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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伊莎·潘戴尔爱丈夫之深,外人极难理解,除非你刚好生来就有一对顽固父母恣意娇宠,又有一位比你矮四寸的漂亮姐姐,远在你做错任何事情的两年前就做对一切事情,勾引你的每一个男朋友——不管有没有和他们上床,虽然她通常都不会放过,逼得你只能采取高贵的清教主义作为响应。只有这样的女人,才有可能了解她对丈夫的爱有多浓烈。
她爱他,因为他对她及孩子恒久的付出,因为他像她父亲一样奋发上进,因为他重振一家众人皆已灰心放弃的英国卓越老商家,因为他在周日穿着条纹围裙煮鸡汤和鸡蛋面,因为他的“插科打诨”(也就是四处逗趣),因为他替特别的团圆餐布置餐桌,用最好的银器与瓷器,布的餐巾,从不用纸的。因为他忍耐她像祖传电力系统脉冲相撞般突如其来的怒气。她对自己的怒火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火气平息,或与他做爱,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解决方法,因为她的色欲与姐姐不相上下,虽然她缺乏美貌,也无法抛开道德束缚去放纵享受。而她也深感愧疚,因为她无法附和他的笑话,或如他所渴望的开怀大笑。就算哈瑞使尽浑身解数逗她,她的笑声仍然像她母亲的笑声一样,祈祷也是。惟独怒气像她父亲。
她爱哈瑞这个受害者与坚韧不拔的幸存者,宁愿忍受穷苦困绝,也不愿堕入邪恶班尼叔叔的罪恶深渊,直到伟大的布瑞斯维特先生出现,拯救了他,就如同哈瑞自己后来也把她从父母亲手中与运河区拯救出来,让她挣脱阴魂不散的压抑,给她崭新、自由、高尚的生活。她爱他这个孤独决断的人,奋力和冲突的信念搏斗,直到布瑞斯维特的睿智忠告领他接近无宗派的道德律法,很类似她母亲衷心拥护的“协和基督教”。露伊莎在童年时期,从巴布亚联合教会牧师得到的,也是这一派的熏陶。
领受这许多恩慈,露伊莎感谢上帝与哈瑞·潘戴尔,诅咒她的姐姐艾米莉。露伊莎由衷相信她爱丈夫,无论他喜怒哀乐,也无关他的生活形色。然而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一面,她惊恐莫名。
但愿他只是打她,假如他不得不如此。但愿他痛斥、谴责她,把她拖到孩子们听不见的花园里说,“露伊莎,我们玩完了,我要离开你,我有别人了。”假如这是他的隐情。任何事,任何其他事,都比漠然假装他们一起过着完美无缺的生活、什么都没有改变来得好。生活的确没有改变,只除了他在晚上九点冲出门、去给一个身价非凡的顾客量身,三个小时之后回来说,他们岂不是该请狄嘉多来吃晚饭了?为什么不顺便邀欧克雷和拉菲·多明哥呢?只消一眼,世界上任何一个傻瓜都可以洞悉,这铁定是一场灾难。然而,不知何时在她和哈瑞之间形成的鸿沟,让她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所以露伊莎保持沉默,如期邀请艾尔纳斯托。一天傍晚,他正要回家的当儿,她塞给他一个信封。他好奇地收下,心想一定是张提醒某事的备忘,像艾尔纳斯托这样一位梦想家与谋略家,整日忙着和说客与阴谋家奋战周旋,有时根本忘了自己身在哪个半球,更别提现在是几点钟。但第二天早上他抵达办公室时,很有礼貌地回答,秉持一贯的西班牙绅士风度,好的,他和他内人很乐意,只要露伊莎别介意他们得提早离开,他妻子依莎贝尔放心不下他们的小儿子荷恩和他的眼睛感染,有时候他似乎完全没睡着。
之后,她寄了一张卡片给拉菲·多明哥。其实他们早知道他太太不会前来,因为她一向不出席,这是那种差劲的婚姻。第二天,不出所料,有一大束玫瑰送达,大概值个五十块钱,附着印有赛马的卡片,拉菲自己手写的笔迹,说他受宠若惊,亲爱的露伊莎,但是他的妻子另有行程,等等。露伊莎对那一大捧花所代表的意思心知肚明,因为八十岁以下的女人没一个能躲得过拉菲的攻势。有八卦说他根本不穿内裤,好提高他的动作速度。可耻的是,如果露伊莎诚实面对自己,通常在两三杯伏特加下肚之后,她会发现他迷人得令人心慌意乱。最后,她打给朵娜·欧克雷,这是她有意留待最后的工作。朵娜说,“哎哟,屁啦!我们爱死了!”不折不扣就是朵娜的水平。什么样的组合呀!
