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越战中的英雄士兵
一
第二天我给珍妮特打了电话,约好晚上去见卡尔。我想问问他有关日记和代码的事情。我想知道为什么控方的案子中这么重要的部分没有得到质疑。等他告诉我是否知道克丽斯特尔·哈根日记中所说“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时,我要看看他的表情。我想要考验他是否诚实。但首先我需要跟伯塞尔·科林斯谈谈。我试了好几次,每次都留言给他。他终于回电话给我时,我已经在去往希尔维尤庄园的路上。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乔?”他问道。
“谢谢你给我回电话,科林斯先生,”我说,“我在庭审文件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想要问问你。”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一个答复。”
“有一本日记,克丽斯特尔·哈根的日记,里面有代码。你记得这件事吗?”
科林斯在电话的另一端迟疑了一下,接着,用低沉而严肃的语气说道:“没错,我记得。”
“嗯,我找到了一封给国防部的信,从这封信来看,彼得森先生试图找人破译代码。”又是一阵停顿,然后科林斯回答说:“那封信是彼得森签的名,不过是我写的。这是我对这桩案子的一个贡献。在1980年,我们还没有个人电脑,至少跟我们今天拥有的设备没法相比。我们认为国防部有破解代码的技术,因此彼得森安排我去联系国防部。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找人来接我的电话。几个星期后我找到了一个人,他说他来看看能做些什么。”
“然后呢?你有没有得到过答复?”
“没有。我们这边事情以光速进行,但是与国防部打交道就像在果冻里游泳。我不知道你是否在文件夹里看到了这个,艾弗森要求尽快进行审判。”
“尽快进行审判?这是什么意思?”
“被告可以要求他的案子在六十天内进行审判。我们很少这样做,因为一个案子拖得越久,对辩护就越有利。我们会有更多的发现;我们有时间进行全面彻底的调查。证人变得不那么可信赖。对于艾弗森来说,他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尽快进行审判,但他就是这样做了。彼得森尝试劝他不要提这个要求,当时我也在场。我们需要时间准备。我们需要收到国防部的回复。艾弗森不在意。记得我说过他对自己的案子没起到什么作用,就像他在看电视节目。这就是我说的意思。”
“那么国防部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没有破解代码?”
“这不是他们要优先考虑的事情。那是在你出生之前,那一年,1980年,伊朗人扣押了五十二名美国人质。那一年也是大选之年。每个人都在关注那场危机,我找不到人询问,找不到人给我回电。我寄给他们的包裹消失在了黑洞里。审判之后我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为时已晚,没必要再破解我们的代码。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检察官有没有尝试破解代码?”
“我觉得没有,我是说,他怎么会去做这件事?所有的推断全指向艾弗森。他不需要找人破译代码。他知道陪审团会按照他的解读来解读。”
我把车开进希尔维尤的停车场,停好车后,把头靠在头垫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但我犹豫要不要问。我的内心想相信他不是检察官所谈论的那个恶魔。“科林斯先生,我有个朋友认为卡尔不想日记得到破译,她认为他知道那会将矛头指向他。这样说对吗?”
“你的朋友十分敏锐,”他亲切地说,“三十年前我们有过同样的讨论。我认为约翰·彼得森跟你的朋友见解一致。我感觉约翰其实并不在乎代码是否得到破解,因此他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做。那时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书记员。我认为约翰想要用文件证明我们尝试过了,但是他并不真的想要收到结果,因为……呃……”科林斯深吸了口气,叹息道,“真相是,有时很难倾其所有为一个你明知谋杀了受害者的人辩护。”
“你问过卡尔有关日记代码的事吗?”
“当然。我之前说过,约翰试图劝说卡尔放弃尽快进行庭审的要求。我们的理由是——我们也许能从破解代码中得到一些有利的证据。”
“卡尔怎么说?”
“很难解释。大部分有罪的人会接受辩诉交易。他拒绝了二级谋杀罪的辩诉提议。并且,大部分无辜的人会尽量延长开庭来为他们的案子做好准备。他要求尽快审判。我们想要破解代码,而他似乎竭力反对我们。我得告诉你,乔,对我来说仿佛卡尔·艾弗森想要进监狱。”
二
我走向卡尔,在他旁边的躺椅里坐下,他斜瞥了我一眼,算是跟我打招呼。过了一会儿,他说:“天气真好。”
“是啊。”我回答说。在进入谈话之前我有点迟疑。我不想从上次我们中止的地方开始——谈论他接到征兵令的那一天。我想谈谈为什么他要从速开庭,为什么他并不想要日记得到破译。我猜我选择的话题会毁掉卡尔这一天剩下的时光,但我还是尽力一步步把谈话引入主题。“我今天跟伯塞尔·科林斯谈了谈。”我说。
“谁?”
“伯塞尔·科林斯,他曾经是你的一位律师。”
“我的律师是约翰·彼得森,”他说,“他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至少我听到的是这样。”
“科林斯是你案子的法官助理。”
卡尔想了一会儿,显然试图记起科林斯,然后他说:“我似乎记得有几次会面中有个小孩坐在房间里。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现在是律师吗?”
“他是明尼阿波利斯的首席公共辩护律师。”我说。
“真不错,”他说,“你为什么跟科林斯先生谈话?”
“我想要弄清楚克丽斯特尔·哈根的日记里那些代码是什么意思。”
他仍然盯着对面公寓的阳台。我提起那本日记,他似乎无动于衷,觉得我的宣告就像无足轻重的打嗝一般。“哦,”他说,“你现在成了一名侦探,是吧?”
“不,”我说,“不过我确实喜欢解谜游戏。这次似乎是个真正的挑战。”
“你想玩有趣的游戏?”他说,“看看那些照片。”
这可不是我期望中我们的话题走向。“我看过照片。”我说,克丽斯特尔·哈根的尸体图像闪过我的脑海,“它们差点让我呕吐。我没兴趣再看那些照片。”
“不……不,不是那些照片。”他说着转过身,自从我到来后第一次正对着我。一种病态的苍白覆盖着他的脸。“我……很抱歉你要看那些照片。”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庭审的照片,三十年的重压显露在了他的表情上。“那些照片很可怕。没人应该看那些照片。不,我说的是大火之前拍的那些照片,不是警察到来后拍的。你见过吗?”
“没有,”我说,“它们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小的时候读过《聚焦》杂志吗?”
“《聚焦》杂志?”
“没错,你可以在牙医诊所和医生候诊室看到它们。那是给孩子们看的杂志。”
“说不准我见过。”我说。
卡尔笑着点点头。“好吧,杂志里有些照片,两张照片看上去一模一样,但是有些细微差别。这个游戏就是找出差异,找到不同。”
“没错,”我说,“我在小学做过这种事情。”
“如果你喜欢解决难题和猜谜,找出在消防部门到来之前和之后拍摄的照片,看一看。做那个游戏,看看你能否发现异常。很难看出来。我花了好些年才察觉到——话说回来,我没有你有的起跑线。我给你一个暗示,你在看的事物也许也在看着你。”
“你在监狱里看过这些照片?”
“我的律师给我寄了卷宗里大部分东西的复本。他们给我定罪后,我有的是时间来看这些东西。”
“为什么在他们给你定罪之前,你不多关注一下你的案子?”我问道。卡尔看着我,似乎他在注视着不寻常的一步棋。也许他看到了我的问题的走向——我的过渡并不隐晦。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科林斯说你请求尽快开庭。”
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没错。”
“为什么?”
“说来话长。”他说。
“科林斯说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但你催着进行审判。”
“是的。”
“他认为你想要进监狱。”
卡尔什么也没有说,目光又回到窗口。
我继续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做出努力远离监狱。”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觉得那会终结噩梦。”
现在我们有进展了,我想。“噩梦?”
我看着他呼吸迟缓,艰难地咽了下唾沫。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从他的灵魂深处传来,他说:“我做过一些事情……我以为我可以与那些事情共处……可我错了。”
“这是你的临终陈述,”我说,试图跳进他的思绪,促进他的宣泄,“这就是你告诉我你的故事的原因,把它从心里倾吐出来。”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屈从,想要告诉我他的故事。我想要对他嚷嚷,让他坦白,但为了不把他吓跑,我低语道:“我会听你说。我保证我不会评判。”
“来这里赦免我的罪,是吗?”他以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不是赦免,”我说,“但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或许有帮助。他们说忏悔对灵魂有所助益。”
“他们那么说的,是吗?”他的注意力缓慢转向我,“你同意他们所说的吗?”他问道。
“当然,”我说,“如果你遇到一些困扰自己的事情——跟别人说说是一件好事。”
“我们试试吗?”他说,“试试那个主意?”
“我们应该试试。”我说。
“那么跟我说说你的外祖父。”他说。
我感觉胸口受到一记重击,让我感到震惊。我转过脸不去看他,尽力平静下来。“我外祖父怎么了?”我说。
卡尔俯过身,仍然用那种柔和的声音说道:“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只是顺带提到了他。我问他怎么死的,你僵住了。一些沉重的事情击中了你。我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告诉我他出了什么事?”
