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模仿犯

有人提出,对每一事物有三类问题,即:是否存在?是什么?是怎样?当我听到这一连串声音时,虽则这些声音已在空气中消散,但我已记取了它们的影像。至于这些声音所表达的意义,并非肉体的感官所能体味,除了我的心灵外,别处都看不到。我记忆所收藏的,不是意义的影像,而是意义本身。

——奥古斯丁《忏悔录》

1

下午六点半的光线恰到好处,冯阳走下一八八路公交车的时候,就像落在一片夕阳中央。他朝西行,能清楚地看到阳光一点点地下沉。

南禺区是外来人员的聚集地。这个城市充满了机会,也滋生了欲望。城外的人挤进这围城,都以为即将步入天堂,却不知道建造巴别塔的艰辛。于是,他们比本地人更卖力地工作,企图摆脱原来凄惨的命运。逢年过节时,他们会以鼓鼓的红包为荣,坐在开往家乡的火车上谈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正如一个评论家说的,这些人,是在为他们的名字而奋斗。

当然,奋斗的结果有好有坏,南禺区就是鲜明的佐证。这里的外来人员贫富差距悬殊,因此这里既有密集的廉租房,也有豪华的小别墅——在同一个区域中出现这样两种形态的建筑,也算是独特的景观。

一辆宝马从冯阳身边呼啸而过,溅起一摊积水。不远处,一群小孩争抢着一个空的可乐罐子,放在路面坑坑洼洼的地方,模拟一艘舰艇。

下午刚下过一场暴雨。八月有台风的日子,天气比女人的脸变得还快。

冯阳想起晓云,自从经历国外那起人质劫持事件后,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约会频频——不过仍然只限于吃饭、看电影之类,仅仅是约会的频率增加了,彼此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需要如何突破呢?冯阳毫无头绪。

正胡思乱想着,冯阳已经走到了兰桂街一三七号。这是一栋两层的洋楼,与这条街的其他洋楼对比,它的外部装修显得相对低调。

冯阳跨过警戒线,一个警员嬉皮笑脸地迎上前去。“冯警官大驾光临,简直让这里……那叫什么来着?哦,是‘蓬桦生辉’!你今天不是休假了吗?怎么为了这区区一桩自杀案,还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了呢?”

冯阳白了他一眼。“作为警察,需要有两个‘专’。一是‘专业’,类似‘蓬荜生辉,这样的中学词汇,建议你‘温故才去知新’;二是‘专注’,在没有足够审慎的审视前,即使是自杀案也要当做谋杀案来看待,哪怕最终确定它确实是一起自杀案。”

那警员涨红着脸把冯阳引进屋子里,两人直奔一楼靠南边居中的房间。房内已经有五个警察,其中有个瘦高个儿像只猎犬一样匍匐在地上,搜寻着什么。尸体平放在一旁,法医正在做检查。冯阳瞥了一眼,看到死者脚上穿的是室内用的棉质拖鞋。房间中央的顶部有一盏大吊灯,其中几个灯泡好像是坏了。不知道是否曾有人嫌光亮不够充足,书桌和装饰架上都摆放了烛台,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吊灯与朝南的窗户之间有一个挂钩,垂下的绳套还在轻微晃悠。

“什么情况?简单说说。”冯阳问道。

“死者何彩玲,女,三十八岁,是这里段家的女主人。这个挂钩原本是用于悬挂一件青铜装饰品,据说能承重六十公斤左右,又据说去年应女主人要求把装饰品卸下,只剩光秃秃的一个挂钩。没想到何彩玲竟然利用它绑上绳子上吊……哦不,在没有得出确切的自杀结论前,应该说,没想到何彩玲竟然被绑在挂钩上的绳子勒毙身亡……另外补充一点,何彩玲体重五十五公斤。”

冯阳笑着拍拍那警员的肩膀。“呵呵,别紧张,其实你要坚持说她是自杀我也不会反对,只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这么快就得出结论了呢?”

那警员又涨红了脸。“是高德刚才说的。”

“高德?”冯阳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感觉这发音有点像英文的“God”。

“是我,”猎犬一般的瘦高个儿缓缓直起身子,“我是省里派过来协助冯警官办案的,暂时顶替参加三个月封闭培训的郑晓云警员。”

“那你在这三个月内就相当于是我的助手了?”

“正是,我在美国曾就读犯罪心理画像专业,希望我的专业和微薄的办案经验能帮助到你。”

“好吧……那么是你的专业和微薄的办案经验告诉你,这是一起自杀?”

“我认为是。”高德突然收起刚才毕恭毕敬的神态和那些很“官方”的腔调,“根据我刚才的观察,死者生前没有任何搏斗痕迹。她的颈部勒痕很深,只有一条,不像平时的勒毙案件那样——由于死者的挣扎在主伤口周围留下较多细微的擦伤。目前我怀疑死因是椎骨动脉破裂导致的窒息,这个还需要等法医的尸检报告出来才能进一步确认。死者身高一米五八,死前应该用力踢翻了踩在脚下的红木椅子。椅子的倾斜呈自然状态,而且翻倒位置处于腿长与腿部力量能企及的范围。挂在吊钩上的麻绳就在这座楼的储物间里,属于自有物品。我问过钟点工,她每天都要来清洁一次,而在今天清洁之前,命案已经发生。当时屋里‘主干道’和这个房间的瓷砖地板上并未留下任何外来脚印——这里的主人进屋后都会换上室内用的棉质拖鞋,对钟点工的要求亦如此,但据说主人对客人并无特别要求。也就是说,客人有可能会穿着脏兮兮的皮鞋踩进来,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因此我初步推测,死者应死于自杀;如果是谋杀,凶手范围也至少是亲人或熟识的朋友。”

冯阳有点吃惊地看着高德。“没想到你的专业和那点‘微薄’的办案经验如此了不起!我很钦佩你细致的前期勘察,这个案子要放在平时,我会尊重你目前的观点,但你要明白,现在是‘非常时期’,大意不得。”

“冯警官,你指的是近期发生在南禺区的连环勒毙案吧?”

“没错。你应该有所耳闻,最近南禺区在短短三个月内发生了五起针对女性的勒毙案件,手法相似度极高,而且凶手用绳索勒死受害者后,都将她们悬吊在高处,就像古代的绞刑——我们内部称呼这个连环杀手为‘南禺绞刑官’。因为五名死者均为家庭财产超过三百万元的常住居民,所以我们怀疑凶手有‘仇富’心理。而眼下这一桩,又是一个住洋楼的女性,因此在尸检报告和最终鉴定书出来之前,我都不愿意下自杀的结论。”

“冯警官,对‘南禺绞刑官’我不仅有所耳闻,而且,我这次来协助你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帮你一起解决这起连环凶杀案。你刚才所说的或许没错,但我想表达两个不同的观点。一是针对‘仇富’心理,我个人并不太认同。根据我阅读过的相关材料,有一名女性死者生前是妓女,由于职业要求,她不得不衣着光鲜;还有一名女性死者其实只是早年风光,近年来已经江河日下,欠了一屁股房贷和债务。‘南禺绞刑官’既然可以在受害者独立行动之时下手,证明他一定弄清了受害者的生活习性,那他也一定会看到上述两个受害者身边的‘客人’或者债主——如果只是仇‘富’,这两人未必能进入此列。二是针对你说的眼下这起案件与连环勒毙案的关联性,我个人也并不太认同。根据我对连环勒毙案五名死者基本信息的综合分析,发现了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五人的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虽不能确定年龄是连环杀手筛选受害者的标准,但我从犯罪心理学角度判断,凶手已经展示出对于这个年龄段受害者的偏好。而今天这房间里面的死者三十八岁,又天生一副娃娃脸,看上去才三十岁出头,很难想象会被纳入‘南禺绞刑官’的侵害目标范围。这就有点类似美国六十年代发生在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绞杀手’案件,犯罪心理画像专家小组把十三名被害者分成了两组,一组是年老妇女,一组是青年妇女,认为前一位凶手是一名独居但对母亲怀有憎恨情感的男子,后一个凶手则是一名同性恋者。”

“高德,作为一个年轻人,你真的是年轻有为。我对犯罪心理画像了解不多,有你在,确实如虎添翼,不过我倒是也听说过一点关于‘波士顿绞杀手’的事情。据说最后抓获的凶手只有一名,而不是专家小组原来预测的两名。”

“谢谢冯警官指正。”高德突然又恢复最初毕恭毕敬的神态和那些很“官方”的腔调。冯阳感觉一阵寒意。

“好吧,高德,麻烦你说一下报案情况。”

高德清了清嗓子。“钟点工一如平常准时在下午五点到达段家,她在对着马路的铁门外按门铃,没有人应答。她发现铁门没锁,便直接进入,然后敲洋楼的大门,仍然没有人应答。因为这位钟点工在段家服务超过两年,天天来段家打扫卫生并准备晚餐,段家当她是自己人。而且,如果一旦发生没人在家、不需要她前来的情况,何彩玲会在当天中午前通知她。由于没接到通知,而且钟点工发现大门也没锁,就又直接进入了楼里。她的工作一般都是何彩玲这个家庭主妇安排的,因此她径直走到何彩玲的房门前敲门,结果当然还是没有人应答——但房门紧锁。敏感的她跑向其他房间,发现洋楼上下两层都没有人,便拐到洋楼南面的花园,透过何彩玲房间朝南的窗户——那扇沾满雨水的窗户,她隐约看见有人上吊,于是马上打电话报警,并通知男主人段义回家。”

“很好,不过如果你能提前绘制一张现场草图就更好了。”

“我听晓云说过你的习惯,我已经做好了。”高德边说边展开草图。(见图一)

图一

冯阳再次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让人捉摸不定的年轻警员。草图尽管画得比较粗糙和简单,但关键的位置都标示清晰了。

“段义几点回到这里?”

“比警方晚一点,大概五点三十五分。他现在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哦?还没到老夫老妻,就分开睡了?”

“嗯,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高德指着房内的酒柜说,“酒柜上方摆着一瓶红酒,经检验,初步确认是今天新打开的。酒瓶旁边放着两个带花纹的红酒杯,一只杯子中装满了红酒,另一只杯子中只剩下一点,好像被人喝过一样。据钟点工说,这两个红酒杯是专供夫妻二人使用的,客人用的一般都是不带花纹的普通红酒杯。”

“奇怪在哪儿呢?”

“也不能说很奇怪,只是我的直觉。如果真的是一个要自杀的人,为何准备好了酒来等待自己的丈夫?”

