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潘戴尔。来见总统的。”
“谁来见总统?”
“他的裁缝师。我。”
苍鹭宫矗立于旧城中心,在一片突出的海岬上,与白蒂雅角隔着海湾相望。从海湾另一头开车到这儿,得穿过土地开发商眼中的炼狱,到藏污纳垢与高贵典雅并存的17世纪西班牙殖民地。周遭尽是触目惊心的贫民窟,但是谨慎选择的路径让人看不见它们存在的痕迹。这天早上,在古老的门廊前,一支礼宾军乐团对着一列空荡荡的外交车辆与停妥的警用摩托车演奏斯特劳斯。乐团团员顶着白色头盔,穿白色制服,戴白手套,乐器闪亮得像白金。倾盆大雨从头顶上设计不良的雨篷倾泻流到他们的脖子。看守双扉大门的是逊毙了的炭黑色西装。另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接过潘戴尔的公文包,穿过电子探测器。他被叫到绞台上,站在上面。他心想,在巴拿马,不知间谍是会被吊死还是枪毙。戴手套的手把公文包还给他,绞台宣告他无害,这位伟大的秘密情报员获准进入城寨。
“这边请。”一位高大的黑天神说。
“我知道。”潘戴尔骄傲地说。
一座大理石喷泉在大理石地板中央喷着水。奶白色的苍鹭在水中漫步,轻啄任何引起它们兴趣的东西。墙边与地板等高的几个笼子里,有更多苍鹭对过往的人露出不豫之色。它们合该如此,潘戴尔想,想起汉娜每星期都要他讲上好几遍的那个故事。话说1977年,吉米·卡特到巴拿马签订新的运河条约,秘勤局人员在宫里喷洒消毒剂,结果保住了总统,却要了苍鹭的命。后来是一场极其机密的行动,趁黑夜掩护,把鸟尸运走,从奇特雷运来相似的活鸟取而代之。
“尊姓大名,请问?”
“潘戴尔。”
“请问有何贵干?”
他等着,记起孩提时的火车站:太多大人在他身边匆匆奔向太多方向,他的手提箱总是挡到去路。一位和善的女士对他说话。转头时,他想,那一定是玛塔,因为那美丽的声音。但灯光拂过她的脸,完好无缺。他看见她那套布朗尼套装上的名牌,她是总统的贞女,名唤海伦。“重吗?”她问。
“轻如鸿毛。”他礼貌地回答,婉拒她那双贞洁的手。
跟着她走上宏伟的楼梯,光灿灿的大理石换成深红色的桃花心木。更多戴耳机、穿丑不拉几西装的家伙从廊柱门道里瞪着他。贞女说,他挑了个忙碌的日子来。
“只要总统一回来,我们就忙个不停。”她说,抬起眼睛,望着天堂,她住的地方。
问他在香港消失的那几个小时,欧斯纳德说。他赶到巴黎见谁?拉帮结派,还是密商阴谋?