“我十一岁时他死了。仅此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卡尔一言不发,让这种虚假言辞的重压落在我的肩头。接着他叹气,耸肩道,“我明白,”他说,“我只是一份课程作业的志愿者。”
一个令人不安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打起转来,我的愧疚更加强了这种声音,这个声音对我耳语,敦促我告诉卡尔我的秘密。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个声音说。几个星期之内他就会把我的秘密带进坟墓。此外,这会是我对他善意的回报,为他对我的坦白。然而另一个声音,一个更轻柔的声音,告诉我善意与我要告诉卡尔我的秘密毫不相关。只因为,我想要告诉他。
卡尔低头看着他的手,继续说道,“你不必告诉我,”他说,“那不是我们的交易——”
“我眼看着我外祖父死去。”我脱口而出。这句话从我脑中脱离,在我能阻止之前从我的嘴里发出。卡尔看着我,我的打断让他吃了一惊。
就像一个攀岩跳水者离开歇脚的安全之地,那勇敢或莽撞的一刻开启了我没法逆转的行动。我看向窗外,卡尔曾多次这么做,从我的记忆中搜集细节。等我的思绪足够清晰,我再次说话,“我从没告诉任何人,”我说,“但他是因我而死。”
三
对于我的外祖父比尔,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的双手,强壮的斗牛犬手,又短又粗的手指如同带耳螺母一般,而在他修理那些小工具时这手指动作又十分敏捷。我记得小时候他握住我的手,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我记得他用十足的耐心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集中注意力和意志去做每一件事情,不管是清洗他的玻璃杯,还是帮助我母亲熬过不愉快的一天。在我最初的记忆里,他随时给她提供帮助,他的低语盖过她的吼叫,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能够驯服一场风暴。她一直以来狂躁抑郁——那不是你能像流感一样突然遏制的一种状况——但是我外祖父比尔在世时,波涛从来没有变为白浪。
他常常给我讲在明尼苏达河边钓鱼的故事,就在他长大成人的曼卡托附近,把许许多多鲇鱼和白斑鱼拖上来,我幻想有一天可以跟他一起去钓鱼。我十一岁时,那一天到来了。外祖父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一条船,我们在贾德森码头下水,依靠缓慢而有力的水流沿河漂流,我们计划于傍晚前在曼卡托的一个公园登陆。
那个春天,河水涨出了堤岸,冰雪融水径流,不过进入七月,我们去钓鱼时,它平静了下来。洪水留下了零零落落从河底突出的死去的三角叶杨树,它们的树枝就像瘦骨嶙峋的手指般露出水面。外祖父让那只小渔船的引擎空转,这样需要时我们可以绕过树木。我偶尔能听到藏在水面下的树枝刮擦船体时,木头摩擦在铝制品上发出的吱吱声。起初这声音让我害怕,但外祖父表现得它就像跟风吹动我们身边的树叶发出的飒飒响声一般自然,让我放下心来。
在第一个小时里,我就钓到了第一条鱼,我快活极了,仿佛在过圣诞节。我以前从没钓到过鱼,那条鱼咬住钓饵,钓竿抽动,看见它跃出水面,蹦跳,扑腾,这种感觉让我激动不已。我是一个渔夫了。那一天渐渐过去,天空湛蓝,他钓了几条鱼,我钓到了更多的鱼。我认为有些时候他没有用钓饵,就是为了让我领先。
快中午时,我们钓到了好一串鱼。他让我抛锚,这样我们吃午饭时,也能把钓鱼线放在水里。那只锚被系在船头——我坐的地方——往河底拖了一点直到它最终钩住,把我们的船停在水中央。我们用水壶的水洗了手,外祖父从一个塑料购物袋里拿出火腿芝士三明治。我们吃掉了我生平吃过的最美味的三明治,用冰冷的瓶装根汁汽水送进肚子里。这是一顿极好的午餐,在完美一天的江心享用。
外祖父吃完后,把他的三明治袋子叠成一小块,小心地放进购物袋,那如今已经成为我们的垃圾袋。等他喝完他的根汁汽水,他同样小心翼翼地把空瓶放进袋子里。他把袋子递给我,让我效法他。“总是保持船内清洁,”他说,“不要到处扔垃圾,也不要把钓具盒打开不关。有些事故就是这样发生的。”我边小口喝着根汁汽水,边心不在焉地听着。
我喝光汽水后,外祖父让我起锚——又是一件我从没做过的事情。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引擎上,用泵给气管里的一个小球打气,好让它准备启动。他没有看见我把我的空瓶放在船的地板上。我告诉自己,过会儿就把它扔掉。我抓住拴在锚上的尼龙绳,往上拉。锚一动也不动。我更用力,感觉到了船尾逆流而上,锚仍然没有动。这只船船头有平板艉,于是我把双脚抵在艏材上,双手交互拉,缓慢把船拉近锚,直到我渐渐停顿下来。外祖父看我吃力,指示我左右拉,把锚弄松,但是锚始终没有起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的外祖父在座位上动起来。我感到船在晃。我回过头去,看见他正要走过来帮我。他走到隔开我们的长椅时,脚踩在了我的空瓶上。他的脚踝扭伤了,脚扭向一边,身体一歪,向后倒去,他的大腿撞在了船的一边,手在空中摆动,他的躯干猛地扭过来面向水面落入水中。河水吞没了我的外祖父,溅起的水花湿透我全身。
他消失在幽暗的水中,我大喊着他的名字。我又喊了两次后,他冒出水面,想要抓住船,他的手还差一便士的宽度就抓住边缘了。他的第二次尝试没有那么近。水流将他吞噬,把他从我身边带走,而我愚蠢地坐在那里紧握那根锚索,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我松开绳索,船就可以顺流而下漂到我的外祖父身边,起码可以漂流大约二十英尺。等他恢复平衡时,他已经远超出了船的范围,即使我松开了锚索。
我叫喊,我祈祷,恳求他游泳。一切发生得太快。
之后一切演变到难以想象的糟糕层面。外祖父在水里翻来覆去,他挥动着胳膊,企图抓住水面,他的腿被藏在暗水中的什么东西绊住了。后来,警长告诉我妈妈他的靴子卡在了水下一棵枯萎的三角叶杨树的树枝上。
我看着水流没过他的头顶,他拼命把脸露出水面。他的救生衣没有拉上,它拉扯他的胳膊,在他的头顶缠结,他的上半身扯动着被缠住的靴子。那时我才想到松开我的绳索。我放开绳索,用我的手划桨,直到绳子在离我的外祖父三十英尺的地方啪嗒一声拉紧。我能看见他抓挠撕扯想摆脱救生衣。我不能移动,不能思考。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喊着,直到外祖父不再动弹,在水流中瘫软地浮起来。
我把我的故事告诉卡尔,忍住泪水,不时停下来平复心情。直到我讲完,我才发现卡尔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试图安慰我。令我惊讶的是,我没有推开他。
“你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他说。
“我不知道,”我说,“过去的十年,这是我一直试图对自己讲的弥天大谎。我本来可以把瓶子放进垃圾袋。我本来可以在他落水时松开绳索。我在钓具盒里有一把刀,我本来可以把缆索砍断救他。相信我,我在心里重温了一百万次。我本来可以做一百件不同的事。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你只是个孩子。”卡尔说。
“我本来可以救他,”我说,“我有两种选择:尝试或观看。我选错了。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打断道。
珍妮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地转过身来。“抱歉,乔,”她说,“探视时间结束了。”我看了下墙上的钟,已经八点过十分了。整个拜访期间我一直在讲话,我感觉精疲力竭。有关那可怕一天的记忆,被卡尔·艾弗森割断系泊绳索,在我脑中自由地旋转晃动,让我头昏脑涨。我感觉受骗了,因为我们没有抽出时间来谈论卡尔。但与此同时,将我的秘密告诉了他人,让我感到如释重负。
我站起身,为超过了允许时间对珍妮特道歉。然后我向卡尔点点头取代道别,离开了。走出休息室时,我停下来回头看向卡尔。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对着他在黑色玻璃上的影子,他的双眼紧闭,似乎在强忍住一种深沉的痛苦,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癌症还是别的事情。
四
为了平静下来,回去的路上我打开车内破旧的扬声器,放起摇滚经典,跟着那些昙花一现的“一曲歌手”[1]一首接一首地唱,直到将脑中的阴暗想法驱逐出去,代之以卡尔提到的有关游戏的主意。没错,做游戏的提议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想到又有借口与莱拉待在一起让我感觉好了些。回到公寓后,我在箱子里找出了装有卡尔工具棚起火照片的两个文件夹。我花了半小时确定我找的图片是对的,然后我把文件夹夹在胳膊下,去莱拉的公寓。
“你喜欢做游戏吗?”我问莱拉。
“那要看情况,”她说,“你想搞什么?”
她的反应让我有点出乎意外,不过就在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一丝挑逗性的微笑,差点让我忘记我为何而来。我回了她一个微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找到了一些照片。”
她看上去有些困惑,然后点点头领我去她的餐桌。“大部分人带鲜花来。”她说。
“我不是大部分人,”我说,“我是特别的。”
“毫无疑问。”她说。
我把照片铺开,一共七张。前三张显示出的图景是火势失去控制,消防队员还未到场。这几张照片构图很差,任意运用光线,有一张失焦得厉害。第二组照片显示了消防员救火的情况,是由一个专业些的摄影师拍的。第一张显示消防员从卡车上扯下水龙带,背景是工具棚在燃烧。另一张显现水龙带里的水开始喷洒在工具棚上的情况。还有两张从不同的角度展现了消防员往火上喷水的情景,其中一张我在图书馆那篇报纸文章里看到过。
“游戏是什么?”她说。
“这些照片……”我说,指着最开始的三张。
“这几张照片来自一个名叫奥斯卡·里德的目击者。他住在卡尔和洛克伍德家的小巷对面。他看见了火焰,拨打了911。在等待消防车到来的期间,他抓起一个旧的傻瓜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而不是——唉,我不明白——抓起一个水管?”
“他告诉警探说他原以为他可以卖一张照片给报社。”
“一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她说,“那这些呢?”她指着另外四张照片。
“这是由一个真正的报社摄影记者奥尔登·该隐拍的,他经由自动旋转雷达天线听见了火灾报警,跑过去照了几张。”
“好的,”她说,“那么我要寻找什么?”
“记得在小学里,老师常常分发一些看上去很像实际上并不一样的照片吗?你必须找出它们的不同之处?”
“这就是游戏?”
“没错,”我说着一张挨一张地把照片排成一行,“你看到了什么?”
我们仔细地研究这些照片。在最初的几张照片里,火焰从工具棚对着小巷和摄影者的一扇窗户喷射而出。工具棚的屋顶完整无缺,浓重的黑烟从搭在墙上的小块椽木滚滚涌出。在后面的几张照片里,火焰呈螺旋形状上升,像来自屋顶一个洞口的旋风。消防员到了,刚开始用水浇灭火焰。该隐几乎跟里德站在同一个位置,因为照片的角度和背景十分相似。
“我没看出什么异常,”我说,“除了消防员在走动。”
“我也没有。”莱拉说。
“卡尔说去看每张照片里应该一样的东西,不要看火焰,因为随着火势蔓延它在变化。”
我们越发细致地去看这些照片,检查背景有没有任何细微的改变。除了由于火焰增长,光线更为明亮以外,每张照片里卡尔的房子看上去都一模一样。接着我看了下里德照片里的洛克伍德家:一栋标准的双层蓝领之家,带一个屋后小游廊,顶楼有一组三扇窗,后门的两边各一扇窗。我又看了下该隐拍的照片里的洛克伍德家。再一次,因为火焰它变得更明亮,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同。我来回从一张照片看向另一张照片,思忖着卡尔是否在戏弄我。
这时莱拉看到了。她把两张照片从桌上拿开,一张由该隐拍摄,一张由里德拍摄,审视它们。“那里,”她说,“洛克伍德家后门右边的窗户。”
我从她手中拿过两张照片,看着那扇窗,来回比对该隐拍摄的照片和里德拍摄的照片,直到最终看到了她看到的东西。后门右边的那扇窗有小百叶窗帘,从上到下覆盖了那扇窗户。在里德的照片里,百叶窗落到了窗户底部。在后面该隐拍摄的那张照片里,百叶窗被拉起了几英寸。我把照片拿得更近,看见了一个类似人头的形状,也许一张脸在透过缝隙观看。
“搞什么鬼?”我说,“那是谁?”
“好问题,”她说,“似乎有人从窗户底部向外偷看。”
“有人在房子里?”我说,“观看大火?”
“我看是这样。”
“谁?”
我能看出莱拉在回想洛克伍德家的证词。“只有几个可能。”
“更接近于技术老师[2]的手。”我说。
“技术老师的手?”莱拉一脸茫然地问道。
“你知道……他有些手指没了……因此选择性更少。”我勉强笑出声来。
莱拉转动眼睛,回到工作状态。“克丽斯特尔的继父,道格拉斯·洛克伍德,说他和他的儿子那天晚上在他的汽车经销店。他在处理文件,丹尼在清洗一辆车。他说直到火被扑灭后他们才回家。”
我把我记得的补充进来。“克丽斯特尔的妈妈在迪拉德的咖啡店上晚班。”我说。
“没错,”莱拉接着说道,似乎在炫耀她对于细节的把握更胜一筹,“她的老板伍迪肯定了这一点。”
“她的老板伍迪?你是现编的吧?”
“查一查。”她笑着说。
“那么剩下那个男朋友了,他叫什么名字?”
“安迪·费希尔,”她说,“他做证说放学后他把克丽斯特尔送回家,穿过小巷,把她放下车就离开了。”
“那么还剩下什么可能?”我说。
莱拉想了一会儿,数起她的手指,“我认为有四种可能性:第一,其实没人从窗户往外看,但我必须相信亲眼看见的,因而我排除这个可能。”
“我也看见了一个偷窥者。”我说。
“第二,那是卡尔·艾弗森——”
“为什么卡尔在自己家里杀死她后,要跑到洛克伍德家观看大火?”