“所以嘛,直觉是不可靠的,找人拿杯子去验一下指纹和唇印。”

“我也已经让人在楼上给段义做了酒精测试。”

“很好,高德,我感觉我们的合作将会非常高效,你总能比我想得更多,对我的思路是个很好的补充。走吧,我们上楼见一下应该还沉浸在丧妻之痛的这位男主人,但愿他能给这瓶酒和这两个杯子一些合理的解释。”

2

画家陈大同喜欢背着画板,在这个公园里散步。

南禺区就这一个公园,因此来光顾的人还不少。陈大同平时喜欢找一张长凳,坐下来欣赏每个人脸上幸福的表情,然后描绘在画纸上。

今天不是周末,加上天色突然变黑,公园里几乎只剩下工作人员。正当陈大同认为今天或许没有什么创作收获时,咖啡馆前坐着的一个少女引起了他的注意。少女的五官相当精致,但这不是吸引陈大同的地方。陈大同注意到她的脸。他这么长时间在公园观察游人以来,第一次看见如此冷漠的一张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欢喜、没有憎恶,甚至没有麻木。

陈大同心里惊呼:这分明是一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雕像。

于是他悄悄走了过去。那少女正在拿着手机通话。

“好的,那就请你这么做吧,妈妈。”

这是少女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句。然后,她扭过头来盯着早已走到她身旁的陈大同,说:“你是画家?帮我画一幅,可以吗?”

少女的语气中有着无法拒绝的威严,那种威严与她的年龄和性别完全不相符。陈大同默默地取下画板,找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

就在陈大同下笔之际,他发现少女脸上的曲线变得有些柔和。她就像从舞台上走下来,摘掉了表演时佩戴的面具一样。

哪张脸才是真正的脸呢?

“你叫什么名字?”陈大同一边动笔一边询问。

“阿紫。”少女回答道。

“听起来不像是真名。”

“嗯,其实我的真名叫‘厄里倪厄斯’。”

“啊?这个更不像是真名!”

“厄里倪厄斯是司复仇的三女神的总称——阿勒克图、墨纪拉和提希丰,她们是黑夜的女儿,任务是追捕并惩罚那些犯下严重罪行的人。无论罪人在哪里,她们总会跟着他,使他的良心受到痛悔的煎熬。因此,只要世上有罪恶,她们就必然会存在。厄里倪厄斯在希腊语里的意思是‘愤怒的人’……”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懂得这么多!”陈大同赶紧打断这个话题,他越发感觉到少女身上那种独特却又危险的气质。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还是陈大同出于礼貌,打破了沉默。“素描的好处是不需要在乎天空。像现在,天色那么昏暗,如果是摄影,很难拍出上佳的效果。”

少女拨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慢吞吞地说:“不过我喜欢昏暗的天色,因为那预示暴雨将至。你看过《暴雨将至》这部电影吗?是马其顿的电影……”

“我没看过。”陈大同战战兢兢地回应,拿笔的手有点颤抖。

“暴雨真好,可以冲刷掉一切。”

“冲刷掉一切?比如呢?”陈大同打算问最后一个问题。

“比如,回忆。”少女闭上眼睛,看来也不想继续说话了。

3

“你为什么要约见段义?”冯阳开门见山地问方旭。

“我想跟他谈谈。”方旭回答得也很干脆。

“谈什么?”

“希望他能允许我和他女儿谈恋爱。”

“现在不是恋爱自由吗?稍等,他女儿多大了?”

高德端起笔记本,赶紧告诉冯阳。“段义的女儿,段婉婷,今年十八岁,”高德又看了一眼本子,“六月生的,已经满十八周岁了。”

“谢谢高德。那么方旭同学,你未来老丈人的态度如何呢?”

“他以前曾跟女儿说,反对她和我谈恋爱,当然,其实他是不想婉婷那么早恋爱而已,跟恋爱对象没有太大关系。这是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他对我的印象还不错,而且婉婷也考上大学了——跟我同一所大学。”

“我挺好奇的是,你是一个大二的学生,马上就要升大三,而婉婷只是个高三学生,刚参加完高考,九月才开始她的大学生涯。你们俩怎么会走到一起了呢?难道你们很早以前就认识吗?”

这个问题让方旭有些窘迫,他赶紧解释:“我们以前不认识,我跟婉婷是前几个月在推介会上认识的。”

所谓推介会,是各高校在考生们填报志愿前开的宣传会,无非是展示自身实力,吸引更多优质生源,会后一般设有定点的咨询,有专人解答家长或考生的疑问。“我当时作为学生代表,被学校选为答疑人之一,而婉婷那天刚好一个人来到我的位置咨询情况。她说她留意我们学校很长时间了,一直都以我们学校为奋斗目标,甚至还注册了我们校园BBS的账号,提前感受大学生们的生活。我和她相谈甚欢,她临走时给我留了手机号,于是我们就开始……”

“开始谈恋爱?”冯阳的追问被高德白了一眼。

“开始联系而已,”方旭很认真地说,“后来才慢慢彼此欣赏、喜欢……她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思想却很成熟,深深吸引了我……”

“好了,你们的恋爱史我不是太感兴趣。我最后再次确认一下,尽管你之前就讲过了。你约见段义的地点是在治保街二十五号的‘茗雅居’——一个品茶闲聊的地方,时间是今天下午三点半,是这样吧?”

“是的,警官。而且正如我之前就讲过的,我今天有点紧张,所以一点就到了茗雅居,等到差不多两点半,我决定出去溜达一圈,放松一下心情,大概三点半赶回来。而段义是差不多四点左右到达茗雅居的,我们聊得很不错……没想到刚过五点,他家钟点工就通知他这个噩耗……”

“好的,我基本掌握你的情况了,”冯阳伸出手,方旭犹豫了一下才伸出手,“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家了。”

方旭对冯阳和高德鞠了个躬,然后头也不回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冯阳捅了捅高德,他还对着方旭远行的方向出神。“高德,说说你的高见。难道你怀疑这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

“说不上怀疑,我还是坚持何彩玲是自杀的推论。不过方旭刚才有两个地方可能撒谎了,我从微表情可以作出初步判断。”

“哦?哪两个地方呢?”

“一是他提到以前不认识婉婷时,眼角稍微朝右上角倾斜,表情转换也有点僵硬,这些都是潜在撒谎的脸部征兆。”

“关于眼角方向的理论,我以前也有听闻,但这可靠吗?”

“不完全,所以我只是判定为潜在撒谎。另外,方旭在讲到这个问题时的肢体语言比较僵硬,基本没有手和手臂的动作加以配合——但表达其他观点时,他的肢体语言其实还挺丰富的——这是由于撒谎者出于本能的保护意识而使其身体尽量少地占用空间。而且,方旭在被你问到是否很早就认识婉婷时,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这也可能是撒谎者紧张的行为表现。”

“那他第二个撒谎的地方是什么?”

“这第二个地方我还不是很确定,我只是有种感觉——方旭在我们找到他之前就知道何彩玲的死讯了。”

“此话怎讲?”

“你还记得他讲到段义与他告别的那一段吗?他说,‘没想到刚过五点,他家钟点工就通知他这个噩耗’。”

“这句话很正常啊。”冯阳不解。

高德的嘴角微微上翘。“不正常。你想想,段义告诉我们,他与方旭告别时,只是提到钟点工找他有急事,并未提及任何与何彩玲死亡有关的信息。而段义刚才接受询问时,让我们先别通知他女儿,因为他女儿晚上要参加她最好的朋友的生日派对——也就是说,婉婷目前应该并不知晓母亲的死讯。换言之,除了警方、钟点工和段义,没有其他人——包括方旭——知道何彩玲的事。”

“可我们找到方旭的时候,不是马上就告诉他了吗?”冯阳更不解了。

“首先,方旭听到‘噩耗’时,惊讶的表情持续了两秒多钟,这在微表情学来说,是一个‘故意假装’的表情。其次,如果方旭是在我们述说后才知道何彩玲的死讯,那他讲到段义与他告别的那一段时,就应该表述为,‘刚过五点,他家钟点工就通知他赶回家,没想到居然是个噩耗’。这两种表达的意思相近,但后者更倾向于是一种描述性的表达,而前者其实已经接近评论性质了。为什么方旭会说出评论性的句子呢?证明他脑海中已经有了既定的信息,而且还原到与段义告别的这一场景时,这些既定信息已经存在了。总之,我的猜测是,方旭很早就获悉了何彩玲的死讯,至于何时、以何种方法得知,我还不清楚。”

“高德,你不做HR面试官真是浪费呢。那你这个识人高手能否再谈谈你对段义的感觉?”冯阳不禁有点佩服这位新助手。

“好,关于这个人嘛,让我想想。”高德思考的时候喜欢托着下巴。

而冯阳思考的时候则喜欢扶一下眼镜。

冯阳回想起刚才在兰桂街一三七号二楼的情景。他和高德快走到段义的房间时,一个警员从里面走了出来,向他们汇报:“检验过了,没有酒精反应。”冯阳点点头,缓步走进房间。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正抱着头,以一种很脆弱的姿势蜷缩在沙发上。他看到冯阳和高德进来,微微抬头,露出一张疲倦的脸孔。冯阳注意到他的胡子非常浓密,富有男性的阳刚之美。

“段先生,是吧?”冯阳很小心地问道。

“嗯。”对方回答得很简略,或许压根儿就不想回答。

“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你看现在方便吗?”

“嗯。”仍然只有一个字。

“好的。”冯阳拿着笔记本坐了下来,高德也跟着坐下。

冯阳正要开口,对方用很小但很坚定的声音说:“你们问我是可以的,但请你们晚点再去找我女儿。我不想这么快就惊吓到她。而且她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跟我说过,这是她最好朋友的生日,如果没什么大事,她希望等生日派对结束后才回家。我晚点跟她电话沟通过后,麻烦你们找车接她回来再作询问。”

“他爱他女儿胜过他妻子。”高德一句铿锵有力的话将冯阳拉回现实。

“你怎么知道我刚才在回想这一段?”

“哈哈,你不是夸我是识人高手吗?”

“嗯,女儿去参加朋友的生日派对,居然比妻子的过世更重要……我认同你这个看法。还有没有其他看法?”

