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致命后果 第六章

莎拉·博洛尼给他们开了门。她没有说话,领着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书房。厄休拉夫人坐在餐桌前,桌子上整整齐齐摆放了三堆信函和文件。一些信纸的边缘处染成了黑色,就像这家人是从抽屉里找出了这种老人家年轻时流行过的讣告用纸。达格利什走进门时,她抬起头,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又用手中的银制裁纸刀划开了另一个信封,他听到了纸张被割开时那种微弱的撕裂声。莎拉·博洛尼走到窗边,向外远眺,肩膀高耸。在被雨水不停冲刷着的窗格外,美国梧桐浓密的枝叶浸满了水,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低垂下来,那些早已枯萎的枝条就像棕色的掸子一样垂在绿叶间。这个瞬间一切寂静无声,即使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也都悄无声息,就像是在遥远岸边退去的海浪般,声音消失了。但是屋子里沉重的气氛似乎依然没有消散。他从早上起就感受到的头痛现在又加强了,并且所有的痛感从前额转移到了右眼,就像针扎一样剧烈。

在这个家里,他从来没有感觉到有过安宁或者放松的气氛,但是现在那种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只有芭芭拉·博洛尼似乎没有受这种气氛的影响。她也坐在餐桌前,正在涂指甲油,面前摆了一只托盘,放满了各种闪闪发光的小瓶子和一簇簇的棉花团。他进门时,涂指甲油的刷子停了一下,沾满亮闪闪指甲油的刷子停在了半空中。

莎拉·博洛尼没有回头,她开口说:“除了其他一些琐事,我的祖母还比较担心追悼会的安排。总警司,您对‘为了信仰和原则而斗争’还是‘耶和华啊,人类的主人’哪一句更合适有什么想法吗?”

达格利什走到厄休拉夫人身边,伸出手,那枚纽扣就放在掌心。他说:“您见过同样的扣子吗,厄休拉夫人?”

她请他走得更近些,然后低下头,凑到他的手指上,好像还要闻一闻那枚纽扣的气味。然后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没有见过。看起来像是从男人的夹克衫上掉下来的,很有可能是件昂贵的夹克衫。除此之外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那您看看呢,博洛尼小姐?”

她从窗户旁走过来,迅速看了一眼,说:“不,这不是我的。”

“我的问题不是这个。我问的是您见过这枚纽扣或者类似的纽扣吗?”

“就算我见过,我也不记得了。但是我本来就对衣服或者小饰品不怎么感兴趣。你怎么不问问我的继母呢?”

芭芭拉·博洛尼正举起左手,轻轻地吹干自己的指甲。现在就只剩小拇指还没有涂指甲油了。和另外四个涂了指甲油的手指相比,小拇指就像一团畸形的死物。达格利什走到她身边,她又举起了刷子,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小拇指指甲涂上粉色的指甲油。涂完了之后,她瞥了一眼纽扣,然后飞快地转过头去,说:“这不是从我的衣服上掉下来的。我想应该也不是从保罗的衣服上掉下来的。我从前从来没见过。这枚纽扣很重要吗?”

他知道她在撒谎,但是他觉得她并不是出于恐惧或者某种危机感。对于她而言,心中存疑的时候撒谎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为自然的回应,这样能够争取到更多时间,避开不愉快的冲突,延缓发生麻烦的可能性。他又转向厄休拉夫人:“请您允许,我也想和马特洛克小姐谈一谈。”

莎拉·博洛尼走到壁炉旁,拉动了召唤马特洛克小姐的铃铛。

伊芙琳·马特洛克进来时,三位博洛尼家的女人同时转过身凝视着她。她站住不动,双眼紧盯着厄休拉夫人,然后像一个行进中的士兵一样,身体僵直地走到达格利什身边。他说:“马特洛克小姐,我将问您一个问题。不要匆忙回答,仔细想好了再告诉我实情。”

她瞪着他,就像一个叛逆的孩子,执拗又狠毒。他不记得还在谁的脸上见到过如此充满憎恨的表情。达格利什又一次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展示他掌心中镶着银边的纽扣。他说:“您见过这枚纽扣,或者与其类似的扣子吗?”

