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致命后果 第五章

他首先去位于牧羊人丛林的公寓拿上了枪。他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拿上枪,就像当初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把它从保险箱里偷出来一样。现在是时候换一个藏枪的地方了。况且,随身带着枪也增强了他的一种力量感,他觉得自己强大而不可被侵犯。这把枪曾经属于保罗·博洛尼、现在属于他的事实让它不仅仅是一件武器,还成了一个吉祥物。当他把枪拿在手里,做瞄准练习,轻抚枪管的时候,又一次感受到了最初的那种胜利感。他需要再次体会那种感觉。很奇怪,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所以他有的时候真的很想告诉芭比他都为她做了些什么,现在就告诉她,在还不够安全,也不够明智的时机就告诉她这个秘密。他在想象中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因恐惧而瞪大,同时又充满钦慕、感激,最终,那双眼中盈满了爱意。

布鲁诺正在工作室里忙着打造最新的模型。斯维恩觉得他十分令人作呕,那巨大、半裸的胸膛上挂着一枚幸运符,一个银制公羊头被串在链子中间,在令人厌恶的一堆胸毛中晃动。精致的纸板似乎是粘在了他粗短的手指上,他正在无比小心地给它们开边。他没有抬头,说道:“我以为你终于彻底搬走了。”

“我是搬走了,我只是来把剩下的最后几件东西拿走。”

“那我希望你把钥匙留下。”

斯维恩没有说话,把钥匙放在了桌子上。

“如果警察来这里,我该怎么说?”

“他们不会来的。他们知道我搬走了。反正我要去爱丁堡待一个礼拜。如果他们真的来管闲事的话,你可以告诉他们这件事。”

四面墙都安满架子的狭小里屋既是布鲁诺的备用卧室,也是存放旧模型的储藏室,东西从来没有移动过,也从未打扫过。他站在床上,手伸到架子的最高一层上,在邓斯纳恩城堡的底座下来回摸了摸,抽出了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和子弹匣。他把它们放进一个小的帆布袋里,还往里塞了剩下的几双袜子和几件衬衣。然后,他也没有和布鲁诺告别,径自离开了。从一开始,到这里来就是个错误。布鲁诺从来就不是真心希望他在这里。这个地方就跟个牲口窝一样,他自己都纳闷怎么会在这里待那么久。坎普顿小丘广场62号里保罗的卧室就舒适多了。他轻快地走下楼,来到前门口,为自己再也不用回到这里而兴高采烈。

他到运河边纤道时还早,才刚过15点30分,但来这么早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焦虑。他知道那个小男孩会来的。自从他和沃顿小姐见过面以后,他就有一种自己在被这一切接连不断发生着的事件推着往前走的感觉,他不是在被动地接受命运,而是借着一份幸运愉悦地前行。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强大、自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知道那个男孩会来,就像他知道这次的会面会对他重要到想象不到一样。

即便是当初给达伦传信也比他想象中容易许多。那所学校建在铁路后面,有一座两层高、落满陈年尘埃的维多利亚风格教学楼。他在附近晃了很久,但是没有直接驻足在学校门口,小心地不去引起那一小群等着接孩子的母亲们的注意,在最早放学的一批小孩跑出来之前都没有接近正门。他决定选个小男孩作为自己的传话使者,因为他觉得小女孩可能会更好奇,注意到更多细节,更有可能问达伦纸条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他选中了其中一个男孩,问道:“你认识达伦·威尔克斯吗?”