高德托着下巴说:“还有——我觉得段义的心,很柔软。”

4

咖啡机冒着氤氲的蒸汽,伴随滋滋的声响。

高德坐在警察局的档案室里,捧着一沓厚厚的文件陷入了沉思。

“南禺绞刑官”是他这次从省里下放“基层”锻炼的主要原因。有变态心理背景的连环杀人事件,正好需要他在犯罪心理画像专业上的知识。

他通过翻阅文件,已经从十个可疑男性中圈出三个重点的嫌疑对象。

一号重点嫌疑对象:叉车工人,身强力壮,收入低,单身,独居,没有异性交往对象,性格较孤僻,曾涉嫌非礼女同事被上一家工厂开除。怀疑理由:受害者均无明显反抗痕迹,有可能由于罪犯力气较大,直接致死。

二号重点嫌疑对象:物流公司行政经理,身材中等,收入较好,长相斯文,父亲早年去世,他一人在家照看病弱的母亲,曾有过异性交往对象,目前有一个稳定的女朋友,但尚未谈婚论嫁。怀疑理由:某受害者被害时,有路边的监控摄像头拍到此人在附近游荡,而此人未给予合理解释。

三号重点嫌疑对象:无固定职业,与朋友合伙做各种生意,收入颇丰,身材矮小,相貌较凶狠,有妻子,也有情人,无子女。怀疑理由:此人是某异装癖俱乐部成员,某受害者正是在该俱乐部附近被害,而且此人在圈子中的名言是“玩乐人生”,与猎奇性质的连环凶杀案气质吻合。

高德认为二号的嫌疑程度相对较低,一号对女性有攻击倾向和性幻想倾向,三号符合多宗命案所谓的“娱乐精神”。

究竟是谁呢?或者还有其他嫌疑对象?高德又拿起那沓厚厚的文件。

“你到底是要喝咖啡还是闻咖啡香啊?”冯阳走进档案室,帮高德倒了一杯,“这么勤奋,还在抽空研究‘南禺绞刑官’?我们待会儿还要询问段婉婷呢。你要不先把晚饭吃了?”

“冯警官,工作时间你是我的上司,可现在是休息时间。”

“哎呀,你这个小伙子,我不是关心你的身体健康嘛!”

“对不起,我不需要女朋友式的呵护。”

“我看你是没有女朋友的呵护吧。”

“冯警官,有没有女朋友,这是我个人的隐私。不过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有女朋友,只是我们不经常见面,都比较独立。反倒是你,跟晓云传出绯闻那么久,又有了上次国外的‘吊桥效应’,却还没修成正果呢。”

冯阳被高德的话噎了个半死。“你……什么绯闻啊?请注意你的措辞!对了,什么叫‘吊桥效应’?我们经历的是人质劫持事件!”

“冯警官,我知道你的英雄事迹,我说的‘吊桥效应’就是指那起人质劫持事件。为什么危难当中的男女更容易产生化学反应?心理学家们做的‘吊桥实验’很好地解释了这一点。实验的经过我不再赘述,但你可以很好理解——当你跟一位心仪的异性站在吊桥上约会时,你会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那么,这是由于吊桥太过恐怖,还是身边的人令你心动?很多时候,由于难以准确地指出自己生理表现的真正原因,我们会产生对情绪的错误认识,比如,将吊桥引起的心跳过速理解为身边异性致命的吸引力。在心理学上,将人们对自己的感受作出错误推论的过程称之为‘唤醒的错误归因’……哦,我好像说得太复杂了,总之我的结论就是,你们俩经历过如此惊险的遭遇,却还没碰撞出太多爱的火花,不管是你还是她,都需要反思一下。”

冯阳完全被这“连珠炮”技术性攻击击倒。高德的嘴角微微上翘。

“高德警员,我不跟你磨嘴皮子,个人隐私也不想被借机炒作。不过,既然你不吃饭,现在就不是你的休息时间,你得听我的。”

“我懂了。”高德习惯性地在这种场合把自己包装得毕恭毕敬。

“婉婷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我想趁她没到之前跟你讨论一下这案子。尸检结果出来了,确实,更像是一起自杀案——或者如你所推断的,恐怕只能是非常相熟的人所为。之所以没有完全排除谋杀的可能,是因为虽然何彩玲身上并无搏斗痕迹,但据段义与钟点工证实,何彩玲的酒量很差,平时只是为了健康考虑,饭后小酌一口红酒,而今天她却喝了非常多的酒。另外那个杯子上只有段义的指纹,而段义没有酒精反应,也就是说今天刚开的这瓶红酒,其中被喝掉的三分之一,都是何彩玲一人所为——法医根据她胃部的残留物也作出了相同的判断。对于一个可能因酒精而昏睡的女人,要迅速置其于死地,并不是太难的事。”

“你有没有考虑过‘破窗效应’?”

“我发现你满嘴心理学术语……幸好这个我还是懂的……我个人基本排除了本案与连环勒毙案的关系,哪怕是基于‘破窗效应’的关系。因为假设要模仿‘南禺绞刑官’的手法,那应该在大庭广众,或至少是在户外将何彩玲吊起,没必要把今天的现场弄成一个密室。”

“密室?”高德的语气显得一下子兴奋起来。

“是的,密室。”冯阳一字一顿地说,“当然,现在还不敢肯定是否属于完全密室,但密室的构造已经齐备了。何彩玲房间的窗户全部上锁,房门也从内侧锁住,而这个门锁属于现在较流行的Remax牌,除厂家可配制备用钥匙外,一般的锁匠是做不到的。何彩玲房门的钥匙只有两把,我们的同事去Remax公司那边查过了,没有段家配制其他备用钥匙的记录。这两把钥匙,一把被发现放在房间内书桌的抽屉里,一把由段义持有。段义刚才告诉我,他持有的钥匙在今天早上被女儿婉婷借走,借走的理由是过几天就要到母亲的生日,婉婷想为母亲搞点惊喜。几分钟前,我偷偷联系过婉婷的好朋友芦苇——也就是今天过生日的那个。她说她哥哥今天早上开车带着她到段家接婉婷,亲眼看到婉婷向父亲借那把钥匙,也亲眼看到婉婷将钥匙放进了一个小挎包内。出门后,婉婷认为自己的挎包颜色与芦苇的衣服更搭,因此将挎包给芦苇背。芦苇说,上午她们去了购物,婉婷帮芦苇挑选闺房里的小摆设,中午婉婷到芦苇家吃饭,只有下午一小段时间,婉婷外出给芦苇买生日蛋糕,顺便拿走了挎包。婉婷回到芦苇家中后,把挎包挂在芦苇的书房里。两人看了一会儿电视剧,就开始准备晚上派对的东西。芦苇有个模糊的回忆,好像婉婷在五点多也出去了一趟,不是太久,但因为那时候已经有其他朋友到家,她并没有太在意。而其余时间里,无论是婉婷还是挎包,都出现在芦苇的视线范围内。待会儿见到婉婷后,只要从她挎包内找到这把钥匙并经过验证,那么便能初步得出密室杀人的结论。”

听过这番话,高德陷入了沉思。

这时候,门外进来一个警员:“两位,婉婷到了。”

高德快速走出档案室,看到走廊上有个五官精致的少女。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欢喜、没有憎恶,甚至没有麻木。

1

“婉婷,耽误你和好朋友的聚会了,我们只是例行问一些简单的问题。当然,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先不回答,毕竟你妈妈刚刚去世……”

“她不是我的妈妈。”婉婷盯着冯阳和高德,看了好一会儿。

“这个……”冯阳一下语塞。

“她是我的继母。我的生母早在我八岁那年,也就是十年前,就死了。”

“这个……”冯阳感觉太突然了,与高德交换了一下眼色,高德也有相同的表情——为何先前没有听段义提起来呢?

“我爸爸不会向你们主动说起的,他很胆小。”两人仿佛被婉婷看穿了一般,“我想,继母是希望,在自己还没开始恨我爸爸的时候,了结生命吧。”

“你父亲有了别的女人?”冯阳抓住机会追问。

“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你无权过问,”婉婷的话一点也不像十八岁的懵懂女生说出来的,“如果这是一起谋杀案,你们应该仔细调查,但这已经摆明是一起自杀案!我虽然不喜欢何彩玲,可实事求是地讲,她并不太可恶,身边也从没有过什么仇人。总之,她太普通了,普通到我都想不通爸爸为何会娶她。”

冯阳感觉这个少女太冷漠,刚要发作批评,又自觉身份不对。而高德却突然接过话茬儿。“听说你今天下午曾外出买蛋糕了?”

“是的,大概两点半左右吧。”

“买蛋糕的收据还留着吗?”

“不记得了,我找找。”婉婷拿起放在一边的小挎包,从里面翻出好几张纸片,“喏,还真有,在这里,芝士蛋糕,三磅,四百二十元。”

“这种款式的芝士蛋糕我也买过,是不需要定制的。”冯阳对高德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高德继续问婉婷,“听说你出去了四十分钟?”

“准确地说,应该是五十分钟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买这个蛋糕确实连五分钟都用不了,不过我突然想散散心,于是到处闲逛了一会儿。”

“然后就回芦苇那里了?”

“是的。”

“听说你是开芦苇哥哥的车出去的?”

“是啊。”

高德冷冷一笑。“你还没驾照吧?”

婉婷很沉着地回答:“没有,不过这不是你们部门管辖的范围。我三年前就会开车了,爸爸的车有时候也给我开,我还没被交警抓住过呢。”

高德扬了扬手,示意冯阳继续。

冯阳实在想不到要问什么,便随口问了一句:“听说你高考分数很高,考上什么学校了?我们傍晚时见过你男朋友,但忘了问他。”

婉婷很自豪地说:“R校。”

冯阳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

“你可以回家了,如果我们想到什么其他问题,再联系你。”

“我没有家。我是星期四出生的孩子,注定要离开家漂泊远方。”婉婷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线条显得柔和了很多。“不过你们不要误解我是那种不良少女。我说‘我没有家’,只是想表达我从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家,我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可怜我的爸爸,两个妻子都是同样的死法。”

同样的死法……

冯阳和高德面面相觑时,段婉婷已经优雅地走出了门口。

2

“警察来找你,没事吧?”方惠君一边把姜丝塞到龟肚子里,一边问方旭。煤气炉上还有一锅炖汤,已开始飘出浓郁的香味。

“没什么事。婉婷的妈妈上吊自杀了,警察是来问我一些情况。”

“就是她那个继母?”方惠君突然把手上的鱼放回碟子上。

“是啊,婉婷一直都不喜欢她,从没叫过她一声妈妈。”

“儿子,你过来,我要郑重地跟你商量一件事情,”方惠君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希望你尽快与段婉婷结束恋爱关系。”

方旭本来准备去洗澡,刚解开两个衬衣扣子,手停了下来。

“妈,为什么?”方旭直直地看着方惠君。

“我直说好了。我第一次见这个女生,就觉得她太与众不同了。可能就是这种‘与众不同’吸引了你,但她的‘与众不同’却让我心惊胆战——她的思想过于成熟,甚至一些观点还比较偏激,她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特质……这些也就算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是小猫小狗的爱情,也未必长远。可今天听你说她继母的情况,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你跟她在一起肯定会有大灾!你或许不记得,我是肯定记得的,十年前我们还是她家邻居的时候,我就亲眼目睹她生母上吊自杀的惨状……如今……你说这不是轮回是什么?”