“直到这里为止,我们都在哥伦布的统治之下。”贞女用她光洁无瑕的手指着一排巴拿马早期总督,对他说,“从这里开始,归美国管。不消多久,我们就会自己治理了。”
“太好了,”潘戴尔热烈附和,“也该是时候了。”
他们走进一间镶有嵌板的大厅,像图书馆,却没有书。地板蜡的蜂蜜味扑鼻而来。贞女腰带上的呼叫器响了。他独自一人。
他旅途中的所有暇隙。找出他失踪的那些时间。
独自一人,直挺挺,抱着他的公文包。墙边黄色罩面的椅子似乎脆弱得不堪一坐。想像坐垮一张。砰一声,恳求赦免。日复一日,周复一周,若说有什么事是潘戴尔拿手的,必定是如何打发时间。他会站在这,毕其余生,如果必要的话。公文包抱在手里,等待他们叫他的名字。
在他背后,两扇宏伟的门打开,阳光倏地冲进屋里,伴随乒乒乓乓的忙碌脚步声与权威感十足的男声。潘戴尔小心翼翼,避免做出任何不敬的举动,悄悄退到一个肥脸的哥伦布时期总督画像下,紧挨着,直到自己变成一道甩不掉累赘公文包的墙。走近的是十来个强壮、操各种语言的人。鞋子不耐烦地在镶花地板上咔嗒作响,西班牙文、日文与英文兴奋交错。这群人以政客的速度前进:威仪堂堂却闹哄哄,像刚放出禁闭的学童一样叽叽喳喳。制服是深色西装,语气洋洋自得。势如破竹越来越近之际,潘戴尔注意到,他们编排成箭头队形。箭头顶端,高出地面一二英尺之处,升起一尊大于真人尺寸的太阳王47本尊,无所不在之神,闪亮尊者,时光之圣,穿着P&B的黑西装外套,条纹长裤,和一双鞋尖有着不同色装饰皮的“达克”黑色牛皮都会鞋。
半是因为神圣不可侵犯,半是因为美食精馔,总统的双颊焕发粉红光泽。头发都已银白,双唇纤小润泽,仿佛刚离开母亲的胸脯。清澄的矢车菊蓝眼睛还沉浸在会议成果的喜悦里,熠熠生辉。走近潘戴尔时,队伍突然参差不齐地刹住,随着命令下达,一阵忙乱推挤。至尊阁下踏步向前,旋过脚跟,面对他的客人们。一个名牌写着“马可”的副官站在他的主人身边。一个穿布朗尼服装的贞女加入他们的行列,她的名字不是海伦,而是璜妮塔。
宾客一个挨一个大胆向前,握不朽至尊的手,然后告辞。璀璨阁下对每个人都送上一句鼓励。就算他们把恩赐包装好带回家给妈咪,潘戴尔也不会讶异。此时,这位伟大的间谍内心饱受煎熬,担心他公文包里装的东西。如果完工手装错西装怎么办?他看见自己打开箱盖,拉出一件汉娜的牧羊女戏服,那是印第安女人为了她要参加卡莉塔·卢尔德的化装生日派对,而匆匆缝好的:大花圆裙,荷叶折边帽,蓝色马裤。他很想查看确认一下,但又不敢。道别还没结束。有两位客人,日本人,很矮小。总统并不矮。有人得站在斜坡上握手。
“那么说定啰,星期天打高尔夫球。”至尊阁下承诺,用的是他孩子很爱的那种灰沉平板声调。一位日本绅士立刻爆发出痉挛似的大笑。
其他的幸运儿也被挑选出来——“马塞尔,谢谢你的支持,我们巴黎见啰!春天,在巴黎!帕布罗先生,请记得代我向贵国总统致意,告诉他,我很重视你们国家银行的意见——”直到最后一群客人离开,门关上,那一抹阳光消逝,屋里再无别人,只有浩瀚的伟大阁下,一个叫马可的副官,和名叫璜妮塔的贞女。以及一堵拿着公文包的墙。
三人组一起转身,走过房间,太阳王走在中央。目的地是总统的私人办公室。通往那里的门距潘戴尔站立之处不到三英尺。他扬起微笑,公文包握在手里,向前一跨步。满是银发的头抬起来,转向他,但那对矢车菊蓝的眼睛只看见墙。三人组从他身边经过,私人办公室的门关起来。马可回来。
“你是裁缝吗?”
