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亲 第八章
在她二楼的卧室里,芭芭拉·博洛尼倚在一排枕头上,双眼向前盯着四根帷柱对面墙上的电视屏幕。她在等着看深夜电影,但是她一上床就打开了电视,现在正在看一档政治评论节目最后十分钟的讨论。她把声音调到最低,因此什么都听不见,但是仍然紧紧盯着不停翻动的嘴唇,仿佛是在读唇语。她记得保罗第一次看到放置在旋轴上、过于庞大突出的电视机时双唇抿得有多紧。电视毁掉了墙体,让两侧挂着的两幅科特曼绘制的诺威奇大教堂的水彩画显得黯然失色,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她也大胆、挑衅地告诉自己也并不在意。但是现在她终于可以安心观看深夜电影,不用不安地留心就在隔壁房间的他也许正僵直地躺着,无法入睡。耳边是电视里传来的尖叫和枪声,像是替他们两人之间没有言明也更微妙的斗争发出的喧嚣抗议。
他也不喜欢她的不整洁,这种凌乱也许是对房子其他地方那种没有人味儿、强迫性的整洁下意识发出的抗议。在床头灯的灯光下,她环视着整个乱糟糟的房间:到处都扔满了换下来的衣服——缎面的睡裙在床脚反射出光来,灰色的裙子在一把椅子上像扇子一样摊开,裤子扔在地毯上,就像一片浅色的阴影,内衣的一条带子搭在梳妆台上。在这样随意的丢放下,这件内衣看起来就像一件非常不得体的愚蠢装饰,而它本来是量身打造、贴身塑形的,尽管有各种蕾丝边和精美的装饰,看起来还是非常像医用品。早上的时候,玛蒂会把她的东西都收拾好,把内衣拿去洗晒,再把外套和裙子挂进衣柜。她会躺在床上目睹这一切,早餐餐盘就放在膝盖上,然后她会起床沐浴、更衣,像往常一样完美无瑕地面对这个世界。
这本来是安妮·博洛尼的房间,他们结婚后芭芭拉才搬了过来。保罗一开始提议他们换个房间当卧室,但是她不理解为什么仅仅因为这曾是安妮睡过的房间,他们就要换到一个更小、更差的房间里,错过花园的美丽风光。所以一开始这里曾是安妮的房间,然后是保罗和她的房间,后来又成了她自己的房间,但是她知道保罗就睡在隔壁房间里。现在这完完全全成了她自己的房间了。她记得他们结婚之后第一次来到这间卧室的那个下午,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正式,她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了。他就像是在给一个感兴趣的买家展示一处房源。
“你可能会想要挂一些不同的画在墙上,小沙龙里面有一些,你可以从中挑选。安妮喜欢水彩画,这里的光线也能很好地展示这些画作,但是你也没必要非得保留这几幅画。”
她本来就不在意这些画,在她看起来这就是些无聊、不显眼的英国风景,而保罗觉得她应该认识那些画家。她现在也毫不在意,甚至都懒得去更换它们。但是从她入住这间卧室的第一天开始,就给这个房间带来了完全不同的个性:更加温柔、奢华、芳香,更加富有女人味。渐渐地,房间里越堆越满,变得像一个未经分类、随意堆放的古董店。她转遍了整座房子,把各种家具和自己看上的各种奇异的摆件都搬到这个房间里,就像是在掠夺整座房子,对那些受到拒绝却仍潜伏在房子里的孤魂野鬼丝毫不留后路。战利品有摄政王时代的双柄花瓶,放置在一个玻璃罩下,里面有用贝壳精心做成的各色花卉;一个镀金青铜都铎王朝时期的木制柜子,上面有椭圆形的陶瓷装饰,绘有牧羊人和牧羊女们;约翰·索恩立在大理石架上的半身像;还有一套18世纪的鼻烟盒,从原本的陈列橱中取出来后就一直随意地扔在梳妆台上。但是空气中依然有鬼魂,活生生的鬼魂,不管什么物品都无法驱散他们的呼号。倚在熏香过的枕头上,她好像又回到了童年的那张小床上,12岁的小女孩僵直地躺着,无法入睡,双手紧紧握住床单。每周、每月都能听到无休止的争吵的片段,那个时候她还一知半解,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通过想象串联在了一起,变得无法忘却。首先是她母亲的声音:“我以为你会想要孩子们的监护权的,毕竟你是他们的父亲。”
“然后让你摆脱一切责任,好在加利福尼亚享受人生?哦,不,亲爱的,你才是想要孩子们的那一个,你把他们带走吧。我想弗兰克当初没料到会有两个继子吧?现在他如愿以偿,我希望他也能喜欢这两个孩子。”
“他们是英国人,他们应该留在这里。”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会没有任何负担地跟他一起离开?自己也许已经被用旧了,但是也没有任何负担?他们应该和母亲待在一起。即便是母狗也都还有母性的本能呢!你把他们带走,不然我就要打离婚官司了。”
“我的天哪,他们是你的孩子,你难道就不在乎吗?你不爱他们吗?”
