角形的,每一面墙边都放置着顶天立地的玻璃门书橱,中间由带有凹槽的壁柱隔开,穹顶悬挂着一盏灯,盖着八角形灯罩,由流光溢彩的彩色玻璃点缀。他想,这一设计巧妙利用了有限的空间,是这位建筑师别具一格的才华展示了这一成功范例。但是这依然是个只适合观赏的房间,而不适合在这里居住、工作或者享乐。

房间中间稳稳放着博洛尼的红木书桌。达格利什和凯特走到桌子旁,马特洛克小姐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她的双眼专注地盯着达格利什的脸,仿佛稍微一走神他就会向她扑过来。达格利什说:“请问,您能给我指明,日记本到底放在哪个位置吗?”

她走上前,没有说话,打开了右边最上面的一个抽屉。现在抽屉是空的,只有一盒信纸和一盒信封。他问:“保罗男爵会在这里工作吗?”

“他会写信。他把议会的文件都放在议院办公室,把和选区工作相关的材料放在伦瑟姆的办公室里。”她又补充道,“他喜欢把一切分门别类。”

达格利什想:分门别类,客观冷漠,掌控一切。他再次感觉到自己就好像在一个博物馆里,博洛尼就坐在这个装潢华丽的牢笼里,如同一个陌生人。他问:“那他的私人文件呢?你知道他会把那些文件放在哪里吗?”

“我猜应该是在保险柜里吧。它在门右边的书架后面,被一排书掩盖起来了。”

如果博洛尼确实是被谋杀的,那么保险柜和里面的东西都要拿出来好好检查。但是这和其他几件事一样,可以稍微放一放。

他走到书架前。当然,众所周知,一个人的性格可以从他的私人书架上摆放的藏书中一窥究竟。这个书架表明,相比小说,博洛尼更多的是在读传记、历史和诗歌。而在扫视了一圈之后,达格利什发现,这里的藏书量之大,完全可以当作私人俱乐部或者豪华游轮的图书馆,但是如果是游轮的话,这趟航线的目的更像是丰富知识而非大众娱乐,并且票价不菲。这里整齐摆放的是任何一位受过良好教育、有涵养的英国绅士预料之中、毋庸置疑的合适选择。但是他无法相信博洛尼是那种只会选择布克奖决选名单上小说的人。他再次感觉到博洛尼的一种人格在逃避他,这个房间和屋内的摆设都试图把那个本质的性格掩藏起来。他问:“昨天都有几个人进来过这个房间?”

他一定是被这个房间毫无个人色彩的正式气氛所影响。他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听起来怪怪的,她也完全没有掩饰语气里的不客气。

“进来过?书房是私人宅邸的一部分。我们从来不锁门,所有的家庭成员和他们的朋友都可以像你说的那样,‘进来’。”

“那么,昨天到底有谁进来过呢?”

“我也不能确定。如果你们在教堂发现保罗·博洛尼爵士带着日记,那他肯定进来过。明斯太太应该进来打扫过。弗兰克·马斯格雷夫先生是选区的党主席,午饭的时候他进来过,但是没有在这里逗留。莎拉·博洛尼小姐下午的时候来看她的祖母,但是我想她应该是在会客室里等着的。厄休拉夫人回来之前她就离开了。”

达格利什问:“是您给马斯格雷夫先生和博洛尼小姐两个人开的门吗?”

“是我给他们开的门。没有别人干这个活儿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博洛尼小姐以前有大门的钥匙,但是她离开家以后就把钥匙留下了。”

“您最后一次看到日记本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我觉得大概是两个礼拜前吧。博洛尼男爵从他在议院的办公室打回电话来,说让我帮他核实一下一个晚餐约定。”

“您最后一次见到保罗男爵是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快10点的时候。他进到厨房里,要为中午的野餐准备一些食物。”

“那也许我们现在应该去厨房看看了。”

她领着他走过铺着瓷砖的走廊,往下走了几层台阶,又穿过一扇包着厚毛呢的门,来到宅子的后方。然后她让到一边,让他进屋,自己依然站在门口,双手紧握,就像一个等待厨房清洁评判结果的厨子。然而确实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就像书房一样,厨房也缺少个人色彩,虽然没有明显的不适,也不是说厨具置办不够齐全,但就是缺少那种惬意感。厨房内有一张擦拭得非常洁净的松木桌子、四把椅子和一个很大的老式煤气炉,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现代的、使用固态燃料的炉子。很明显最近这些年主人几乎没为厨房花过钱。从低矮的窗户向外望去,他可以看到后墙把房子和马厩、车库分隔开来,还能看到壁龛里大理石神像的脚部。虽然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精心雕刻的脚趾,似乎也在强调房间里颜色的匮乏。唯一显眼的是水槽上方的架子上一盆粉红色的天竺葵,旁边还有一盆插条植物。他说:“您告诉我保罗男爵来拿自己的午餐,是他自己动的手还是您帮他拿的食物?”