“妈,你怎么那么迷信啊?这些只是巧合。”

“放在别人家,那或许是巧合,放在她家,我总觉得不是。她爸爸段义跟我们一样,都是从别的城市来到这个城市打拼,一开始做点小本生意,还亏本得不行……后来段义和婉婷的生母柳文娟结婚,生活突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据说靠着柳文娟的关系,他找到了很多销售渠道——当时他好像专门卖音响器材之类,那时候翻版市场刚刚兴起,很多家庭都会购置这些新的电器,他因此赚了不少钱……何彩玲是柳文娟为段义雇的秘书,有邻居传闻说,两人在柳文娟死前就已经有暧昧关系。段义经常往何彩玲的宿舍跑,甚至何彩玲的弟弟何涛从乡下来这里打工,头一年多都住在段义家里……你想想,这样扭曲的关系下,什么故事不能发生?而在这样扭曲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女生,你敢跟她来往吗?我劝你啊,趁着还没有发展出很深厚的感情,赶紧和她分手吧。”

“不!我绝对不会和她分手!”方旭的回应掷地有声。

“你是要气死妈妈吗?”

“反正你不能干涉我的生活!”

“啪”的一声,方旭脸上留下一个红红的掌印。“你的生活?那你想过我的生活吗?”方惠君背转身去,“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背负多少指指点点、多少冷嘲热讽……你可能无法理解‘名声’对于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当年那个浑蛋把我拋弃,留给我的除了伤痛回忆外,就是腹中的你……你从小就被街坊的小孩称为‘弃儿’,妈妈没少为你跟他们家的大人吵架……为了让你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下生活,我带着你更换了好几个地方居住……每次搬迁,都意味着沉重的经济负担……如今我们总算缓过来了,你考上了名牌大学,家里也有了像样的住所,甚至还买了辆小车……然而你现在居然说要有自己的生活,而将妈妈的生活置之脑后……”方惠君紧紧捏着那条准备拿去蒸的鱼。

“对不起,妈妈!”方旭从背后紧紧抱着方惠君,“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但你需要给我一点时间。有些事情,已经难以挽回了……”

方旭的泪滴在方惠君肩膀上,方惠君的泪则滴在鱼上。

3

“还在为那个无敌美少女苦恼?”高德给冯阳递来一杯参茶。

冯阳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

“拜托你不要每次都看穿别人内心好不好?”

“冯警官,我看穿的还不只这个……跟我说说R校,为什么让你脸上掠过一丝不安?”高德呷了一口咖啡。

“好吧,我真服了,就那么一瞬间……”冯阳摇摇头,“那是我两年前破的一个案子。R校的实验楼在那年的四月一日深夜发生了一起勒杀老师的事件,该校学生韩平很快就被确定为嫌疑犯。案发时凶案现场的英语实验教学室和整个实验楼早已关闭,而在两名巡查的保安均未发现凶手的痕迹,于是案子被定性为‘双重密室’。后来我破解了韩平利用物理方式所实施的‘逃脱技巧’——与其说这是他布下的‘机械密室’,不如说是他设计的‘机械逃生’……再后来韩平也承认了犯罪事实,再后来他被处以死刑……就是这么一个案子。”

“哈,冯警官也太不会演戏了!若真如你所说,这应该是个happy ending的故事,用不着愁云满面。算了,你不说我不会逼你的。”

“还是谈谈眼下这案子吧。两个女人,一种死法,这也太……”

“我想这样的问题,应该继续询问段义才对。更棘手的是这个——”高德掏出那张现场草图,上面多了一些新的标记。(见图二)

图二

“环绕在段家花园周围的土地在干燥的时候比较硬,走在上面不会留下什么足迹,即使有一点痕迹,也不容易察觉。但土地湿润后,情况就大不同了。我们采集到从西边鹅卵石小路路口到何彩玲房间窗户旁的一组足迹,经证实,是钟点工在匆忙之间穿着室内棉质拖鞋跑到室外时留下的。另外一组足迹,则从侧门开始,环绕种植区,延伸至西边鹅卵石小路路口。经与主人用鞋进行比对后,我们发现何彩玲一双高跟鞋的鞋底形状与此足迹完全相符,而且该鞋也有确认为新沾上了花园区域的泥土。”

高德又呷了一口咖啡,继续说:“经法医鉴定,何彩玲的死亡时间为今天下午三点至四点,前后可能最多只有五至十分钟的误差。今天下午虽然一直天色昏暗,但真正下雨只有三点五十分至四点十分左右这段时间,也就是说何彩玲在三点五十分之前应该还活着。”

“足迹除了能精确地缩小死亡时间的范围外,还能说明什么?”

“我们进行犯罪心理画像时,往往需要通过死者在死前二十四小时的活动来研究死亡心理。如果段义和钟点工都没有撒谎,何彩玲在最近——包括昨天——都没有任何异常举动,那么今天在何彩玲一个人独处的时段里所发生的事情,就变得尤为关键。我们注意到红酒,还注意到花园区域的足迹——根据钟点工的表述,并经段义确认,何彩玲对自家花园从不涉足,花园的管理全部由段义一个人负责,钟点工和婉婷偶尔会帮忙。一个对花园没有半点兴趣的人,为何在死前非要冒雨走一趟呢?另外,我们注意到今天何彩玲手机的通话记录,只有两条,分别是下午一点打给段义和三点打给婉婷,通话时长都在一分钟左右。我刚给段义和婉婷去了电话询问,他们表示只是一点家事,没什么特别。若属实,那么一个谈及家事的人,很难想象会在不久之后突然自杀——这更增加了谋杀的可能性。”

“高德,你说得很有道理。你再通知一下段义,明天早上到警察局继续接受我们的询问,我想听听十年前的那个故事。”

“好的,没问题。对了,我们明天找人拿着婉婷的照片去查一下南禺公园。我在婉婷翻出蛋糕收据时,瞥到有张南禺公园的门票,票面上印的时间好像是今天下午两点五十五分。如果她真的去了公园,那就有意思了。”

冯阳对高德敏锐的观察力顿生敬佩。

这个助手,怎么时而让人讨厌,时而让人喜欢呢?

4

“关于十年前的事,我不太记得了。”过了一晚上,段义的精神稍微好点儿,只是眼睛还带有血丝。

“段义!”高德在冯阳之前把话头抢了,他一声大喝吓得段义把椅子稍微往后拉了一下,“你必须老实交代,或者说是,勇敢面对。我明白十年前有些伤疤是你不愿意触及的,但现在,不是掩盖的时候。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次你太太何彩玲的死,可能是一起谋杀,而谋杀的动机,或许与十年前柳文娟的自杀有关——或许十年前柳文娟的死也不一定就是自杀。”

冯阳惊讶地看着高德——他怎么能代表警方说出这样的论断呢?

段义沉默了很久。房间里挂钟走动的声音异常清切。

冯阳正要打圆场,却听段义开口道:“没错,十年前的事情是我一个永远的伤疤,那时候的妻子柳文娟去世,我受到了莫大的打击。柳文娟不仅仅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生意上的引路人。在她的帮助下,我才得以在音响市场上打开缺口,赚取第一桶金;而有了这第一桶金,我才得以继续扩大生意的规模和品类,也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和成就。当然,感谢归感谢,我们夫妻不和也是不争的事实。自从结婚后,她的强势和霸道屡屡让我受气,我唯有一直忍让、迁就,直至认识彩玲。彩玲是文娟为我雇用的秘书和助理,她的勤快和淳朴让我欣赏,她的善良和体贴让我喜欢,我把她当成妹妹和知心朋友,生活终于有了一些快乐的气息。可好景不长,文娟得知我和彩玲的亲密关系后,决定报复彩玲,无辜的彩玲经常受到她在工作上的刁难和打击。我第一次没有让步,和文娟吵了一架,之后我们谁也不理谁,慢慢发展为冷战,发展为形同路人……就在我们走到离婚的边缘时,突然有一天,她上吊自杀了……”

“嗯,自杀——这是警方当时的结论。”高德托着下巴,“你刚才的意思是,在文娟生前,你并未与彩玲有情人关系?”

“没有。文娟死后,彩玲很照顾我和婉婷,于是我娶了她。”

“你是出于感恩的心态?”

“或许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彩玲在与你结婚后晋升为老板娘了?那你现在的秘书又是谁?”

“其实彩玲并不想当老板娘,所以婚后她依然做我的秘书和助理,她说她习惯那个位置了……直到今年,我们的生意实在太大,她也不年轻了,我担心她太累,于是才找了一个顶替她的新秘书,让她专心于家庭。不过她还是很负责,闲不下来,经常到公司指导那个新秘书……”

“昨天中午你有个饭局,几点结束的?”高德突然话锋一转。

“大概三点结束,”段义马上回答,倒也不含糊,“之后开车在新修好的滨河大道转了几圈,兜兜风,再之后就是方旭约我谈他和婉婷的事。我大概四点左右到达治保街二十五号的‘茗雅居’。五点刚过,钟点工就给我电话……”

“滨河大道的监控摄像头这几天还没正式投入使用,段先生,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无法得到证实,除非你能想到什么证人。”

“应该没有证人……等等,难道你怀疑我?”

“现在每个人都有嫌疑,我只是例行公事问问而已。”

“希望我的回答能对你们破案有帮助。”

“会有帮助的,谢谢你,段先生。”高德放下托着下巴的手,“最后多嘴再问一个问题,当年负责柳文娟案子的警察你还记得叫什么名字吗?”

最后一个问题——冯阳忽然感觉自己在此过程中还没发问呢。

“王磊。”段义几乎没有回想就说出了这个名字。

1

王磊被段家保姆拉进门的时候,发现段义就在进屋后右手边第一个房间里昏昏大睡,那鼾声好像在告诉大家:六月的夏天显得很遥远。

王磊拼命晃动段义的身体,企图把他摇醒;而段义身上的白酒味道,便在摇晃之中散发出来,像一朵幽暗里盛开的百合。

“我家出什么事了吗?”这是段义醒后说的第一句话。

“还不知道,你先把你太太房间的备用钥匙给我。”王磊受不了这慢悠悠的劲儿,背上的衬衣不知是因为炎热抑或是紧张,湿了一大片。

段义明显没缓过神来,还有点口齿不清。“在……在我秘书何彩玲的弟弟……弟……何涛那里……”

“方案B,撞门。”王磊撇下段义,转身跟其他警员说。

在几个彪形大汉五分钟的努力下,门终于开了。

“这‘钟妙手’配的锁,实在太结实。”有人赞叹道。

但依然无法进入,因为有东西顶在门背后。王磊从门上方的格窗处,透过玻璃看到系在那里铁通上的一根绳子。

“别急着把门完全打开……瘦子,你从门缝里尽量挤进去。”

一个瘦得好像只剩骨架的警员从房门仅有的缝隙中塞进了房间。

“门背后是什么?”

