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闯入雪密室[1]

我睁开眼睛。

墙上,电子挂历显示的日期是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叹了口气。时间、日期、年份,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因为我失去了记忆。一个人一旦失去记忆,就好比航海员丢掉了罗盘,即使知道现在处于什么位置也无大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不清楚将要去哪儿。

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海,一座岛屿都没有。

不,只有一座。

现在存在我脑子里的,只有那个故事。

一个离奇诡异的故事。一桩“雪密室谋杀案”。

即便如此,这个故事也不是由我自己记起,而是一个叫何竹道的警察讲给我听的。

他还告诉我,我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这桩谋杀案的被害人。

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差点被人杀死?为什么有人想要杀我?另外,这就是我失忆的原因?

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我拒绝想下去,正准备再次闭上眼睛,耳边却响起说话声,把我吓了一跳。

“史怿陀先生,你醒了啊?”

我侧目一看,发现一个男人正坐在床边。

“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里?!”我气势汹汹地质问。虽然我自认为是气势汹汹,但在对方看来,也许只是有气无力吧?

“这里不是你的房间,这里是病房。病房的门是不会拒绝探望者的——”男人悠然答道,“而且,我们本就约好今天见面的。喂,先生不会连这也不记得了吧?”

我当然记得。眼前的男人正是那个何竹道,他是失忆后除医生外,唯一和我有过交流的人。半个月前他来看过我,走之前丢下了“半个月后我们再见吧”这种自作主张的话。

“你说的‘约好’只是单方面的吧?”我没好气地说。

可是何竹道却对我的“没好气”置若罔闻,自顾自地从公文包里翻出几张纸来,说道:“我这次带了一些材料过来——”

说着,他将手里的纸递给我。

我不情愿地接过一看,原来是几张类似鉴定报告的东西。

何竹道见我有些莫名其妙,便解释道:“这是鉴定科的结果汇报,虽然大部分是没用的东西,不过有两点值得注意一下:第一,凶手用来砸晕你的重物,可以确定是你书桌上的那口铜棺材,也就是‘棺材奖’的奖杯,因为上面检测出了你的头皮组织;第二,雪地上那串由主屋通往‘棺材’的足迹,确定是你本人留下的,不但鞋印纹理和你穿的皮鞋底纹一致,而且由足印深度、步幅步态等推测出的年龄、体重、身高等特征也与你本人相符,所以——”

“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我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何竹道愣住了,他似乎从没想过我会这么问。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说道:“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不说话。

“喂,先生,你不会连这个也不记得了吧?!”

这个愚蠢的男人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

我当然记得他的建议,如果连这也记不得,那我的记忆系统就真的没救了。

何竹道的建议是:既然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案件,那么也许可以由我自己来进行分析解答,把这起案件当做一本写了一半的推理小说——谜团已经给出,接着就是设计可行的诡计,给谜面一个合理的谜底。

他的理由是,我本就是一个推理小说作家,而面前的这起案件正是推理小说里常见的“雪密室”。

何竹道说:“这么做对你我都有好处,如果成功,我们可以顺利破案,而先生你说不定也能借此恢复记忆。”

不得不说,何竹道的建议很有吸引力。只是一想到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凶案,我就质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像旁观者那样冷静分析。

“我当然记得。”我板着脸回答。

何竹道盯着我的脸,牢牢地盯着。我努力摆出面无表情的样子,不让他看出我内心的动摇。

许久,他吐出一句话来:“自你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但你的记忆却一点也没有恢复。”

我不说话。

“我和你的主治医生谈过,这段时间里,你每天都要接受一小时的催眠治疗。只可惜这些治疗似乎一点用也没有,你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不说话。

“所以,我的建议也许是唤回你记忆的最后手段。”

我还是不说话。但这次不是我不想说,而是说不出话来。

何竹道把手里的文件塞回公文包,缓缓地站起身。

“失去记忆的人一定很痛苦吧?我以为他们总会想要做点什么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门走去。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我终于坚持不住了。

“有一个日本作家叫二阶堂黎人。”

何竹道驻足,回头。

“他写过一篇讲义——关于‘雪密室’的诡计讲义。几乎所有可能的诡计都包含于其中,很全面。若是要给一个既定谜团套用一个合适的诡计,只怕再没比这更好的工具了。”

何竹道目光闪动,嘴角隐隐浮起一丝笑意。

“不同的诡计,特点各不相同,这就要求诡计的执行人具备相匹配的特征才行。这些特征是性别、年龄、体重、身高,是心理、个性,是职业、特长,是与被害人的关系,是案发时人在哪儿、在做什么……给既定的谜团套上诡计,根据诡计推断执行人特征,再拿这些特征筛查涉案人,找出真凶。这就是我现在要做的,对吧?”

下一秒,何竹道已经回到了原来的座位。

“让我们开始吧!”

-4

住在棺材里的若不是死人,那就一定是怪人。

史怿陀先生就很怪。

他的棺材却比人更怪:这不是一口普通的棺材,而是用黑色花岗岩筑成的长五米、宽四米、高三米的巨棺。所以,这是一口长得像房子的棺材,或者说,一座长得像棺材的房子。

此刻,何竹道正站在窗前,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口棺材。它坐落在史家后院正中央,环绕四周的积雪,则像葬礼上洒落的白花。

在主屋和棺材之间的雪地上,隐约可见一串黑点。

“那是史怿陀先生的足迹吧?”

何竹道记得昨晚史怿陀先生是在雪停之后返回棺材的。在那之前,两人一直在主屋书房里畅谈。史怿陀是推理小说作家,何竹道是市刑警队队长,两人有很多话可说。

用史怿陀先生的话说,一个喜欢看推理小说的警察远比一桩密室杀人案更加稀奇。所以,他很喜欢何竹道。所以,这位霸道专横、目中无人的大作家“怿陀使”,才会破天荒地邀请一个外人来自己家过元旦。

想到这里,何竹道不禁苦笑。被这样一位大人物宠爱,究竟是大幸还是大不幸呢?

若要让史先生的家人来回答,他们一定会说“当然是大不幸”吧?

何竹道想着,然后,他看到了史小七。

史小七是史怿陀家族最特殊的一位成员。她的特殊在于拥有某项特权。

这特权便是能自由出入史怿陀先生的棺材。

其他人想都别想,甚至连接近都不行。

这是身为家长的史怿陀定下的规矩——作家岂非都这般自闭乖戾?

史小七能“荣获”这项特权,绝不是因为她是父亲大人的宝贝女儿,而因为她是作家先生工作上的得力秘书、生活上的勤劳保姆。

作为秘书,她需要帮助作家整理笔记资料、收集写作素材;作为保姆,她要打点好父亲的生活起居,为父亲洗衣做饭。

现在,这位保姆正拎着一只竹篮前往棺材,为史先生送早餐。

望着她娇弱的身影,何竹道突然开口问道:“如果你父亲的棺材变成了真的棺材,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他问的当然不是史小七,因为回答他的是男人的声音。

“喝酒。”

何竹道没有转身,他知道史小宅早已醒了,因为他听到床头传来很轻的哼歌声。

史小宅喜欢在每天醒来时,躺在床上哼一会儿歌。

“喝酒吗?真有意思。”

何竹道觉得有意思,是因为他知道史小宅从不喝酒。他正准备开口再说点什么,却被一声尖锐的惨叫声打断了。

叫声是从窗外传来的。窗外,当然只有史怿陀先生的棺材。

史小七一定是看到了某种特别可怕的东西,因为她从棺材逃窜出来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同她平时的淑女形象不符。

何竹道转身飞奔出卧室,史小宅从床上跳起来,紧跟其后。他们跑下楼梯,在一楼客厅恰好撞见从后院逃回来的史小七。

史小宅抢上前,在妹妹跪倒前一把将她抱住。

“出什么事了?”

但史小七没法回答,她身上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颤抖,脸上的肌肉也不例外。

当一个人脸部肌肉不受自己控制时,你想让他说出话来是不可能的。所以,何竹道决定自己去探究真相。

可当他朝通往后院的门走去时,胳膊却被一只手用力地拽住!

何竹道万万没想到会是史小七的手。女人的手,在这种情况下,却能如此有力!

何竹道感到一阵寒意,但这绝不仅仅是因为这只手,更因为那双眼睛!当史小七侧过脸瞪着自己时,那眼里透出的恐惧,竟然让刑警队队长动弹不得。

“别——”史小七很辛苦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来。之后,她将头埋进哥哥的怀里,痛哭起来。

两个男人一动不动,只能看着,等着。

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哭声终于停止。史小七从哥哥的怀里挣脱出来,缓缓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她用平静的口吻对两人宣布道:

“爸爸……好像死了。”

爸爸好像死了。

只是好像。

史怿陀先生并没有真的死掉。

当何竹道和史小宅赶到棺材前时,史怿陀先生正一动不动地俯卧地上,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子——准确地说,是半根;另外半根悬挂在上方的枝状顶灯上,并绕过顶灯斜向下系住墙边一座书柜的底脚。

自杀?!

两人将史怿陀翻转身,史小宅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又触了触脉搏

“还活着——”史小宅沉声道,“接下来交给我吧,你赶紧打电话救护车。”

他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开始给父亲做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

何竹道点点头,掏出手机拨通了“120”。

等他说明完情况,挂断电话时,突然感觉背后似乎有一双眼睛正着自己。他猛一转身,发现一位少妇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少妇披头散发,一袭黑袍,面色却白得像雪。不,不只是面色,整个人仿佛都是由雪堆砌成的。

左阿妹。史怿陀先生的太太。

“他死了?”左阿妹的声音同样像雪。

“不,史先生还活着,只不过——”何竹道斟酌着措辞,却注意左阿妹眼里瞬间闪过一道奇怪的光。

这眼神是怎么回事?!

何竹道来不及细想,因为他注意到左阿妹的身后又出现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史小七,她被另一名女孩搀扶着走了进来。

本已渐渐恢复平静的史小七回到棺材后,似乎又变得惊恐不安来。只听另一名女孩柔声安慰着她:“别担心,你爸爸还活着呢!”

这时,骇人的事发生了。

如果说左阿妹刚才是一堆雪,那么现在她已化作了一团火,只因听见了身后女孩的说话声。她一转身,便看到了那位女孩。于是她像烈火般朝对方猛扑过去。

女孩没有被扑倒,但她的手却松开了,所以倒下去的是史小七。但左阿妹对此视而不见,她眼里只有那女孩,她的双手像鹰爪般伸向对方的脖子,简直就想一口气将对方掐死。

何竹道急忙上前阻止,他从背后紧紧抱住左阿妹,吼道:“住手!”