“认识。他就在那边。”

“把这个给他好吗?这是他妈妈写的,相当重要。”

他递过去信封的同时还给了那个男孩一枚50便士硬币。男孩几乎看也没看就接了过来,一把抓住硬币,好像生怕他又改变主意。他跑到操场的那一边,来到一个正对着墙踢足球的男孩子身边。斯维恩一直看着他,直到看见那个信封交到了对方手上,才转过身,快速地离开了。

会面的地方是他谨慎选出的:有一丛纠葛杂乱的山楂树长在很靠近运河的地方,他可以站在树丛里,观察右侧延展的长长纤道,以及左侧一直延伸到隧道口的40码小路。在他右后方几码以外有一扇通向纤道的铁门。他粗略地探索了一下,发现它通向一条小路,小路尽头是上了锁的车库、带挂锁的院子和不知名的工厂建筑。在渐渐转暗的秋日下午,这里并不会引来在纤道上漫步的行人,而且如果形势所需,他还可以把这条路当作逃生通道。但是他并没有过于担心。他在这里已经站了二十多分钟了,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那个男孩到得也很早。15点50分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就出现在纤道上,在运河岸边闲逛。他穿着明显是新买的牛仔服,还穿了一件棕白相间的拉链夹克衫,看起来整洁得有些不自然。斯维恩向后退了几步,退进了树丛里,隔着一丛丛树叶看着他走近。突然,他消失了,斯维恩感到一阵紧张,直到他发现那个男孩爬到了沟渠下面,现在又重新出现在视线里,双手扶在一个破旧的自行车轮子上。他开始在纤道上玩起了滚车轮。车轮有时候歪歪扭扭地倒下,有的时候又弹起来。斯维恩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抓住了车轮。那个男孩离他还不到12码远,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像小动物一样警觉,似乎马上就要转身逃走。斯维恩立马微微一笑,又把车轮滚了回去。男孩子握住车轮,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然后他把车轮转了个圈,笨拙地旋转了一下,并松开了手。车轮转了几转就滚进了水里,歪倒时溅起了巨大的水花,声音之大让斯维恩觉得整个纤道似乎瞬间就挤满了人。但是没有人在,没有惊呼的声音,也没有慌忙的脚步声。

水面上的涟漪渐渐扩散开来,然后消失不见。他慢慢走到男孩身边,轻松随意地说:“水花四溅的样子真是不错。你在沟渠里能找到很多这种轮子吗?”

男孩将视线移开。他远望着运河,说道:“一两个吧,得看情况。”

“你是达伦·威尔克斯,对吗?沃顿小姐告诉我在这儿能找到你。我就是来找你的,我是政治保安处的调查官。你知道政治保安处是什么意思吗?”

他掏出装着信用卡和已经过期的大学学生证的钱包来。还好他上完第一个学期,也是人生中最后一个学期糟糕的课程之后一直都没把学生证还回去。上面贴了一张他的照片,他向男孩晃了晃证件,并没有给他看清楚证件上写了些什么的机会。

“那么她在哪里,沃顿小姐在哪里?”他用一种随意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个问题。他不想暴露他的需求——假设他真的有这种需要。但是他毕竟花费时间前来赴约了,已经来到了这里。

斯维恩说:“她来不了了。她让我转告你她很抱歉,但是她今天身体不舒服。你把她给你的纸条带来了吗?”

“那她到底怎么了?”

“只是感冒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带来那张纸条了吗,达伦?”

“是啊,我带来了。”

他把一只小拳头伸进牛仔裤口袋里,把纸条掏了出来。斯维恩接过揉成一团的纸条,瞥了一眼,然后故意把它撕成了碎片。男孩沉默地看着他把碎纸扔进水里。它们漂浮在水面上,就好像纤弱的初春花瓣,然后缓慢地漂走,变暗,最终沉入水中。

他说:“最好是不要留下任何后患。你看,我得确定你真的就是达伦·威尔克斯。所以说这张纸条才十分重要。我们现在必须得谈一谈。”

“谈什么?”

“那起谋杀案。”

“我对于谋杀案一无所知。我已经对警察说过了。”

“是的,我知道普通的警察已经和你谈过了。但是他们有点太不知深浅。这个案子里有太多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内容,太多了。”

他们一起慢慢地沿着河岸往上游方向的隧道入口走去。这里的灌木丛更加浓密,有一处十分葱郁,即便已经不复盛夏的茂密,却依然能够提供足够的遮挡,让纤道上的人看不见这边的动静。他把男孩一起拉进这处藏身之地,说道:“我选择信任你,达伦,正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是这样的,我们政治保安处的人认为这不是一起简单的谋杀案。保罗男爵是被一个团伙、一个恐怖主义分子团伙杀害的。你明白我说的政治保安处的意思,对吧?”