“是段太太,柳文娟,应该死了。”

2

“当时没什么疑点?”冯阳问王磊。

王磊现在已接近退休年龄,被调到文职岗位。冯阳找到他的时候,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好像壮士暮年又要重回战场一样。

“总体上来说,没什么疑点。”王磊抿了一口参茶——这两天加班加点,参茶是高德泡给冯阳喝的,“尸检结果显示,应该是自杀,死者身上全无搏斗痕迹。房门从里外都可以上锁,说来好玩,这锁是当地一个叫‘钟妙手’的老锁匠制造的,那条街上好多人家都用了他做的锁。‘钟妙手’的锁有个特点——只给配两把钥匙,一把主钥匙,一把备用钥匙。万一丢了其中一把,必须由家里主要成员来找他,他才给补做一把——这样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根据‘钟妙手’自己的记录,段家从未在他这里配制过第三把钥匙。我们从死者的裤兜里找到了房间的主钥匙。当时,我们马上通知何涛办事所在地的警员,迅速将他控制住,并从他身上搜到了房间的备用钥匙。房内只有一扇窗户,从内侧紧锁。房门上方有一扇玻璃格窗,用的是以前那种简易的插销。虽然我们检查时发现插杆插入得并不是很牢靠,但想从门外打开格窗,应该是不可能的。格窗的内侧装了两根铁通,简单地用螺丝固定在门框上,柳文娟正是在一根铁通上自杀的。那根铁通因承力而变得有点松动,但另外一根铁通还是相当坚固。总之,我们判定柳文娟是自杀,是在封闭的房间里自杀。”

“嗯,又是夫妻分居,又是一间密室。”冯阳在细细斟酌。

“或许可以这么称呼吧。”王磊摸了摸脑袋,突然好像想起什么,“对了,唯一的疑点,那就是死者在自杀时穿着一整套外出的着装,从衣裤到鞋袜,都是一副外出的打扮。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太多对于犯罪心理学的研究,但总觉得死者死在自己家里,不是应该穿便装才对吗?”

“也未必,”高德插话了,“她或许是在穿她最喜欢的衣服。”

“哦,对对对,经你解释,有这个可能。”王磊又摸摸脑袋。

“当年的资料都带过来了吗?”冯阳问。

“带过来了,这个大卷宗里都是,”王磊打开卷宗,翻出前面一页,指给冯阳和高德看,“这是有用的草图。”(见图三)

图三

冯阳对草图显得心不在焉。“我还想听听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

“这是个好问题,”王磊有点得意,“虽然我们判定为自杀,但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我们可都有详细了解。请看这个表格。”(见下表)

王磊继续解说:“柳文娟的死亡时间是下午两点至四点。我们当时也考虑过他杀的可能性,若属实,那么从动机和作案便利性的角度来看,嫌疑最大的只能是何彩玲或何涛——因为段义没有柳文娟房间的钥匙。说起这钥匙,我忘了解释为何备用钥匙会在何涛手上。是这样的,何涛从乡下来到这里打工的前期,就住在段家,因为是何彩玲的弟弟,段义对他格外信任。由于段义那个时候决定找街坊老蔡给家里的门窗、墙壁重新上油漆,而何涛对此事也很在行,所以那几天段义干脆将备用钥匙给了何涛。我们一开始也怀疑过何涛,但在了解其行踪后发现根本不可能——他的不在场证明最牢靠。”

王磊在卷宗里翻出另一张图。(见图四)

图四

“何涛当天一直在图中的B地工作,B地距离段家开车单程也需要两个小时,而何涛的工友作证,何涛仅仅在当天下午外出过四十至五十分钟,据说就是出去溜达一圈、抽根烟啥的,要去作案完全不可能。另一嫌疑人何彩玲无论是中午吃饭、饭后闲逛,还是看牙医,都在A地附近。因为饭后闲逛没有证明人,所以可视为她有三个小时的作案时间。然而何彩玲的嫌疑也被排除了。首先,三小时只够何彩玲在A地与段家之间来回,而何彩玲赶回A地后,手中必然还拿着之前从何涛处借来的钥匙——假设他们姐弟俩是共犯——那我们在控制何涛后就无法从其身上搜出这把备用钥匙了。可能你会问,如果是何涛在何彩玲作案后到A地去拿走钥匙呢?答案也是不可能,因为AB两地单程开车要四十分钟,而何涛的空白时间只有不超过五十分钟。其次,能排除何彩玲嫌疑的一点是,何彩玲没有驾照,也从不开车,刚才所述的时间全部是用开车进行计算的。如果采用公交工具,就当时比较落后的公交系统来看,不可能实施犯罪。”

王磊又抿了一口参茶。“后来我们也怀疑过段义,但发现这是徒劳的——饭局中段义喝多了,有人作证;回家后他直接走进书房昏睡,虽然无人作证,但五点到家的保姆和我至少看得出来,他确实睡着了,而且案发后血液里也验出了存在大量酒精;在两点到四点间,虽然难以判断其是否在睡觉,但他没有妻子房间的钥匙是铁一般的事实,因此也被判定无从作案。”

“难道妻子房间的动静他也没听到?”

“你们看看他家的布局吧。”(见图五)

图五

王磊进一步说明。“文娟的房间比较靠里,而书房就在进门右手边,离得确实有一段距离。那时候的房门高大厚实,隔音效果很好……”

“婉婷的不在场证明如何?”高德忍不住问。

“她那天下午没课,跟那个小区的一帮小朋友玩耍去了,直到我们去找她,她还跟那些小朋友在一起。我们也问过其中几个小朋友,他们说婉婷好像中途走开过,但不记得具体走开多久——小朋友的注意力都在游戏上。再说了,她当年才八岁,也不可能杀人啊。”

3

“我将这两天审讯中了解到的情况进行了整理。”(见下表)

冯阳不是很满意高德使用“审讯”这个词。既然案子还没定性为谋杀案,为何对段义、婉婷等人的询问就变成“审讯”了呢?

冯阳看完后说:“如果何彩玲的死亡时间因花园足迹而精确到三点五十分至四点十分,那么换言之,这三个人均有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我在想另外一种可能性——凶手有两人,一人在早前杀害何彩玲,比如三点多;而第二个人则在下雨时到达段家,穿着被害人的高跟鞋在花园里走一圈误导警方……”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现实中仍然不可能做到。”高德展开一张图。(见图六)

图六

“冯警官,请看图。借走何彩玲房间钥匙的婉婷从D地到家里要一小时,来回就要两小时,不可能在去买蛋糕的五十分钟空隙内完成杀人。方旭的时间最充裕,他离开茗雅居后有至少一小时,而且他第二次到达茗雅居的所谓‘三点半’,没有茗雅居的工作人员证实,唯一能证实的是他四点开始确实与段义在一起,那么方旭的作案时间最多可延长到一个半小时。但问题出现了,方旭没有钥匙,他必须找婉婷拿,完事以后还要还给婉婷——因为我们带走婉婷时,从她挎包里搜出了这把钥匙。而婉婷的钥匙在挎包内,挎包一直由芦苇背着或至少在芦苇的视线范围里,那方旭只有在婉婷外出买蛋糕的时候才有机会拿到钥匙——还钥匙倒是不难,方旭在第二次离开茗雅居后的去向完全不明,而且那时候他有充分的时间去D地找婉婷——然而跋山涉水去拿钥匙的方旭却没有充分的时间。他必须走单程四十分钟的三号路线,来回接近一个半小时——必然无法作案。最后看段义的行踪,他兜风所在的滨河大道地处南禺区的南边,既然前两位都无法联合作案,对于他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高德,你做得很好。不过你知道我脑子里面最迷茫的是什么吗?”

“原谅我这次真没看出来。”

“我脑海中最迷茫的是‘相似’。你不觉得这两起案子太相似了吗?都是夏天的下午,都是段义的妻子,都是密室中的上吊,都是不可复制的钥匙,都是围绕是否能拿到钥匙的远距离作案,然后都是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高德,我认为破案的关键是解读出这些‘相似’背后的人心。”

高德陷入沉思。

这时候一个警员从门外冲进来。“确认了!我们找到南禺公园的工作人员,他们看到案发当天有段婉婷模样的人在咖啡馆前出现,并且有一个画家曾为她作画;然后我们找到那位画家陈大同,从他的表述与素描得到确认——案发当天下午两点五十分出现在公园咖啡馆前的那个少女应该就是段婉婷。”

“她去公园干吗呢?”冯阳和高德同时自言自语。

高德抓起南禺区的地图端详起来。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冯阳看着高德异常兴奋的脸。

“冯警官,我们请段义、段婉婷和方旭到警察局来吧,我会现场拆穿这两起案件背后的巧妙手法!相信我,一切谜底已经解开!”

4

1/2+1/2=1

高德在白板上写下这个公式。

冯阳、段义、段婉婷和方旭一脸茫然。

“婉婷于案发当日出现在南禺公园并非偶然,亦非她所谓的‘闲逛’,不过她要去的真正目的地,不是南禺公园,而是这里。”

高德指着南禺区地图上的一个点:环城三路七号入口。

“南禺公园的后门往西不到一公里,就是环城三路七号入口,也就是婉婷的真正目的地。注意到这个入口后,我才发现原来我和冯阳都忽略了最明显的一种诡计——路程分担诡计!我们在计算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时,都将个体的整段路程时间作为假设前提,却忘了小学里最常见的‘相遇问题’——两个同时在路上的人,是可以在路程中间的某个点相遇的!因此,我更坚定了‘共犯’的结论,并以此进行重新计算和推理,最终找到了犯罪路线。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巧妙的手法不仅仅在本次案件中被使用,而且在十年前的案件中也被使用——或许我应该更正一下来讲,本次案件就是模仿了十年前案件的手法!”