“我没有说这个很有可能——只是有这种可能性。卡尔在放火后有可能跑到洛克伍德家。也许他知道那本日记,想找到它。虽然在寻找日记之前就放火有点说不通。”
“完全说不通。”我说。
“第三,有一个神秘人,警察想不到的人,这箱文件夹里没有的人。”
“第四个呢?”
“第四,有人对警方说了谎。”
“有人,比如……安迪·费希尔?”
“有可能。”莱拉说着,挑衅地吐了口气。我能看出来她想坚持她的看法,是卡尔·艾弗森谋杀了克丽斯特尔·哈根,但是我也能看出她在试穿这些新衣服,考虑这一可能性,即三十年前存在很严重的错误。我们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不确定怎么处理这一发现,没人提起透过地面传到我们脚下的一阵战栗。似乎我们都看见水坝的裂缝已经形成,但是我们不明白它的结果。不久之后这裂缝就要大开,释放出洪流。
五
再回到希尔维尤时,我已经完全从对我外祖父之死的忏悔中恢复过来,那些神秘的照片让我焕发了活力。卡尔欠我一个坦白,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强迫自己跟他说了我的故事,如今他必须真正回答几个问题了。
他看上去比之前要健康,穿着一件红色的法兰绒衬衣,而不是那件灰蓝色的长袍,并且他凹陷的双颊上长出了新的胡须,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是那种在晚会上碰到前女友会挂上的笑容。我认为他知道我们要谈些什么。轮到他敞开心扉了。我的写作任务中有一项论文马上要交。我要写写卡尔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一周内上交给教授。到了把他深藏在心底的东西挖掘出来的时候了,他知道。
“你好,乔,”卡尔招呼我去他旁边的椅子上坐,“看那里——”他说着指向窗外。我扫了眼对面公寓混乱的阳台,没看出有什么变化。
“什么?”我问道。
“雪,”他说,“下雪了。”
来的路上我看见雪轻轻飘落,但我没有多加注意,只是担忧着我的车能否再次挺过明尼苏达的冬天。车身由于破损而满是破洞,每场雨后,潮湿街道上的水就会浸湿行李箱的地毯,让车内充满污浊的浴巾的味道。幸运的是,这次还没有积太多雪。“你高兴是因为下雪了?”我说。
“我在监狱里待了三十年,大部分时间在隔离关押室。我基本没有机会看下雪。我喜爱雪。”他的目光追随着一片片雪花飘过窗户,在微风中曲线上升,降落,消失在草地里。我给他几分钟的平静,让他享受此刻的降雪。最后,卡尔开启了我们的谈话。
“维吉尔今天早上过来了,”他说,“他告诉我你跟他深入谈了一次。”
“没错。”
“维吉尔说了什么?”
我从背包里拿出那个小录音机,放在我的椅子扶手上,足够近到可以录下卡尔的声音。“他说你是无辜的。他说你没有杀克丽斯特尔·哈根。”
卡尔考虑了一会儿这个说法,问道:“你相信他吗?”
“我读过你的法院卷宗,”我说,“我读了庭审记录和克丽斯特尔的日记。”
“我明白。”卡尔说,他不再看向窗外,而是盯着他前面褪色的地毯,“维吉尔有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他坚决认为我是无辜的?”
“他给我讲了你在越南救他性命的故事。他说你一往无前地冲进敌人子弹的火力网——跪在他和那些想要杀他的人中间。他说你待在那里直到越共被击退。”
“你一定喜欢那个维吉尔。”卡尔小声笑道。
“为什么?”我问。
“因为那天发生的事情,他到死都会相信我是无辜的,虽然他完全搞错了。”
“你没有拯救他的生命?”
“哦,我确实救了他的命,但那不是我冲向那个位置的原因。”
“我不懂。”
卡尔开始回想在越南的那一天,他的微笑被一丝忧郁取代,“那时我是天主教徒,”他说,“我的教义禁止自杀。这是绝对不能被原谅的罪孽。神父说如果你自杀,毫无疑问,你直接进地狱。圣经也说没有比为救兄弟而献身更大的牺牲了,而维吉尔是我的兄弟。”
“于是那天你看见维吉尔倒下去——”
“我认为我的机会来了。我可以挡在维吉尔面前,挨冲他而来的子弹。这有点像一石二鸟。我可以救维吉尔的命,同时结束我自己的生命。”
“不大可行,是吗?”我说,鼓励他说下去。
“完全搞砸了,”他说,“我没有送命,他们反倒给了我奖章,一枚紫心勋章和一枚银星勋章。人人都认为我十分英勇。我只是想死。瞧,维吉尔对我的信任和忠诚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上。”
“这么说唯一相信你无辜的人错了?”我问道,用一种简单微妙的话语进入我预期的谈话。外面的雪从轻薄的小雪花转变为典型的雪团,爆米花大小的大片湿润雪花在打旋。我已经问了我想要问的问题,得到的是沉默而不是答案。于是我看着雪花,决意不再说话,给卡尔时间整理思绪,寻找答案。
“你在问我是否谋杀了克丽斯特尔·哈根?”他最后问道。
“我在问你是否谋杀了她,或者杀了她,或者以任何方式造成了她的死亡。没错,我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他再次停顿下来,我能听到我背后有一座钟滴答不止。“没有,”他说,声音几乎是耳语,“我没有。”
我失望地垂下了头。“我跟你会面的那天——你大言不惭地说着要坦诚相告的那些屁话——你说你是一个杀人者,也是一个谋杀者。记得吗?你说杀人跟谋杀不一样,而两件事你都做过。我以为这就是你的死亡宣言,你坦白交代的机会。现在你又告诉我她的死亡跟你无关?”
“我没指望你会相信我,”他说,“该死,没人相信我,连我自己的律师都不相信我。”
“我读了卷宗,我读了日记。那天你买了把枪。她称你为变态,因为你总是窥视她。”
“我非常清楚那些证据,乔,”他说,用融化一座冰川的耐心说着话,“我知道他们在法庭上用来指控我的证据。过去三十年里的每一天我都在重温那个故事,但是那不能改变我没有谋杀她的事实。我没有办法证明给你或别人看。我甚至不想去证明。我只是要告诉你事实。你相不相信,对我无关紧要。”
“那发生在越南的另一个故事呢?”我问道。
卡尔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似乎是要我亮出底牌,他说:“那是什么故事?”
“维吉尔说那是你的故事,他说那个故事可以证明你没有杀克丽斯特尔·哈根。”
卡尔靠在轮椅上,把手指放在他的唇边,他的手轻微发抖。有另一个故事,我能看得出来,于是我进一步说道:“你说过你会告诉我事实,卡尔。除非是整个故事,不然不能算作事实。我想知道一切。”
再次,卡尔的目光越过窗口,越过公寓阳台,越过大雪。“我会给你讲讲在越南发生的事,”他说,“你来决定它能否证明。不过我答应你,我说的全是事实。”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没有说话。我只是在呼吸。我跟着卡尔·艾弗森回到他的记忆里——回到越南,好像亲身经历一遍他的故事。他讲完后,我起身,握了他的手,谢了他。接着我回家,写下了卡尔·艾弗森故事中标志着他人生转折点的那部分。
六
乔·塔尔伯特
英语317
传记:转折点作业
1967年9月23日,陆军一等兵卡尔·艾弗森生平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土地,从洛克希德C-141运兵飞机上下来,来到越南共和国的岘港。在给轮换部队住的临时兵营里,他遇见了另一个新兵——从明尼苏达包地特来的维吉尔·格雷。卡尔来自南圣保罗,他们差不多算得上是邻居,尽管要从包地特去南圣保罗等同于开车穿过东海岸的六个州。他们碰巧被分到同一个排,被送到同一个火力基地,位于桂山谷地西北山脊的一个布满灰尘的山顶,形状像狒狒的屁股。
卡尔的小队长,一个满口脏话的矮小初级士官,名叫吉布斯,他在他残暴的面具下面隐藏着严重的心灵创伤。他蔑视军官,征募他的同类,对命令说三道四,看待新兵就如同染上了瘟疫的老鼠。他把他最残忍的一面留给了越南人:那些东南亚佬。在吉布斯的世界里,他们是一切罪孽的根源,高级军官们对他们采取的折中的消灭办法受到了吉布斯的指责。
卡尔和维吉尔来到他们的新家时,吉布斯把他们拉到一旁,向他们解释约翰逊总统的消耗战意味着“我们杀死他们的人要多过他们杀死我们的人”。这是一种依靠死亡人数统计的战略。上将们对上校们眨眼示意,上校们传达给少校和上尉,而上尉悄声告诉中尉,中尉对中士点点头,中士反过来给步兵们下达常规命令。“如果你们看见一个东南亚佬逃跑,”吉布斯说,“他们要么是越共,要么是越共拥护者。不管怎样,不要干站在那里,射死那些小杂种。”
在越南待了四个月后,卡尔见证了足以影响一生的战争。他设了埋伏,看着越共士兵踩中了地雷起爆管熔化成血蒸汽,握住一个他不知道名字的家伙的手,那个人叫喊出最后一口气,他的腿被弹跳贝蒂地雷从腰部炸飞。卡尔已经习惯了蚊子嗡嗡不断的噪声,而仍不能习惯那些午夜随意向他们射来的迫击炮弹。他匍匐在一个掩蔽坑的巷道口庆祝他第一个没有雪的圣诞节。
卡尔·艾弗森世界的裂缝,那个导致他想死在越南的裂缝始于1968年2月上旬一个平静的冬日早上。薄云在太阳出来之前覆盖了地平线,四周山谷的宁静掩盖了即将发生的事情的丑陋。明亮的天空让卡尔想起他在北部森林里祖父的小屋里度过的一个早上,很久之前的一个早上,那时在卡尔的生活中还没有杀戮和被杀的概念。
战争压垮了卡尔,让他感觉老了。他靠在一堆沙袋上,把一根烟蒂扔进一个保温瓶大小的弹壳,点燃另一根烟,看着日出。
“嘿,卡尔。”维吉尔说着踏上那条泥土路。
“嘿,维吉尔。”卡尔仍然注视着地平线,看着琥珀色缓慢淡入天空。
“你在看什么?”
“阿达湖。”
“又来了?”
“我十六岁的时候在阿达湖看过同样的日出。我就坐在我祖父的小屋的后门廊上。我敢肯定那是同样的红色天空。”
“你离阿达湖有很远的距离,卡尔。”
“明白。非常明白。”
维吉尔在卡尔身旁坐了下来,“别让这事影响你,老兄。八个月内我们就要离开。一瞬间的事。我们就会离开这里。我们就要溜啦。”
卡尔坐在沙袋上,抽了一口烟:“你没感觉到吗,维吉尔?你没感觉到事情在变糟吗?”
“感觉什么变糟,卡尔?”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卡尔说,“就像每次进入那片丛林我感觉自己站在一条线上,一条我知道不应该跨越的线。脑中充满一种尖叫,就像女妖精在我身边打转,拉我,逗弄我跨过那条线。我知道要是我跨过去了,我就变成了吉布斯。我会说,操他们,他们只不过是东南亚人,他们都是一群傻逼。”
“没错,”维吉尔说,“我知道,我也感觉到了。列维兹阵亡的那天,我想毁掉每一颗奶油生菜。”
“列维兹?”