“明白,反正就是跟间谍活动有关。”

“正是如此。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抓捕与这个国家为敌的人。之所以叫‘保安’就是因为如此,我们的行动非常特别,也非常隐秘。你能保守秘密吗?”

“可以,我已经有很多秘密了。”

小男孩似乎是在虚张声势。他抬头看着斯维恩,那张小脸像极了一只聪明的小猴,突然变得非常犀利,似乎能洞察一切,说:“当时你在现场就是因为这个吗?是为了暗中观察他?”

他所受到的惊吓就好像是胸口突然遭到一记重击,疼痛难忍,令人无法行动。等他恢复过来的时候,斯维恩的声音平静得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你为什么觉得我在现场?”

“你夹克衫上的花哨纽扣,我找到了一颗。”

他的心脏急速跃动着,随后,它似乎突然停止跳动了一秒钟,变成了胸口的一团死物,直直地把他往下拉。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感觉到了那种正常的搏动,重新往他体内灌注了生命的温暖与信心。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准确地说,是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一起出现在这里了。他说:“在哪里,达伦?你是在哪里找到扣子的?”

“就在教堂一侧的小路上。我把它捡了起来。沃顿小姐以为我是在摘花,并没有看见我在做什么。她给了我十便士让我去点蜡烛,就和平常一样。我每次走到圣母像前都能得到十便士。”

有那么一瞬间,斯维恩的思绪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这个男孩所说的一切都讲不通了。他看着那张尖瘦的脸,在灌木丛的阴影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绿色,那张小脸正仰头看着他,似乎露出了一种类似蔑视的表情。

“圣母玛利亚穿着蓝衣服的雕像。沃顿小姐总是给我十便士让我放进捐赠箱里。然后我就可以点亮一根蜡烛,明白了吗?是为圣母玛利亚点燃的。只有这一次,我留下了那枚十便士硬币,因为我没有来得及点燃蜡烛,她突然把我叫住了。”

“那你把那枚纽扣怎么样了,达伦?”他不得不紧紧握住拳头,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掐住男孩的脖子。

“放进箱子里了,我聪明吧?不过她一直都不知道,我一直没告诉她。”

“你也没有告诉别人?”

“没有人问过我。”他又一次抬起头,突然变得十分淘气,“我觉得沃顿小姐不会赞成我这么做的。”

“不。警察也不会赞同的,我是说普通的警察。他们会把这种行为称作偷窃,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那些偷东西的小男孩的,对吧?他们会试着把你关起来的,达伦。他们希望找个借口把你关进教养所。你知道的,不是吗?你可能会遇上大麻烦。但是你守住我的秘密,我也会替你保住你的秘密。我们一起对着我的枪发誓吧。”

“你还有枪?”

尽管他天真地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没有办法掩饰自己声音里的激动。

“当然了。政治保安处的人总是全副武装。”

他从带肩带的提包里取出史密斯威森手枪,把它放在手掌心里。男孩的双眼紧紧盯着手枪,似乎着了迷。斯维恩说:“把你的手放在上面,发誓你除了我之外,再不会告诉别人有关纽扣和这次会面的事。”

男孩的小手急切地伸了出来,斯维恩看着它放在了枪管上。男孩说:“我发誓。”

斯维恩把自己的手搭在达伦的手上面,并使劲按了下去。男孩的手非常小,也十分纤弱,仿佛脱离了男孩的身体变成了独立的存在,就像一只小动物一样有了自己的生命。

他庄严地说:“我也发誓绝不透露我们之间说过的一切。”

他感受到了男孩的渴望,说:“你愿意举起枪来看看吗?”

“枪里装子弹了吗?”