“如果他们不是这么像你的话,我可能还会考虑一下,但事实是,我确实毫不在意。你想要自由,我也想。”
“好吧,那我们共同承担监护权。我带走芭比,你留下迪克。男孩子应该和父亲待在一起。”
“那我们就遇到麻烦了。你最好还是问一下真正的父亲——如果你知道究竟谁才是生父的话。让他接受迪克吧。我不会挡路的。如果这个男孩身上有任何属于我的特质,我早就看出来了。他真是个奇怪、可笑的孩子。”
“我的天哪,唐纳德,你这个浑球!”
“不,亲爱的,我可不是这个家里的私生子。” [4]
她想:我不要听,我不要记得这些,我不去想。她按下音量键,让电视充满恶意的声音充斥她的耳朵。她没有听到房门被打开,但是突然,她看到一道椭圆形的光,迪克就站在那里,穿着只到膝盖的睡衣,卷发缠在一起。他无声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然后赤脚穿过房间,上床躺到她身边,弹簧床垫上下晃动了几下。他问:“你睡不着吗?”
她关上电视机,感受到了熟悉的内疚感。
“我刚才在想西尔维娅和父亲。”
“哪个父亲?我们有过那么多的父亲。”
“第一个父亲,我们本来的生父。”
“本来的生父?他才没资格当父亲。我在想他是不是早就死了。得癌症死掉都便宜了他。不要想他们了,想想那笔钱吧,钱总是令人舒心的。想想你自己将要获得自由,想想你穿黑色衣服一直很美。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不,当然不是了。没什么好怕的。迪克,回你自己的床上去吧。”
“他的床上。你知道的,不是吗?你知道我在哪里睡觉。就在他的床上。”
“玛蒂不会喜欢这种做法的,厄休拉夫人也不会。你为什么不到闲置的客房去睡呢?或者回布鲁诺那里?”
“布鲁诺不想让我待在公寓里。他从来没有欢迎过我。那里也没有地方,我住得也不舒服。你肯定想让我住得舒服吧?而且我也开始有点厌倦布鲁诺了。我应该待的地方就在这里。我是你的弟弟,现在这是你的房子了。芭比,你现在不是很友好。我以为你会想要让我离你近一些,这样方便你在晚上的时候有人聊天,倾吐心事,忏悔过错。来吧,芭比,说吧,你觉得是谁杀了他们?”
“我怎么知道?我想是有人闯了进去,一个窃贼,另一个流浪汉,或许他是想要偷走教堂里的收藏品。我不想谈这个。”
“警方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想是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觉得窃贼会选择这座教堂是很奇怪的。我是说,那里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吗?”
“祭坛上不是会有一些东西吗?蜡烛台、十字架之类的。我结婚的时候教堂里是有这些东西的。”
“芭比,你结婚的时候我并没有在场。记住了,你当时没有邀请我。”
“迪克,保罗想要一个低调、安静的婚礼。这有什么关系吗?”
她想,这是保罗从她这里骗走的又一个梦想。她一直想象着一个盛大的婚礼,她自己几乎是飘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北面玛格丽特教堂的长廊上,白色绸缎闪闪发光,像云一样的面纱、捧花、人群、摄影师。相反,他坚持只是去注册登记结婚,在她强烈抗议之后也坚持只在本地的小教堂举行婚礼,并且要最低调的仪式,就好像这场婚礼让人感到可耻,是不得体的,所以要偷偷摸摸地进行。
迪克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像是充满暗示的低语:“但是现在他们不会把那些东西摆在祭坛上了,至少晚上的时候不会摆在那里。十字架和银烛台,他们会把这些东西锁起来。教堂里面漆黑一片,空无一物。没有银器,没有金子,也没有光,什么都没有。你觉得他们的上帝这个时候会不会从十字架上走下来,来到祭坛前,却发现这张木桌子上只是铺了一层华而不实的桌布呢?”
她在被子下面不安地扭动着。“别犯傻了,迪克。去睡吧。”
他探身向前,那张和她几乎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面孔就在她眼前放着光,她能切实看到他眉毛上的那一层汗,闻到他嘴里的红酒味。
“那个护士,特蕾莎·诺兰,自杀的那个。保罗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吗?”
“当然不是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提起特蕾莎·诺兰?”