“被那个贝蒂炸成两半的人。”
“哦……他叫这个名字?我之前不知道。”
“但是卡尔,一旦去了那里你就回不来了。”维吉尔说,“那个在祖父的门廊看日出的十六岁孩子,不会再在那里了。”
“有时我纳闷他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维吉尔转过脸来,眼神极为认真。“我们来这里不由我们自己决定,”维吉尔说,“我们多半也没法决定如何离开。但我们确实能够控制我们的灵魂有多少留在这狼藉里。别忘记了这一点。我们还是有一些选择的。”
卡尔伸出手,维吉尔紧紧握住了。“你找到了合适的伙伴,”卡尔说,“我们得让灵魂完好无缺地离开这里。”
“那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维吉尔说。
另一个人从厕所朝这堆沙袋走来。“嘿,兄弟们。”塔特·戴维斯叫道。
戴维斯,一个真正的田纳西志愿兵,圣诞节刚过就参了军,像一个失去母亲的鸭子一样黏着维吉尔。塔特这个小伙子,皮肤是桃色的,生了雀斑,耳朵从一侧脸凸起,像玩具土豆头先生。他的父母给他起的名字是里基,但是维吉尔叫他土豆头。全排都用这个绰号叫他,直到有一天里基在一场恶战中坚守阵地,之后他就变成了简单的塔特。
“上尉说我们马上要开溜了。”他说。
“别担心,塔特,他们会带上你一起走的。”卡尔说。
“没错,”维吉尔补充说,“上尉知道缺了你他们赢不了战争。”
塔特傻笑,颊骨高高的。“上尉说今天我们要去印第安人的村子是什么意思?”塔特问道。
卡尔和维吉尔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你在学校没有学历史吗?”维吉尔说。
“我退学了。他们都是些怪人,说的东西我都不爱听。”
“你听说过谢里丹将军或者麦肯齐吗?”卡尔问道。
塔特一脸茫然。
“卡斯特呢?他在小比格霍恩河遭遇那场不幸的事故之前?”维吉尔补充道。
什么印象也没有。
卡尔说:“好,这么说吧,在西部开发之前,有另一群人住在那里,我们必须把他们赶走。”
“嗯,但那跟越南有什么关系?”塔特说。
“呃,上校认为我们需要扩展自由射击区,”维吉尔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有这样一个村子——我们叫它牛轭——我们得把那个村子转移走,这样它就在自由射击区之外了。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让一个村子在自由射击区内部。自由射击区的全部意义是该区域内的任何移动物体都能射击。”
“那我们要把他们都赶走?”塔特说。
“我们鼓励他们为他们的村子找一个更好的位置。”卡尔说。
“跟我们对付印第安人的那一套有点像。”维吉尔补充说。
卡尔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进105弹壳,站起身来。“我们不能让那些大人物等着。”三个人背起背包,把他们的M-16步枪往肩上一甩,朝打破宁静清晨、发出噪声的第一架直升机的旋翼走去。
“休伊”型直升机很快将士兵们带到着陆区,又快又低地飞行,在一块田野的边缘骤然停了下来,那里水牛和黄牛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在上游约莫一百码[3]处立着一座带牛槽披屋的小民房。又一百码开外是一大堆棚户,组成了代号为牛轭的小村庄。
“你们两个跟着我,”吉布斯指着卡尔和维吉尔,“第一队的其他人上路。把路上的一切清除掉。把那些东南亚人集中在牛轭的中心,等待马斯中尉。”
吉布斯带领卡尔和维吉尔朝田野中的那间小屋走去,带牛槽的那间,队伍里的其他人沿着那条泥土路往牛轭走。到达着陆区和那间小屋的中间点时,田野边的一片象草中有人影晃动。卡尔把枪托拿到肩上准备好,趴在晃动的草丛里。
“射击,艾弗森!”吉布斯叫道。
卡尔紧握手指扣动扳机,接着松开。一头黑发从高高的草堆里跳起,朝小屋跑去。
“他在跑!”吉布斯喊道,“他妈的开火!”
卡尔再次扣动扳机,当发现是一个少女从象草中冲出来,匆匆往她家里跑时,他再次松开。
“只是个女孩,中士。”卡尔说着放下他的武器。
“我是在命令你。”
“她是个平民。”
“她在跑,那意味着她是越共分子。”
“中士,她在往家里跑。”
吉布斯朝卡尔冲过来。“艾弗森,我他妈命令你。你要是再敢违抗命令,我要用子弹射穿你的脑袋。你听见没?”他冲卡尔发火,烟色唾液从他的嘴角滴落下来。那个女孩,不超过十五岁,跑回她的小屋,卡尔可以听到她跟屋内的一个人在说话,用他听过很多次的结结巴巴的奇怪越南土语,就像一首不可识别歌词但熟悉的曲子。吉布斯把注意力转向小屋,考虑了一会儿。
“你们两个把这些牛射死,”吉布斯喊道,“再烧掉谷仓。我来处理那间小屋。”
维吉尔和卡尔看着彼此。战场手册中有几页在现场毫无用处,除了可以用来擦屁股。但有一些指示应该尊重。其中一条要尊重的准则就是不要独自清除一间小屋。
“中士?”维吉尔问道。
“他妈的!”吉布斯对维吉尔喝道,“我又没有麻烦你,不是吗?我给了你命令。现在去射杀那些牛。”
“是,长官。”
卡尔和维吉尔走向田野,举起他们的来复枪,朝这些毫不提防的牲畜的头开火。不到一分钟,那些牛就死了,卡尔把注意力转向那间小屋。他能看见远处队伍里的其他人把村民们从他们的小屋驱逐出来,赶到那条泥土路上,往村子中心走。看不到吉布斯的身影。
“有些事情不对劲。”卡尔说。
“中士在哪里?”维吉尔回答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不应该花这么久。”
两人朝小屋走去,他们的M-16步枪随时准备射击。维吉尔占据一个位置来掩护卡尔,卡尔悄悄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踩在柔软的草地上,避免踩在夯实泥土的沙子上发出嘎吱嘎吱声。他稳住呼吸,听着从茅草墙的另一端传来的沉闷咕哝声。卡尔对自己点点头,从三开始倒计时,冲进了门内。
“天哪!”卡尔停下来时滑了一下,把来复枪的枪口拉起,差点往后跌出开着的门。“中士!搞什么鬼?”
吉布斯让那个女孩不能动弹,她的膝盖在木地板上,躯干被按在一张摇摇晃晃的竹床上,她的大部分衣衫已经被扯掉。吉布斯跪在她后面,他的军装挤在大腿处,他汗毛浓密的苍白屁股随着每次粗暴插入而收缩。
“我在审问一名越共拥护者。”他回过头说道。
吉布斯把她的胳膊扭到她背后,用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靠在她身上,用他的重量把她压在床上。她呼吸困难,他的腰把她的肺压平了。在小屋的角落,躺着一个侧身死去的老人,一个来复枪枪托大小的痕迹穿过他的鼻子和左边颧骨,血从他空洞的眼窝往下滴。
随着愤怒的一下,吉布斯结束了他的侵入,拉起他的裤子,那个女孩一动不动。
“轮到你了。”他对卡尔说。
卡尔一言不发,没法动弹。
吉布斯朝卡尔走了一步,“艾弗森,我让你去审问这个越共拥护者。这是命令。”
卡尔努力不发出干呕。女孩转过头看着卡尔,她的嘴唇因为恐惧,或者愤怒,或者两者都有而颤抖。
“你听见没有?”吉布斯吼道,从手枪皮套里拔出他的左轮手枪,往弹膛里上了一发子弹,“我说了这是命令。”
卡尔盯着那个女孩的脸,她的眼神中充满绝望。他听见吉布斯在他的45手枪里把一发子弹推上了膛,但是卡尔没有理会。他要违抗命令。他要带着他的灵魂离开越南,或者让灵魂完好无损地死去。
“不,长官。”卡尔说。
吉布斯的眼睛红了。他拿枪口戳卡尔的脑袋,“你不执行直接上级的命令。你死定了。”
“中士,你在做什么?”维吉尔从门口叫道。
吉布斯看着维吉尔,再看回卡尔。
“中士,不应该这样做,”维吉尔说,“好好考虑一下。”
吉布斯拿枪抵着卡尔的太阳穴,喇叭状的鼻孔不停吹气,像一匹拼命赶路的马。他往后退了一步,枪口仍然对准卡尔的脑袋。“没错,”他说,“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他把手枪放进皮套,从系在腿部的枪套抽出一把刀。他转向那个女孩,她仍然裸身躺着,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板上。他一把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拉得跪倒在地。
“下次我下命令要你们射杀一个东南亚佬……”他把刀划过她的喉咙,深深地切进软骨组织,血喷到卡尔的靴子上,“你们他妈的最好服从。”血注入她的肺里,女孩猝然抽动了一下。她的眼睛转向前额,吉布斯让她无力的身体落到地板上。“现在烧了这间小屋。”吉布斯跨过尸体,脸抵住卡尔的脸,“这是命令。”
吉布斯离开了小屋,可是卡尔没法动弹。
“来吧,卡尔。”维吉尔把卡尔拽出小屋,“这不是我们的阿拉莫[4],我们得保证我们的灵魂完整无损。记得吗?”
卡尔在他的衬衫袖子上擦了擦眼睛。维吉尔拿着打火机走向牛槽。
在北边,整个村子燃烧起来,一排村民,现在可以称为难民,像被判罪的囚犯沿着那条泥土路行走,那条路将带他们走出自由射击区。卡尔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燃小屋干燥的棕榈树叶和象草。几秒钟后,火焰吞没了茅草屋顶,烟尘翻滚,像水一样黏稠。
卡尔从小屋退了出来,大火贪婪地从屋顶舔舐而下,覆盖地板上的两具尸体。就在那时他看见了什么,让他的胸膛冰冷。那个女孩的手张开着,她伸出手,向卡尔示意。女孩使劲伸出手,手指不停颤抖。这时熊熊燃烧的屋顶落在了她身上,她的手指缩回她的手心。
七
莱拉阅读我的作业时,我观察着她,读到吉布斯强奸那个女孩时,她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读完燃烧的木屋落在女孩身上,她的手还在动那一段时,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我。
“你可以看出来为什么维吉尔如此坚决地相信卡尔是无辜的。”我说。
“这是真的吗?”她举起我的作业。
“字字当真,”我说,“维吉尔确认了,他当时在场。他说自从那天之后卡尔再也不是之前的卡尔了。”
“哇,”莱拉低声说道,“你有没有发现越南的这个女孩被烧死在小屋里有点像克丽斯特尔被烧死在工具棚?”
“你从中得出的就是这个?”我说,“他的中士拿枪对着他的头。他情愿死也不愿意强奸那个女孩。这个故事说明的就是这一点。在越南的那个人怎么可能和杀害克丽斯特尔·哈根的是同一个人?如果他果真是一个强奸犯和谋杀者,他在越南的时候就会屈服于内心的阴暗面。”
“你认为他是无辜的?”莱拉问道,她的语调里更多是好奇,而不是谴责。
“我说不好,”我说,“我有点相信。我是说,有可能,不是吗?”
莱拉思考了很长时间,重新阅读我作业的最后一部分——卡尔拒绝执行吉布斯命令的那一部分,接着她放下论文,说:“为了讨论的方便,让我们假设一下,卡尔不是凶手,那意味着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那意味着凶手另有其人。”
“那是当然,”她说,“可是,是谁呢?”
“谁都有可能,”我说,“可能是某个恰好经过看见她一个人在家的陌生人。”
“我不这么认为。”她说。
“为什么?”