“没有。我身上带了子弹,但是枪里面没有装。”

男孩接过枪,开始用枪进行瞄准,首先是对准了运河,然后他咧嘴一笑,用枪瞄准了斯维恩,最后又重新瞄准了运河。他持枪的姿势一定是和电视上的警察学来的,枪笔直地举在身前,双手握住枪管。斯维恩说:“你的思路非常正确,等你长大了我们政治保安处也许用得到你。”

突然,他们注意到了自行车轮子的转动声。两个人都下意识躲回到灌木丛的阴影里。瞬间,他们瞥到了一个戴着布帽子的中年男子慢慢地骑过泥地,双眼紧盯着前方的纤道,自行车发出吱嘎声音。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那个人消失在视线里。但是这提醒了斯维恩,他的时间不多了。纤道很快就会变得忙碌起来,人来人往。人们可能会抄捷径回家。他必须迅速又安静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他说:“在运河边上玩,你可要小心啊。你会游泳吗?”

男孩耸了耸肩。

“学校里没有教你们怎么游泳吗?”

“没有,我也不经常去上学。”

这简直就是水到渠成。他抑制住突然生出的想要大笑一场的欲望。他想要向后一躺,躺在黏糊糊的湿地上,抬头望着纠缠在一起的树枝,用力喊出胜利的高呼。他是不可战胜的,完全不会被他们掌控,受到运气和聪明才智的保护,而且还有一些既不是运气也不是智慧的特质永远成了他的一部分。警方是不可能发现那枚纽扣的,如果他们发现了,早就用那枚纽扣来质问他了,也会把那件边缘露出了暴露真相的棉线的夹克衫要走的。他们肯定注意到了那个标签,检查夹克衫的时候肯定也想到那枚备用纽扣不见了。但是那个一脸严肃的年轻警员送还夹克衫时并没有做出什么评论,在那之后,他也几乎天天穿着这件衣服,迷信般地觉得不穿这件衣服就很不自在。拿回纽扣轻而易举。他首先要处理这个男孩,然后马上回到教堂去。不,不能马上过去。他需要先找一把凿子,好撬开那个捐款箱。他可以从坎普顿小丘广场的宅子里拿一把出来,或者更方便地从离这里最近的沃尔沃斯商店买一把。混在那么多的顾客里,他不会被人注意到的。而且他也不会只买一把凿子。更安全的办法是买一堆小东西,然后在自动柜员机前耐心排队。这样的话,收款员就不太可能会记得住一把凿子。另一方面,把捐款箱用凿子撬开就好像是一次普通的盗窃事件。这种事经常发生,他怀疑是否有人真的会因此前去报警,就算报警了,有人会把这件事与之前的谋杀案联系在一起吗?这个时候他又想到,那个捐款箱可能被清空了,这个想法让他从胜利中清醒过来,但也只是沮丧了一小会儿。如果捐款箱已经被清空,那枚纽扣要么就是已经被交给了警察,要么就是被当作垃圾扔掉了。纽扣不可能被交给了警察,不然他们早就拿出来摆在他面前了。就算他倒霉,纽扣还在某个人手上,也只有这个男孩知道这枚纽扣是在哪里发现的。到那时,这男孩也已经死了,是不小心落水溺死的,又是一个在运河边玩着玩着就不慎落水的孩子。

他走出灌木丛的遮蔽,男孩紧跟在他身后。纤道两边荒芜空旷,宽阔的运河呈棕褐色,就像是被腐蚀的两岸中间夹着的一道泥流。他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秒钟,他觉得纤道上没有来人是因为世上已经没有其他活人了,世界已经死去,已经荒废,而他和达伦是仅剩的两个幸存者。即便是这种静默也十分奇怪,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从来到纤道上,他就没有听到任何动物发出声响,也没有听到鸟叫。