恐怖的日子来临了,哈瑞破天荒提早回家,全副武装,带着路德维希店里买来的一对值三百元的瓷烛台,从马泰店里买的法国香槟,以及其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弄来的整整半条烟熏鲑鱼。一个半小时之后,一群奇怪的外烩队伍出现了,由一个自信满满的阿根廷舞男领头,接管露伊莎的厨房,因为哈瑞说他们自己的用人靠不住。然后汉娜又没来由地弄得臭气熏天,让露伊莎一头雾水——你不能对狄嘉多先生好一点吗,亲爱的?毕竟他是妈妈的老板,也是巴拿马总统亲近的朋友,而且他还要替我们拯救运河,没错,还有安尼泰岛。不,马克,谢谢你,这不是你该拉小提琴演奏《懒懒羊》的场合,狄嘉多先生和夫人或许会欣赏,其他客人就难说了。
然后哈瑞走进来说,喔,露伊莎,别这样,让他拉嘛,但是露伊莎不为所动,又开始自言自语。那些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她根本无法控制,只能听着,咕哝着:哈瑞,我真搞不懂,为什么每次我教孩子的时候你一定要插手,唱反调,好表现你是一家之主。此时,汉娜又一阵尖叫,马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停地拉《懒懒羊》,直到露伊莎搥他的门,“马克,他们随时都会到。”这倒不假,因为门铃就在此刻响起,走进来的是拉菲·多明哥,和他的身体乳液、他曲意奉承的眼神和鬓角和鳄鱼皮鞋——即使是哈瑞的巧手缝纫,也无法让他看起来不像舞台上最糟的那种拉丁痞子;光是他头上涂的那层发油,就足以让她父亲把他赶出后门。紧接着拉菲之后,狄嘉多夫妇和欧克雷夫妇也相继抵达,足以证明这场聚会多么不自然,因为在巴拿马,没有人会准时出现,除非是硬邦邦的场合,而突然这一切都发生了,艾尔纳斯托坐在她右边,像个亲切睿智的政要:只要水就好,谢谢你,亲爱的露伊莎,恐怕我不太能喝酒。而这个露伊莎,此时恨不得躲在自己卧房里灌上两大杯的露伊莎说,老实讲我也一样,总觉得酒会破坏美好的夜晚。但是餐桌另一端,坐在哈瑞右边的狄嘉多太太听见了,露出奇怪、无法置信的微笑,好像她听得很清楚似的。
此时,坐在露伊莎左边的拉菲·多明哥把他的时间一分为二,一面逮住任何露伊莎让他有机可乘的机会,用他穿着袜子的脚缠住露伊莎的脚——他还为此悄悄踢掉一只鳄鱼皮鞋,一面瞄着朵娜·欧克雷洋装的前襟。那是一套剪裁得像艾米莉爱穿的衣服,胸部高耸如网球,乳沟直指南方,他父亲酒醉后称之为工业区的方向。
“你知道她对我有什么意义吗,你老婆,哈瑞?”拉菲用满嘴恶劣的西班牙英文,问桌子另一端的哈瑞。为了欧克雷夫妇,今晚的官方语言是英文。
“别听他的。”露伊莎命令道。
“她是我的良心!”张嘴大笑,露出满口牙齿和食物。“在露伊莎出现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还有良心。”
大家觉得这句话非常有趣,所以一起举杯恭祝他的良心。而拉菲自己则忙着伸长脖子,再享用一份朵娜的低胸装,脚趾在露伊莎的小腿上上下磨磳,让她既愤怒又欲火高涨。艾米莉我恨你,拉菲你这个烂痞子放开我,别再看朵娜。老天哪,哈瑞,你今晚会干我吗?