投影中显示出两张更新后的路线图。(见图七)

图七

“在本次案子的侦破过程中,其实我也有过瞬间的火花,感觉罪犯可能运用了‘路程分担诡计’,但我又随即自我否定了——因为如果嫌疑犯方旭与婉婷在三号路线的中点相遇,方旭拿到钥匙后前往段家,然后再从段家返回茗雅居,总时长还是需要一小时四十分钟,超过了他最大限度能使用的一个半小时。然而,婉婷在南禺公园的出现触发了我的灵感。我想起CD两地的往来——距离最短的路程自然是基本为直线的三号路线,可假如走四号加五号路线,尽管路程因此而变长,不过由于少了很多红绿灯,总时间与三号路线的历时差不多,都是四十分钟。这对于普通司机来说,是油耗与效率的权衡问题,而对于方旭与婉婷,则成了另辟蹊径的最佳选择——因为方旭在E地,即南禺公园外的环城三路七号入口拿到钥匙后,可以很快驶上环城三路,到达段家只需要再开三十五分钟,加上回到茗雅居的时间,总时长为八十五分钟,完全具备作案的可能性。”

高德说完得意地看着方旭和婉婷,两人深深低下了头;而段义的脸上则写满了木然。冯阳见状问道:“高德,你的推理很精彩,可十年前的案子应该有所不同吧?要知道,何彩玲没有驾照,也从不开车……”

“冯警官,妙就妙在这里,婉婷不也没有驾照吗?或许,何彩玲当年会开车,但为了隐蔽自己,她一直跟车子‘绝缘’。段义,你说呢?”

段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关于是否会开车的问题,她没跟我谈起过。”

“嗯,或许十年前的那次驾驶,就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开车。”高德指着第二张路线图说,“何涛应该在案发前就将柳文娟房间的备用钥匙给了何彩玲,何彩玲沿着环城二路开车,往返A地与段家只需三小时,绝对能在下午四点前见到牙医。关键是,何彩玲在杀人后的返程途中,需要在环城二路的六号出口出来,与何涛在附近的F地会合,将钥匙还给何涛——何涛从B地到F地,往返只需五十分钟,正好在工休时间完成上述任务。”

“婉婷为何要模仿彩玲的手法?”段义好不容易憋出这么一句话。

“‘模仿’在犯罪心理上有着重要的‘惩戒’意义,估计婉婷是在近期得知了生母死亡的真相,于是采用完全一样的手法对继母进行报复……剩下的细节,我想在婉婷和方旭被拘留后会通过进一步的审问而逐步明晰。”

高德说完,关掉了投影。

1

冯阳望着电脑屏幕出神,高德在背后拍了拍他。“冯警官,干吗神色那么凝重?破了案不是应该开心吗?抑或是因为被我抢了功劳?”

冯阳郑重其事地说:“高德,该是你的功劳,我连惦记都不会惦记,而且也会一分不差地写在你的借调评语里。只是过往某个案子从我脑海中闪过,提醒我有些事情不能看得那么简单。”

高德看了一眼冯阳的电脑屏幕。“这是谁的博客?”

“婉婷的。”

“一堆向日葵作为博客背景画面,好没劲啊。”

“高德,正是这些向日葵提醒了我。”

轮到高德吃惊地看着冯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向日葵本身没有意义,但在某个人心中,向日葵有如神明。而那个人,当年设下的圈套,让我至今对破案后悔不已。”

“R校?”高德试探性地发问。

“总之,我要走访当年住在北燕区的街坊们,相信他们的回忆能带给我新的启发。此外,我还要继续仔细研究王磊那本厚厚的卷宗。”

“街坊?冯警官,别说我没有提醒你,当年的户籍管理政策可不像如今这么有效和完善,那时候那个区域的很多外来人口估计都没有登记在册。”

“高德,我可没有那么落伍,我想告诉你——互联网是个好东西。”

高德对着冯阳走出办公室的背影说:“祝你好运。”

张军(谈话记录摘选):

冯警官,你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能找到我们这些段义的老街坊,实属不易。段义还好吧?他的生意应该很红火了吧?他当年幸好有文娟的支持,否则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我就没有他那么好的福气,可以娶到那么好的老婆。这也没办法,谁让我没有段义那么强的男人魅力呢?不过别看段义魅力大,在老婆面前也是言听计从啊,当年文娟让他去东,他不会往西看一眼……

佳静(谈话记录摘选):

“妻管严”吗?呵呵,段义算一个吧。不过真让我界定啊,我认为段义不是“妻管严”,他只是为人随和——谁有什么事情找他,他都会帮忙;谁有什么意见,他都会耐心听取。这叫什么来着?高风亮节?不管了……反正我觉得他……怎么讲呢?他永远不会拒绝别人,而且,他也不敢拒绝别人。

黄丽(谈话记录摘选):

当年我暗恋过段义……这句话你不要记啊!他是个很重视名声的人……我以为他很看重家庭背景,所以一直不敢向他表白……结果……后来让柳文娟给抢先了一步……再后来柳文娟死了,我又犹豫了半天,要不要尝试一把……结果……又让何彩玲给抢先了一步……我总是慢了一拍……那是因为我怯懦……其实段义骨子里也是个怯懦的人呢……据说,纯粹是传闻,谁对他主动,谁就能成……据说他不懂拒绝别人……我真恨自己没有主动,现在一把年纪了,还是个老处女……啊?何彩玲也死了?这个……那你还是把第一句话记下来吧。

刘亚男(谈话记录摘选):

婉婷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爸爸成天忙生意,妈妈也不理她,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孩子——尤其是女孩子——都会早熟。婉婷的懂事在于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担当”——听说有一次,她的一个好朋友在学校里做了违反纪律的事,求婉婷帮忙想办法掩盖,结果婉婷直接到老师那里把朋友的罪过给顶了。我想,男生之间的“两肋插刀”也难敌婉婷的大家风范。

熊健斌(谈话记录摘选):

婉婷很仗义。有一次,她和街坊的其他小朋友玩耍,有一些孩子取笑其中一个男孩是“弃儿”——那男孩的母亲是个“单亲妈妈”,结果婉婷为此跟这几个调皮的孩子打了一架。那男孩的名字?不记得了……

阿萍(谈话记录摘选):

我跟段家以前的保姆很熟,有一次她告诉我,婉婷不喜欢死去的生母,因为她感觉生母对她完全没有爱的感觉,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当然,婉婷也不喜欢后来那个继母,因为,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嘛。在这一点看来,婉婷的原则性很强,爱憎分明——对,她只爱她的父亲。

杜振宇(谈话记录摘选):

何彩玲?不是很了解她……毕竟段义再婚后,没过多久就离开了咱们这片儿了……她作为段义的秘书来说应该是很尽职的,只不过……谁知道这“尽职”有没有尽多了、尽过了呢?

林福寺(谈话记录摘选):

段义是被何彩玲引诱的……这个狐狸精……女人要想引诱男人,还不容易?何彩玲当年有着更青春的肉体……算了,不说这个了,身为段义的好朋友,我是不愿承认何彩玲的妻子身份的……

老蔡(谈话记录摘选):

一晃十年了。案发当年,我还准备给段义家刷新油漆呢,都看过两回了,却在动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来段义自己把房子给刷了……

王素雅(谈话记录摘选):

关于何彩玲的评价?我知道得不多……都是从我家男人那里听回来的……他从哪里听回来?这我可真不知道了……稍等,我想想,他好像提起过一次……哦,对了,他是从柳文娟那里听回来的。

2

柳文娟怒气冲冲地提着一盒点心,来到糕点店门口,朝售货员吼道:“你刚才少给了我两个老公饼!”

售货员赶紧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不过,我们最后两个老公饼刚被买走……”售货员指指柳文娟身边的一位女士,她正在掏钱付款。

“嘿,你等等!”柳文娟拍了一下那位女士,“你不用付钱了,这饼是我的!”

女士一头雾水,售货员赶紧解释了一番。

那女士听了便说:“这是你们糕点店的错,不应由我来承担,我买了就是我的,你们糕点店可以明天再补给她。”

柳文娟勃然大怒。“怎么就是你的呢?你还没付款啊!”

女士笑着说:“我觉得你也还没付款。”

这句话正戳中柳文娟的要害——她早前付的糕点钱里并没有包含两个老公饼的费用。她不禁破口大骂,极力要挽回颜面。

两人争执了很久也没个结果,售货员左右为难,两头劝解都无效。糕点店门口渐渐多了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在议论。

柳文娟突然想起了段义。

3

大家好,我是冯阳警官。今天请段义先生来警察局,是为了共同听取我们对于案件新的说明。以下说明是基于我们对本次案件以及十年前案件相关文档的重新审视,当然也基于我们对段婉婷与方旭作的新一轮的审讯笔录。

在案件陈述前,我先跟高德警员说明一下,那天我对你说的“互联网是个好东西”绝非戏言,我确实从互联网上找到了三样有用的线索。

线索一:SNS社交网站中的北燕区老街坊信息。SNS即社会性网络服务,专指旨在帮助人们建立社会性网络的互联网应用服务。我在中国最大的SNS社交网站中,通过年份与区域的搜索,找到了当年生活在北燕区段家附近的很多户街坊现在的住址和电话——这些中老年网民都很实在,在SNS社交网站中登记的全部是真实信息。然后我一一走访了这些老街坊,听闻了很多尘封往事。

线索二:方旭个人博客上的照片。这有赖于方旭第一次接受询问时高德的细致观察,他判断方旭与婉婷早已相识。因为关于方旭的家庭信息,都在方旭十三岁那年才建立起来,之前的早已无从查证。于是我通过方旭在校园BBS上的账号,找到了他的个人博客,并且在他的博客上下载并打印出几张他和母亲的合照。老街坊们固然不认得长大后的方旭,但都认得他的母亲——这在今天的审问中也得到了方旭本人的证实,他和母亲方惠君就是段义当年的邻居。

线索三:段婉婷个人博客上的文章。这是最重要的一条线索,不过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在方旭的个人博客上找到了婉婷的博客地址。高德应该还记得,婉婷的博客设置了向日葵作为背景图案。我当时一看到那些歪歪斜斜的向日葵,心里顿时产生一种预感,那种预感在高德解开“路程分担诡计”的时候也有涌现过。于是我顺着我的预感认真阅读婉婷写的每一篇文章,最后终于让我找到了内心预期的那一篇——《R校实验楼杀人事件》。

那是我两年前破的一个案子。R校的实验楼在那年的四月一日深夜发生了一起勒杀老师的事件,该校学生韩平很快就被确定为嫌疑犯。我破解了韩平布下的“机械密室”以及通过其“短期记忆综合征”所构造的不在场证明,而突破口正是这个喜好向日葵、只有十四个小时记忆力的男生所写的日记。其实我们之前就找到了一本他的日记,然而后来我们发现他还藏了一本——这另一本上隐晦地记录了他与被害老师的“师生恋”经历以及他遭到该“水性杨花”的老师拋弃的惨痛经历。于是我们很自然地认为,一开始找到的是一本假日记,而这本真日记上记录的全部是事情的真相。后来韩平被处以死刑,而死者的“艳史”不知怎么竟在网上流传起来,死者生前的一切荣誉也被校方坚决取消。

我以为故事告一段落。

然而,我错了。

韩平死后,有狱警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张过塑照片,在过塑的夹层中,他们找到了韩平生前写的“犯罪计划书”。