左阿妹虽然被制住,却依旧张牙舞爪,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女孩则退到墙角,贴墙而立,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团火。

何竹道事后回想起来,这个女孩,自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声尖叫,甚至没有喘过一口粗气。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就像站在铁笼外看一只发狂的狒狒。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可怕的女人名叫黄钰儿,她是这个村子的村医,也是史小七的密友,同时还是这个家在元旦之夜的另一位客人。

可是,在客人面前,左阿妹却连一丝一毫女主人的风范都没有,她在被一个客人抱住的同时,用手指着另一个客人的鼻子如泼妇般骂着:“你这个贱人!狐狸精!都是你!都是你把老史害成这样的!你——你——”

黄钰儿却好像不知道对方口中的“贱人”、“狐狸精”指的就是自己,开始自顾自地对何竹道说道:“如果要抢救史先生的话,我可以帮忙。”

“不用了。”

说话的是史小宅。只见他站起身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已经脱离危险了,接下来就等救护车了。另外——”

说着他走上前,目光依次扫过众人,冷冷地道:“要是老爷子醒来知道你们在这里打闹,你们就完蛋了。”

面对左阿妹戛然而止的发疯行径,何竹道只能苦笑。史小宅这句话的威慑力,明显比自己这个刑警队队长的“住手”要大得多。

救护车接走了伤者,棺材里只剩下何竹道一个人。他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勘察现场。

现场。自杀现场?史怿陀先生难道真是上吊自杀?

何竹道抬头看着悬在空中的半截绳索,摇了摇头。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死去,但绝不会自杀。史怿陀就是这种人。

而且,何竹道在史怿陀的身上发现了两处异常:一处是位于后脑的由钝物撞击形成的血肿;另一处是存在于颈部的两道勒痕。

如果史怿陀真是上吊自杀,又因为绳索断裂摔下来,那么被撞伤的应该是鼻子而非后脑,因为他被发现时人是俯卧在地的,脖子上的勒痕也只会有一道而不是两道。

所以,这绝不是自杀!

可以想见,有人企图杀害史怿陀先生。此人潜入棺材,趁史怿陀背过身之际用重物把他砸晕,使用随身携带的绳索将其“勒杀”,再通过顶灯把“尸体”吊起,制造上吊自杀的假象。

可是这个自作聪明的凶手却有两件事没有想到:第一,他没有想到史怿陀并没被勒死,只是昏了过去;第二,他没有想到把史怿陀吊起来后,系在脖子上的绳套会发生移位,从而形成两道勒痕。

何竹道思考着,然后再次掏出手机,拨通了自己单位的电话。

接着,他戴上手套,在棺材里勘察起来。

这是一间二十平米大小的屋子,以门为界,分为左右两个区域。左侧是卧室,置有一张单人床、一张餐桌和一排衣橱。右侧则是由书桌和书柜组成的书房,也是史怿陀先生写作用的工作间。衣橱和书柜如墙般分立门之左右,在入口处夹成一道玄关,同时也很好地遮挡住视线,将左右两区围成了半密闭的空间。

何竹道先在卧室里转了一圈。此处陈设简单,一张桌,桌上无物,桌面洁净如镜;一张床,床头被褥叠置齐整如方砖;一排衣橱,橱内挂着外套数件,很是空旷。

何竹道走出卧室,又慢慢踱回书房。史怿陀先生先前躺倒之处,正是在书桌和书柜之间的地板。除了史先生外,地板上还倒着一张靠背椅。椅子本该位于书桌旁,想必是凶手故意推倒在地,让人以为史怿陀先生是踏着这张椅子上吊的。

何竹道又将目光移至书桌。桌面正中央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边有稿纸一沓,笔筒一只,台灯一盏,另外——

何竹道伸出手,将摆在桌边的一口棺材拿了起来。这棺材当然不是真正的棺材,而是一个巴掌大的铜质模型。这模型却也不是普通的模型,而是“棺材奖”的奖杯。

“棺材奖”是国内最权威的悬疑推理小说大奖。十年前,史怿陀先生正是倚靠荣获此奖而一举成名,由一名默默无闻的写手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大牌作家。这口铜棺材,便是他当年获得的奖杯。

何竹道将这座造型奇特的奖杯握在手里,细细把玩着,脑中却再度浮现出史怿陀先生后脑的肿块。

如果说,书房中有哪样东西最可能被凶手拿来攻击史怿陀先生,想来便是这座铜棺材奖杯了。

何竹道将奖杯轻轻放回桌上,走出书房,在门口停了下来。

棺材本不该有门,可这口棺材却有;门本该有锁,可这扇门却没有。

因为它不必上锁,史怿陀先生定下的“除了史小七外任何人不得接近”的规矩就是锁。这是一道无形的锁,却比任何有形的锁都要牢靠。可是,如果有谁不守规矩不听话,这无形的锁却又比任何有形的锁都脆弱。

这个不听话的人是谁?何竹道很想知道,因为不听话的人一定就是凶手。

只不过,凶手除了不听话外,还需要有点神通。不听话只能解开一道锁,可是锁还有第二道。

那就是横在主屋和棺材之间的这片雪地!

在这片雪地上,只有两类足迹。其中之一是昨晚史怿陀先生返回棺材时留下的,他的大脚留下的足印清晰可辨。另一道则是今早众人往返棺材前留下的,因为多人来回踩踏,足印已难以分辨,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这类足迹是在史小七来送早餐后才形成的,在此之前,雪地上只有史怿陀唯一的足迹!

那么,凶手的足迹呢?

一阵狂风吹过,何竹道眼前飘过一样东西,他信手一拈,原来是一片枯黄的梧桐树叶。史家院落的四周栽种着许多法国梧桐。他松开手指,梧桐叶缓缓落至雪面,却忽又被一阵风吹起,往更远的地方飘去。

凶手一定和这枯叶一样,是被风吹走的吧!

何竹道苦笑起来。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左阿妹的眼睛。

为什么在听说自己丈夫还活着时,那双眼睛会闪现失望的神情?

1

“左阿妹——你的太太——理应位列嫌疑人名单。”

我的心里有点不舒服。任何一个男人,在被告知“你老婆想杀死你”时,他的心里一定不会太舒服。

我问何竹道:“她的动机是什么?”

“吃醋。”

我顿时无言。

吃醋。再没有比这更简短却更明了的回答了。每一个出轨的丈夫背后,岂非都站着一个酸溜溜且随时准备化身为杀人犯的妻子?

“她在吃谁的醋?黄钰儿?”根据何竹道的案情讲述,我这位太太的怀疑对象,一定就是我女儿的好友了。

“正是。”

我顿时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就像被人泼上了火锅底汤。

“可是黄钰儿的年纪足够做我女儿了!”

“所以她也足够年轻——”何竹道淡淡答道,“女人最痛恨的,不正是比自己年轻的女人吗?”

我苦笑起来。“我猜我太太那天晚上一定过得很不舒服。”

“岂止是不舒服,简直就像病入膏肓。从黄钰儿进门的那一刻,她的脸上就再也看不到血色。餐桌上,她几乎没有说话,也几乎没有吃东西。晚餐一结束,她便一个人回卧室休息去了。”

我叹了口气,沉默许久,才开口问道:“我太太是一个怎样的人?”

如果你听到一个男人问另一个男人“我太太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不觉得可笑吗?你不想大笑吗?

可是我没笑,何竹道也没笑,他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太太是一个喜欢吃醋的人。”

“女人岂非都喜欢吃醋?”

“她不但喜欢吃醋,还会因为吃醋而动手杀人。”

“所以她是一个性情残暴的女人?”

“她不但会杀人,而且还能不留痕迹地离开现场。”

“所以,她是一个魔术师?”

“她本就是个魔术师。”

“你说她是魔术师?!”我睁大眼睛,看着何竹道。

“她不但是魔术师,还是杂技演员,不但是魔术师兼杂技演员,还是市艺术剧团最优秀的魔术师兼杂技演员。”

何竹道笑着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所以,你才会看上她。一个既懂魔术又会杂技的女人,总能给人神秘的感觉,而先生你不正是喜欢神秘的东西吗?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打动你这位二十年不续弦的老鳏夫。”

“你说我是二十年不续弦的老鳏夫?”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的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竹道解释道:“左阿妹并非你的原配,也不是史小宅和史小七的生母。你原来的妻子很早时离开了你,你独身了二十年,直到遇见她。”

“那么,她并不是一个与我年纪相当、足以让丈夫厌烦的老女人了?”

“她只比史小七大十岁。”

我再次苦笑。除了苦笑,我还能做什么呢?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可干,那就是好好想想,如果我这位年轻又爱吃醋的魔术师太太真是凶手,她是如何不留足迹离开现场的?

于是我问何竹道:“关于案发当晚家中每个人的行动,你能详细说明一下吗?”

何竹道点点头,从公文包里再次掏出一本黑皮笔记本。

根据他的叙述,整理出的时间表如下:

6﹕00 P.M. 开始下雪。

6﹕30 P.M. 晚餐开始。

8﹕00 P.M. 晚餐结束,左阿妹回卧室休息,史小七和黄钰儿留在餐厅收拾碗筷,史怿陀、史小宅和何竹道转到客厅喝茶聊天。

8﹕20 P.M. 史小七陪黄钰儿回二楼客房聊天,史小宅也返回自己的卧室,史怿陀和何竹道则转到书房继续交谈。

8﹕30 P.M. 史怿陀返回棺材服用降压药,何竹道独自留在书房(据何竹道说,我患有高血压,每天要定时服用降压药)。

8﹕45 P.M. 史怿陀回到书房与何竹道继续聊天。

11﹕00 P.M. 雪停,史怿陀返回棺材,何竹道回二楼客房休息。

我沉思片刻,开口道:“假设我太太回卧室后,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要能睡着才怪了。”

“于是她从床上爬起,走到窗边,本想呼吸几口冷空气,就在这时她看到我走进后院,正向棺材走去——”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左手摸着下巴,任想象驰骋。

“她很欣慰,本以为黄钰儿来了,我会一直在主屋逗留,不料我居然还是像平时一样返回棺材。但她还来不及高兴,却发现我片刻后竟又走出棺材,往主屋走了回来!这时的她,会作何感想?”