“是的,我是,马可先生,替总统阁下服务。”
“等着。”
潘戴尔等着,和那些站着伺候的人一样,年复一年。门再次开启。
“动作快一点。”马可命令道。
问他在巴黎、东京和香港消失的那几个小时。
一道雕花的黄金屏风矗立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每个精工雕琢的角落都有镀金镶饰,横杆上垂着黄金玫瑰。背着光,透明的阁下身穿黑外套、条纹长裤,皇威浩荡地站在窗前。总统的手掌柔软得像老妇人的手,只是比较大。接触到那丝般柔嫩的掌心,让潘戴尔回忆起他的露丝婶婶切鸡块煮周日汤,班尼叔叔弹直立式钢琴唱《圣洁的阿伊达》的情景。
“欢迎归国,先生,您这趟旅程真是辛苦。”潘戴尔喉咙哽塞不通地低声说。
但是,这位全球最伟大的领袖,不知道有没有收到这句几乎窒息的欢迎辞,因为马可交给他一具没有拨号盘的红色电话,他已经讲了起来。
“法兰科?别拿这种事烦我。告诉她,她需要一个律师。今晚欢迎会见,注意啰。”
马可拿走红色电话。潘戴尔打开公文包。不是牧羊女戏服,而是一件燕尾服的半成品,胸前谨慎地强化衬里,以担荷那二十个安睡在香水薄绢棺木中的勋章重量。地球之主站到内镶镜子的黄金屏风之后,贞女悄悄引退。这座屏风是宫里的古老工艺品。子民如此爱戴的白发银头消失又出现,总统的裤子已经脱了下来。
“阁下如此亲切。”潘戴尔咕哝着。
总统的一只手搭在黄金屏风侧边。潘戴尔把长针假缝的长裤放在总统的前臂上,手臂与长裤一起消失。更多电话响起。问他消失的那几个小时。
“西班牙大使,阁下,”马可在办公桌那头叫道,“想私下和您谈。”
“告诉他,明天晚上,在台湾人之后。”
潘戴尔与这位宇宙之王面对面站着:巴拿马政治棋局的大师,手握世界两大通道之一的钥匙、决定未来世界贸易与21世纪全球权力平衡的人。潘戴尔塞两根手指到总统的背心里。马可又通报另一通电话,一个叫曼纽的人。
“告诉他,星期三。”总统从屏风顶端呵斥道。
“上午或下午?”
“下午。”总统回答。
总统的腰线令人难以捉摸。如果裤裆是对的,那么裤长就错了。潘戴尔提起腰头,裤子悬在总统的丝质袜头上,让他霎时看起来像查理·卓别林。
“曼纽说下午可以,如果只打九洞的话。”马可慎重地警告他的主子。
突然之间,再无他事烦扰。潘戴尔形容给欧斯纳德听,说这是私人办公室喧嚷混乱之后,天赐的片刻休战时分。没人出声。马可没有,总统没有,他那许多线电话也没有。伟大的间谍蹲下来,别好总统的左裤管,但他的机智并未弃他而去。
“请容我敬问阁下,在远东高度成功的旅途中,是否有稍稍歇息的机会,先生?或许来些运动?散个步?买点东西?请恕我如此冒昧询问。”
仍然没有电话响,没有任何事情打扰这天赐的休战片刻,握有强权之钥者思考他的答案。“太紧了,”他宣布,“你做得太紧了,布瑞斯维特先生。干吗不让你们的总统呼吸啊,你们这些裁缝?”
“‘哈瑞,’他对我说,‘他们巴黎的那些公园,如果不是因为有土地开发商和共产分子,我明天就在巴拿马弄些一样的。’”
“等等。”欧斯纳德翻到笔记本的下一页,努力写。
他们位于城里喧闹地带,一家名叫帕拉西欧的宾馆四楼。越过马路,一个亮闪闪的可口可乐商标一亮一灭,一会儿让房里燃起红色焰火,一会儿又让一切归于黑暗。回廊里传来情侣抵达与离开的脚步声。透过隔间墙,有愤恨或愉悦的呻吟,以及欲望交缠的躯体愈来愈快的悸动。
“他没说,”潘戴尔谨慎地说,“没说太多。”
“别任意诠释可以吗?只要把他说的话告诉我。”欧斯纳德舔舔拇指,翻过一页。
潘戴尔眼中浮现约翰逊博士48在汉普斯德石南园的夏日小屋,他和露丝婶婶去那里赏杜鹃花的那一天。
“‘哈瑞,’他对我说,‘巴黎的那个公园,真希望我记得那个名字。那里有间木头屋顶的小屋子,只有我们、保镖和鸭子。’总统热爱大自然。‘就在那间小屋里,缔造了历史。有一天,如果一切照计划进行,将来木墙上会有一块铜匾,告诉全世界,就在这个地方,决定了羽翼渐丰的巴拿马未来的繁荣、富足与独立,还会加上日期。’”
“有说他和谁谈吗?日本仔,青蛙49,还是中国佬?不会只是坐在那里和花儿谈心吧,对不对?”