他注意到达伦已经从他身边离开,正蹲在水边。斯维恩在他身旁停了下来,看到有一只死老鼠被缠在了一截断掉的树枝上,那油光发亮的尸体十分瘦长,在水面上不停晃动,鼻子像船头一样伸出来。他蹲在男孩身旁,同他一起沉默地凝视。他想,这只死老鼠看起来居然很有人样,那呆滞无神的双眼和伸出的小爪子就像在做最后一次无力的恳求。他说:“真是只幸运的老鼠。”然后才想到这句随意的话有多么愚蠢。这具尸体已经不再是老鼠,因此也就谈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运。不存在这种判断,对此做出的任何评价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男孩抓住树枝的一端,开始把老鼠的尸体往水下按,然后又把它往上提,它的头顶出现一团漩涡,然后老鼠闪闪发光的脑袋又冒了出来,因为浸满了水而下垂。他尖锐地说:“不要这么做,达伦。”

男孩松开了手里的树枝,老鼠掉回水里,顺着河水缓缓往下游漂去。

他们继续向前走。突然,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达伦从他身边冲上前,伴随着一声尖叫,跳着跑进了隧道里。有那么一秒,斯维恩惊惶地觉得他的受害者一定是察觉了他的意图,正要从他身边逃走。他追在男孩身后,跑进了昏暗的隧道,然后又松了一口气。达伦正大喊大叫着,声音回荡在隧道里,他的双手正沿着隧道的墙壁摸索着,然后又跳起来,向上伸出双手,似乎想要触碰隧道顶,却又徒劳无功。斯维恩彻底放下心来,几乎要和他一起跳起来。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最合适的地点,再没有更好的地方了。他只需要一分钟,甚至可能只要一秒钟。行动必须迅速又精准,不能留下任何不确定的细节。他不仅要把男孩扔进水里,还必须弯下腰,把男孩的头按到水下。男孩也许会挣扎,但是不会太久。他看起来是那么瘦弱,不会有太强烈的反抗的。他把夹克衫脱下来叠好,搭在肩上,没有必要让水溅满这件昂贵的夹克衫。况且在这里,纤道两旁是水泥而非泥土,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跪下来,而不用担心裤子上沾满泥巴后泄露真相。

他平静地喊道:“达伦。”

男孩依然在试图够隧道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呼唤。斯维恩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叫一次,突然,他面前这个小小的身影晃了晃,一个踉跄摔倒了,他像一片安静的树叶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斯维恩起初觉得达伦是在故意捉弄人,但是当他走近时,发现小男孩已经晕倒了。他平躺在那里,离运河非常近,一只瘦弱的胳膊已经伸到了河面上,半握的拳头几乎触碰到了水面。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但是斯维恩能判断出真正的死人是什么样子。他蹲下来,密切地注视着那张一动不动的小脸。男孩的嘴巴张着,可以听到微弱的呼吸声。在微微透进来的光亮中,惨白的脸上那些小小的雀斑格外明显,就像是溅上去的金色喷漆,他刚好能看见男孩眼睑上稀疏的睫毛。他想:这个男孩子的身体一定有问题。他有病,男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就晕倒。接着他又感受到了一阵怜悯与愤怒杂糅的情感。可怜的小家伙,那些人把他拉到少年法庭上,派人监管他,却压根就照顾不好他。他们甚至没发现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让他们去见鬼吧,让所有这些人都见鬼去吧。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使得他即将完成的任务变得更为容易,不过就是轻轻一推,可是突然一切又变得困难起来。他把自己的脚探入男孩身下,轻轻把他挑了起来。男孩的身子搭在他的鞋子上,像是完全没有重量,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负担。但是达伦依然一动不动。他想,只需歪一下脚,稍微使出一点力气就好。如果斯维恩相信上帝的话,上帝也许会对他说:“你不该让一切都这么轻而易举的。没有什么事应该这么轻易达成。”隧道里非常安静,他可以听到头顶有水珠滴落,运河的河水轻轻打在墙壁上,他的电子表发出嘀嗒声,响得就像是定时炸弹的倒计时。他闻到了河水的气味,是一股浓郁的酸味。在隧道尽头闪烁的两轮半月形的亮光突然间变得十分遥远。他可以想象到它们会渐渐消失,缩回到那道狭长的缝隙中,最后完全消失不见,只留下他和这个仍有呼吸的男孩被困在这片带有潮湿气味的虚无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