我转头望向何竹道,他面无表情道“一个全身浸泡在醋里的女人,大概只能往一个地方想了。”

我的嘴角又一次挂起苦笑。我苦笑的次数岂非已太多?

“既然如此,她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何竹道看着我,没有回答。

于是,我替他答道“她接下来便偷偷溜进了棺材。”

何竹道微微皱眉道:“她为什么要去棺材?”

“女人在知道丈夫出轨后,通常会有两种不同的应对方式:要么冲去丈夫与情人的幽会场所,要么守在丈夫平时应该出现的地点——”

何竹道点点头。“如果丈夫没有在这里出现,或者出现迟了,也就意味着他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做了不该做的事。”

“毫无疑问,我那天晚上出现迟了。”

“所以她杀了你。”

“可是等她准备逃离现场时,却发现雪停了。”

“于是她不得不想办法不留足迹地离开。”

何竹道目光闪动,语调变得兴奋起来。“看来我们终于切入正题了!”

我向何竹道借来纸笔,凭记忆默写下二阶堂黎人的“雪密室诡计讲义”。记忆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我明明连自己姓甚名谁、年纪多大、家住哪里、妻儿是谁都记不得,可这些所谓知识的东西却牢牢地留在我脑子里,似乎随时随地都能轻而易举地提取出来。

“在‘雪密室’的所有诡计模式中,有一类乃直接针对‘足迹’本身而设计,也可说是一些在足迹上动手脚的伎俩。”

我一面说着,一面把默写好的讲义递给何竹道。

“这一类诡计可称为‘HOW’型,主要包括了讲义的前三条。”

何竹道盯着手里的讲义问道:“却不知左阿妹使用的是哪一条?”

“首先,第一条肯定是行不通的。”

“不错,虽然凶手穿上死者的鞋倒退着离开,乍看上去和死者本人走向现场的足迹完全一样,但以现今的刑侦技术,可以很容易将两者区分开来。”

“再看第二条。此条可细分为‘遮掩’和‘伪装’两种方法。”

“何为‘遮掩’?何为‘伪装’?”

“所谓‘遮掩’,就是指利用某种方法将足迹隐藏起来,结果是,虽然留下了足迹,别人却难以发现。所谓‘伪装’,则是指把足迹伪装成别的东西,即使别人看到,也绝不会想到这是人的脚印。”

“那,如何‘遮掩’?如何‘伪装’?”

“最简单的‘遮掩’方法,就是利用我的足迹做掩护。”

何竹道看着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把脚从被单下伸出来,说道:“你看,我的脚很大,不是吗?虽然不记得具体码数,但至少也有四十三码吧?而一般女性的平均码数则是在三十七码到三十九码之间。也就是说,我太太的脚印比我的小了一整圈。所以,她完全可以踩在我的脚印里走回主屋。”

“但是——”

“但是,这种方法乍看可行,其实也是行不通的。当晚连下了五个小时的雪,积雪必定很厚,我的脚印底部必定会有一层残雪;若是踩在我脚印之中,必定还是会留下痕迹。”

何竹道点头道:“的确如此。”

他顿了顿,又问:“那,‘伪装’又该如何?”

我沉吟片刻问道:“我家后院四周是不是栽着许多梧桐树?”

“是的。”

“风是不是会把梧桐树的枯叶吹到院子里来?”

“没错。”

“当天被吹落到院子里的枯叶多吗?”

“不少。”

“那就对了。”

我心满意足地摸起下巴来。

“我记得曾看过一篇‘雪密室’题材的小说,这篇小说写得很特,如讲义般探讨了‘雪密室’的种种诡计,其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点子——将人类足迹伪装成别的东西。”

“比如?”

“比如动物的足迹,这通常用在动物时常出没的野外;又或者在木繁茂处,用落叶对足迹进行伪装——”

何竹道瞪大眼睛看着我。“你的意思是,那些落叶——”

“按照那位作家的方法,我的太太需对鞋底进行小小改装——黏一块大小形状和梧桐树叶相近的木块。另外,还需要事先收集一定数量的梧桐叶。之后,她只要穿着鞋、拿着树叶走进雪地里,特制鞋底便会留下奇特的印痕——它看上去就像这里曾经躺着一片落叶。然后,她把枯叶丢在印痕旁,好像是风把它吹到了一边。下一个印痕,则完全用枯叶遮住,并且在落叶上洒一些雪。步子必须尽可能不规则,一步长一步短,一步向左一步向右。总之,要让足迹看起来自然又无序。这么走路也许有点费劲,但所幸棺材离主屋也不远。”

何竹道的表情,就像一个在听童话故事的孩子。很快,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

我暗笑一声,抢在他开口前道:“只不过,此法虽然奇妙,在本案中却也行不通。”

何竹道刚刚露出的笑容立刻僵住。“为——为什么?”

“不管是特制的鞋底还是梧桐树的枯叶,都必须提前准备,但左阿妹行凶时却不知道雪已停了。”

何竹道笑容退尽,脸上只剩失望。他似乎想说点什么,我却又抢先自顾自说起来。

“我们再看讲义第三条。这一条同样可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经过雪面并且留下了足迹,却用某种方法将足迹除去。所谓‘某种方法’,通常是指将别处的雪转移过来覆盖到足迹上,比如用簸箕装满雪,一面走一面把雪倒在足迹上;又或者所走路线旁恰好有一座高楼,便可将楼顶积雪扫下,制造第二次‘降雪’,从而将足迹掩埋。只不过——”

我瞄了何竹道一眼,才接着道:“这种方法看似可行,实际却很难奏效。转移而来的雪,外观与质地和初雪相比其实差异很大,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破绽。”

何竹道的脸上连失望也瞧不见了,只是面无表情地淡淡道:“那第二种情况呢?”

“凶手根本没经过雪面,所以也没留下足迹。”

何竹道一听此话,本已失去神采的眼中又发出光来。“不经过雪面?!那就是经过空中了?!”他笑了起来,“莫非先生想让你的杂技演员太太表演空中飞人?”

我也笑了,却是笑着摇摇头。“不必如此高端,只需在主屋和棺材之间系绳索一道,让她表演走钢丝就行了。只不过——”

何竹道抢道:“只不过,当晚狂风呼啸,绳索在风中摇曳,如此一来,就算市艺术剧团最优秀的杂技演员,只怕也要表演失败了!”

何竹道说完,我们俩同时大笑起来。只不过,我笑得很欢,他却笑得很苦。

接着是他的一声长叹:“诡计虽多,却连一个可用的都没有,如何是好?”

听他如此一叹,我笑完后又是一笑。“诡计的确很多,多到目前为止我们似乎也没有讨论完。”

何竹道目光一闪,问道:“你是说,还有方法?”

“方法仍然是:凶手没有经过雪面,所以也没有留下足迹。”

“可是——”

“好好回想下棺材的格局:大门左右两侧分是衣橱和书柜,两如墙般矗立,恰到好处地遮挡了内外视线;而衣橱空空,正可用来藏人——”

“你的意思是——”

“没有经过雪面,未必就一定要经过空中。”

我把手指移向讲义第七条,淡淡道:“也许她只是留在了原地。”

-3

何竹道对自己所处的立场很是苦恼。他本是史怿陀一家请来的客人,但此刻却不得不摆出官差的嘴脸,到处翻查盘问。

现在,他正倚着门,呆呆地望着后院。

院子里,鉴定科的同志正在给足印铸模。几名警员围着棺材来回走动,想要找寻雪地里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负责给史怿陀家人做笔录的警员刚提交了报告,众人皆表示,昨晚回房后就再也没离开过自己的房间。这也意味着,在史怿陀被袭击的时间里,所有人都不具备不在场证明。

何竹道决定亲自找每个人谈谈。而他第一个想找的,就是史小宅。

可是他找遍了整栋屋子,也没找到他要找的人。这个时候,史小宅会去哪儿?

何竹道想起了早晨两人的对话。

“如果你父亲的棺材变成了真的棺材,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喝酒。”

史怿陀讨厌喝酒,也讨厌别人喝酒,所以他的家里一瓶酒也没有。

史小宅如果要喝酒,就只能去村里的酒馆。

于是,何竹道离开史家,踏上通往村子的路。

史小宅是市精神病院的医生。在认识史怿陀之前,何竹道首先认识的是史小宅。而让刑警与精神科医生这两类沾不上边的人产生交集的,则是一名患有精神病的杀人犯。

这并非一名普通犯人,而是何竹道的发小儿曾怿。此人智商极高,心机极重。十年前他在市立医院实习时,为替父亲报仇,设下不可能犯罪式的精巧杀局,于手术进行中,在众目睽睽下将麻醉师杀死,却没有一个人看到命案是如何发生的。不但如此,事后他竟利用何竹道朋友的身份,制造假线索误导警方,竟让此案以错误的方式结束。

可是,此人虽顺利逃脱,却因沉重的精神负担而身心崩溃,终于还是回到警局自首。此时他已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所以并没有被判刑,而是保外就医。

何竹道顾及多年的友谊,常常去探望他,也由此结识了他的主治医生——史小宅。何竹道本不是爱交朋友的人,但他却很快与史小宅成为了至交,只因他发现,史小宅和他是同一种人。

一种特殊的、不幸的人。

等何竹道来到酒馆,史小宅已趴在了桌上。但他的身边只摆着一只啤酒瓶,并且里头居然还留着半瓶酒。

何竹道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虽然在笑,眼里却透着凝重,只因他想到了一件事。

史小宅平生滴酒不沾,现在为何却要来买醉?

一个不酗酒的人,喝酒通常只有两种目的:要么消愁,要么庆贺。

史小宅当然不会是借酒消愁,因为此时他实在已没有愁的理由。

想到这里,何竹道再也笑不出来。他一脸沉重地走进店里,向老板付过酒钱,然后将史小宅搀了起来。

史小宅恨他的父亲,非常恨。

只因他的父亲爱他,非常爱。

在妻子离开自己后,史怿陀将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因为爱得太专注、太霸道,于是,爱成了伤害,成了扼杀自由的刀。

史小宅被这把刀扎得遍体鳞伤。

冷风阵阵,残雪斑斑。

何竹道搀扶着史小宅走在村子的小路上。路上行人寥寥,但凡经过者却无一不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们不明白,这位史医生到底怎么了?