“还有谁提起她了?警察也问过关于她的事吗?”
“我不记得了。我想他们有问过她为什么要离开类似的问题。我不想再回想这一切。”
他轻轻地、宠溺地笑了,这笑声听起来像是有阴谋。“芭比,你必须得想。你不能因为这些事让你不舒服或者不开心就永远不去想。是他的孩子,不是吗?你忙着和你的情人寻欢作乐的时候,你的丈夫也正在勾搭他母亲的看护。还有另外一个女孩,黛安娜·特拉弗斯,那个淹死的女孩。她在这座房子里做什么?”
“你知道的。她负责帮助玛蒂。”
“但是这是份非常危险的工作,不是吗?要为你的丈夫工作?听着,如果确实是有人谋杀了保罗,一定是个非常聪明也非常狡猾的人,一个知道他那一晚会去教堂的人,一个知道能在现场找到用作凶器的剃刀的人,一个敢于承担巨大风险的人,一个曾经干过类似事情的人。你认识这样一个人吗,芭比?你认识吗?真是幸运啊,你和斯蒂芬都有不在场证明,不是吗?”
“你也有不在场证明。”
“当然,玛蒂也有,厄休拉夫人也有,哈利威尔也有。这些都是铁一样的不在场证明,也有点可疑。莎拉呢?”
“我还没和她说过话。”
“好吧,那咱们就但愿她没有不在场证明吧,不然的话警察就要觉得这是个阴谋了。当你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甩了你的时候,我说过一切都不会有事的。好了,现在确实没事了。我说过不要担心钱的问题,现在你确实不用担心了。钱都是你的。”
“并没有很多钱。”
“得了吧,芭比。首先是这座大房子,肯定能值个一百万吧。而且他还办了保险,不是吗?是不是有一条关于自杀的条款?那样的话就不好了。”
“法瑞尔先生说没有相关的条款。我问过了。”
他又一次发出了轻柔的、自内而外的笑声,介于咕哝和傻笑之间:“所以你还是想方设法问到了关于保险的事!你可真是不浪费一点儿时间啊。律师们是那样想的,对吗?他们觉得保罗是自杀的?”
“律师们从来不说什么。法瑞尔先生说除非他在场,不然我不能和警察交谈。”
“这家人不会想让他的死变成自杀的,他们更希望他是被谋杀的。也许他确实是被谋杀的。如果他想要自杀的话,为什么不用枪呢?他哥哥的枪。如果一个男人手里有枪,他是不会割喉自杀的。他也有货,不是吗?”
“货?”
“我是说子弹。枪在哪里?还在他的保险柜里吗?”
“不,我不知道在哪里。”
“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看过了吗?”
“昨天他离开以后,我不是去找枪,只是想要找一些文件,找他的遗嘱之类的。我打开了保险柜,枪不在里面。”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了,保险柜没多大。”
“你肯定没有告诉警察这一点吧。要解释清楚你为什么会在你丈夫死掉之前几个小时突然跑去看他的遗嘱恐怕很难。”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再说了,你是怎么知道有把枪的?”
“我的天哪,芭比,你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的丈夫被割断了喉咙,他的枪不见了,你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想是他把枪处理了。再说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是开枪打死的自己。迪克,回去睡吧。我累了。”
“但是你不害怕吗?这是因为你知道是谁拿走了枪,不是吗?你知道,或者说你有怀疑的对象。是谁呢?是厄休拉夫人、哈利威尔、莎拉,还是你的小情人?”
“我当然不知道了!迪克,让我一个人静静。我累了。我不想再说话了。我想睡觉。”
她的眼中盈满了泪水。他这样让她心烦对她是很不公平的。她为自己感到无比的悲哀。自己丧夫,孤身一人,脆弱不堪,还怀着孕。厄休拉夫人现在不想让她告诉别人她怀孕的事,既不想让她对警方说,也不想让她对迪克说。但是他以后肯定会知道的,大家都会知道的。他们也应该知道,这样他们就可以照顾她,确保她不会有任何担心。保罗也会照顾她的,但是保罗已经不在了。而她昨天早上才刚刚告诉他孩子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去回想昨天,现在不可以,以后也不要再想。电影就要开始了,是希区柯克的片子。她向来都喜欢看希区柯克的电影。迪克这个时候进来纠缠不休,让她回想一切,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脑袋,就像爱抚小狗一样,然后他就离开了。她一直等到门被关上,并且确定他不会折返之后,才打开了电视开关。屏幕放出光亮,前一档节目的收场字幕才刚刚开始滚动。她正好赶上。她调整了靠着枕头的姿势,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然后调低了电视音量,这样他就不会听见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