“他没说,安迪。但有线索。”
“告诉我呀——”又舔舔拇指,咋一声。
“‘哈瑞,你得要替我保密这件事,东方人的聪明才智真是让我料想不到,法国人也不落人后。’”
“哪一种东方人?”
“没说。”
“日本人?中国人?马来西亚人?”
“安迪,我怕你是想把原来没有的东西塞进我脑袋里吧。”
四下无声,只有交通的尖锐号叫,冷气机的哐当喘息,以及努力压倒哐当喘息的罐头音乐。
欧斯纳德的原子笔头快速滑过笔记的纸页。
“马可不喜欢你?”
“他从没喜欢过,安迪。”
“为什么不?”
“宫廷弄臣可不喜欢土耳其裁缝和他们的主子一对一密谈呢,他们不喜欢。‘马可,潘戴尔先生和我半辈子没谈过话,我们得好好补偿,所以请当个好孩子,到桃花心木门另一边,等我叫你——’他们不喜欢吧?”
“他是同性恋吗?”
“就我所知不是,安迪,可是我没问过他,这也不关我的事。”
“找他出来吃饭。给他一点时间,给他一点西装折扣,看起来他是我们该争取的那种人。有任何传统的反美情绪在日本人之间发酵吗?”
“完全没有,安迪。”
“日本人是世界的下一个超强?”
“不,安迪。”
“崛起工业国的天生领袖?……依旧不是?日—美仇恨?……巴拿马要在恶魔与深蓝大海之间选择?……总统觉得自己像三明治里的火腿……这类的事……不是?”
“没有这类不寻常的事,安迪,没提到日本人,没有。嗯,只供参考,安迪,现在该让我继续说了吧。”
欧斯纳德脸色一亮。
“‘哈瑞,’他对我说,‘我祈祷的是,我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挤在日本佬和老美之间,在同一个房间里,各据桌子一端。因为要在他们之间保持和平,浪费我许多年的生命,看看我这头可怜的灰发就知道了。’虽然我不确定那头头发全是他的,老实说。我想这有帮助。”
“他爱聊天,对吧?”
“安迪,他就是这样滔滔不绝。只要有屏风围着,就没什么可以挡住他。而且他只要一提到巴拿马受全世界宰制的事,一整个早上都谈不完。”
“他在东京消失的那几个小时呢?”
潘戴尔摇摇头,很沉重,“很抱歉,安迪,我们得保守秘密。”他说,把头转向窗户,冷静自制地拒绝。
欧斯纳德的笔陡然停住。对街可口可乐的商标照得他一亮一灭。
“你在搞什么鬼啊?”他追问。
“他是我的第三位总统,安迪。”潘戴尔对着窗户回答。
“所以呢?”
“所以我不干。我不能。”
“不能做什么?他妈的。”
“不能违背我的良心,不成。”
“你疯啦?这是金砂,老兄,我们谈的是获利很高很高的生意啊。告诉我,总统告诉你他在日本失踪的那几个小时,是想对该死的美国佬玩什么花样?”