哈瑞为什么邀请欧克雷夫妇,是露伊莎百思不得其解的另一个谜团。后来她想起,凯文投资某些和运河有关的生意,必定在商界举足轻重,否则就是她父亲所说的骗子。而他老婆朵娜认真看简·方达录像带健身,穿贴身短裤,对超级市场里每一个帮她推手推车的俊美小伙摇屁股,而且她有求于他们的,可不只是手推车而已。
大伙儿一坐定,哈瑞就打定主意要谈运河。先是单挑狄嘉多,但狄嘉多以贵族般的威仪四两拨千金。接着哈瑞又逼其他人加入讨论,不管他们是不是有话可谈。他对狄嘉多提出的问题非常尖锐,让露伊莎很难堪。若不是拉菲游移的腿和她自认有点过度庄重,她真想对他说:哈瑞,狄嘉多先生他妈的是我老板,不是你的。所以你干吗这样拍他马屁呢,你这个讨厌鬼?但那是荡妇艾米莉说的话,绝对不是贞洁的露伊莎,因为露伊莎不会泼妇骂街,或者该说不会当着孩子的面,也绝对不会在清醒的时候开骂。
没有,狄嘉多很有礼貌地回答哈瑞的轰炸,总统出访途中并没有答应任何事,但提到过一些有意思的想法。哈瑞,合作是最主要的精神,善意最重要。
做得好,艾尔纳斯托,露伊莎想,应该告诉他何时该住嘴。
“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知道那些日本人追着运河不放,不是吗,艾尔尼?”哈瑞说,提出了一个他根本就没有事实可资佐证的空泛论调。“惟一的问题是,他们要用什么方法攻击我们。我不知道你的看法如何,拉菲?”
拉菲穿着丝质袜子的脚趾已经探进露伊莎的膝关节里,而朵娜的低胸装像谷仓门敞得大开。“哈瑞,我告诉你我对日本人的看法。你想知道我对日本人的看法?”拉菲用他嘈杂得有如拍卖官的声音说,唤起听众的注意。
“我是很想知道。”哈瑞假作殷勤。
但拉菲需要每个人的注意。
“艾尔纳斯托,你想知道我对日本人的想法吗?”
狄嘉多通情达理地表示有兴趣一听拉菲对日本人的看法。
“朵娜,你想听我对日本人的看法吗?”
“直说吧,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拉菲。”欧克雷不耐烦地说。
但是拉菲一个也不放过。
“露伊莎?”他问,脚趾在她的膝盖后晃动。
“我猜我们都等着听你怎么说,拉菲。”露伊莎说,扮演的是魅力四射的女主人与她的荡妇姐姐。
所以拉菲终于开始发表他对日本人的看法:
“我认为,上个礼拜的大赛之前,那些日本混蛋给我那匹赛马朵切维塔打了双倍分量的安定50!”他叫道,对自己的笑话放声大笑,好几颗金牙闪闪发光。迫不得已的听众和他一起笑,露伊莎最大声,朵娜紧追在后。
然而哈瑞并不就此松手。正好相反,他提出一个他深知会令他妻子比其他人更心烦意乱的话题:前运河区本身的处置问题。
“我的意思是,我们得面对这个问题,艾尔尼,那是你们这些小伙子正打算瓜分的一小片好地产。五百平方英里的美洲花园,又除草又灌溉得像中央公园似的,游泳池的数量比巴拿马其他地方加起来还多——这让你很纳闷,不是吗?不知道‘知识之城’的想法是不是还在推动,艾尔尼?丛林中央的一所大学。坦白说,我有些客户似乎认为那是死路一条,很难想像会有博学的教授把那当成事业的巅峰。我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对不对。”
已经快弹尽粮绝了,可是没有人伸出援手,他只好继续推进:
“我猜,那得看到时有多少美军基地空出来,对不对?大家都说,那得靠水晶球帮忙才行。我敢说,我们得打极机密电报给五角大楼,才能知道那个小小谜语的答案。”
“鬼话连篇!”凯文大声说,“好几年前,聪明的小伙子就已经把那片土地给瓜分了,对吧,艾尔尼?”