“他自己。他知道吃的都放在哪里。我准备厄休拉夫人早餐的时候他也经常在厨房。他过去常常亲自把早餐给她送上去。”

“那么,昨天他都带走了什么吃的?”

“半条面包,他都切好成片了,一片羊乳干酪,两个苹果。”她又补充道,“他看起来心事重重。我不觉得他在意自己到底拿了什么吃的。”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供额外的信息,但是当他进一步轻声询问她博洛尼的情绪状态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说错了什么,她又开始后悔不该吐露太多,变得更加阴沉。保罗男爵曾告诉她他不会回来吃午饭,但是再没说别的。她不知道他要去圣马修教堂,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吃晚饭。达格利什说:“那你还是按照平常的时间表和平日的习惯准备了晚餐吗?”

这个问题让她仓皇失措,她因窘迫而脸红,紧紧捏起双手。然后她说:“不,不,不是平常的习惯。厄休拉夫人用过下午茶回来之后告诉我给她送一瓶汤和一碟黑面包夹烟熏三文鱼三明治上去。她整个晚上都不想再被打扰。刚过18点我就送上去了。我知道博洛尼夫人会在外面吃饭,所以我决定等等,看保罗男爵会不会回来。如果他回来的话我可以给他做一些方便的菜品。还有汤剩下来,我可以给他热一下,还可以给他做一份煎蛋卷。总有能吃的东西。”她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辩护,就像他指责她玩忽职守。

他说:“但是他没有提前告诉你自己会不会回来吃晚饭,这似乎有些不够体贴。”

“保罗男爵从来没有不体贴过。”

“那没有提前打好招呼就在外面待一整晚肯定是不寻常的吧?全家人一定都很担心。”

“对我来说并非如此。这个家里的人选择做什么和我无关。他也可能是待在了自己的选区。23点的时候我问厄休拉夫人我可不可以不给大门插上门闩就去休息。她说可以。博洛尼夫人知道回来之后要把门插上。”

达格利什变换了一下提问的策略。

“保罗男爵昨天早上出去的时候带火柴了吗?”

她明显地表现出了吃惊,他想,这应该不是假装出来的。

“火柴?他不需要火柴。保罗男爵不……生前不会……抽烟。我从没见过他带着火柴。”

“如果他带着,他能从哪里拿到这些火柴?”

“这里,就在炉子边上。这种火柴没有办法自己擦出火来。还有一包四盒装的,放在上面的碗橱里。”

她打开碗橱,把火柴拿给他看。用来包住四盒火柴的纸封已经撕开,少了一盒火柴,应该就是现在放在炉子旁边的那一盒。她开始紧盯着他,眼珠一转不转,眼眸亮闪闪的,脸有一点涨红,就像是发了低烧。他有关火柴的问题一开始令她吃惊,但是现在似乎让她感到了不安。她更加警惕、谨慎,也更加紧张。他富有经验,而她又是很拙劣的演员,根本瞒不过他。直到刚才为止,她回答问题的腔调都像是一个在完成必要但是不愉快的任务的女人,但是现在这场问话对她而言已经变成了严酷的考验。她想让他离开。他说:“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想看看您的起居室,可以吗?”

“可以,厄休拉夫人说了要给予你们全部的支持。”

达格利什觉得厄休拉夫人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更不可能使用这样的字眼。他和凯特跟着马特洛克小姐穿过走廊,来到了对面的房间。达格利什想,这里一定曾是男总管或者女管家的圣地。和厨房一样,这里也看不到什么景致,目之所及只有庭院和通向马厩的门。但是这里的家具都非常舒适:铺着印花棉布的两人座沙发、配套的单人沙发、一张折叠桌、两把倚墙而立的椅子、一个摆满同样大小书卷的书架——这些书肯定都来自同一个读书俱乐部。壁炉是大理石做的,有一条很宽的装饰带,上面混乱地挤满了各种现代的、颇为生动的小雕像——穿着硬衬布衬裙的女人、抱着小马驹的孩子、牧羊人和牧羊女、芭蕾舞者。这些想必都属于马特洛克小姐。墙上挂的画都是裱在现代相框里的印刷品,壁炉上方是约翰·康斯特布尔的《干草车》和莫奈的《田野上的女人们》。它们和家具都是无伤大雅、情理之中的风格,就好像有人说:“我们需要雇一个女管家,就给她布置了一个房间。”即便是其他房间的报废品都要比这些冷冰冰的物品更具有特色。这里同样没有让人感觉到主人想要把自己的个性印刻在这个房间里。他想:他们在这里各自过着自己禁闭式的生活,但是只有厄休拉夫人把这座房子当成自己的家,其他人不过就是过客。