也许淳朴的村民们永远也想不到,史医生平生第一次喝酒,是为了庆祝,庆祝那个深爱儿子的父亲惨遭毒手,生死未卜。

何竹道突然觉得,天底下,自己竟成了唯一了解他的人。

史小宅的梦想是当一名演员。他从小多愁善感、富于想象,天生拥有艺术家气质。这一方面继承了史怿陀身为小说家的血脉,另一方面却源于史小宅相比其他孩子更为凄苦的童年。

母亲的背叛,父亲的专制,性格内敛、不善交际所带来的孤独,令他对现实失去了信心。史小宅爱看书、爱听歌、爱模仿、爱表演。因为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能够逃出现实,跳进另一个假想的世界里。

史小宅讨厌女人,因为他讨厌他的母亲。虽已年近三十,他却仍未结婚,甚至连女朋友也没谈过。但他却比任何人都爱听情歌、爱读言情小说、爱看爱情电影。只有在这些虚构的世界里,他才能体味到爱的美好,才能寻找到自己心中的那个她。

何竹道将史小宅带到了村头的小河边,河边立着一座石亭。两人常常来这里抽烟、谈天。

史小宅染上抽烟的恶习,实在是拜何竹道所赐。当他从何竹道手里接过第一根烟后,竟似立刻体会到此物的美妙,接着便一根接一根地抽了起来,片刻间竟将何竹道随身携带的一盒烟抽了个干净。当他吐出最后一口烟后,突然对何竹道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当演员吗?因为演员总能扮演别人,总能演绎别人的人生。我真的不想做自己。”

我真的不想做自己。

可那位自认为深爱着儿子的父亲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一点。在史怿陀先生看来,演员是一种二流的职业。他命令史小宅:“你必须当一名精神科医生!”

于是,史小宅连最后一个拯救自己的机会都失去了。

史小宅挣开何竹道的手,对着河里疯狂地呕吐着,似乎想把自己的灵魂也吐出来。然后,他瘫倒在亭子的长椅上。

何竹道在史小宅对面慢慢坐下。他看着眼前的醉鬼,若有所思。

史小宅,是你对你父亲下手的吧?

身为案件侦查人员,他很想说出这句话;可身为史小宅的挚友,他却无法说出口。

终于,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史小宅却突然站了起来,面对着何竹道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何竹道先是一愣,紧接着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史小宅,是你对你父亲下手的吧?”

若非何竹道神志清醒,若非他对史小宅十分熟悉,他一定会以为自己精神分裂了。

因为他紧闭着嘴,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史小宅极具表演天赋。他向自己的继母——左阿妹——学习口技,居然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完全学会,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师父。他能够绘声绘色地模仿每一个人,甚至连自己的妹妹,以及妹妹的密友都不例外。但他最喜欢模仿的,却是自己的父亲,以及自己的好友何竹道。

史小宅的表演兴致一旦燃起,便如洪流破堤,不可遏止。只见他微微一侧身,摆出一副无辜的嘴脸。“不!不!我怎么可能对自己的父亲做出这种事?!”

接着,他又转向另一侧,模仿何竹道的语调正色道:“我知道,你恨你的父亲!”

然后,他再度转过来,嘴角开始抽动,颤声说道:“是!我是恨他我恨他!可是,我却不敢——我做不到——”

说到这里,他竟跪倒在地,掩面痛哭起来。

真是精妙的表演。但何竹道很快发现,这已不再是表演。

史小宅真的哭了。

这一刻,何竹道突然觉得眼前之人不再是那个白衣翩翩的医生,而是病人。

是一个疯子。

天生的演员,总在不停地观察身边的人,模仿他们的一言一行,把自己融入他们的灵魂当中。只有这样,才能演得像、演得好,才能让观众鼓掌喝彩。

史怿陀先生却偏偏不懂这些,他竟把自己的儿子丢到了一群疯子中间。

史小宅每天起床都要哼一会儿歌,何竹道知道,这并非因为他喜爱唱歌。

这是一种催眠疗法。

史小宅是一名催眠师,他每天用这种方法自我催眠,告诉自己:“你活得很快乐,你一点也不悲伤,一点也不抑郁,你不会变成疯子。”

当医人者需要自医,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何竹道望着蜷缩在地的好友,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再叹一口气。

2

何竹道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想了想,又塞回去,苦笑道:“我忘了病房是禁止吸烟的。”

我凝视着他,问:“我儿子的年纪和你一样大吗?”

何竹道回答道:“我比令郎长了三岁。”

“你们关系很好?”

“我和你们父子俩都是很好的朋友。”

我笑了起来,心情却渐渐沉重。

任何一位父亲,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可能对自己痛下杀手,他们一定都不会觉得轻松。

何竹道盯着我,目光闪动。“接下来,我们是否要聊聊令郎?”

我摇了摇头,跟着又点了点头。

我问道:“他——我的儿子——和我像不像?”

“像,非常像。无论是五官、脸形、身材,还是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却摇头道:“但我们骨子里却是不同的吧?”

“也许不同,也许相同。”

听了何竹道模棱两可、宛若讥讽般的话,我苦笑起来,凄然道:“不管他像我,或者不像我,他很恨我,却是可以肯定的。”

何竹道默然无言。

我叹了口气,自嘲地笑道:“先是妻子恨我想杀我,再是儿子恨我想杀我,我到底有多可恶啊!”

何竹道依旧无言,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安静地等着。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对我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冷静下来好好地思考,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以一名推理小说家的身份好好地思考。

思考附着在我身上的谜团。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等我重新睁开眼时,开口道:“我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是基于讲义第四条形成的。”

何竹道听了,立刻把目光移到手中的纸上,同时读道:“造成时间判断上的错误,让人误以为行凶时间比实际早或晚——”

“如果把我们之前讨论的诡计概括为‘HOW’型,那么这一条则可称之为‘WHEN’,即混淆真实作案时间的伎俩。”

见何竹道面露疑惑,我便接着道:“在进行具体解释之前,我有几个问题需要确认一下。”

何竹道赶紧道:“请说。”

“晚餐后,我们本在客厅聊天,之后为何又把地点换到书房?”

何竹道微微一愣,他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一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问题的问题,但他还是耐心地回答道:“在客厅时,参与聊天的除了你我,还有令郎,所聊的也只是些大众话题,譬如最近的新闻时事,或者趣谈逸事。等令郎回房休息后,我们才开始谈论我们通常所谈的话题,也就是犯罪学和推理小说。至于为何会把谈话地点换到书房,只因先生你有一个怪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用充满笑意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才接着道:“你一直认为,犯罪和谋杀是充满神秘味道的事物,所以必须要有同样神秘的氛围予以烘托才行。所以,无论是思考、写作,又或者仅仅是谈论,你都喜欢在黑暗中,在烛光下进行。”

我瞪大了眼睛,喃喃自语道:“黑暗中……烛光下……”

何竹道笑道:“正是!因为客厅太宽敞,光线太亮,所以我们每次交谈时,都会到你的书房去,关上门窗,熄了电灯,却点上一支蜡烛——事情就是这样。”

我叹了口气,没想到我这人的怪癖还真是多。只不过,情况倒和我预想的一样。

我又问:“我们每次交谈都是如此情景?”

“对。”

“所以,这已是一种习惯?”

“对。”

“所以,我身边的人都应该了解这种习惯吧?”

“对。”

我点点头,又问道:“你刚才提到,除了谈论犯罪学话题外,我在构思和写作时,也同样是在黑暗中的烛光下进行?”

“没错。你在棺材写稿时,同样只是点一支蜡烛。”

“那么,棺材是否通电?”

“当然,主屋有线路经地下接到棺材。虽然你不喜欢电灯,却还是要用电脑码字的。”

“那么,除了电脑外,棺材里还有没有别的电器?比如,这么冷的天气,应该会有取暖器吧?”

“当然有。你可是很怕冷的。”

果然如此。

我按捺住心中的喜悦,继续不动声色地问:“当凶案发生,你赶到棺材时,有没有注意取暖器在什么位置?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呃——”何竹道搔了搔后脑勺,一边回忆着,一边答道,“取暖器当时就搁在书桌下的地板上,离你躺着的位置不远。我记得是开着的。”

我满意地点点头。

所有条件都符合了。

在“雪密室”的前提下,若要混淆作案时间,最关键的便是雪停的那个时间点。假如你是在雪停后犯案,又恰好在下雪时拥有某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那么你需要做的,便是将作案时间前移,让案子看上去就像是在雪停前发生的一样。

要实现这一点,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离开现场时不要留下足迹。

现实生活不同于小说,没有谁会总把“不可能犯罪”挂在嘴边,记在心里。对于警察同志们来说,一间被雪环绕的屋子里出现一具尸体,只要死亡时间的计算没有精确到分秒,那么对作案时间的判断,最主要的便是依赖屋外的雪地里有没有嫌疑人的足迹。如果雪地里空空如也,那么最可能的情况便是:足迹被降雪掩埋了。由此便可推断出,作案时间乃是在雪停之前。

反之,如果你作案是在下雪之时,却又想将时间移至雪停之后,那么该如何做呢?

雪地里留下被害人的足迹是很重要的,但却不是最最重要。

最最重要的是,你要想办法让别人相信被害人在雪停前一直都活着,活得好好的。

所以——

“由棺材回到书房里和你聊天的人,不是我。”

何竹道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没有听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只是从嘴里吐出两个字:“什么?”

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

“由棺材回到书房里和你聊天的人,不是我。”

何竹道的表情就像丈夫听到妻子说“对不起,这孩子不是你的”一样,他激动地嚷道:“不是你是谁?!”

我不禁失笑,语气却越发沉重了。“是我的儿子,是史小宅。”

无论相貌身形,还是谈吐举止,我们父子俩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稍加装扮,儿子就能变成老子。

何况他本就是天生的演员,会表演、会模仿、会口技。

何况他最喜欢、最擅长模仿的,就是他的老子。

何况书房里本就昏暗无光,只有烛火一豆。

何竹道这般老道的警察,不会想不明白这些。事实上,他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你是说,在你中途离开,回棺材吃药时,真身被令郎替换了?”

我点头道:“正是!”