“那本日记,”她说,“我认为有可能某个陌生人杀了她。但是如果那本日记有所意义,克丽斯特尔受到了威胁,有人强迫她做事情,那意味着克丽斯特尔知道她的袭击者是谁。”
“如果不是卡尔,”我说,“也不是某个陌生人,那么……”
“如果不是卡尔,”莱拉说,“这是一个重大的假设,那么剩下继父道格拉斯,继兄丹尼,还有男朋友安迪。”她用手指数着这些名字,“也有可能是我们不知道的某个人,克丽斯特尔认识的某个人,但是她没有在她的日记里提到这个名字,除非是在代码里。”
“我们有卷宗,”我说,“我们拥有这个案子的所有证据。也许我们可以搞清楚。”
莱拉在沙发上转过身来面对我,把她的脚缩进她的屁股下面,“这个案子是由警察、侦探调查过的,这些人可是靠此为生的。我们不可能弄清什么。过了三十年了。”
“假设说,”我说,“我们要调查杀害克丽斯特尔的凶手,我们应该从哪里入手?”
“如果是我,”莱拉说,“我会从那个男朋友开始。”
“安迪·费希尔?”
“他是最后看到她的人。”
“我们应该问他什么?”
“你一直说我们,”莱拉说,一丝怀疑的笑容划过她的脸庞,“没有我们。这是你的刑侦队。”
“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到这一点,但你是这里更聪明的那一位。”我开玩笑道。
“那么,你也是更漂亮的那一位?”她说。
“不,你是更漂亮的。”我说,等待她的反应——一丝笑容,也许一个眨眼,表示她听到了我的赞美。但什么也没有。
自从我在过道第一次看见莱拉,我就一直在她周围打转,试图越过她围砌起来的那道墙,那道让我敬而远之的墙,她跟杰里米头一次见面的那天她为他拆毁的墙。我想看她笑,跟我同乐,就像她跟杰里米在一起时那样。但是我所有隐晦的赞美和幽默尝试像潮湿的爆竹一般以失败告终。我在盘算用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一种无论如何可以保证有反应的方式。我要邀请莱拉出去约会。在我开玩笑说她漂亮时,我想到这就是最佳时机。我起身走向厨房,不是为了什么,只是实施一种懦怯的拖延战术。一旦我们之间有了一点距离,我支支吾吾开口了。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我是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出去。”我脱口而出。她大感诧异,嘴唇张开似乎要说话,但停住了,似乎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比如,约会?”她说。
“我们不必叫它约会。”
“乔,我不是……”她低头看向咖啡桌,肩膀前倾,手指摩挲着她的运动裤,“那只是一顿意大利面晚餐,记得吗?没有其他的。”
“我们可以去一个意大利餐厅。那仍然是一顿意大利面晚餐。”
寂静充满房间。我屏住呼吸等待莱拉的回应。最后,她看着我说道:“为了美国文学课,我去看一场戏剧的话,可以拿到额外的学分。它在感恩节的那个周末放映。那个星期五我能拿到两张票。这不是一次约会,这只是额外的学分。就这么定了。你觉得可以吗?”
“我爱戏剧。”我说。事实上,我从没看过一场戏剧,除了高中戏剧俱乐部在赛前动员会上表演的幽默短剧和小品。“这部剧叫什么名字?”
“玻璃动物园。”她说。
“好的,”我说,“这是一次约会……我是说……这不是一次约会。”
八
我们通过安迪·费希尔曾就读中学的脸书页面上的校友录找到了他。安迪·费希尔,现在更常被称作安迪,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个保险代理公司,在明尼苏达金色山谷东边的一个商业广场设立了一间办公室。
安迪·费希尔老得厉害。他男孩似的头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覆盖了大半个头的僧侣般的秃斑,从头后面一直蔓延到前面,只留下一小绺头发在他的前额鬈曲着,就像一个旧的尖桩围栏。他的腰围从超负荷的皮带凸出,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形成了暗沉不褪的新月形。他坐在一间廉价的镶板办公室里,墙上挂着一排狩猎和捕鱼的小型纪念品。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安迪走到寂寥的接待区迎接我们,他伸出手和我握手。“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他说,带着一个推销员的热情,“不,等等,让我猜猜。”他往平板玻璃窗外瞄了一眼我那辆生锈的雅阁,笑了,“你想买辆新车,需要一个保险报价。”
“说实在的,”我直视他的眼睛说,“我们希望你能跟我们谈谈克丽斯特尔·哈根。”
“克丽斯特尔·哈根?”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你们是什么人?”
“我是乔·塔尔伯特。我是一名大学生,这是……呃……”
“我是他的同学,莱拉。”她说。
我继续说:“我们在写一个有关克丽斯特尔之死的故事。”
“为什么?”他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一时间他看上去有些悲伤,接着他甩掉那些记忆,“那些我都忘了。我不想谈。”
“这很重要。”我说。
“这怎么会重要?”他说,“这是陈芝麻烂谷子了。他们抓到了那个家伙:卡尔·艾弗森。他就住在她家隔壁。我觉得你们可以离开了。”他背对我们,朝他的办公室走去。
“要是我们告诉你我们认为卡尔·艾弗森可能是清白的呢?”莱拉没有经过考虑地脱口而出。我们看着彼此,她耸了耸肩。费希尔站在他办公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没有转过身来看我们。
“我们只需要你一点点时间。”我说。
“为什么总也摆脱不了这件事情?”安迪自言自语,走进他的办公室。我们没有离开。他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四周是无生命的动物头颅,他没有看我们。我们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没有抬头,抬起两根手指招呼我们进去。我们走了进去,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客户椅子上,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这场谈话。这时他说:“有些晚上我会在梦中看见她,那个时候她……甜美……年轻。然后梦变黑暗,我们在墓地。她沉入地面,叫着我的名字。我就会浑身冷汗地醒来。”
“她叫你的名字?”我说,“为什么?你当时没有做错任何事?是吧?”
他冷淡地看着我,“那个案子把可怜的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我本应该更有同情心,但是听见这个家伙悲叹“可怜的我”有点引起我的反感。“那也毁了克丽斯特尔·哈根的一生,”我说,“你不觉得?”
“孩子,”安迪竖起他的手指,用拇指比了一英寸的距离,“你们就差这点儿就要被赶出去。”
“对于你来说,那肯定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时光。”莱拉用安慰的语气插话道,意识到蜂蜜对熊更有吸引力。
“那时我十六岁,”安迪说,“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一点用也没有。人们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即使他们逮捕了艾弗森,谣言四起,说我杀了她。”安迪一阵激动,下巴上的肌肉抽动。“他们埋葬她的那天,我去给棺材上抛了一撮土……在他们把棺材放下去后。她母亲冷眼瞪着我,吓得我不敢动弹——仿佛克丽斯特尔的死是我的过错。”安迪的嘴角下撇,似乎要哭出来。他花了会儿工夫让自己打起精神。“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她眼中的指责。每当我想起埋葬克丽斯特尔的那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的眼神。”
“这么说人们认为你杀了克丽斯特尔。”我说。
“那些人是白痴,”他说,“此外,如果我真要杀人,我会杀死那个该死的辩护律师。”
“辩护律师?”我说。
“就是他造谣说我杀了她。他告诉陪审团我是凶手。狗娘养的。这上了报。老天,我当时才十六岁。”
“你是最后一个看见她的人。”我说,安迪眯起眼睛看着我,有一瞬间我以为我把事情搞砸了。“我们读了庭审证词。”我补充说。
“那么你们知道我把她送回家后就开车走了,”他说,“我离开时她还活着。”
“没错,”莱拉说,“你把她放下车,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说她独自一人在家。”
“我从没说她一个人,我说的是我不认为有其他人在家。这有区别。那个地方对我来说似乎空无一人,就是这样。”
“你知道当时她的继父在哪里吗?”莱拉问道,“还有她的继兄?”
“我怎么会知道那些?”他说。
莱拉看着她的笔记,假装去唤起自己的记忆。“嗯,根据道格拉斯·洛克伍德的证词——那是克丽斯特尔的继父——克丽斯特尔被害时,他和丹尼在他的二手车经销店里。”
“听起来没错,”他说,“那个老人经营一家二手车车行。他给克丽斯特尔的妈妈和丹尼都办了经销商许可证,这样他们可以驾驶车行里的任何车。他们只需要把经销商的牌照挂在车上。”
“丹尼也是经销商?”
“只是停留在纸面。一过了十八岁,他就拿到了经销商许可证。他是那种出生于两宫会切时辰的人。他的生日接近分界线,他可以是班上最小的孩子,或者他们可以让他留一级,他就成为班上最大的孩子。他们让他留了一级。”安迪靠在他的椅子上,“我一直觉得丹尼是个大傻帽。”
“为什么?”我问道。
“嗯,首先,这个家经常吵架。克丽斯特尔的妈妈和继父总是冲对方叫嚷,通常是为了丹尼。丹尼不愿意他的爸爸娶克丽斯特尔的妈妈。按克丽斯特尔的说法,丹尼对她的妈妈糟透了——可以说是不惜大费周章地引起争执。还有那些车。”
“车?”莱拉问道。
“因为丹尼的老爸经营车行,丹尼总是在车行任意选择一辆车开到学校去。丹尼快毕业时,他爸爸送给了他一辆车——一辆樱桃色的格兰瑞斯——作为提前送出的圣诞礼物。那是一辆很好的车,但是……我是说——在自己购买并安装好的一辆车里耍酷是不错,那反映着你的某种品质。那是你的车——你赚来的。但是他开着他爸爸给他的那辆车四处转悠,好像自己很了不起。我说不好。从这一点来说他是个傻帽。”
“那个继父怎么样?”莱拉问道。
“一个真正的疯子,”安迪说,“他总是恪守宗教,但是在我看来他是拿《圣经》来支撑他的论点。有一次克丽斯特尔的妈妈发现这个老人一直造访一家脱衣舞俱乐部。他告诉她耶稣如何与妓女和收税员一起出去——好像那样他就可以往舞女穿的G带里塞美钞。”
“他跟克丽斯特尔相处得怎么样?”
安迪客套地耸了耸肩,仿佛他吃到了一条未煮熟的鲑鱼。“她恨他,”他说,“他常常用《圣经》中的句子贬低她。大多数时候,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有一次,他说她应该为他不是耶弗他而欣慰。我们查了那个典故。”
“耶弗他……来自《圣经》?”
“没错,来自《士师记》。为了赢得一场战争,他把自己的女儿献给了上帝。我是说,谁他妈会对一个少女说这些?”
“你跟丹尼或者道格拉斯谈过那天发生的事情吗?”莱拉问道。
“我从没跟任何人谈过。我给了警察一份供述,之后便试图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直到庭审我才再次说起这件事。”
“你观看了审判吗?”我问。
“没有。我提供了证词后就离开了。”他低头看着桌子,就像杰里米不想回答问题时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你没有回去看看?”我催逼道。
“我看了结案陈词,”他说,“我逃学去看了审判结果。我以为陪审团会立刻裁决,就像电视上那样。”
我尽力回想我是否在庭审记录里读到了结案陈词。
“我猜检察官在结案陈词里提到了克丽斯特尔的日记。”
安迪一下子面无血色,脸变得跟水暖工的油灰一个颜色。“我记得那本日记,”他说,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直到检察官对陪审团做总结时,我才知道克丽斯特尔写日记。”
“检察官认为艾弗森先生强迫克丽斯特尔做一些有关性爱的事情,因为他逮到你们俩……你知道的。”
“我记得。”安迪说。
“克丽斯特尔跟你说过这些吗?”我问道,“关于被逮到或者艾弗森先生威胁她?我一直觉得这件事有蹊跷。这件事检察官一直说个不停,陪审员相信了,但是你当时在现场。事情是这样吗?”