他问她前一晚她是在哪里度过的,她说:“我就在这里,要么就是在厨房。多米尼克·斯维恩先生来吃了饭、洗了澡,之后我们一起玩了拼字游戏。他快19点的时候来的,23点之前走的。我们的邻居,斯温格赫斯特先生当时正在往车库倒车,正好看到斯维恩先生出门。”

“他待在这里的时候,家里还有别人看到他吗?”

“没有了,但是大约20点40分的时候他接过一个电话。是哈瑞尔太太打来的,她是选区前任代理人的妻子。她想试着联系保罗男爵。我告诉她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斯维恩先生呢,他在哪里泡的澡?”

“在楼上的主卫里。厄休拉夫人有自己的盥洗室。楼下也有一个淋浴室,但是斯维恩先生想好好泡个澡。”

“那么,你就是在这个房间或者厨房里待着,而斯维恩先生至少在楼上待了一段时间。你们的后门是锁上的吗?”

“上了锁,还插了门闩。下午茶之后就关上了。钥匙在那个碗橱的钥匙架上。”

她打开碗橱,向他展示了固定在墙上的架子,上面有一排排的钩子和附有标签的钥匙。他问道:“会不会有人出去了,你却没有注意到?可能就是在你待在厨房里的时候?”

“不会的,我通常都开着通向走廊的那扇门。我应该能看到或者听到。昨天晚上没有人从那扇门出去过。”她似乎突然惊醒,充满气势地说,“问了这么多问题。我在哪里,谁在这里,谁可能悄悄地离开而没有人发现。听完这些任何人都会觉得他是被谋杀的。”

达格利什说:“保罗男爵很有可能是被谋杀的。”

她瞪着他,十分惊愕,然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他看得出来她在发抖。她低声说:“被谋杀。没人说起过谋杀的事儿。我以为……”凯特走到她身边,看了看达格利什,然后把手放在马特洛克小姐的肩膀上。达格利什问:“您以为什么,马特洛克小姐?”

她抬头望向他,然后低声呢喃着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小,他得弯下腰凑过去才能听得到。

“我以为他也许是自行了断的。”

“您有什么理由做出这样的判断吗?”

“不,没有理由。当然没有了。我怎么可能会有理由?博洛尼夫人说过……有关他剃刀的一些事。但是谋杀……我不想再回答问题了,今晚是不行了。我感觉不舒服,不想再受折磨了。他已经死了,这就够可怕的了。但是谋杀!我不敢相信会是谋杀。我想一个人静静。”

达格利什低头望着她,想:这种受惊确实很真实,但还是有一部分演戏的成分,而且演得不怎么令人信服。他冷静地说:“马特洛克小姐,我们是不能纠缠证人的,我也不觉得您真的以为我们是在烦扰您。您帮了很大的忙。我想恐怕我们还得再次谈话,问您更多的问题,但是现在没有那个必要。我们可以自行离开。”

她像一位老妇人一样笨拙地从椅子里起身,说:“这座房子里没有人会自行离开,送客是我的职责所在。”

达格利什坐进路虎车,给苏格兰场打了个电话。他对马辛厄姆说:“明天一早我们尽快去见兰帕特。如果我们能在15点30分进行尸检之前就完成讯问的话就太好了。莎拉·博洛尼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有的,总警司。很显然,她是个专业摄影师,全天都有拍摄活动。她明天下午也有一场拍摄,为一位当晚就要去美国的作家摄影。这场拍摄很重要,所以她不希望取消。我告诉她我们会在18点30分左右过去。另外,新闻办公室想要一份紧急通稿。新闻13点的时候就会公布,他们想明天一早就开一场新闻发布会。”

“现在开还有点不成熟。在这个阶段他们到底想让我们说什么?约翰,试着推迟发布会。”

如果他能够证明博洛尼是被谋杀的,那么整个调查过程都会引来媒体狂热的兴趣与关注。他不喜欢这一点,但这是事实。然而,也没道理现在就让这一系列的跟踪报道开始。凯特努力将路虎车从狭窄的停车位中倒出,然后慢慢驶离坎普顿小丘广场。他转身向后,望向宅邸优雅的外表,望向如同死人无神双眼般的窗户。就在这时,他看到房子顶层的窗帘一晃,于是知道厄休拉夫人正在目送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