他知道和他自己一样,马辛厄姆的目光也紧紧盯着马特洛克小姐的脸。说谎很简单,只需要一个短短的单字。但要全身心地诠释一个谎言就没那么容易了。她勉强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语调,能够抬起头,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但是漏洞已经产生。他并没有错过那一瞬间的明了神情,她受了小小一惊,前额迅速地泛红,这一点绝对不受她自己控制。她犹豫了,于是达格利什开口道:“再走近一点,看仔细了。这种纽扣很别致,也许是从男士夹克衫上掉落的。并不是普通夹克衫上那种常见的纽扣。你上次见到这样的纽扣是什么时候?”

但是现在她的头脑已经开始高速运转。他几乎可以听到她思考的过程。

“我记不得了。”

“您是说记不得是否见过这枚纽扣,还是记不得上次见到这枚纽扣是什么时候了?”

“您都把我绕糊涂了。”

发现她转过身面对着自己,厄休拉夫人说:“如果你需要有律师在场才能回答,你有权请一位律师。我可以给法雷尔先生打电话。”

她说:“我不想要。为什么要找律师?就算要找,我也不会选择安东尼·法雷尔的。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是在看垃圾一样。”

“那我建议你好好回答总警司的问题。在我看来,这个问题非常简单直接。”

“我见过类似的扣子,但我不记得是在哪里见到的了。肯定有上百种类似的纽扣。”

达格利什说:“试着再想一想。您觉得您见过类似的纽扣,是在哪里呢?在这个家里吗?”

马辛厄姆小心地避开达格利什的目光,他肯定是一直在等待着发起攻击的时机,声音小心地将残忍、轻蔑和八卦糅杂在了一起:“您是他的情人吗,马特洛克小姐?是因为这个,您才一直包庇他吗?毕竟您确实在包庇他,不是吗?他是怎么报答您的,在沐浴和吃晚饭之间抽出半个小时来和您上床?他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啊,不是吗,谋杀的不在场证明可不是这么容易伪造的。”

没有人能比马辛厄姆发挥得更好,每个字都是经过精心计算之后才发出的羞辱。达格利什想:上帝啊,为什么我总是让他替我做这些卑鄙的事情呢?

那女人的脸上突然充满怒火。厄休拉夫人笑了起来,发出咯咯的嘲笑声,对达格利什说:“说真的,总警司,除了非常无礼之外,我觉得这样的暗示也太荒谬了,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伊芙琳·马特洛克转向她,双拳紧握,整个身体都因憎恶而轻轻颤抖:“为什么荒谬?为什么是无稽之谈?是您自己没法相信吧,不是吗?您年轻的时候可有过不少情人,大家都知道的。您当时也是臭名昭著啊。当然,您现在老了,不能走路,又那么丑,已经没有人想要得到您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想要您。您压根就无法接受有人想要得到我的事实吧?好吧,他曾经想要得到我,现在也想要。他爱我,我们彼此相爱。他在乎我,知道我在这个家中过着怎样的日子。我很累,我工作繁重,我恨你们所有人。您不知道这些吧?您以为我满怀感激,感激自己能有机会像给婴儿洗澡一样服侍您擦洗,感激能有机会服侍一个连自己的内衣掉在地上都懒得拾起来的女人,感激自己能睡在这个家中最糟糕的一间卧室里,感激能有一个家、一张床、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下一顿饭也有着落。这个地方不是家,就是个博物馆,早已经死透了,很多年前就死透了。你们从来不考虑别人,心里只有自己。‘做这件事,玛蒂。’‘把那个拿来,玛蒂。’‘清理我的浴缸,玛蒂。’我也是有名字的。他叫我伊芙琳。伊芙琳,这就是我的名字。我不是猫猫狗狗,也不是这个家里的宠物。”她转向芭芭拉·博洛尼:“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可以告诉警方好多您那位表哥的事情。您的未婚夫还没入土,甚至是保罗男爵的前妻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您就想得到保罗男爵了。您并没有和他上床,哦不,您比这狡猾多了。还有这位,保罗男爵的女儿?您对他究竟有多么在意?还有您的那位情人,您有多在乎他?您只是利用他来伤害您的父亲。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关爱,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又一次转身面对厄休拉夫人:“还有就是我的爸爸。我似乎应该对您儿子的行为表示感激。但是他究竟做了什么?他甚至都没办法让爸爸出狱。监狱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折磨。他有幽闭恐惧症,根本没办法承受那里。他是被活活折磨死的。你们又有几分在意呢?你们这些人,保罗男爵觉得给我一份工作,给我一个你们所谓的家就足够了。他觉得他正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做出弥补,但是他根本就没有补偿什么。是我一直在做弥补。”