潘戴尔得花更多自省工夫,才能让自己开口说话。但他办到了。他双肩下垂,松懈下来,目光回到房里。
“‘哈瑞,’他对我说,‘如果你的顾客问你,我在东京的行程为什么这么轻松,请你告诉他们,我太太和皇后一起去视察制丝工厂的时候,我第一次品尝到日本屁股的滋味’——这不是我会用的表达方式,安迪,你知道的,在店里不会,在家也不会——‘因为,这么一来,哈瑞,我的朋友,’他对我说,‘在巴拿马的特定圈子里,我的股价可就狂飙啦。其实哪,这只是障眼法,想想我当时行动的真正本质,和我顺道安排的极机密会谈,都是为了巴拿马的终极利益啊,我不管其他人怎么想。’”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他提到他个人面对某些威胁,为了不引起公众警觉,所以隐而不宣。”
“他的话,哈瑞,老小子,懂吗?听起来像某个下雨星期一的该死《卫报》。”潘戴尔沉着以对。
“没有话,安迪,不是这样的。话语是不需要的。”
“解释。”欧斯纳德一面写一面说。
“总统希望每套西装的左胸口内都有一个特殊口袋,这个设计是最高机密,我从马可那里拿到枪的长度。‘哈瑞,’他说,‘别以为我太夸张,而且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我为了我心爱的这个新生国家巴拿马所做的事,必须付出我的鲜血作为代价。我不能多透露了。’”底下的街道传来醉酒客傻乎乎的笑声,就像挖苦他们似的。
“我保证,这可是特大尺寸的获利。”欧斯纳德说,合起笔记本,“阿布瑞萨斯兄弟最近如何啊?”
相同的舞台,不同的布景。欧斯纳德找了一张摇摇欲坠的卧室椅,伸长粗壮的大腿,跨坐在上面,椅背耸立在他的胯间。
“安迪,他们很难界定。”潘戴尔提出警告。他背着手,踱着步。
“谁啊,老兄?”
“缄默反抗组织。”
“我敢说他们是。”
“他们把手上的牌紧紧贴在胸前。”
“干吗呀?民主不是吗?干吗保持沉默?干吗不站上肥皂箱号召学生呢?他们缄默是干吗啊?”
“这样说吧,诺列加给他们上了一门健康教育,他们不愿意再有人倒下。没有人能把迈基再丢到牢里去。”
“迈基是他们的领袖,对吧?”
“精神上或实际上,迈基都是他们的领袖,安迪。虽然他从来不承认,他那些缄默反抗者,他的那些学生,或是他那些与桥另一端有接触的人马也都不承认。”
“拉菲资助他们?”
“一直都是。”潘戴尔转身踏进房间。
欧斯纳德从膝上拉起笔记本,贴在椅背,又写起来。
“有成员名单吗?党纲?政策?他们之间的关系?”
“第一,他们的宗旨是肃清国家。”潘戴尔略停一下,让欧斯纳德记下。他听着玛塔说话,爱着她。他看着迈基在新西装里清醒振作,胸膛充满忠贞的骄傲。“第二,在我们的美国朋友终于拔营离去之后,他们要进一步提振巴拿马,成为独一无二的成熟民主国家,虽然老美会不会遵守诺言还很可疑。第三,他们要教育穷人和需要的人,医院,提高大学补助,让贫穷的农民,特别是种稻捕虾的,有更好的生活条件。而且呢,也不把国家资产卖给标金最高的阿猫阿狗,包括运河。”
“他们是左派,对吧?”欧斯纳德抓住长篇大作的间歇片刻插嘴,一面用樱桃小嘴舔着他那支原子笔的塑料笔套。
“他们不失高贵,也不失健康。谢谢你,安迪,的确,迈基是左倾分子。但中庸之道是他的口号,而且他对卡斯特罗的古巴和共产党也没兴趣,和玛塔一样。”
欧斯纳德手中的笔没停过,脸上露出专心的扭曲表情。潘戴尔看着他,越看越担心,纳闷着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慢下来。
“我听过一个迈基的笑话,挺好笑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迈基是‘酒后吐真言’的颠倒版,喝得越多,对他的反抗运动就提得越少。”
“可是他比较清醒的时候,会告诉你所有的事对不对,我们的迈基?凭他告诉你的那些东西,你大可以吊死他。”
“他是朋友,安迪,我不会吊死我的朋友。”
“一位好朋友,而且你也是他的好朋友,或许该是你有所行动的时机了。”
“比如?”