我顿了顿,接着道:“不管他再怎么恨我,他始终是我儿子,我始终是他老子,我的生活习惯他是再熟悉不过了,无论是我喜欢在黑漆漆的书房里谈天,还是我每天要按时服药——”

“所以在客厅时,令郎起身告辞,却不是真的回房休息,而是悄悄跟着我们,躲在了书房门外。”

“如此一来,他不仅能掌握我们谈话的内容,以便之后鱼目混珠时能续得上话题,而且还能在我回棺材吃药时第一时间跟上。”

“他紧随你之后,等你一回棺材,便立刻对你下手?”

“正是!”

“不对!”

我愣住了,因为我想不通何竹道为什么要说不对。

“你回棺材服药是八点半左右,而雪停时间则将近十一点,这之间差了两个半小时。若非你幸而未死,便必须考虑死亡时间——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差实在太大,尸检时是不可能鉴定不出来的。”

我笑道:“我说的下手,你怎知一定就是下杀手?”

这回轮到何竹道愣住了。

“不是下杀手是什么?”

“请看讲义最后两条。”

何竹道再次低下头去,喃喃道:“八、远距离杀人;九、自动杀人——”

“他把我敲晕后,并没有立刻下杀手,而是设置了一个装置,一个能实现‘远距离杀人’和‘自动杀人’的装置。”

何竹道目光闪动,接着道:“这个装置不但能‘远距离杀人’和‘自动杀人’,一定还能‘定时杀人’。”

“没错,所以他虽是在下雪时‘犯案’,‘命案发生’却可以是在雪停之后。”

“我很想知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装置。”

“这个装置其实简单得很,”我淡淡说道,“需要用到的道具只有三件,其中两件需自己准备好带到棺材去,剩下一件本就是棺材里的东西。”

何竹道眼中射出精光。“你说的,可是取暖器?”

我含笑点头道:“正是取暖器。”

何竹道却想不明白了,嘀咕道:“取暖器除了取暖还能干吗?”

“还能用来融解冰块。”

何竹道微一蹙眉,问道:“融解冰块?什么冰块?”

“剩下的两件道具之一,便是冰块。”

“多大的冰块?”

“脸盆大小,一共需要四到五块。”

何竹道依旧似懂非懂的模样,但他不准备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转而问道:“那最后一件道具是什么?”

我笑道:“自然是上吊用的绳子了。”

我一面欣赏着何竹道迷茫的表情,一面笑着继续道:“事情是这样:我儿子尾随我进了棺材,趁我不备用书桌上的铜棺材将我敲晕,然后用绳子勒住我的脖子,再绕过天花板的顶灯把我吊起来,只不过不是悬空吊起。我的屁股下坐着椅子,椅子下垫着冰块,冰块层层相叠,叠在地板上,取暖器则放在一边——”

听到这里,何竹道方才展颜,抢着继续往下说:“等取暖器一开,冰块融化,椅子紧跟着摔下地板,你的身子没了支撑,两脚悬空,这时才被勒死。”

“棺材的电源线路是从主屋牵过去的,只要在主屋操纵相应的电闸,就能控制取暖器的开关。所以,我的儿子假扮我和你聊天后,留在主屋便可动手。”

何竹道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但他没笑多久,忽又脸色骤变,颤声嚷道:“不,不对!”

我含笑看着他,淡淡道:“哪里不对?”

何竹道一边用手比画着,一边急道:“足迹!雪地里明明有你本人的足迹啊!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雪停时无人回主屋,先前的足迹早该被降雪覆盖了才对!”

我缓缓摇着头,慢条斯理道:“足迹不会被覆盖,因为我那聪明的儿子在雪地里设置了另一道装置——保护我足迹的装置。”

“保护足迹的装置?”

“这个装置比前一个还要简单,它只需要一件道具。”

“是——”

“适当大小的塑料膜一卷。”我往床背一靠,长吁一口气,这才慢慢道:“我的儿子在将我敲晕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我吊起来,而是走到屋外,将我的整行足迹用塑料膜覆盖起来,固定好两端。”

何竹道的眼珠子几乎要飞出来了。“你——说什么?!”

“如此一来,我的足迹就被完好地保留在了塑料膜的下方;它们不会被大雪掩埋。”

“这——”

“等雪停之后,再将已铺满积雪的塑料膜轻轻抽回。于是,保存在底下的足迹便显露出来。当然,由于一部分积雪和塑料膜一起被抽离,所以足迹所在的雪层相比两侧要薄上一些。不过当晚有强风,所以雪面很快就能被吹扫平整。这样一来,呈现在眼前的,便是货真价实的由我本人留下的足迹了。”

-2

这是一只很好看的手。女人的手。

人们常常用“青葱”和“白笋”来形容女人的手,但如果谁要是用这两个词来形容眼前的这只手,那他一定愚蠢至极。因为世界上绝对找不到这么好看的葱,这么好看的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黄钰儿都是一个美人。她的披肩乌发很美,她的丹凤明目很美,她的春山柳眉也很美,但最美的,却还是她的手。

此刻,这只手正搭在另一只手上。

史小七的手。

史小七的手也很美,但她身上最美的却不是手,而是眼睛。

村里的人都知道史家千金是一位美人,可惜这位美人和她父亲一样,深居简出,所以能够睹其芳华的人少之又少。而当其他人问这些少之又少的幸运儿“这位七姑娘长得怎样”时,他们却回答不上来。

只因他们当时已完全被七姑娘的眼睛吸引,他们的人、他们的心、他们的魂灵,全部被吸入了这对眸子里,以至于忽略了其他一切事物,甚至包括七姑娘本人。

有人爱用“湖”与“星”来比喻女人的眼睛,但史小七的眼睛不是湖,而是海;不是星,而是盛载了全部星星的宇宙。

就在今晨,正是这双眼睛里射出的恐惧之色,深深震慑住了何竹道,阻止了他前往棺材一探究竟。

史小七为什么要拦住自己,不让自己第一时间前往现场?她为什么隔了那么长时间,才把父亲遇害的事说出来?

但何竹道已来不及深思,因为史小七对他开口了。

“父亲他——有没有危险?”

何竹道摇了摇头。“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他只能说这些,因为他只知道这些。他得到的消息只是:被害人正在医院接受抢救,目前仍在昏迷。

史怿陀还未醒。如果他醒了,他一定知道凶手是谁。那时,他会指认谁?妻子?儿子?还是——

眼前的这两人?

史小宅有弑父的理由,史小七同样也有。对她来说,这个家就是一座监狱,而她的父亲,就是这座监狱的狱长。

史小七正值妙龄,本该寻个情人漫步花间,牵手月下,如鸳鸯蝴蝶般遨游江湖。可惜她的锦瑟年华,却偏似一朵被黑布罩起的花骨朵,尚未开放却已将要枯萎。

这块黑布就是她的父亲。

她要守在父亲身边,不仅是以女儿的身份,更是以保姆和秘书的身份。

何竹道常常觉得,史怿陀对史小七的管束,超过了一般父亲对女儿的管束;而他对史小七的爱,也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父爱。

何竹道曾在史怿陀的书房瞥见过他前妻的照片,那是他前妻在二十五岁时照的。当他第一次看到照片时,还以为照片里的人是史小七。

难道说——

何竹道不敢再想下去。但可以肯定的是,史小七有弑父的理由,绝对有。只不过,单凭她一人,绝对不会真的这么做,因为七姑娘太软弱、太温柔了。

可是,她身边还有一个黄钰儿。

黄钰儿的手一直放在史小七的手上,她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史小七脸上。除了史小七外,她似乎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但她却开口了,不是对史小七,而是对何竹道。

只听她淡淡说道:“何警官来找我们,想必是有问题要问吧?”

美人通常都很可怕。黄钰儿比一般的美人更美,也更可怕。

因为她虽美,却冷,冷得要命。

她说话永远是淡淡的,看人永远是冷冷的。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动心,没有任何人能让她动情。

只有一个人除外。

史小七。

她爱史小七,深爱。史小七也同样爱她。被母亲拋弃的童年经历,伤害了史小宅,也伤害了史小七。但痛苦的感受相同,两人作出的反应却完全不一样。

史小宅厌恶女人,将感情寄托在想象里;史小七却爱上了黄钰儿,她在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身上寻到了缺失的母爱,以及比母爱更丰富、更热烈的另一种爱。

爱情。

所以,那个关于史怿陀与黄钰儿有私情的谣传是假的。黄钰儿是史怿陀的书迷,也仅仅是书迷。至于史怿陀爱不爱黄钰儿,并不清楚。

也并不重要。

因为不管他爱或不爱,黄钰儿都会想要杀他。

一个美如黄玉的女人,总会被各式各样的男人爱慕、垂涎——可能是老男人,也可能是小屁孩儿;可能是美男子,也可能是丑八怪。但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男人,女人通常却不会因为自己被爱慕而对对方心生杀意,就算偶尔被骚扰,也不会。

女人只会为自己的爱人杀人。

黄钰儿想要杀史怿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小七。

她要拯救小七。

这岂非正是爱到极致的表现?

何竹道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明白。所以,他没有什么要问的。

所以,他什么也没问,起身离开。

就在他转身那一刻,他瞥见黄钰儿嘴角露出一抹笑。

冷笑。

3

“讲义第五条:牵扯到被害人的移动、行凶现场的转移。此类可称为‘WHERE’型,即关于案发地点转移的诡计。”

我在何竹道的搀扶下走出病房,穿过病区走廊,踏进电梯。

今天难得阳光明媚,我决定随何竹道去户外走走,晒晒太阳。

“这一条我能看懂。事实上,我们也办理过很多行凶地点与陈尸地点不是同一处的案件,出于某种原因,尸体被转移了。”

我点点头,接着何竹道的话说道:“原因可能是,被害人被凶手攻击后,没有立刻死去,他从行凶处逃开,跑到另一个地方才气竭身亡。又或者是,凶手出于某种目的,将被害人杀死后,再抛尸到别处。这种地点转移的伎俩一旦与‘雪密室’结合,便能生出独一无二的谜团。”

病房楼的后面是一座供病人休养散心的园子。园子建造得很妙,宛如苏州园林般精巧别致。正中假山一座,山下碧池一湾,池上有桥,池边有亭,亭周青柏环绕。石板路蜿蜒曲折,每隔十米置有长椅一条。路与路之间,则充斥着奇花怪木和石雕铜像。

我们俩踏上石板路,慢慢地散起步来。

“若要考虑地点转移,那么我想,先生你当晚和我道别、离开书房后,必定没有直接回棺材,而是去了别的地方。”何竹道如此说道。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却不知先生究竟去了哪里?”何竹道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觉得脸上一辣,干咳一声,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何竹道大笑起来:“先生居然害羞了!”