厄休拉夫人说:“我不知道原来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我本该知道的,这都得怪我。”

“哦,您才不会呢!只是这么说说罢了。您从来就不会责备自己,从来不会,为任何事都不会,这一生都没有过。是的,我确实和他上过床,我以后也会和他在一起。你们没法阻止我。这也不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并不拥有我的身体和灵魂,这只是你们的自以为是。他爱我,我也爱他。”

厄休拉夫人说:“别开玩笑了,他只是在利用你。他利用你,好在这里免费吃饭,免费泡热水澡,让你给他清洗、熨烫衣服。最后,他再利用你为自己的谋杀获得不在场证明。”

芭芭拉·博洛尼涂完了指甲油,像个孩子一样满意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她抬起头来:“我知道迪克跟她上过床,他告诉过我。当然了,他并没有谋杀保罗,那也太傻了。保罗死的时候他就是在做这件事,就是在保罗的床上和她做爱。”

伊芙琳·马特洛克猛地转过身,她大喊道:“这是个谎言。他不可能告诉你。他不会告诉你的。”

“但他确实说了。他觉得这件事能让我开心。他觉得这件事很逗。”

她看着厄休拉夫人,眼神里既有调侃也有鄙夷,似乎是在与她分享一个私人笑话。芭芭拉·博洛尼用尖锐、孩子气的声音继续说道:“我问他怎么能忍受得了和马特洛克做爱,他说只要闭上眼睛,把对方想象成别的女人,他就可以和任何女人做爱。他说他当时一直想着舒服的热水澡和一顿免费的晚餐。事实上,他并不是很介意与她做爱。他说她的身材还不错,只要关着灯,他就还挺享受的。他不能忍受的是那些肉麻的聊天,那些事后难以摆脱的喋喋不休。”

伊芙琳·马特洛克瘫倒在了墙边的一把椅子上。她用双手捂住脸,然后抬起头,看着达格利什的脸,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些什么,达格利什不得不低下头才能够听清楚:“他那天晚上确实出去了,但是他告诉我他只是想和保罗男爵谈谈。斯维恩想要知道他会怎么对待博洛尼夫人。他告诉我他到达现场时两个人就已经死了。他爱我,他信任我。天哪,我多么希望他也把我杀了算了。”

突然,她开始大哭起来,不停地大声抽噎,似乎整个胸膛都被撕裂了,不断增强的痛苦随之涌出。莎拉·博洛尼迅速走到她身边,笨拙地抱住她的头。厄休拉夫人说:“这噪音真是太吓人了。快把她带回自己的房间。”

这些断断续续传入她耳中的声音就好像威胁一般,伊芙琳·马特洛克马上试图控制住自己。莎拉·博洛尼望向达格利什,说:“但是他肯定不是凶手。他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犯下谋杀,然后清理好现场。除非他是开车或者骑自行车去的。他不可能冒险搭乘出租车过去。而如果他是骑自行车过去的,哈利威尔肯定能看到或者听到。”