“把他签下来,让他成为最诚实的线人,把他加到薪资单上。”
“迈基?”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告诉他,你碰见这个有钱的西方慈善家,很欣赏他的宗旨,想私下助他一臂之力。别说这个慈善家是英国人,说是美国佬。”
“迈基,安迪?”潘戴尔无法置信地低语,“‘迈基,你想当间谍吗?’我去找迈基,对他这么说?”
“为了钱,有何不可呢?人胖薪水肥。”欧斯纳德说,宛如宣读间谍工作不容抗辩的法则。
“迈基才不买老美的账呢。”潘戴尔说,和欧斯纳德的残忍提议苦苦搏斗,“美国势力入侵让他恨到骨子里去了。国家恐怖主义,他说,指的可不是巴拿马喔。”
欧斯纳德把椅子当木马摇,用他的丰臀前推后晃。
“伦敦很看重你,哈瑞,这可不是常有的事。他们要你张开翅膀,布下天罗地网,无所不包。部长,学生,贸易联盟,国民会议,总统府,运河和更多运河。他们付你任务津贴,诱因,丰厚的红利加上高薪,让你偿还贷款。把阿布瑞萨斯和他的集团弄上手,我们就海阔天空了。”“我们,安迪?”
欧斯纳德的头颅像飞行稳定器般维持不动,只有屁股继续摇晃。他理当压低声音,但听起来却更大声。
“我站在你这边。向导,慈善家,亲密好友。你不能独自操控,没有人可以。这个工作太庞大了。”
“我很感激,安迪。我很看重这一点。”
“他们也会付钱给下线,不消说,和你拿的一样多。我们可以大发利市。你可以,只要物有所值。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没有,安迪。”
“那么?”
那么,迈基是我的朋友,他心想。迈基反抗的已经够多了,他不需要再反抗任何东西,无论是缄默或其他的。
“我得想想看,安迪。”
“没人付钱让我们想东想西,哈瑞。”
“没错,安迪,我就是这样的人。”
这天晚上,欧斯纳德的议程上已经没有别的主题要谈,但潘戴尔一时没能领会,因为他正回想起一个名叫“友善”的狱卒,最擅长用六英寸长的胳膊肘戳蛋蛋。你让我想起的就是这个人,他心想。友善。
“星期四是露伊莎带工作回家的日子,对吧?”
“是星期四没错,安迪。”
欧斯纳德并起大腿下了木马,掏掏口袋,抽出一只华丽夸张的镀金打火机。
“一个有钱的阿拉伯客户送的礼物。”他说,递给站在房间中央的潘戴尔,“伦敦的骄傲。试试看。”
潘戴尔压下开关,火亮起来。松手,火焰熄了,重复这个动作两次。欧斯纳德拿回打火机,轻抚下方,又还给他。
“现在,透过镜头看一下吧。”带着魔术师的骄傲命令道。
玛塔的小公寓,已经变成潘戴尔在欧斯纳德与贝莎尼亚之间的减压房。她躺在他旁边,脸转向另一侧。有时她会这么做。
“你那些学生近来如何啊?”他问她,对着她修长的背说。
“我的学生?”
“你和迈基在艰难时刻一起逃命的那些男生女生,你爱上的那些炸弹客啊。”
“我没爱上他们。我爱的是你。”
“他们怎么啦?现在在哪里?”
“他们发财啦,不当学生了,上大通银行去,加入联合俱乐部啰。”
“你见过他们吗?”
“有时候他们会在他们昂贵的车里对我挥挥手。”
“他们关心巴拿马吗?”
“除非他们做境外存款。”
“那现在谁做炸弹呢?”
“没人做。”
“有时我会感觉到,有个缄默反抗运动正蕴酿呢,从顶端慢慢往下流。某种中产阶级革命总有一天会爆发,出乎意料地接管这个国家,一场没有官员参与的官员叛变,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没有。”她说。
“没有什么?”