笑毕,他又正色道:“虽然先生去了黄钰儿的卧室,但你们俩的绯闻却是假的。黄钰儿绝不会爱你。”

我苦笑道:“她爱的自然是我的宝贝女儿。”

何竹道又是一笑。“黄钰儿自然不爱你,而你也未必爱她。”

听了这话,我不禁动容。“此话怎讲?”

“如果先生你是一个花心好色之徒,又怎会在前妻离开之后苦守二十年?如果你本就不近女色,却又为何会在半百之年想要出轨,而对象还是一个可以当自己女儿的人?”何竹道摇着脑袋叹道,“不合理,实在不合理。”

听到这话,我长叹一声,心中五味混杂,却不知道到底是喜多一点,还是悲多一点。我只好问道:“如果我不爱黄钰儿,却又为何会到她的卧室去?”

“自然是因为她邀请你。”何竹道说道,“面对美人邀约,就算你并不爱她,你也无法拒绝。”

他笑了笑,接着道:“因为先生虽年过半百,却仍然是一个男人,一个健康的男人,所以你一定会去。”

我沉吟半晌,道:“黄钰儿邀我,是为了杀我?”

“正是!”

远处忽然传来嬉闹声。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池边凉亭里,几个穿着病服的人正聚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

我本欲到水池边转转,但却最怕吵闹,于是便在路边挑了张长椅坐下。

“她要杀我,为何要选在自己的卧室下手?”

“自然是为了制造正当防卫的假象。”何竹道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是说,她要让别人认为,是我自己偷偷溜去她卧房企图非礼,而她在抵抗挣扎之际,失手将我杀死?”

“正是如此。必要时,她还能让史小七做她的证人。毕竟她们俩的真正关系不为别人知晓,而在外人眼里,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好友,做女儿的当然不会为了袒护好友而背叛父亲——史小七向来是个孝女。”

我想了想,又道:“可是,我留在雪地里的足迹又该如何解释?”

“自然是你本人回棺材时留下的。”何竹道清咳两声,开始解释起来,“你来到黄钰儿卧房后,她先摆出情意绵绵的姿态,将你好生撩拨了一番。等你戒心全无、完全放松之后,再用事先准备好的钝器猛然将你砸晕。接着,她找来史小七,两人共同商议下一步计划,不料你忽又醒了过来,还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惊慌之下,你夺门而逃,迷迷糊糊间,一路跑回了棺材。等你回去之后,脑部伤势又恶化了,于是你再度昏了过去。”

我听完何竹道的假设,皱眉问道:“那么,我脖子上的绳子又是哪来的?”

何竹道答道:“是史小七第二天早晨系上去的。她借着给你送早餐的机会,前往棺材打探情况。见你昏倒在地,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绳索——她本想直接将你勒死,无奈狠不下心,只好把绳子系在你脖子上,将你吊上天花板。她之所以拉住我,不让我第一时间赶去现场,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保证有足够长的时间能把你吊死。但没想到的是,绳子却突然断了,于是你摔到地板上,捡回一条命——”

“不对,不对!”

我摇着脑袋,打断了何竹道的推理。

何竹道本是一脸得意,现在却脸色一变,问:“哪里不对?”“你的推理,有四点漏洞。”

何竹道不服道:“哪四点?!”

“第一,按你所说,我从黄钰儿卧房逃出来后,应该是跑回棺材的,但雪地里的足迹却是‘走’出来的。走和跑留下的足迹不一样,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第二,凶手用来砸晕我的钝物,已被确认是我书桌上的铜棺材。黄钰儿既然是在自己卧房对我动手,便不可能会用我书房里的东西。

“第三,我逃跑之后,黄钰儿一定会选择立刻追击,而不是等到第二天。因为她不可能料到,我回到棺材后会再度昏倒。如果我没有昏倒,一定会有所行动,或者报警,或者反击,所以她一定要争分夺秒来追杀我才行。

“第四,即便她料事如神,算准了我会昏过去,也不可能选在第二天清晨将我杀害。因为警方一定能将死亡时间锁定在清晨,而在这个时间段唯一出入过棺材的我的女儿,便会立刻成为头号嫌疑人。”

何竹道沉思良久,才勉强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顿了顿,又道:“那,先生觉得这套推理该如何完善呢?”

我摸了摸下巴,道:“自然是在我逃回棺材后立刻追来将我杀死。”

何竹道立刻争辩道:“可这样一来,雪地里不就留下足迹了吗?”

他说完,眼珠子一转,忽又道:“啊!莫非使用了‘HOW’型诡计中那些消抹足迹的方法?”

“不必如此复杂。”我盯着何竹道的脸,看了很久,才慢慢说道,“也许雪地里本来就留有足迹呢?”

“不可能!”何竹道抢道,“在史小七前往棺材送早餐前,棺材和主屋之间,只有你的足迹!我可以保证!”

我笑了笑:“这正是最有趣的地方。”

我把手搭在何竹道的肩上。

“事实上,当警方赶到时,案发现场已经遭到了破坏——雪地里留下了‘命案发现者们’的足迹。而案件之所以被认定为‘雪密室’,实在是因为警方完全信赖某个人的证词:这个人保证,在被害人女儿送早餐前,雪地里除了被害人本人的足迹外,什么痕迹都没有——”

何竹道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道:“你是说——”

“所谓‘雪密室’,也许只不过是嘴巴里的产物。要知道,说谎永远是最简单也是最漂亮的诡计。”

何竹道跳了起来:“你说我作伪证?!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其实,这件案子的真凶并非黄钰儿——”

“不是她是谁?!”

“你!”

-1

何竹道在等。

等史怿陀醒。

史怿陀已昏迷了太久太久,何竹道也已等了太久太久。

但他只能等。只有等史怿陀醒来,他才能知道凶手是谁。

等,是唯一的办法。

何竹道终于等到了。只可惜等到的,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史怿陀醒了,却无法如他预想般指认真凶。

因为他已失忆。

何竹道呆呆地望着病床上的史怿陀。

史怿陀也呆呆地望着他。

这双呆呆的眼睛,此时竟似孩童的眸子,虽充斥着迷惘与恐惧,却清澈干净、天真无邪。

在这双眼睛里,何竹道似再也找不到那样东西,那样大作家“怿陀使”招脾式的东西。

霸道。

每一个熟悉史怿陀的人,甚至包括那些不怎么熟悉他的人,当他们评价这位大作家时,总会用到“霸道”这个词。

史怿陀很霸道,极端霸道。他的霸道,体现在对他所追求的每一样事物的强烈执著上,体现在对他所在乎的每一个人的绝对占有上。所以,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也总能将他所得到的一切紧紧握在手中。

所以他很成功,也很可恶。世上的霸道之人,岂非都是这般?

然而,史怿陀本不霸道,本不可恶。

他本是一个可爱的人。

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如果一个人活得很苦很可怜,那么即便他再可爱,也会变得可恶;即使不霸道,也会变得霸道。

因为霸道意味着能得到,意味着不会失去。而可怜的人之所以可怜,不正因为他们失去了很多,或正失去着很多吗?

这是灵魂的退化,却是整体生命的进化。因为,适者生存!

成名之前,史怿陀绝对是一名“不适者”。因为他个性太善良、太无私、太替别人着想。所以,他总在失去,不但失去,还要遭受惩罚。

在成为专职作家前,史怿陀曾是一名精神科医生——没错,和史小宅一样的精神科医生。

因为史怿陀是在精神病院里出生的。他出生一周后,母亲就跳楼自杀了,因为这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女人认为自己生下了一头长着狗脸的怪物。

如此荒诞而可悲的出场方式给了史怿陀太深刻的印象,也给了他一个梦想——长大后,考上医学院,成为一名精神病医生。

只有这样,他才能拯救那些和他母亲一样可怜的病人,才能帮助那些和自己一样悲惨的病人的孩子。

长大后,他梦想成真了。

不仅如此,他还娶了一位深爱的女孩为妻,女孩又为他生下了一男一女。于是,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

有那么十年时间,史怿陀的生活是幸福的,但仅仅是那十年而已。

在他三十五岁时,噩运却再度降临。因为一次严重的医疗事故,史怿陀受到停职处分,并被吊销了医师执照。

这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当医生了。

而他深爱的妻子,也因此抛弃了他,拋弃了两个孩子。

关于那次医疗事故,责任本不该由史怿陀一人承担。事实上,他的上级医生本该负主要责任。可是,史怿陀却抢先站了出来。只因在他眼里,这位上级医生是他的良师益友,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给了自己很大的帮助。为朋友为师长做一点牺牲,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更何况,在史怿陀看来,这位医生比自己更苦更可怜——妻子因车祸丧生,上有老下有小,他一个人要照顾偏瘫的父亲和未成年的孩子。和他相比,自己岂非要幸福得多?既然自己如此幸福,替朋友替师长分担一点不幸又有何妨呢?

抱着这般念头,史怿陀傻傻地站了出来。可天性单纯的他却没有意识到此次事故的严重性,更没有料到事故一发生后,他的这位“良师益友”就已开始谋划将责任全部推给自己。

等他意识到之后,一切已晚了。工作没了,妻子跑了。情感的背叛,事业的挫败,给史怿陀造成了太深的伤痛。也许直到今天,这伤依然没有完全愈合。苦守二十年不娶,岂非正是对过去情伤的逃避?偏执狂般要求儿子做一名精神科医生,岂非正是对梦想夭折的不甘?

史怿陀本想沉沦,也本该沉沦。如果善良和无私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换来这般结局,他为什么不能沉沦?如果人性中美好可爱的一面已被造物主舍弃,他为什么不能舍弃自己?

可是他没有沉沦,也没有舍弃自己,只因他还有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他不希望他的孩子承受和他一样的痛苦。

于是,在痛定思痛之后,史怿陀带着孩子来到了一个偏僻的村庄,用他剩下的全部积蓄买下了村边一座旧楼,开辟了几块田地,一面照顾两个孩子,一面开始了晴耕雨读的生活。

他白天务农,晚上写作。

他写作,并非因为热爱,而是为了赚钱养家。只是种菜卖菜,根本不可能养活三个人。他需要一份兼职。

而他恰好拥有写作的天赋。

十年时间里,史怿陀写了很多各式各样的小说。他写过武侠,写过科幻,写过言情,但他最喜欢也最拿手的,却是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里充斥着的犯罪、暴力、阴谋诡计、人性的黑暗、人心的险恶,岂非正是史怿陀眼里的真实世界?