厄休拉夫人说:“哈利威尔当时不在,所以没办法注意到这些事。”

她举起听筒,拨了号码。大家都听到她说:“请你过来一趟,哈利威尔。”

没有人开口讲话。房间里只能听到马特洛克小姐强抑的抽噎声。厄休拉夫人用一种冷静的目光凝视着她,毫无怜悯,在达格利什看来,甚至毫无感情。

然后,他们听到走廊的大理石地板传来脚步声,转眼间哈利威尔矮壮结实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他穿着牛仔裤和短袖开领T恤,十分放松地站在那里。他用漆黑的双眸迅速扫过警察和三位博洛尼家的女人,然后又望向莎拉·博洛尼怀中那个抽泣着缩成一团的身影,然后关上门,平静地看着厄休拉夫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十分放松,又很警觉,虽然比另外两个男人都矮,但是看起来更为从容、自信,似乎一瞬间掌控了这个屋子的局面。

厄休拉夫人说:“我儿子死的当天晚上,哈利威尔送我去了圣马修教堂。哈利威尔,告诉总警司都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说出来吗,夫人?”

“当然了。”

他直接对达格利什说道:“下午5点50分时,厄休拉夫人给我打电话,让我准备好车子。她说她会自己来车库,然后我们尽可能安静地从后门离开。她坐进车里之后,说让我开车到帕丁顿的圣马修教堂。我很有必要去查线路图,也确实查了查。”

达格利什想,也就是说,多米尼克·斯维恩来之前一个小时他们就离开了。车库上面的公寓当时没有人在。斯维恩很可能以为哈利威尔因为第二天休假已经提前离开了。司机继续说道:“我们到了教堂,厄休拉夫人让我把车停在教堂后的南门外。夫人按了按门铃,保罗男爵应的门。她进了教堂,半个小时后她回来了,让我也进去。那应该是傍晚7点钟左右。保罗男爵身边还有一人,是个流浪汉。桌子上有一张纸,上面大概写了八行字。保罗男爵说他马上就要签字了,想要让我见证签字的过程。然后他签了名,我在底下写上了我的名字。那个流浪汉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厄休拉夫人说:“哈利会写字实在是幸运,但是他毕竟年纪很大了。他年轻的时候在公立学校学到了这些技能。”

达格利什问道:“他那时候清醒吗?”

这回是哈利威尔开口作答:“他的呼吸有酒味,但还能站得稳,也能写自己的名字。他并没有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程度。”

“你看过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吗?”

“没有,总警司。这不关我的事,所以我没有看。”

“纸上面的字是怎么写的?”

“很明显是用保罗男爵的钢笔写的。他用那支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纸递给了我和那个流浪汉。我们签完字之后,他拿吸墨纸吸了吸纸上的墨。然后那个流浪汉走出门去,到了壁炉的右侧,我和厄休拉夫人离开了。保罗男爵留在了小礼拜堂里。他并没有把我们送到门口。接着,厄休拉夫人说她回家之前希望兜兜风。我们开车去了议会山,然后又去了汉普斯特荒野。她坐在车里,在荒野边上待了大概20分钟。然后我开车把她送回家,晚上9点30分左右,我们到了家。厄休拉夫人让我把她放在大门口,这样她就可以悄悄地进屋而不被别人注意到了。她让我把车停在坎普顿小丘广场,我照做了。”

也就是说他们的往返都没有被别人注意到。她要求晚餐被盛在托盘里,然后送过来,食物包括一保温壶的汤和熏三文鱼。直到马特洛克小姐来服侍她睡下,都没有人会打扰到她。

达格利什对哈利威尔说:“您在那张纸上签过字后,保罗男爵有说些什么吗?”

哈利威尔看了看厄休拉夫人,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得到提示。达格利什又一次开口问道:“他对您、对哈利·麦克或者是对他的母亲说了什么吗?”