安迪俯身向前,拿手掌摩擦眼睛,手指伸到他的秃头上。他缓缓地用手指抚过脸,抚过眼睛,停在脸颊上,接着他折叠双手在嘴唇上组成一个尖顶。他来回看着莱拉和我,思忖着是否要告诉我们那件沉重地压在他心头的事情。“记得我告诉过你们我浑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他说道。
“是的。”我说。
“就是因为那本日记,”他说,“检察官搞错了。他全搞错了。”
莱拉倾身向前,“告诉我们。”她用一种甜美而抚慰的声音说道,劝诱安迪吐露心声。
“我本来以为这并不重要;我是说……它本来就无关紧要。直到我去庭审看结案陈词,说艾弗森逮住了我们,克丽斯特尔跟我……”安迪不再说话。他仍然看向我们的方向,但是他挪开了视线,仿佛为他保守的秘密感到羞愧。
“克丽斯特尔跟你怎么了?”莱拉说。
“没错,”安迪说,“他逮到了我们。克丽斯特尔吓坏了。但是在庭审时检察官如此小题大做,说克丽斯特尔认为她的人生要被毁掉,因为我们被逮到在……呃,你们知道。他告诉陪审团她在九月二十一日时写了一篇日记,说她度过了十分糟糕的一天。他说她躁动不安是因为艾弗森先生要挟她诸如此类。那篇日记跟我们被逮到在做爱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知道?”我问道。
“九月二十一日是我母亲的生日。那天晚上克丽斯特尔给我打了电话。她想要我去见她。我没有。我不能。为了庆祝我母亲的生日,我们开了一个派对。克丽斯特尔很恼火。”
“克丽斯特尔告诉过你她为什么躁动不安吗?”我问。
“是的。”安迪不再说话,把他的椅子转过去,从他后面的餐具柜取出一个平底玻璃杯和一小瓶苏格兰威士忌,往杯子里倒了三个手指深的酒,喝下一半。接着他把酒杯和酒瓶放在桌上,交叠双手继续说道。
“克里斯特尔继父的车行里有几辆真正的好车,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一辆1970年的庞蒂亚克GTO,青铜色,背部带气流偏导器。那是一辆漂亮的车。”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九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克丽斯特尔和我谈起那辆车。我告诉她我有多么想开开那样的车,生活对我多么不公平。你知道,平常的高中生会谈论的事情。她说我们可以开那辆GTO兜兜风。她知道她继父把备用钥匙放在办公室的哪个位置,车钥匙又放在办公室哪个位置。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一切放回原位。于是我们把我那辆低劣的福特Galaxy 500开到她继父的车行,一切如她所说,我们找到了GTO的钥匙,开着它去兜风。”
“你当时念高二?”莱拉说。
“对。我也是出生于两宫会切时辰的孩子,像丹尼一样。那个八月过了十六岁后,我拿到了我的驾照。”
“偷汽车,”我说,“她就是为这件事情沮丧吗?”
“比这个更糟糕。”他说。他又深吸了一口气,随着一声叹息吐出来,“正如我所说,我拥有驾照才一个月左右,我从来没有驾驶过那么大动力的车。我忍不住全速行进,从一个红绿灯开到另一个红绿灯。我们十分开心,直到……”他喝完酒,舔掉唇上的最后几滴,“我正飞越中央大街,很可能时速七十英里——老天,我太蠢了。轮胎爆裂了。我想要补胎。但是我们跨过中线,滑到了一辆车的一侧。一辆巡逻警车——里面没人——停在一家熟食店前面。后来,我从报上得知警察在熟食店的后面处理一起入室偷窃事件,因而他们不知道我们撞到了他们的车上。”
“有人受伤吗?”莱拉问道。
“我们没有系安全带,”安迪说,“我们都撞得很厉害。我的胸部在方向盘上擦伤了,克丽斯特尔在仪表板上划破了脸。她的眼镜碎了——”
“眼镜?”我说,“克丽斯特尔戴眼镜?我看了庭审照片。她没有戴眼镜。”
“她通常戴隐形眼镜。但有时她的眼睛发炎,她就戴眼镜。就是这件可怕的事情让她躁动不安。她的一块镜片在事故中弹出去了,我们直到后来才意识到。事后她从地板上抓起她的眼镜,我们就没命地逃跑了。等我们意识到眼镜镜片不见了,已经太晚,不能回去。我们花了快一个小时才走回到我的车边。我想到一个主意,打破车行的一扇窗户,让它看上去像是有人破门而入偷了GTO的钥匙。第二天这条新闻就上了广播和电视。这是一件大事,因为我们撞了一辆警车。”
“克丽斯特尔就是为这件事情焦躁?”我说,“他们找到了她的眼镜?”
“不仅如此,”安迪说,“克丽斯特尔把那副破碎的眼镜藏了起来。我们要去买一副新的,要确保拿到的框架是一样的。但是她打电话给我的那天——我妈妈生日——克丽斯特尔说她的眼镜不见了。她认为有人找到了证据,证明我们偷了车,撞了警车然后逃跑了。因此她感到崩溃。”
“她把眼镜藏在哪里了?家?学校?”
“我真的不知道。她没说。之后她就变得古怪,悲伤而冷淡。她似乎不想理我。”他停下来又深吸了一口气,来平复心中升腾的情感。
“直到我听到结案陈词——听到她日记中的句子——我才知道她……嗯……你们知道。”
“你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日记被误解了吗?”莱拉说。
“没有。”安迪垂下双眼。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的律师?”我说。
“那个蠢货让我蒙受耻辱。我宁肯吐唾沫在他脸上,也不会跟他说话。你们想象不到打开报纸看见一个辩护律师指责你强奸谋杀了自己的女朋友是什么感觉。就是因为那个浑蛋,我不得不去接受心理治疗。此外,我在高中精通三种运动。我足够优秀到可以拿棒球奖学金去曼卡托州立大学。我要是告诉别人偷车的事,我会遭到逮捕,被停学,再不能从事运动事业。我会失去一切。这件事情会把我搞得一团糟。”
“把你搞得一团糟?”我说,怒火中烧,“那么我厘清一下,为了不毁掉你的运动队夹克,你情愿让陪审员相信一个谎言。”
“有很多证据指向那个叫艾弗森的家伙,”安迪说,“他们误解了那本日记又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帮他的。他杀了我的女朋友……不是吗?”
安迪来回看向莱拉和我,等着我们回答。我们一个字也没有说。我们看着他吞下舌头上的尘埃。我们等待着,他的话碰到墙壁发出回声,又回到他身边,敲着他的肩头,仿佛爱伦·坡《泄密的心》。莱拉和我等待着,一言不发,直到最后他低头看着书桌,说:“我应该告诉别人的。我明白。我一直明白。我猜我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间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我原以为有一天我会忘记这件事,但是我没有。我不能。正如我所说,我还是会做噩梦。”
九
电视上,人们去剧院时总是衣着光鲜,但是我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我去大学时就带了一个背包,里面装着牛仔裤、短裤和衬衣,大多数是无领的。因此戏剧上映的那个星期,我去了一趟旧货店,找到了一条卡其裤和一件带衣领扣的衬衫。我还找到了一双甲板鞋,不过右脚大脚趾上的线缝处破了。我把一枚回形针插进针脚所在的破洞里塞住裂缝,拧掉多余的部分。
六点半之前,我准备就绪,虽然我的手心不停出汗。莱拉打开她的门时,我大吃一惊。一件红套衫紧贴着她的身体和腰身,显出我之前没意识到的曲线,一件闪亮的黑色裙子包裹着她的臀部,像熔化的巧克力一般滑到她的大腿上。她化了妆,我以前没见她化过妆,她的脸颊、嘴唇、眼睛都在无声地要求我的关注,就像洗掉了一扇你根本没发觉是脏的窗户上的灰尘。我努力不笑出声来。我想抓住她,紧紧拥抱她,亲吻她。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跟她待在一起,一起走路,聊天,看戏剧。
“呃,你看上去很不错。”她说。
“彼此彼此。”我笑道,很高兴我身上这些别人穿过的旧衣服通过了检验。“我们走吧?”我说着,向走廊示意。这是一个适合散步的美丽夜晚,至少对十一月底的明尼苏达来说——零上五度,晴朗,无风,无雨,无雪珠,无雪——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去拉里格中心看戏剧要走十个街区。我们沿途经过诺思罗普购物中心,大学校园最古老最宏伟的部分,然后经过横跨密西西比河的步行桥。
学生们大都回家过感恩节了。我本来想回家看杰里米,但坏处似乎总是多过好处。我问过莱拉为什么她放假不回家。她只是简单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明白那是让我不要管。我选择去看积极的一面——学校如此空旷,显得我们的散步更为隐蔽,更像一次约会。走路时我把手放在大衣口袋里,胳膊歪向一边,以免莱拉想要挽我的胳膊。她没有。
那天晚上之前,我对《玻璃动物园》一无所知。要是我有所了解的话,我应该不会去——即使这意味着要错过我与莱拉的约会。
第一场,一个叫汤姆的家伙走上舞台,对我们说话。我们的座位刚好在剧场中间,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将我视作关注的焦点。起初,我觉得这样很棒,这个演员似乎在对我一个人讲台词。随着戏剧的展开,我们见到了他的姐姐劳拉,她令人头痛的内向性格对我来说异常熟悉,他的母亲阿曼达,活在幻想的世界里,等待着外来的拯救者——一位绅士——来把他们从自身困境中解救出来。我感觉自己一团糟的小家在舞台上晃动,胸口的汗珠直往下淌。
第一幕接近尾声时,我听见台上我的母亲,那个阿曼达,责骂着汤姆,“自己,自己,自己,你一直只想到你自己吗?”我能看见汤姆在他的囚笼、那间公寓踱步,对他姐姐的爱把他困在那里。随着每一句台词的说出,剧场就变得更暖和。幕间休息时,我需要去喝一些水,于是莱拉和我走向大厅。
“嗯,到目前为止,你觉得这部戏怎么样?”她问道。我感觉胸口发堵,但我礼貌地笑了。“非常好,”我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记住那么多台词的。我永远当不了演员。”
“不仅仅要记台词,”她说,“你难道不喜欢那种代入感,让你感同身受?”
我又喝了一口水。“让人惊叹。”我说。关于这一点我有很多话可说,但我都埋在心底。
灯熄了,第二幕马上要开演,我把手放在我们之间的扶手上,我的手掌朝上,期待她或许想要握住它——这是徒劳。戏剧中,那位外来的绅士出现了,我希望有个完美的结局。我错了,一切破灭。那位绅士早已与另一个女人订婚。舞台上爆发出一阵阵愤怒和相互指责的呼喊,劳拉退回到她的玻璃小雕像的世界,她的玻璃动物园中。
扮演汤姆的演员走到舞台前,把双排扣短呢大衣的衣领拉了拉,点起一根香烟,告诉观众他如何离开圣路易斯,把他的母亲和姐姐留在家里。我感到喉头和胸口发紧,呼吸不畅。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他们只是演员,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人在说他记好的台词。仅此而已。汤姆为他仍然听见劳拉的声音,在香水瓶的彩色玻璃中看见她的脸而感到悲叹。他说话时,我能看见上一次我开车离开时,杰里米从前窗看着我,一动不动,没有挥手告别,他的眼神指责我,请求我不要离开。
接着舞台上的那个混蛋直视着我说道:“劳拉,我试图离开你,但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有责任心。”
眼泪止不住地从我脸上滚落。我没有抬起手把它们擦掉,那会引发关注。我任它自由下落。这时我感觉到莱拉的手温柔地裹进我的手指里。我没有看她。我不能。她也没有看我。她只是握着我的手,直到舞台上的那个男人不再说话,我胸口的痛苦减退。
十
看完戏剧后,莱拉和我往七角区域走,那是校园西岸的酒馆和餐馆中心,以一组特别容易让人混淆的十字路口命名。去那儿的路上,我跟她讲述了我的奥斯丁之行,有关我把杰里米留给我妈妈和拉里,有关杰里米背上的瘀伤和拉里鼻子上的血。我感觉我需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出戏剧让我心情不佳。
莱拉说:“你认为杰里米安全吗?”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想我知道。那就是问题所在。那就是为什么这场戏剧的最后一幕让我心烦意乱。“我离开家不对吗?”我问,“上大学不对吗?”