史怿陀的笔名叫“怿陀使”,而他小说里的主人公同样也叫“怿陀使”。怿陀使是一名侦探,同时也是一名罪犯。他热衷于解决犯罪,也热衷于制造犯罪。他拥有“名侦探”所带来的名声,也拥有“犯罪者”所带来的财富。他是一个霸道的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在他眼中,没有善恶,只有他想得到的东西以及如何才能得到这些东西的方法。他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目中无人、唯我独尊。他很可恶,比任何人都可恶,但他却又很成功,比任何人都要成功。

如果你恰好是一个熟悉史怿陀的人,又恰好认真地读过他写的小说,那么你就会发现,史怿陀和“怿陀使”,恰好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史怿陀可爱,怿陀使可恶;史怿陀谦让,怿陀使霸道;史怿陀善良无私,怿陀使凶残自利;史怿陀考虑别人胜过自己,怿陀使心中却只装着自己。

史怿陀本人对于这个他自己创造的人物,究竟抱着怎样的情感呢?是厌恶,还是羡慕?是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那样的人,还是说,这才是他本我的写照?

不管他自己如何看待,“怿陀使”却已在不知不觉中为大众所喜欢。而十年后,他获得“棺材奖”,“怿陀使”也成为了小说界最有分量的名字。

史怿陀的人生是失败的,但“怿陀使”却成功了。

结果是,史怿陀开始想要成为“怿陀使”,想要让那个蛰伏在灵魂最深处的“怿陀使”的人格苏醒。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失败,不会失去,不会让自己受伤,不会让自己深爱的人受苦。

可恶的命运,岂非正需要可恶的人格来对抗?

于是,史怿陀死了,一个现实中的“怿陀使”出现了。于是,可爱变成了可恶,失败变成了成功,不幸变成了幸福。

他也想将这种幸福分享给他所爱的人,分享给曾陪他一起受苦的儿子和女儿。

可是,他给史小宅的,真的是幸福吗?史小宅继承了他的梦想,却失去了自己做梦的权利——因为父亲霸道的爱,他游弋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他给史小七的,真的是幸福吗?史小七如皇帝身边的宠臣般日夜陪伴在他身边,是他最亲近的人,拥有他赐予的“特权”,却因此失去了一个女孩最宝贵的青春和自由。

那么他自己呢?史怿陀自己真的幸福吗?他强迫儿子继承自己未完成的梦想,也许不过是因为他对当年事业的挫败依然无法释怀;他将女儿紧紧绑在自己身边,也许不过因为女儿像极了她的生母、他的前妻,因为心头那份难以割舍的情愫,他竟将女儿当做了前妻的替身,生成了一种畸形的爱恋!

一个不能忘记过去伤痛的人,无论他现在看上去再怎么强大再怎么成功,也绝不会有幸福可言。

何竹道久久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注视着那对清澈无邪、霸道全无的眼眸。

或许,这才是他脱下“怿陀使”外衣后真正的面貌?

或许,忘记过去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解脱,真正的幸福?

何竹道不禁感叹起来。

但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而这些遗失的过去也必须找回来。

于是他问:“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史怿陀摇了摇头。

何竹道又问:“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史怿陀又摇了摇头。

“你——”

何竹道话到一半,突然打住,只因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料史怿陀却开口问他。

“你认识我吗?”

何竹道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何竹道又点了点头。

“那,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何竹道迟疑片刻,再次点了点头,将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听完何竹道的叙述,史怿陀出神地呆了半晌,缓缓开口道:“我果然是个推理小说家吗?”

何竹道心中一惊,颤声问道:“莫非先生你已记起来了?!”

史怿陀却仍摇了摇头,说道:“不,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不过,有些东西似乎本来就在我的脑子里——一些关于推理小说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幽幽地接道:“但也只有这些了。”

何竹道也摇了摇头,他对医学略有了解,知道“知识”和“经历”本就储存在大脑不同的部位,史怿陀失去的是“经历”,即使他记得推理小说有关的“知识”,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等一等!

就在他失望地垂下脑袋之际,却似一道光闪过!

对了!或许这样能行!

于是,何竹道重新抬起头,盯着史怿陀,郑重其事道:“先生,我想到一个建议,也许你愿意听听?”

4

“我?!”

何竹道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已说过,你的假设共存在四点漏洞,而要让这四点漏洞得以完善,唯一的解释便是:我与你告别之后,并未去找黄钰儿,而是直接走回了棺材。接下来,凶手紧随我溜进棺材,对我下手,并制造上吊自杀的假象。而雪地里留下的足迹,则通过谎言抹去。”

何竹道笑了。“而能够利用谎言的,便只有我了。”

他微微一顿,接着道:“可如此一来,地点转移的诡计岂非就此不复存在?况且,我怎样才能说服黄钰儿和史小七做我的同谋呢?”

我不紧不慢地答道:“‘WHERE’型诡计运用在此处的目的,并非为混淆办案人员的视听,而是为了欺骗某几名特殊的‘读者’。”

“特殊的读者?”

我淡淡道:“黄钰儿和小七。”

我看了何竹道一眼,抢在他开口前继续道:“此案最奇妙之处就在于,黄钰儿根本没有邀请我去她的卧室,我也根本没有去找过她。可是,当晚却偏偏有一个‘我’出现在了她的房间,不但企图非礼她,最后还不幸被她失手‘砸死’。而偏偏这个时候,何警官你又恰好听到争吵声闯了进来——”

何竹道的瞳孔渐渐散大开来。

“黄钰儿和小七并非你的同谋,她们只不过是被你欺骗了而已,你真正的同谋只有一个——我的儿子,小宅。”

何竹道蹙眉沉思,也不知是没听明白我的话,还是在思考如何反驳我,半晌,方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我让史小宅假扮成你,闯进黄钰儿的房间对她进行非礼,又假装被她失手打死,而我则趁机介入——”

“你抢在黄钰儿之前对‘尸体’进行检查,防止身为村医的她发现破绽。接着,又向她和小七表明立场,表示愿意帮助她们隐瞒真相,并提议由你来负责处理‘尸体’。因为你是警察,她们自然相信你有蒙混过关的方法。于是,你让她们俩乖乖留在房里,自己则扛起‘尸体’走了出去——”

何竹道抚掌道:“妙计!果真妙计!黄钰儿不但自觉地承担起杀人凶手的罪名,而且我杀你时留下的足迹,也会被她们当成搬运‘尸体’时留下的。如此,她们自然要乖乖地配合我作伪证了。”

说罢,何竹道突然大笑起来,可他的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笑声骤停,何竹道正色道:“那,请问我的动机是什么?”

“你的动机,和黄钰儿的一样。”

何竹道瞪大双眼看着我。“你是说,我也爱史小七?!”

“不,不是小七,是小宅。”

一阵长久的沉默。

何竹道回到座椅,再度掏出烟盒。他抽出一根烟,叼进嘴里,却没点着。

“因为被母亲拋弃的缘故,小宅从小就对女性充满了厌恶与不信任,但他也需要爱,需要寄托,他不甘心于只在虚拟世界里寻觅,他也想在现实里获得。而现实中,除了女人,就是男人。你与小宅之所以会成为‘至交’,只因你们俩是同一类人。”我用沉重的眼神盯着何竹道,“一种特殊的、不幸的人。”

何竹道把嘴里的烟拿下,放在眼前看了看,又再塞回嘴里,接着又拿下,又塞回去。他似乎不能确定这座院子是否也属于禁烟区。

“你与小宅之间的爱情,正是你的动机。正如黄钰儿为了小七可以杀我一样,你想拯救小宅,我就必须死。”

何竹道终于把烟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浓浓的灰烟自嘴中射出。等烟雾散尽,他才缓缓开口道:“方才先生针对我的推理,共指出了四处漏洞,恕我不敬,现在我也想对先生的推理提一点疑惑——只一点!”

“你说。”

“既然你没死,第二天我来到棺材后为什么不接着杀你?”

此言一出,我顿时怔住。

“一旦你醒过来,身为真凶的我便会立刻被指认,可我为什么不杀你,却要留下活口?毕竟当时只有我和史小宅在场,而史小宅又恰巧是我的同谋,不是吗?”何竹道朝地面弹了弹烟灰,笑道,“你真的认为我是凶手吗?”

我无言以对。

“还有,你真的认为我是刑警队长何竹道吗?”

你真的认为我是刑警队长何竹道吗?

我瞪着他,瞪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只剩下他嘴里的烟火忽明忽暗。

“你,还好吧?”

等我再度恢复意识,看到“何竹道”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你刚才说什么?”

我觉得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说你不是何竹道?!那你究竟是谁?!”

“何竹道”大笑起来,拍着我的肩膀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我是谁?!”我再度瞪大双眼,“我难道不是史怿陀?!”

“你是史怿陀没错,问题是,你是被害人吗?”

我冷哼一声,可这冷哼却竟似也带着颤音。“我不是被害人,难道还是凶手不成?!”

“也许你真的是凶手也说不定。”

“我是凶手?!”我吃惊地看着对方,“那,请问我杀了谁?!”

“何竹道”继续笑着。“不要急,我们的讨论还没有结束,不是吗?如果我没记错,讲义里还剩下一条——”

他从口袋里掏出写有讲义的纸,读了起来:“命案性质的误判,即看上去像他杀,实际却是意外或自杀——套用你的思路,这应该可称为‘WHO’类型吧?”

我脑里似闪过一道亮光。

“你的意思是,我本是自杀?”

“不,是谋杀。”

“那,请问我谋杀的是谁?!”

“小说家‘怿陀使’。”

“你——说什么?”

“你杀了‘怿陀使’,为的是要阻止他杀害黄钰儿。”

“……”

“因为‘怿陀使’不想让黄钰儿将小七从你手中夺走。”

“闭嘴!”

“在你心中,小七早已不再是你女儿,而是她母亲的替身。你娶左阿妹,并不是因为爱她,你爱的始终是你的前妻。不幸的是,你的女儿和她实在太像——”

“够了!别再胡说八道!”