原来,韩平的前女友因这位受害老师的一次误解而选择自杀,悲痛欲绝的韩平想在殉情之前杀掉这位老师;但他认为,杀人还不够,前女友的名声因误解而遭到玷污,这老师也应一并偿还她的名声。

于是,他选择了我作为他的“帮凶”。

或许你们可以猜到了,另外那本记录“师生恋”的日记也是假的,纯粹是韩平的小说——但在第一本假日记的掩护下,我们都相信那是真的。

韩平在狱中写道“我故意在案子告破后沉默不语,越是这样,冯阳越是想把作案动机搞清楚……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别人说的真理,自己偏不相信;非要自己证明的真理,自己才相信。而且人们一旦相信某个‘事实’,便会找到各种证据去支撑这种‘相信’,从而使自己更加相信这个‘事实’。冯阳也是如此,他不自觉地陷入了我制造的心理迷局中——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去印证我日记中的那些细节。可他却浑然不觉,那些蛛丝马迹正是我这两年间刻意留下的……二〇〇九年四月一日杀人事件的这一段历史,是我和冯阳一起创造出来的,他负责把我从物理密室中抓走,而我负责把他锁进心理密室中……”

很不幸,由于狱警的失职,这些信息被传播到监狱外部——韩平的犯罪行径和纯洁爱情居然被很多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在网上奉为“圣经”。

包括你,婉婷。

你从韩平身上至少学到了两样东西。

一是心理密室。他的手法不露痕迹,且酝酿两年,确实让我栽了跟头。而你的手法却太过明显——那张会泄露你行踪的南禺公园门票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从挎包里掉出来呢?可还是有人中计了,那个人就是你,高德警员。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因为你没栽过跟头。

二是诋毁名声。婉婷,我今天早上花了两个小时才从你口中获知,柳文娟有一份说明,在她生前就密封好交给段义,让段义在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交给你阅读。你读了,上面是文娟对于彩玲的控诉——“彩玲在不断威胁我的地位,甚至生命”,而且直接写出自己近期如果发生意外身亡,那必然是彩玲使的坏。你读后义愤填膺,为了替生母报仇。你想出了一个恶毒的计谋——你跟踪父亲,收集到父亲与新秘书偷情的一堆证据。你用这些证据击碎彩玲的心,并且逼她自尽——但这还不够,因为你要的不仅仅是彩玲的死,而是她的声誉。

高德又在托下巴,你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如果还猜不到,我们来回顾一下你破解的“不在场证明”。在你生动的演绎下,罪犯的行动路线似乎暴露无遗,但,那真的可行吗?经过我仔细推敲,这些仿佛钉在时刻表上的时间,分秒不差。然而,在现实世界中,真的可以做到分秒不差吗?难道犯罪分子可以预知路上不会堵车?可以预知汽车不会出故障?可以预知更多完全不可控的事情?而且,高德,你漏了很重要的时间没有计算进去,那就是犯罪现场实施杀人的时间——加上这一个更不可控的时间因素,你所设想的手法真的叫“不可能犯罪”……

排除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便是唯一的可能。

是的,综合婉婷从韩平身上学到的这两样东西,我可以推断出:彩玲并非被婉婷和方旭杀害,她就是自杀身亡的。

不仅彩玲,当年文娟也是死于自杀。

为了将文娟的死归咎在彩玲的身上,婉婷和方旭大胆采用了看似是“模仿”的作案手法——你们在案发当日“东奔西跑”,其实你们既没有交接钥匙,也没有实施杀人——只是试图让警方误以为这是“历史重演”。

媒体对“南禺绞刑官”非常关注,顺着这股效应,不少媒体也将本次案件作为热炒的对象。如果我们将本次案件是十年前案件的“模仿犯罪”这一结论向媒体公布,那么,婉婷你的最终目的将得以实现。

可惜,你就差了这么一小步。

大家可能会问:婉婷为什么不惜背上罪名,也要诋毁何彩玲的名声呢?难道柳文娟的名声对于婉婷来说那么重要?

其实不然。婉婷天生就有侠义心肠,而具有侠义心肠的人,最怕的就是内疚,她会将负罪感转换为责任感。

4

婉婷对柳文娟,有着深深的负罪感。

我认真看了十年前此案的所有材料,包括大量照片。我发现,穿着外出着装的柳文娟,竟没在被踢倒的椅子上留下鞋印;而室外摆放的一把梯子上,却有清晰的鞋印——那正是柳文娟的鞋子。

我访问老蔡时,他告诉我,本来他准备给段家的门窗刷新油漆,还实地看了两回。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发现柳文娟房间的格窗有螺丝松动了,于是干脆将格窗卸了下来。老蔡那次去,距离柳文娟的死只有三天。而在柳文娟死后的第二天,他跑到现场看了一眼,却发现格窗已经安装好了……

我问过何涛,也问过段义,他们都表示未曾摆弄过那扇格窗。不善于工具操作的柳文娟就更没可能了。

答案只有一个:是婉婷和方旭装的格窗。

幸好事件的经过终于在今天上午得到了两位当事人的确认,否则全凭我的想象和推测,大家未必会相信。

十年前那天,婉婷和方旭在跟其他小朋友玩游戏时,不知不觉走到了婉婷的家门口。婉婷邀请方旭进屋做客,可两人没想到竟看到柳文娟上吊的惨状。那时候的柳文娟,是吊在房门外面的。

婉婷没有哭闹,她在书房找到了因酒精而昏睡的父亲。懂事的她萌生了一个幼稚的念头——她害怕父亲会因母亲的死而背负法律责任。母亲的冷漠让她心寒,她不希望再失去父亲的关爱。

只有让母亲死在密封的房间里,父亲才不会受到牵连。

于是他们很自然地便采取了以下措施:

他们卸下铁通连接在门框上的螺丝,把尸体连铁通和绳子一同取下——用的是文娟挂绳子时用的那把梯子。他们从文娟裤兜里找到了房间钥匙,用钥匙打开房门,搬来一张椅子,放倒,伪造成他们在电视中看到的自杀场景——尽管文娟本来就是自杀。然后他们从门外锁好房门,把钥匙放回文娟的裤兜里,并通过梯子将文娟的尸体运到门框的顶端,从靠下的铁通与门框顶端之间的空隙,将尸体塞到房门内侧——由于单人力气不够,这些动作他们是合力完成的——塞进去的同时抓紧绑有尸体的那条铁通。最后他们将螺丝拧好,把铁通固定回原位,使原本在房门外的尸体顺利地“乾坤大挪移”至房门内侧。

高德或许会问:装好铁通容易,接下来把格窗装好也容易,可密室还差一步,那就是格窗内侧的插销是插好的,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在访谈中我见过一个人,他专门负责段家那几条街道的电器维修。他告诉我,文娟死后的第二天,段义让他来维修电视机,原因是图像完全变形。(见图八)

图八

看看投影上的插销示意图,大家想出来了吗?

当我记起段义是靠卖音响发家的时候,我想明白了。

没错,能导致电视机图像变形的,就是喇叭里面的磁铁——磁铁对老式的显像管有磁化作用。两个聪明的小朋友,将插销的插杆转动九十度后,用磁铁隔着玻璃将插杆吸住,待格窗安装完毕后,将磁铁松开,插杆这时候才因重力作用插入——当然了,因为不是人手操作,已经有点老化的插杆很难完全插进深处——这也是为什么王磊说当时“插销插得不很牢靠”。而婉婷和方旭完事后,估计顺手将磁铁放在了电视机旁边……

好了,很像是天方夜谭,对吗?

不管怎样,这就是当年由两个小孩制造的“密室”。

1

女孩牵着男孩的手离开屋子。

“为什么帮我?”女孩盯着男孩的眼睛问道。

“因为你曾经帮过我,你帮我揍了那些讥笑我的小朋友。”男孩很认真地回答。“从那一刻起,我发誓,这辈子都要帮助你。”

“你以后就知道了,不要轻易说‘这辈子’。”

“你好像很早熟啊,什么都懂。我比你大两岁,还不懂这些……反正我承诺过的一定会做到,时间可以证明一切。”

“傻瓜……”女孩嘴里讥讽着男孩,眼中却噙着泪水,“给你十年的时间,我们从现在开始互相不认识,如果十年后能相见,并且你还能兑现你的承诺,那么我这辈子就是你的。”

“拉钩?”男孩说完才发现,可能又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女孩却把小拇指伸了出来。男孩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小拇指迎了上去。

“十年。”

“嗯,十年,很快的,比眨眼还快。”

“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段婉婷。”

“我叫方旭。”

2

何彩玲站在椅子上,握手机的手在不断颤抖。

对方问了好几遍“看到了吗”,何彩玲这才回过神来。

“看到了……我没想到他竟真的忍心离去。”

“因为他不爱你了。”手机里的声音特别冰冷,却冷不过何彩玲此刻的心情。“他有了别的女人,正如当年的你一样。历史总是在轮回,在模仿。”

“模仿的不仅仅是这个……”何彩玲的声音哽咽起来。

“不去想那么多了……一了百了吧……”手机那头在催促。

“嗯……我现在就去……你……保重……女儿……”

“好的,那就请你这么做吧,妈妈。”

这是对方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句。

她终于肯叫我一声“妈妈”,我也死得没有任何遗憾了。

何彩玲这么想着,用颤抖的手拉过绳圈。

3

“段先生,请留步。”冯阳叫住段义,“方才有些话没有当着婉婷的面说出来,现在他们走了,我希望能与你单独谈谈。”

“好的。”段义稍微犹豫了一下,又坐了下来。

“恕我开门见山,”冯阳道,“天生不懂拒绝的你,被动地接受新秘书的投怀送抱——你为女儿逼死自己的母亲搭建起沉甸甸的绞刑台!”

安静了半天的高德终于忍不住开口:“段义,你知道彩玲有多爱你吗?你真以为婉婷搜集到的那些‘外遇证据’足以将她逼到死地?”

“段义,高德说得对,能将彩玲逼到死地的,绝非什么‘外遇证据’,而是你本人!”冯阳看着口瞪目呆的段义,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在实际作案中,这个‘你’不是真的你,而是扮演‘你’的方旭。”

“方旭?扮演我?”