“哈利当时不在场。正如我刚才说的,他签完字之后就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我得说,他不适合当作同伴或者聊天对象。保罗男爵确实说了话,是对着夫人说的。只说了三个字。他说:‘照顾他。’”

达格利什抬头望向厄休拉夫人。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放在膝上,目光穿透屋子,穿过那一片绿荫遮蔽的树枝,似乎看向了某个存在于想象中的遥远未来,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她撇嘴微微一笑。他再次转过身去面向哈利威尔:“也就是说,您现在承认,当时我问您那天晚上是否有人开着车或者骑着自行车离开的时候,您撒了谎,对吗?您说的所谓整晚都待在公寓里其实是谎言?”

哈利威尔平静地说:“是的,总警司,我撒谎了。”

厄休拉夫人插话道:“是我让他撒谎的。在那个小礼拜堂,不管他是不是自杀,我和我儿子之间发生的一切与他后来的死亡没有任何关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你们能够把全部时间和精力用于寻找杀害他的凶手,而不是干预这个家里的私事。我离开的时候我的儿子还活着。我让哈利威尔不要透露我们这次的会面。他已经习惯了服从命令。”

哈利威尔说:“我只服从某些命令,夫人。”

他向她望过去,露出一个一闪而过的笑容。作为回应,她满意地轻轻点了点头。达格利什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完全无视了屋里的其他人,紧密地团结在他们自己密谋的小世界里,那个世界有自己的一套推动力。现在,他们像一开始那样站在了一起。达格利什完全清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什么。雨果·博洛尼曾是他的指挥官,她是雨果男爵的母亲。他能为她做的可不仅是撒谎这么简单。

他们几乎忘了芭芭拉·博洛尼。现在她从桌旁一跃而起,几乎是扑向了达格利什。粉红色的手指挠着他的夹克衫。那种伪装出来的世故消失了,她像一个担惊受怕的孩子一样紧紧扯住他大喊道:“这不是真的,他没有那么做!迪克没有离开这栋房子,难道你看不出来吗?玛蒂只是嫉妒,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她。他怎么可能在乎她?看看她的样子吧。而这一家人又总是憎恶迪克,憎恶他和我。”她转过身去面对厄休拉夫人,“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他娶我。你一直觉得我配不上你的儿子,哪一个都配不上。好吧,现在这栋房子是我的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赶紧离开吧。”

厄休拉夫人平静地说:“恐怕事实并非如此。”

她费力地转过身来,从椅子靠背上把手提包的肩带挑了过来。他们看着那手指扭曲的双手笨拙地想要打开皮包。然后她取出了叠成一摞的纸。她说:“我的儿子当时是在他的遗嘱上签字。你的下半生有充足的保障,但是不会过上太奢侈的生活。这栋房子和他的其他财产都留给了我,由我替他还未出生的孩子保管。如果这个孩子没能活下来,这些财产就是我的了。”

芭芭拉·博洛尼的双眼中盈满了泪水,像个极度沮丧的孩子。她哭喊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怎么强迫他的?”

但是厄休拉夫人已经转向了达格利什,好像只有他才有权利知道答案。她说:“我去那里是为了劝诫他,我想确定他知道孩子的事,想知道他知不知道孩子到底是谁的,想问问他想要做什么。是那个流浪汉的存在给了我灵感。您看,是这样的,我必须要有两位见证人。我对他讲:‘如果她怀的是你的孩子,我想确保他能够安全出生。我想守护他的未来。如果你今晚就要死了,她会继承全部财产,兰帕特会成为你孩子的继父。你想要这样的结果吗?’他坐在桌子旁,没有回答。我从桌子最顶上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放在他的面前。他没有说话,写了那份遗嘱,就那么八行字。他给妻子留下了非常合理的年金,其他资产都存进信托基金,留给那个孩子。他也许想要摆脱我,我想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也许那时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这也是有可能的。他也许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还能活到第二天,稍后还能做出更为正式的安排。我们一般人通常都会做出这样的假设。也许出于某种原因,他已经预料到自己活不过当晚了。当然了,这种想法太荒谬了。”