“没有,没有什么缄默反抗运动。只有利润,只有腐败,只有权力。只有有钱人和绝望的人,只有无动于衷的人。”又是她博学多闻的声音,一丝不苟的书呆子语调,自修有成的卖弄。“有穷得不能再穷、只能去死的人,还有政治,政治是他们所有人最大的骗术。这是为了欧斯纳德先生吗?”
“如果他想听,我会说给他听。”
她的手找到他的手,拉到她唇边。有那么一会儿,她吻着他的手,手指贴手指,什么都没说。
“他付你很多钱吗?”她问。
“他要的我无法给他,我知道得不够多。”
“没有人知道得够多。三十个人决定巴拿马的一切,其他两百五十万人只能靠猜。”
“你那些学生老朋友如果没加入大通银行,不开闪亮新车,他们会怎么做?”潘戴尔不退缩,“如果他们留在武装组织里,他们会做什么?怎么做才合理?比如说今天,他们仍然会坚持从前对巴拿马的诉求吗?”
她陷入沉思,慢慢了解他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对政府施压?要政府跪地求饶?”
“没错。”
“首先我们会制造混乱。你要混乱吗?”
“可能要,如果必要的话。”
“是有必要。混乱是民主觉醒的先声,一旦劳工发现他们没人领导,就会从他们的阶级中选出领导人。政府害怕发生革命,就会下台。你希望劳工选出他们自己的领导人?”
“我希望他们选迈基。”潘戴尔说,但她摇摇头。
“迈基不行。”
“好吧,不要迈基。”
“可以先找渔民。我们一直计划要做,但从没实现。”
“为什么你们要找渔民?”
“我们是反对核武器的学生。我们很愤怒,因为核原料运经巴拿马运河,我们相信那些货柜会对巴拿马造成危险,也是对我们国家主权的侮辱。”
“渔民又能做什么呢?”
“我们会去找他们的渔会和帮派老大;如果他们拒绝,我们就去找水岸的犯罪分子。为了钱,他们什么都肯做。当时有些学生很有钱。有钱也有良心的学生。”
“就像迈基。”潘戴尔提醒她,但她再次摇摇头。
“我们会告诉他们:‘把你们拿得到的拖曳网、渔船和小艇都拖出来,载满食物和水,开到美洲大桥,下锚停在桥下,向全世界宣告,你们就要留在这里。很多大型货柜船需要一英里的距离缓速。三天之后,就有两百艘船等着通过运河,两个星期之后就有一千艘,还有成千上万艘会在抵达运河之前掉头离去,改变航程或折回它们出发的地方。这样就会形成一场危机,全球股市震惊,美国佬抓狂,航运业必须采取行动,巴布亚崩盘,政府垮台,再也没有核原料会通过运河。’”
“老实说,玛塔,我考虑的倒不是核原料。”她扬起一边眉毛,破碎的脸靠近他。
“听着,巴拿马今天正努力向全世界证明,我们可以把运河管理得像美国佬一样好。运河不容干扰,不能罢工,不能中断,不能缺乏效率,不能敲竹杠。如果巴拿马政府不能维持运河的正常运作,又怎么能偷回岁收,提高关税,出售特许权呢?在国际银行集团开始起飞的时刻,不论我们要求什么,‘白尾族’都会给,而且我们也会什么都要。为了我们的学校,我们的马路,我们的医院,我们的农民和我们的穷人。如果他们想赶走我们的船,或射杀我们,或贿赂我们,我们就会向每天维持运河运作的九千个巴拿马劳工展开呼吁。我们会问他们:你们站在桥的哪一边?你们是巴拿马的子民,还是美国佬的奴隶?在巴拿马,罢工是神圣的权利,反对的人就是叛徒。政府里还有人主张巴拿马的劳工法不适用于运河,让他们瞧瞧吧。”她在他身边躺下,棕色的双眸离他如此之近,以致他眼里看不见其他东西。
“谢谢你。”他说,并亲吻她。“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