莱拉没有回答。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永远待在家里。没人能要求我那么做。我有权利过我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你是他的哥哥,”她说,“无论喜欢与否,那都意味着要有所放弃与承担。”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那意味着我得放弃大学和生活中我想要的一切吗?”
“我们都有自己要背负的包袱,”她说,“没人能安然度过一生。”
“你说得轻松。”我说。
她停下来,用一种通常在恋人的争吵中才有的深情看着我。“我说起来并不轻松,”她说,“一点儿也不轻松。”她转过身又走了起来,十一月的寒气让她的脸颊变得红润。冷空气要来了——那将宣告严冬的到来。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她挽起我的胳膊捏了下,我想她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想换个话题,对我来说没有问题。
我们找到了一间还有几个空桌的酒吧,音乐的分贝能够允许我们交谈。我扫视了下房间,寻找最安静的那桌,找到了一个远离噪声的卡座。我们坐下后,我小心地寻找着聊天的话题。
“你上三年级吗?”我问道。
“不,我大二。”她说。
“可你二十一了,对吧?”
“上大学之前,我休了一年学。”她说。
女服务员过来点单。我要了杯杰克尼加可乐,她点了一杯七喜。“哦,你喝烈酒,对吧?”我说。
“我不喝酒,”莱拉说,“我以前喝,但现在不喝了。”
“一个人喝酒有点怪。”
“我不是一个禁酒的人,”她说,“我不反对喝酒。这只是我的一个选择。”
女服务员把我们的饮料端上桌后,从酒吧角落里爆发出一声吼叫,那儿一桌醉鬼在互相争斗,大声说着有关足球的愚蠢言论。那位女服务员翻了翻白眼。我扭头看了一眼那群人,他们无恶意地推搡,这在喝了太多酒后总会转变成一场斗殴。门口的保镖也看着他们。我坐回我的卡座。
女服务员离开后,莱拉和我讨论起了那部戏剧,大部分时间是莱拉在说。她是田纳西·威廉斯的狂热粉丝。我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听着莱拉说笑。我从未见她对什么事情如此动情。她的话在空中升腾,跳起阿拉贝斯克舞,与爵士乐曲相合。我沉醉于我们的谈话中,直到莱拉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紧盯着我左肩后的什么东西。不管那是什么,那让她震惊到陷入沉默。
“哦,我的天,”我身后的一个声音说道,“那是下贱的纳什。”
我转过头,看见来自喧闹那桌的一个人站在离我们的卡座几英尺的地方,他的左手拿着一瓶啤酒,啤酒随着他一起摇晃。
他用另一只手指着莱拉,用一种咆哮的声音叫她。
“下贱的纳什。我他妈真不敢相信。记得我吗?”
莱拉的脸变得苍白,她的呼吸短促。她盯着她的杯子,握杯子的手颤动着。
“啊?不记得了?也许这能帮你。”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裤裆前面,手掌朝下似乎握着一只保龄球。他前后晃动起他的臀部,皱起眉头,咬住下唇,头往回扭。“哦耶!哦耶!干了下贱的纳什。”
莱拉开始发抖——出于愤怒还是恐惧,我分辨不出来。
“我们去记忆中的那条小路走一走怎么样?”那个烂人看着我,笑道,“我不介意分享,问问她。”
莱拉起身跑出酒吧。我不知道该去追她还是给她一些空间。这时那个烂人又开口了,这次对我说道:“你最好赶上她,哥们儿。她很容易搞定。”我感觉右手紧握成了拳。我松开了。
我最初在皮德蒙特酒吧工作的时候,一个叫罗尼·甘特的保安同事教会了我一招,他称为罗尼的伺机反攻,那像一个魔术师的魔术,主要靠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开来完成。我从座位上起身,看着那个烂人,放声大笑。他离我三步远。我走向他,随意地向前走,有几个人向我打招呼,我的胳膊友好地伸展开来。他也对我笑了,似乎我们在分享一个圈内的笑话。这让他丧失警惕。
走到第二步时我冲他竖了一下大拇指,跟他一起笑,我的笑容消除了他的敌意,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比我高三四英寸,重大概四十磅,脂肪主要堆积在他隆起的肚子上。他的眼睛聚焦在我的脸上,他喝啤酒喝糊涂了的大脑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表面的热络上。他没有看到我的右手悄悄地移动到腰部,支起肘部。走到第三步时,我侵入他的私人空间,把我的右脚直接放在他的脚间。我把左手放在那个烂人的右腋窝,从肩胛后面抓住他的衬衣,收回右手,用尽全力朝他的腹部揍了一拳。我的拳头落在了每个人胸腔下面都有的柔软鲇鱼肚子上,力道大到我能感觉他的肋骨包裹住了我的指节。气息从他的胸膛发出,他的肺像气球一样爆炸。他想要弯身,但是我用左手抓住了他的衬衣和肩胛,把他拉向我。他的双膝一屈,我能听到他的肺部寻求空气而发出的吱吱声。
罗尼的伺机反攻的关键很微妙。如果我在他下巴上打一拳,他会后退,弄出巨大声响。他桌上的同伙会一瞬间都上来攻击我。他的几个朋友已经在看着我。但是对于一个局外人来说,我看起来就像一个好心人扶一个醉鬼坐下来。我把那个烂人拉到莱拉和我之前一直坐的卡座,扑通一声放下他,刚好看到他呕吐。
他的两个朋友朝他走来。保安也注意到我了。我做出喝多了的国际手语:拇指和小指伸开模仿一个啤酒杯的把手,拇指在唇边上下挥舞。保安点点头,过来处理呕吐的醉汉。我用出汗的手擦了擦裤腿,平静而从容地走出门,仿佛我已经厌倦了这个晚上。
一到外面,我就跑了起来。那个烂人很快就会呼吸顺畅,告诉他的朋友们发生了什么。毫无疑问,他们会来追我,以一敌多,太为悬殊。我朝连接学校东西岸的华盛顿大街步行桥跑去。在我转弯之前,两个人从酒吧出来,看到了我。
我领先一个街区的距离。其中一个家伙身体健壮如进攻前锋,块头大、强壮、迟钝,像泥土一样。他的朋友速度却很快,也许在中学是个边锋或者中后卫。他可能比较麻烦。他叫喊着什么,由于风的呼啸和耳朵受损,我没听见。
我立马看出我过不了步行桥,那个边锋肯定会在那条长长的直道上抓住我。此外,莱拉现在可能在步行桥上。如果他们看见她,他们或许会认出她转而去追她。于是我朝威尔逊图书馆四周的一群大楼跑去,到达第一栋楼汉弗莱中心时,我和那个边锋之间只有几百英尺。跑的时候我有点控制,让他以为我只能跑这么快。等我转过第一个路口,我加快了步伐,围着我到达的每一栋楼打转,先是海勒大厅,接着是布雷根大厅,社会科学楼和威尔逊图书馆。我第二次经过社会科学楼时,身后再看不到那个边锋,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我找到了一个停车场,躬身躲在一辆小货车后面等待,我的肺部随着氧气的吸进吐出而一缩一涨。我躺在柏油路上喘气,竭力平静下来,在卡车下面凝视着几近空无的停车场,留意着我的追捕者。十分钟过后,我看见那个边锋在一个街区外,走上了十九街,往回走向七角区和酒吧。他走后,我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擦掉身上的泥土和砂子,往步行桥和莱拉的公寓走去,但愿她在那里等着我。
十一
接近那栋楼时,我能看见从莱拉的公寓透出暗淡的光。我在前门廊停了下来稍作镇定,在一路小跑回家后,也让自己喘喘气。然后我走上狭窄的楼梯,沿着过道走到莱拉的门前,轻轻地敲她的门。没有回应。“莱拉,”我透过门说,“是我,乔。”仍然没有回应。
我再次敲门,这次确凿地听到固定锁被扭动发出的咔嗒声。我等待着门被打开,但是它没有,于是我拉开门几英寸,看见莱拉侧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膝盖蜷缩在胸前。她换下了毛衣和裙子,穿着件灰色的运动衫和相配的运动裤。我走进她的公寓,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
“你还好吗?”我问道。她没有回答。我走向沙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一只手放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温柔地触碰着她的肩膀。我的触碰让她微微地颤动起来。
“记得,”她说,她的声音颤抖细弱,“我告诉过你我在上大学之前休了一年学?”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下来再继续,“我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光。在高中发生了一些事,一些我不能引以为傲的事情。”
“你不必——”
“在高中,我有点……放纵。我常常在派对上喝醉然后做蠢事。真希望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我碰到了一群坏蛋,但那不是事实。起初是像在桌上跳舞和坐在某人大腿上这种傻事。你知道的——打情骂俏。我猜我喜欢他们看我的那种眼神。”她停下来,鼓起勇气,吸了口气,颤抖着说道,“之后……不只是打情骂俏。读高三时,我把童贞献给了一个说我漂亮的家伙。他告诉每个人我水性杨花。再然后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故事。”
她的颤动变为不能控制的发抖。我搂住她,把她拉进我的怀抱。她没有反抗,把她的脸埋进我的袖子,痛哭起来。我的脸颊抵着她的头发,我抱着她。过了一会儿那阵颤动消退,她又深吸了一口气。
“我读四年级时,他们开始叫我下贱的纳什。不是当面叫,但我听到了。可悲的是……这并没有让我消停下来。我还是去参加派对,喝醉,最后上了某人的床,或者在某辆狗屎车的后座上。完事后,他们会把我踢到路边。”她揉擦着胳膊,像杰里米心烦时摩擦指节一样揉捏着。她再次停下来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平静下来,继续说道:
“毕业典礼的那天晚上,我在一个派对上受到了伤害。有人在我喝的东西里下了药。第二天早上我在车的后座醒来,那是一块豆田的中央。我什么也不记得。一点儿也不记得。我很疼。我知道我被强暴了,但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当时有几个人。警察在我的身体里找到了一种叫罗眠乐的药。这是一种迷奸药。它让你没法回击,并且消除你的记忆。其他人也不记得任何事。派对上没人能说出我是怎么离开,又跟谁在一起。我说我被强奸时,他们并不相信我。”
“一个星期后,有人通过一个伪造的电子邮箱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莱拉又开始颤动,呼吸变得短促,紧握住我的胳膊似乎要让自己不再晃动,“那张照片是我和两个男人……他们的影像被弄乱了……他们……他们……”她控制不住地哭起来。
我想说点什么来带走她的伤痛,可我知道我没法完成这个任务。“你不必再说了,”我说,“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我得给你看点东西。”她紧张地伸出手,拉下运动衫过大的衣领,露出六个细疤——剃须刀片划的直条纹——穿过她的肩头。她用手指拂过那些伤疤让我注意。接着她低下头埋进沙发靠背,似乎要尽可能地远离我。“上大学之前我休了一年……那段时间我在进行心理治疗。看,乔,”她说,嘴唇向上抽搐,挤出一个可怕的笑容,“我有问题。”
她的头发拂过我脸庞,让我有点痒,我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另一只胳膊放在她蜷缩的膝盖下,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我把她抱到卧室,放在床上,卷起一条保暖围巾盖在她的肩上,弯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她微微绽放一丝笑容。
“我不害怕问题。”我说,希望这句话使她平静下来,然后起身离开——虽然我非常不情愿离开。这时我听见她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我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犹豫了一小会儿,走到床的另一边。我脱掉鞋,躺在床上,温柔地搂住莱拉。她紧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胸前,就像她握着的是一只泰迪熊。我躺在她身边,呼吸着她的香气,体会着透过我的手指传来的她微弱的心跳,环抱住她。虽然我出现在她的床上是因为她的痛苦和悲伤,这仍然给我一种奇怪的幸福感,一种归属感,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近乎痛苦。我陶醉于这种感觉直到进入梦乡。
十二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了,听见从莱拉的浴室里传来电吹风的嗡嗡声。我还在她的床上,还穿着我的卡其裤和衬衣,还是不确定我们之间是什么情况。我坐起来,核查了下嘴角的口水,爬下床,循着煮咖啡的香味走去。到达她的厨房前,我在一个海报框前停了下来察看我的形象。几绺头发从我头上向四面八方伸出,就像我被一个喝醉的小母牛舐过。我从厨房水龙头上弄了点水抹在头上让头发服帖一点,这时莱拉刚好从浴室出来。
“抱歉,”她说,“我吵醒你了吧?”她换上了另一套宽大套衫和一条丝质粉红睡裤。
“哪儿的话,”我说,“你睡得好吗?”