“黄钰儿被邀请来你家做客,并不是因为你有多喜欢她,而是因为‘怿陀使’打算杀她。他早已设计好了万无一失的杀人诡计。他与何竹道一直聊到雪停,目的是为了留下返回棺材的足迹。只要他能踏雪无痕般再次回到主屋,那么黄钰儿的死就绝不会算到他头上,因为‘雪密室’是他最好的不在场证明。而对于他来说,踏雪无痕的法子,要多少有多少。

“‘怿陀使’是霸道的,他不能容忍自己珍爱的东西被他人夺去。为了获得和占有,他可以不择手段。你却不同,你无私又善良,就算别人抢你的东西,你也不忍心伤害对方。别人想要的,你都愿意给,即便是你最珍惜最在乎的东西。你不希望黄钰儿被杀害,但你也知道‘怿陀使’一旦作出决定,就绝不会更改。要想阻止他,只有一个办法——杀了他!

“于是,回到棺材后,你趁其不备拿起桌上的铜棺材猛砸向他的脑袋,接着又找来绳子勒住他的脖子。等‘怿陀使’昏死过去后,你再又通过天花板的顶灯将他吊起——”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疯话?!”

“我说的不是疯话,我说的是事实。”

“哈!你管这些荒诞不经的狗屁叫事实?好,就算是事实,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你为什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当然会知道。你看,想要杀死住在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家伙,唯一的办法就是同归于尽,于是你选择上吊自杀。可遗憾的是,绳子却断了——”

“你——”

“因为你没有死,所以,我也还活着。”

“你——你是——”

“是时候结束这个故事了。”

说完,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

尾声

我睁开眼睛。

墙上,电子挂历显示的日期是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时间、日期、年份,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因为在梦中,我失去了记忆。我的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的海,海上,只有一座“岛屿”。

那是一个可怕的故事,是一桩可怕的“雪密室谋杀案”。另外,似乎还有一个可怕的人。

那个人是谁?是何竹道?还是“怿陀使”?

“我既不是何竹道,也不是‘怿陀使’。”

耳旁传来的说话声把我吓了一跳。我侧目一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一张熟悉而可怕的脸。

“当然,你也不是史怿陀。”

我似着了魔般注视着眼前的男子,痴痴地问:“你知道我是谁?”

男子点了点头,回答道:“你的名字叫曾怿。”

“曾怿——曾怿——”

我如梦呓般重复着这两个字。

曾怿!这个名字,岂非也在我梦中出现过?!

原来,这竟然就是我自己?可是,当我在梦中听到这两个字时,却为何一点熟悉感都没有?

“因为你患有精神分裂症。”

男子似乎能够读出我脑子里想的东西,嘴角浮现一抹令人看了很不舒服的笑——神经质般的坏笑。

“这几年来,你长期沉溺在幻觉妄想中,认知力早已被破坏殆尽。所以,不管是你自己的名字也好,你的好友何竹道的名字也好,都无法勾起你现实中的回忆,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熟悉感可言。这一症状,早已被你的主治医生所证实。”

我默默地从床上下来,走到了窗前。

窗外,是一座园子。园子建造得很妙,宛如苏州园林般精巧别致。正中假山一座,山下碧池一湾,池上有桥,池边有亭,亭周青柏环绕。石板路蜿蜒曲折,每隔十米置有长椅一条。路与路之间,则充斥着奇花怪木和石雕铜像。

远处忽然传来嬉闹声。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池边凉亭,一群人正围聚在一起,喝着彩鼓着掌。而亭中央,一名男子正跳着迈克尔·杰克逊的太空步。

他们都穿着病服。

我低下头一看,发现自己竟也穿着相同的衣服。

“这里是——”

“市精神病院。”

男子回答道:“你是这里的病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

我无力地坐回床上,问男子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了解?”

“自然是因为看了你的病历。”

“病历?可是——”

我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于是转而又问:“我觉得我从没见过你,可你为什么也会出现在我梦里?!”

“也许那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梦。”

我惊呆了。

“你是说,那些都是真实的?那起谋杀案,真的发生过?我真的是案件当事人?!”

男子却悠然地摇了摇头:“不,你和案件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长舒一口气,可脑子里新的疑问又产生了。既然我不是当事人的话,却为何会对这案子如此了解呢?毕竟我梦见了案子的每一个细节啊!

男子仿佛再次看穿了我的心事,再次神经质般坏笑起来。“你既非案件当事人,却对此案件如此清楚,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

“什么?”

“有人通过某种手段将案情移植入了你脑中。”

“什么?!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到?!”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开始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也有毛病。

但男子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做催眠治疗?”

对了!我想起来了。近半个月来,我每天都会接受一小时的催眠疗法,医生说这对我的病情恢复有好处。

男子用严肃的口吻道:“精神分裂症的病人,绝不能接受催眠,因为那样非但没有任何治疗效果,还会使病人的幻觉与妄想症状加重。”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只觉得手心冰冷。

“所以,你接受的催眠,绝不是治疗!”男子接着道,“所谓催眠,指的就是利用某种手段诱发出的意识替代状态,处在催眠状态下的人极易接受外来的暗示与指令。加之你本就因精神分裂而失去正常认知力,常常处在幻想当中,如此,就能将一些外来的东西植入你的潜意识当中——”

难道说——

我开始努力回想我的主治医生的相貌,可脑海中浮现出的却只有一副白色口罩而已。说起来,我甚至连我的医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顿时,我感到一股寒气迅速爬上脊背。

“医生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男子低下头,慢慢用手抚摸起鼻尖来。

“第一种解释是,他将这视为宣泄情绪的手段。”

“宣泄情绪?”

“这位医生,他从小活在父亲的专制统治下,没有自由没有梦想,他从来没办法作自己的选择,成为一名终日与精神病打交道的大夫,也完全是为了继承父亲的意志——”

我的心脏开始猛烈撞击胸壁,仿佛要从胸腔中挣脱出来。

“你是说,我的医生,他竟然就是——”

“任何人,哪怕是受过职业训练的精神科大夫,在面对苦境与重压时,都会因为无法承受而不可避免地寻找发泄的途径。这位医生的行为,可视为一种减压手段,这是一种‘幻想’,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白日梦’。他通过想象父亲被谋杀,以此来谋取快感——”

我惊呼道:“你是说,这起案件从头到尾根本只是想象?!”

“是的,这是发生在脑子里的谋杀案。”

我顿时无语。

“若是如此,他自己幻想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手段将我牵扯进来?”

男子却摇了摇头,叹道:“他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一个天生的演员在做某件事的时候,如果恰好有好几种方法可供选择,他永远会选择充满戏剧色彩的,而不是看上去平庸无奇的——尽管后者也许相当简单。如果只是单纯地在自己脑中将父亲杀死一遍,难以带给他快乐,也根本无法实现宣泄情绪的目的。因此,他才会找上你——”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很特别。”

我不解地看着他,问道:“特别?”

男子瞟了我一眼,淡淡道:“你是一个杀人犯。”

我再次惊呆了。而男子则接着说下去:“并且,你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犯,你是一名资深推理小说迷,曾利用类似推理小说里的诡计犯下了一起不可能犯罪,甚至警方都完全被你给骗了。所以——”他再次露出神经质似的坏笑,“对他来说,你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我说不出话来。

“他移植到你脑中的所谓案情,是虚拟的,并不是真正存在,但同时却又来源于现实。他将真实的生活和人物编进自己设计的谋杀案中,接着,再将设计好的谜团植入你脑中,让你这名‘专业人士’来进行解答,从而完成这起幻想中的谋杀。”

我傻傻地坐着,眼睛盯着前方,讷讷道:“竟然是这样——”

“只不过,这位医生实在太懦弱,虽然深深地憎恨着父亲,却又害怕自己的作为会被父亲知晓而受到惩罚。所以,他设计的案情中,父亲最后竟没真正死去,只是受到重伤而失忆。”

我睁大了双眼。“你是说,他连在想象中将父亲杀死的勇气也没有?!”

男子点了点头。“这是因为,父亲给他造成的伤害实在太过强烈,导致了他想要反抗、却根本无力反抗的扭曲状态。”

我被男子的话深深震撼住了。沉默许久,才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男子问道:“按照你的说法,他通过催眠让我解答他设计的谜团,那么他应该会向我索要谜底才对。如果只是把谜团丢给我便撒手不管,是不会得到乐趣的吧?可我记得,医生和我并未有过这方面的交流。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这时,男子已经不再开口。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

于是,我也只好不再说话,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地板。但很快,另一个疑问又出现在我脑子里,这让我忍不住再次开口。

“对了,你之前提到,这是第一种解释,也就是说还有第二种?”

本以为男子会继续保持沉默,不想他将视线拉回到我身上,开口道:“是的,还有第二种解释。”

“那是什么?”我屏住呼吸等待着。

“也许,”男子缓缓地回答,“他并不打算只在脑子里完成谋杀——”

一瞬间,我的身体僵住了。

“——而他的懦弱表现,也许只不过是一种伪装,用来掩盖他内心真实存在的杀意。”

我感觉到嘴角在剧烈地抽搐。

“你——你是说——”

这时,门外传来的喊声打断了我的话。我循声望去,看到门口站着一名护士,一边用力挥手一边对着我们大喊:“史小宅大夫!该回房吃药了!”

男子朝那名护士看了一眼,然后把嘴凑到我耳边,摆出一副说悄悄话的姿态。“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位护士小姐曾经一直在暗恋我呢!在我这儿出毛病前——”

说着,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可是这家医院最出色的催眠师。”

说完,他朝着护士小姐同样用力地挥了挥手,喊道“这就来!”

他一面用手整了整穿在身上的病服,一面站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明天我就可以出院了——”他将右手伸到我面前,“很高兴认识你,曾怿先生。与你聊天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但我没有力气同他握手,只是一动不动地瘫坐在床头。

男子脸上微微闪过失望的神色,但很快又被他那招牌式的神经质笑容代替。

“好吧,不管怎样,感谢你为我提供了那么多有趣的诡计,我会永远记住你——还有你的‘雪密室讲义’。后会有期!”

窗外,一阵冷风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走到窗边,抬头望天,太阳竟早已被阴云遮蔽。

要下雪了吗?

【注释】

[1]大赛入围作品。作者怿陀使,偏爱奎因、西泽保彦与岛田庄司的作品,极具创造力,作品少而精。

[2]此为原讲义缩减版,且对个别条目之顺序进行了调整,其他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