达格利什说:“关于那天晚上晚些时候您究竟有没有和哈利威尔再次交流过,在这件事上您也撒了谎。尸体一经发现,您就知道他可能会面临危险。他会听您的吩咐去撒谎。您觉得您至少应该给他想一个不在场证明。有关您儿子的日记这件事您也撒谎了。您知道那天晚上6点时日记本还在这个家里。将军打来电话的时候,您下楼走到书房,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了日记本。”

“到了我这个年纪,记性多少有点不好。”她用一种略带阴郁的语气满意地说,“在我的印象中,我在这之前还没有对警察撒谎过。我们这个阶级的人很少需要撒谎,但如果真的需要说假话,我向你保证,我们随时都准备就绪,也十分长于此道,可能还比其他人更擅长。但是我觉得你可能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达格利什说:“当然了,您一直在等着,观察我们究竟发现了多少真相,并且要确定您孙子的母亲不是一位杀人犯,也不是杀人犯的同伙。您知道您是在隐瞒关键信息,这么做很有可能会帮助杀害您儿子的凶手逍遥法外。但是那根本无关紧要,不是吗?只要这个家的血脉还在延续,只要您的儿媳妇还能生出一个继承人,就都不要紧,不是吗?”

她礼貌地纠正他:“是一个合法的继承人。总警司,你可能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但是我已经80多岁了,我们要优先考虑的事情不一样。她不是个聪明的女人,甚至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她会是一个足够合格的母亲,我会保证这一点的。孩子会活得很好,能够生存下来。但是如果在他成长起来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母亲是她情人的帮凶,两个人一起密谋残忍杀害了他的生父,这可不是哪个孩子随随便便就能承受得了的。我也不希望我的孙子需要去面对这样的事情。保罗让我照顾好他的儿子,我就是在做这件事情。刚刚去世的人在死之前留下的最后遗愿通常都有一种独特的权威性。这一次,这个遗愿刚好和我本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您所在乎的就只有这些吗?”

她说:“我已经82岁了,总警司。我爱过的男人都死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值得我去在乎?”

达格利什说:“当然,这意味着我们需要你们所有人都重新提供口供。”

“当然,你们的人总是想要获得口供。你难道不会时不时地误以为人生当中每件重要的事都可以用文字记述下来,签上字当作供词吗?我猜这恐怕是你这份工作的魅力所在。所有那些杂乱而难以理喻的糊涂事都被压缩成一张纸上的几句话,用标签和数字表示。但你是个诗人,至少曾经是。你总不会相信你现在正在处理的就是真相吧。”

达格利什说:“多米尼克·斯维恩现在就住在这里,对吗?你们有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没有人应答。“那么我们会派一位警员留在这里,直到他回来为止。”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芭芭拉·博洛尼发出一声惊呼,目光从电话机转向达格利什,流露出某种类似于恐惧的情感。厄休拉夫人和莎拉·博洛尼直接无视了铃声,就像是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已不能引起她们的注意。马辛厄姆走过去,举起了听筒。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沉默地停了几分钟,在这段时间内,所有人都一动不动。他安静地说了几句话,除了听筒的另一方之外没人能听清楚,然后又放下了听筒。达格利什走到他身边。马辛厄姆非常平静地说:“达伦已经到家了,总警司。他不肯说他去了哪里,罗宾斯说他明显有所隐瞒。她的母亲还没有回家,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他们正试着去她常去的酒吧和俱乐部找她。还有两个警官会一直陪着达伦,直到我们抓到斯维恩为止。他们给社会福利部门打了电话,正试图联系他的监护人。但是很不走运,已经过了下班的点儿了。”

“斯维恩呢?”