“我睡得很好。”她说。她走向我,手放在我的脸颊上,踮起脚,吻了我的唇,柔和、缓慢、温暖的吻,温柔得让人痛心。过后,她缓缓地后退几步,看着我的眼睛,说:“谢谢。”
在我说话之前,她转身去碗橱边,随意取出两个咖啡杯。她递给我一个,用手指转动着另一个杯子,我们一同等待着咖啡机完成它的魔术。她能看出她的亲吻仍然存留在我的唇上,她手指碰过我脸颊的地方绯红,她皮肤的香味像万有引力一样将我拉向她吗?她似乎并没有受到让我不能动弹的这股电流的影响。
咖啡机丁当作响,煮好了,我倒满我们的杯子,先倒她的,然后倒我的。“早餐吃什么?”我说。
“啊,早餐,”她说,“在这儿,莱拉家里我们有一份精美的早餐菜单。今日的特别推荐是脆谷乐。或者我可以让厨师马上来一份家乐氏麦片。”
“什么,没有煎饼?”我问道。
“如果你想要牛奶脆谷乐,你得去店里买点。”
“你有鸡蛋吗?”我问。
“有几个,但是没有相配的咸肉和香肠。”
“把鸡蛋拿过来,”我说,“我来做几个煎饼。”
莱拉从冰箱拿出鸡蛋,跟随我来到我的公寓。我从碗橱里拿出搅拌碗和原料,她走向咖啡桌,卡尔·艾弗森的作业成排摆放在那里。
“那么,我们要追踪的下一个人是谁?”莱拉说着翻阅起文件,并没有特别寻找什么。
“我们可以追踪那个坏人。”我说。
“那是谁?”
“我不知道。”我说着测量好煎饼粉倒进碗里。
“看这些材料时,我头疼。”
“嗯,我们知道克丽斯特尔的死亡时间是在她跟安迪·费希尔离开学校之后和消防队到达那里之间。我们知道那几篇日记有关一辆被偷的车,而不是卡尔在小巷看见克丽斯特尔和安迪·费希尔。因此,胁迫克丽斯特尔的人肯定知道他们撞了GTO。”
“那就是一个很短的名单。”
“安迪知道,当然。”她说。
“对,但是他不会告诉我们他是否就是日记里提到的那个人。此外,那本日记显示其他人知道。”
“爸爸道格拉斯经营那间车行,”她说,“也许他并不相信整个偷车的骗局。”
“也可能安迪对别人吹嘘,也许无意中说出是他和克丽斯特尔撞上了那辆警车。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做了件那样的事,我会忍不住告诉我的朋友。他是学校里的人物。”
“不,我不相信这么巧。”
“是啊,我也不相信。”我说。
“这堆材料里肯定有指明真相的东西。”
“这里。”我说。
“这里?”她俯身向前。
“没错。我们只需要破解代码。”
“很好笑。”她说。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调低了烤煎饼的温度。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前一晚的那个烂人,或者他的一个朋友,找到了我。我从厨房抽屉拿出一只手电筒。我右手拿着手电筒,在门后站定,给出六英寸的回旋余地。莱拉看着我,仿佛我失去了理智。我没有告诉她我打了酒吧里那个家伙,以及那两个人追我的事。我打开门发现杰里米在过道里。
“嘿,老弟,怎么……”我把门开得更大,看见我妈妈在旁边。“妈妈?”
“嗨,乔。”她说着,轻轻地把杰里米推进门。
“我需要你照看杰里米几天。”她稍稍移动了一下,似乎要转身离开,但是看见莱拉穿着睡裤坐在我沙发上时,她停了下来。
“妈妈!你不能就这样——”
“现在我明白了,”她说,“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莱拉起身来迎接我母亲。“你在这里跟这个小美女同居,让你弟弟和我自生自灭。”莱拉退回沙发上。我抓住我母亲,她现在已经走进我的公寓,我把她拉回过道,关上身后的门。
“你在干什么?”我开口道。
“我是你的母亲。”
“那你也没有权利侮辱我的朋友。”
“朋友?现在你们都是这么称呼的吗?”
“她住在隔壁……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很好,”她耸耸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我需要你照看一下杰里米。”
“你不能就这样把他扔在这里。他不是一只你能到处扔的旧鞋。”
“那就是你不接我电话的后果。”她说着,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金银岛赌场。”她说。
“我们?”
她迟疑了,“拉里和我。”我还来不及责骂她还跟那个浑蛋在一起,她就下楼梯了。“我星期六回来。”她回过头叫喊道。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微笑着走回公寓——为了杰里米。
我给我们三人做好煎饼,在起居室吃。我给他们端上早饭时,莱拉跟杰里米开玩笑,说我是管家吉夫斯[5]。虽然想到我母亲没有任何预兆地就把杰里米扔在这里让我恼火,但我不能否认他在这里跟莱拉和我坐在一起,给我们带来的乐趣,尤其看了那场让人内疚的戏剧之后。每当人们告诉我他们想家时,我过去常常翻白眼表示不屑。想念我母亲的阴冷公寓的念头跟为了好玩用脚踝敲钉子一样无法理解。但是那个早上,看着杰里米跟莱拉一起笑,叫我吉夫斯,吃着我做的煎饼,我意识到我在很大程度上是想家的,不是想念公寓,而是想念我弟弟。
吃完早饭后,莱拉去她的公寓拿来她的笔记本电脑做家庭作业。我没有DVD,甚至没有跳棋棋盘,于是杰里米和我用一副改动过的扑克牌玩“钓鱼”,我们坐在沙发上,拿我们之间的坐垫当桌面。
在某一时刻,莱拉以一个钢琴演奏家的速度轻敲着她的电脑。杰里米不再玩牌,看着她,似乎被按键的快速跳动迷住了。过了几分钟,莱拉从她的键盘抬起头来,不再敲击。
“也许我认为你是一个好打字员,莱拉。”他说。
莱拉对杰里米笑道:“哦,谢谢你。你真贴心。你知道怎么打字吗?”
“也许我跟沃纳先生上过键盘输入课程。”杰里米说。
“你喜欢打字吗?”她问道。
“我觉得沃纳先生很有趣,”杰里米笑容满面,“也许沃纳先生让我打过‘那只敏捷的棕色狐狸跃过那条懒狗’[6]。”杰里米笑了,莱拉也笑了,我也笑了起来。
“没错,”莱拉说,“那是你必须要打的。那只敏捷的棕色狐狸跃过那条懒狗。”莱拉说出这句话时,杰里米笑得更起劲了。
莱拉继续在她的电脑上做作业,杰里米回来继续玩我们的“钓鱼”游戏,一次又一次要同一张牌直到我抽出来。接着他会换到下一张牌,做同样的事情。
过了几分钟,莱拉不再打字,她的头快速摆动,仿佛她被一只虫子咬了或者突然有所顿悟。“这句话里包含字母表里的每个字母。”
“什么里包含什么?”我说。
“那只敏捷的棕色狐狸跃过那条懒狗。他们在键盘输入课里用这句话,因为它包含字母表里的每个字母。”
“是吗?”我说。
“克丽斯特尔·哈根在1980年9月开始使用代码……中学一年级……她当时和安迪·费希尔在上打字班。”
“你不是认为……”我说。
莱拉拿出一个笔记本,写下那句话,划掉第二次出现的字母。接着她在每个字母下面写上一个数字。
我找出克丽斯特尔的日记,把我看到的第一页有代码的日记递给莱拉,9月28日的日记。莱拉用字母代替那些数字。D-J-F-O……我耸了耸肩;又一个死胡同……U-N-D-M……我坐直了些,起码看出了一个完整的词……Y-G-L-A-S-S-E-S。
“DJ找到了我的眼镜(DJ found my glasses)!”她喊道,把她的笔记塞给我。“这句话说DJ找到了我的眼镜。我们破解了——杰里米破解了。杰里米,你破解了代码。”她跳了起来,抓住杰里米的手,把他从沙发边拉起来。“你破解了代码,杰里米!”她上蹿下跳,杰里米也上蹿下跳起来,笑着,不知道他为什么兴奋。
“谁是DJ?”我说。
莱拉不再跳了,我们同时把手伸进卷宗箱,抽出庭审记录。她抓着道格拉斯·洛克伍德的证词,我抓着丹尼的证词。在每个证人证词的开始,他们被要求给出他们的全名,出生日期,姓的拼写。我狂乱地翻阅着证词,直到找到丹尼的直接讯问。
“丹尼尔·威廉·洛克伍德(Daniel William Lockwood),”我读道,合上我的庭审记录,看着莱拉,“他的中间名是威廉。不是丹尼。”我说。
“道格拉斯·约瑟夫·洛克伍德(Douglas Joseph Lockwood)。”她说,她笑容满面,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我们看着彼此,试图理解我们刚刚得知的事情的重大性。克丽斯特尔·哈根继父的姓名的大写字母是DJ。DJ就是找到克丽斯特尔·哈根眼镜的人。找到克丽斯特尔眼镜的人强迫她发生性关系。强迫她发生性关系的人就是杀害她的人。这是简单推论就能得到的事实。我们找到了凶手。
[1]一曲歌手:one hit wonder,指一位歌手或者一个组合只有一首成功的单曲,然后便销声匿迹。
[2]技术老师:a shop teacher,指在木工、金属加工、汽车修理等方面,给学生提供兴趣教学的老师。
[3]码:1码约为0.9144米。
[4]阿拉莫:美国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的天主教礼拜堂,1836年墨西哥战争期间一小群得克萨斯人在此被墨西哥军队包围,进行了一场历史性的抵抗,从而声名远扬。
[5]吉夫斯:美国作家佩勒姆·G.伍德豪斯所著小说中的人物,现用来指理想的男仆。
[6]那只敏捷的棕色狐狸跃过那条懒狗:the quick brown fox jumps over the lazy dog.这是包含26个英文字母的最短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