“茗雅居的工作人员后来告诉我们,方旭在约见你之前,戴着一个大大的口罩。而你到达茗雅居后,方旭的口罩摘掉了——我们向方旭的母亲求证过,方旭回家后并没有任何感冒的症状。于是我不禁怀疑,方旭一开始戴口罩只是为了进行某种掩饰。幸亏高德提醒我,他说,他第一次见方旭的时候,发现方旭下巴的位置有轻微的划痕。男人都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是的,就是刮胡子的划痕。为此我们又向方旭的母亲求证,她说方旭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据他本人说是学校在搞活动。可我们向学校打听了,并未有类似活动——而且方旭也有一个多月没有来上课——很明显,他在撒谎。我对他的谎言只能有一种猜测,那便是他不想别人看到他近期的样子,因为他在出租房里慢慢蓄起了如你一般浓密的胡须。等到我们向你家钟点工了解到,你有时候外出会戴墨镜,我感觉真相大白了。没错,你应该多少能猜到了,方旭在案发当日,以墨镜、胡子,外加和你同样的着装,冒充你出现在何彩玲面前;而在一切结束后,他又匆忙刮掉胡子来见你——我们在他家的车里找到了那些胡楂……”

“稍等!”段义惊呼,“我承认他的身材和脸型与我都非常相像,戴上墨镜,又有浓密的胡须,或许无法一下子认出……可声音呢?声音如何冒充?”

“别着急,马上要说到最重要的部分了。方旭根本没必要冒充你的声音,他只需出现在彩玲面前就能将她逼至死地——关键是,何时出现在彩玲面前。根据婉婷的供认,她教给彩玲一个方法,那就是假装准备自杀,引起你对‘外遇问题’的重视。彩玲在当天中午一点给你打电话,没有说别的,就是让你务必三点前要到家,她有要事详谈。而婉婷则趁你早上不注意的时候,将你的手表和手机都调慢了二十分钟——别小看这二十分钟。当你以为自己两点四十分从饭局出来,那时其实已经三点了,而且那时方旭已经出现在你家的花园中——婉婷将侧门钥匙给了他。彩玲房内吊灯灯光不足,婉婷让彩玲点起了蜡烛。单纯的彩玲毫无防备,不知这正是女儿给自己下的恶毒圈套。只要听了天气预报的人都知道,那天下午四点左右会下暴雨,而这个城市在暴雨前便会陷入黑暗。你试试在那种时候站在你家窗户前,打开室内的灯光,你会看到什么?嗯……你看到的不是室外的景观,你看到的其实是室内的景象。这个物理学上光的反射原理我就不作赘述了。结果,彩玲很难看清室外站的是谁,只能凭胡子、衣着等判断那是你……而扮演‘你’的方旭,定定地看了看彩玲以及她头上的绳套,义无反顾地就离开了……心灰意冷的彩玲,真的钻进了那个绳套……”

“彩玲!”段义不禁呼唤起妻子的名字。

冯阳不忍看他悲伤的神情,别过脸去。“婉婷和方旭虽然没有直接杀死彩玲,却间接杀害了她。他们的做法,我不知道在法律上是否会被定罪,但他们至少将受到道德法庭的审判。”

一群归巢鸟扑梭扑梭地掠过窗外。

“还有一个人也将受到道德法庭的审判,”冯阳静静地看着那些归巢鸟,“那就是你,段义先生。”

4

“段义先生,你的不在场证明瓦解了。既然你的时间比正常的慢了二十分钟,那么你应该是三点二十分左右到家的。到家后,你无法敲开妻子的房门,便从侧门进入,却看到了妻子上吊的惨状。你心里有鬼,生怕妻子的自杀真的与自己有关,于是,怯懦的你想到了一个逃避的方式——在花园里留下妻子的足迹,让即将降临的暴雨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逃离现场,从而争取到较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高德打断冯阳。“可花园周边的路都是硬质的土地啊。”

“这就是段义利用人们的心理盲区所设下的诡计。一般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脚印在下雨时才能留下,而晴天时走在这样的土地上是不会产生脚印的。可还有一种情况却被我们忽略——浇灌的时候。段义利用花园里的水管,在环绕花园的路上不断浇水,一边浇水,一边穿着妻子的高跟鞋前行……”

“冯警官,你可不能冤枉好人。”段义冷笑一声,“勘察过现场的你应该知道,当天花园的侧门是从里面锁上的,而水管与水龙头的开关都在侧门的旁边。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淋湿了环绕花园的土地,留下从侧门前行至西边鹅卵石小路的足迹后,又是如何在没有回程足迹的情况下返回侧门附近关掉水龙头的呢?想不到你们警察也会如此迷糊……”

“段义,没想到涉及你个人利益时,你的话竟会比平常多很多。”冯阳也冷笑一声,“就让我破解你这个引以为豪的诡计吧。其实说穿了也不复杂,你再次利用了人们的心理盲区——你所淋湿的仅仅是‘内圈’,也就是靠近花圃的一侧;留下足迹后,你从干燥的一侧返回侧门,关掉水龙头,再从干燥的一侧前往东边鹅卵石小路离开。你随即返回门厅,脱下彩玲的高跟鞋……我们从那双高跟鞋上检出了比较新的撑破痕迹,相信也能检出属于你袜子的纤维组织。”

段义顿时无语,深深地低下了头。

“彩玲对方旭假扮的‘你’的逃逸举动表现出极大的绝望,这不得不让我联想到,段义先生,你这种逃避行为并非第一次了吧?”

段义惊恐地望着冯阳。

“你大概告诉过彩玲十年前发生在旧宅的一幕;而方旭和婉婷导演的戏,则正巧‘模仿’了这一幕。”

段义往后退了一步。

“难道十年前,柳文娟自杀的时候……”高德不知是否该往下说。

“是的,柳文娟自杀的时候,段义是知道的。”冯阳冷静地解释,“我看了当年的笔录,段义的生意伙伴作证说,段义是独自驾车回家的——这意味着,至少他没有醉到那种地步。我估计段义到家后,看到文娟以死相逼——当然,文娟逼你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一定是你难以接受的事情……反正,你背转身去,不理文娟的威胁。只听‘啪’的一声,你再转过来时,文娟已经踢开了脚下的梯子……本来你在第一时间内实施抢救,或许文娟还能有救;可你并没有这么去做,因为文娟的无情与专制而备受压抑的你,选择了静静地看着她走向死亡……而你自知无处可逃,于是想到灌醉自己这一狠招。你喝光了家里的一瓶白酒,顺势倒在书房的沙发上,假装到家后并未经过文娟的房间……”

“她那天疯了,她逼我去杀了何彩玲!”段义声嘶力竭地叫喊道,用尽全身的气力,就好像灵魂终于跟上了肉体的步伐。

“你最终还是杀了何彩玲——你的懦弱和逃避伤害并杀害了她。”

“是的,正因为是我间接杀害了两个妻子,所以很多话积压在我心里无法说出来,比如,我的手表和手机时间被调慢了……”

“又比如,”冯阳咄咄逼人地看着段义,“婉婷的生母不是柳文娟,对吧?”

段义立刻用手抱住头,那副无比脆弱的样子,一如冯阳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

“我看了柳文娟的血型记录,和你一样,是0型;而婉婷和何彩玲都是A型——婉婷的生母,我猜就是何彩玲。”

高德在一旁也惊呆了。

“段义,请你告诉我真相,逃避问题对生者不公,对死者不敬。”

半晌,段义缓缓地说:“没错,何彩玲才是婉婷的亲生母亲……当年我和彩玲互相爱慕,她知道我有妻室,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而我在某次酒后一时冲动,与她发生了关系……可文娟那个可怕的女人知道后,非但没有怪我,反而逼我稳住彩玲,让彩玲将孩子生下来……后来我才明白,文娟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她将彩玲当成了生育机器……彩玲生下婉婷后,文娟马上将婉婷据为己有,这时候才逼我抛弃彩玲,要把她赶出这个城市……可怜彩玲那时候只身一人到这里打工,我是她唯一的依靠……我恳求文娟放过彩玲,并表示甘愿为文娟做牛做马,文娟最后也答应了……日子就这样在不好不坏中一天一天地过去……直到……直到有一天,文娟接到医院的化验单……癌症晚期……”

“她得不到的,也不允许别人得到,是吧?”冯阳翻开笔记本,“我拜访过当年在你家附近卖糕点的一个售货员,她告诉我,文娟曾因与另一位客人争抢店里最后两个老公饼未遂,竟然朝客人买到的老公饼上吐口水……那时候我就在想,她属于毁灭主义的女人——不得之,则毁之。”

段义点点头。“确实,自从获知没有几年寿命以后,她对我可谓变本加厉,对彩玲也百般凌辱,对婉婷则不闻不问、极端冷漠……这些还不算,她又提出了最苛刻的要求——到婉婷十八岁生日时才能公布她的亲生母亲是谁,而她会将真相写在一张纸上,密封后由我在婉婷十八岁那年交给女儿……可我万万没想到,她非但未写明真相,反而声称自己有朝一日的死,将是何彩玲所害……这封信激起了婉婷的内疚,她以为,原本为保护父亲而设置的‘自杀密室’,竟成为彩玲‘谋杀’的挡箭牌……”

“信只是导火索,”冯阳拍拍段义的肩膀,“你才是真正的根源。天性懦弱的你,在文娟死后竟还是没有给婉婷生母一个正确的名分……虽然你娶她为妻,但她必须忍受女儿投给‘继母’的那种异样目光,简直生不如死……她为了你的沉默,屈从了十年,可你给了她什么?”

段义已经无法再说出任何的话,嘴里含含糊糊的发出类似哀号的声音。

冯阳挥挥手,示意高德和自己一起离开。

“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冯阳和高德走到警察局的天台上,享受着黄昏的美景。

“冯警官,我甘拜下风。你是怎么找到突破口,解开这次的事件的?”

“高德,别说什么‘甘拜下风’,我们是一个团队中的战友,不是互相竞争的敌人……说起突破口,其实最早的突破口是我看到何彩玲生前的一份档案,记录着她年少时期曾遭遇一场严重的车祸……我就在想,何彩玲和段婉婷可能是不同的,她没有驾照,那是因为她不敢开车……然后我便开始建立另一套假设。”

“对了,冯警官,你刚才针对段义逃避行为的论证让我对‘南禺绞刑官’的嫌疑人有了重新的认识。段义布下的机关是为了逃避,那么‘南禺绞刑官’将受害者吊起是为了什么呢?我在想,是为了炫耀。而炫耀的人,却往往又是自卑的人……另外,为何‘南禺绞刑官’每次作案都选择在清晨,我也有了新的想法——因为能赶上在中午时段的《新闻第一线》这个节目。那个节目我查了一下,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观众是中老年人……”

“高德,你真行,结合这两点——向中老年人炫耀而同时又深深自卑的人,或许就是二号嫌疑人。”

“还不能完全肯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次我会比你更快地找到凶手。”

“高德,刚说你……”

这时候,下午六点半的光线恰到好处,他们俩就像落在一片夕阳中央。

【注释】

[1]大赛入围作品。作者别问,其作品风格多变,创意繁多,是位非常特别的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