“还没找到他。和他同住一套公寓的设计师说,他今天早上回过牧羊人丛林公寓拿走了自己的行李。他说他要去爱丁堡了。”

“爱丁堡?”

“很明显,他在那边有朋友,是今年他在庆典上表演余兴节目时遇到的一群人。罗宾斯正在和爱丁堡方面联系。他们也许能把他从火车上拖下来。”

“假如他真的坐了火车的话。”

他走到伊芙琳·马特洛克身边。她抬起脸,那是一张被悲伤击垮的面容,他从她的双眸中读出一种信任,几乎要让他的心脏狂跳。他说:“他利用您对他的情感来让您替他撒谎,那也是一种背叛。但是他对您的看法和您对他的感情是你们两个人自己的事,和别人无关,也只有您才能知道事情真实的本质。”

她抬起头看着他,似乎努力试图想要让他理解:“他确实需要过我。他身边从来没有过别人。那确实是爱,确实是爱。”

达格利什没有回话。

然后她用很低的声音再次开口,他几乎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出门时确实随身带了一盒火柴。我本来不可能知道的,不过厨房里的电水壶坏了,哈利威尔正在帮我修。我只能用火柴去点燃煤气。因为炉子旁边那盒火柴找不到了,我只能拿一盒新的。”

她又开始哭了起来,但是这一次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一长串沉默的泪珠流下脸颊,就像她正在哭出所有远超痛苦的疲惫与无助。

但是他还有几个问题必须要问,而且必须趁着她现在极度沮丧,已经完全认命的时候问。他说:“斯维恩先生到的时候,除了您的起居室和厨房,他还独自一人去了这栋房子里的哪个房间吗?”

“只是把他的盥洗用品袋放进浴室里。”

也就是说他是有机会进书房的。他问道:“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吗?”

“只是拿着晚报。他来的时候就拿着了。”

但是为什么不把报纸放在屋后?为什么要连同报纸一起拿进浴室?除非他想要用报纸遮掩其他的东西,比如一本书、一个文件夹,或者是私人信件?自杀的人通常都会摧毁他们的书面文件,他可能是想在这栋房子里找到一些纸质材料随身带着,到时候好烧掉。可能是走运,他一打开抽屉就发现了日记本。

他转向莎拉·博洛尼,说道:“很显然,马特洛克小姐现在十分痛苦,我觉得她可能需要来杯茶。也许你们几位有谁能够麻烦一下,去帮她泡一杯茶。”

她说:“你鄙视我们,不是吗?鄙视我们所有的人。”

他说:“博洛尼小姐,我是作为一名调查警官造访这里的。在这里我并不享有其他权利,也不能发挥其他作用。”

他和马辛厄姆走到门边时,厄休拉夫人开始说话,她的音调很高,但是毫不动摇:“总警司,在你们离开之前,我想你们有必要知道,书房的保险柜里丢了一把枪。那把枪是我大儿子的,是一把史密斯威森点八口径的手枪。我的儿媳妇告诉我保罗把那把枪扔了,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假设她……”她暂停了一下,然后用刻意嘲讽的语气说,“假设她记错了。”

达格利什转向芭芭拉·博洛尼。

“您的弟弟有可能拿到那把枪吗?他知道保险柜的密码吗?”

“他当然不知道。而且为什么迪克想要拿那把枪呢?保罗已经把枪处理掉了。他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他觉得那把枪很危险,就把枪扔了。他把枪抛进了河里。”

厄休拉夫人又一次开口,就像她的儿媳妇并不存在一样。

“我想你们可以假设多米尼克·斯维恩知道保险柜的密码。我儿子死的三天前刚换过的密码,他有个习惯,就是把新密码用铅笔记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上,直到他确定自己和我都能记熟密码为止。他的习惯是在下一年的日历上把相应的数字都圈出来。我想那就是你给我看的那一页,总警司,就是被撕掉的那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