令人毛骨悚然的空寂趁虚而入,狄嘉多亲切的脸孔变得苍白,冷硬,没有人能想出任何话题。除了拉菲,他完全无视周遭的气氛,愉悦地追问朵娜所用的化妆品,以便给他老婆也买一些。他也努力想把脚伸进露伊莎出于自卫而交叠的两腿之间。突然,泼妇艾米莉说出了纯洁露伊莎隐忍不说的话,语句滔滔不绝从她嘴里涌出。起初是一连串牵强的记录声明,接着是无法停止、酒精诱发的冲动。
“凯文,我不知道你在暗示什么。狄嘉多博士是为了保存运河而奋斗的勇士,如果你不知道,那是因为艾尔纳斯托太有礼貌也太谦虚,才没有告诉你。你,正好相反。你在巴拿马惟一的念头就是从运河捞钱,偏偏这又不是运河运作的宗旨。惟一能从运河捞钱的方法,就是毁了运河。”她开始嘴里跑火车一一细数凯文处心积虑构思的犯罪勾当。“砍伐树林,凯文,切断淡水,不再依照我们老祖宗最基本的要求维修结构和机器。”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并带着鼻音。她自己听得见,但无法制止。“所以,凯文,如果你觉得非卖掉北美最伟大的成就来捞钱不可,那么我建议你滚回旧金山,把金门大桥卖给日本佬。还有拉菲,如果你的手不放开我的大腿,我就拿叉子刺你的手指。”
此时所有人似乎都决定,回到他们本该讨论的话题上——谈患病的孩子,谈保姆,谈狗,谈任何与他们此刻保有安全距离的东西。
但是哈瑞安抚了宾客,陪他们到车边,站在门阶上和他们挥手之后,他又做了什么呢?对董事会发表一篇声明。
“这是扩展事业哪,露”——他拥抱她,拍她的背——“全都是,让顾客舒服一下”——用他的苏格兰亚麻手帕拭去她的泪——“不扩张就等死,现在就是这样。看看亲爱的老阿瑟·布瑞斯维特的遭遇。先是他的事业毁了,然后他也走了。你不希望我也有一样的下场吧,是不是?所以我们必须扩张。我们设会客厅。我们交际应酬。我们改变作风。因为不得不,呃,露?对吧?”
然而,他企图以保护人自居的态度,却让露伊莎的反应更加强烈。她推开他。
“哈瑞,等死还有其他方式,我希望你多想想你的家人。我知道太多的案例,你也知道,四十岁男人得心脏病和其他压力诱发的疾病。如果你的生意没扩张,我会很意外,因为我记得最近听过不少营收和产量增加的事。但是如果你真的担心未来,而不是把这个当成借口,那么我们还有稻米农庄可以退守啊。我们真的宁可过朴素的生活,实践基督的节俭克制,也不愿意和你那些不道德的有钱朋友比来比去,让你为我们鞠躬尽瘁。”
此时潘戴尔将她拉过去,紧紧拥在怀里,答应明天真的会早点回家——或许带孩子去游乐园,看电影。露伊莎哭着说,噢,好,就这样,哈瑞!我们去吧!可是他们没去。因为明天到来时,他想起巴西贸易代表团的酒会——有很多重量级人物,露——我们何不改明天去呢?等那个明天来临时,我是个骗子,露,这个晚餐会我不去不行,他们为墨西哥来的重量级拳击手办了场酒宴。我是不是在你书桌上看见一份新的《溢洪道》?
《溢洪道》是运河的时事通讯。
星期一早上,纳欧蜜打来通常每周一次的电话。听纳欧蜜的声音,露伊莎就知道她有重大消息。露伊莎很好奇,这次会是什么事?也许猜猜上个星期皮皮·卡利伯带谁到休斯敦出差。或者,你听说贾姬·罗培兹和骑术教练的事吗?或者,朵洛蕾斯·罗迪盖兹告诉丈夫,说她去陪刚动过冠状动脉搭桥手术的妈妈,可是你知道她和谁一起去吗?不过这次,纳欧蜜带来的不是这些消息,她只想谈可爱的潘戴尔一家。马克这回考试成绩如何啊,哈瑞真的给汉娜买了她的第一匹小马?真的?露伊莎,哈瑞真是世界上最慷慨的男人,我们的可恶老公真该学学他!就在她俩描绘一幅潘戴尔家甜蜜和乐的情景之际,露伊莎领悟到,纳欧蜜是在怜悯她。“我真是太替你们高兴了,露伊莎。我真的很高兴,你们这么健康,孩子这么上进,你们又彼此相爱,上帝对你这么仁慈,潘戴尔对他所拥有的这么珍惜。我很高兴知道拉缇·荷特萨斯刚刚跟我说的哈瑞的事,不可能是真的。”
露伊莎一动不动地贴着话筒,惊恐得说不出话,也无法挂掉。拉缇·荷特萨斯,女继承人,荡妇,阿方索的老婆。阿方索·荷特萨斯,拉缇的老公,妓院的老板,P&B的客户,恶棍一个。
“当然。”露伊莎说,不知道她赞同的是什么,只知道不论是什么,都是为了说“继续吧”。“你我都知道,露伊莎,哈瑞不是会去城里那些论钟点计费的寒酸旅馆的人。‘拉缇,亲爱的,’我说,‘我想你该给自己换一副眼镜啰。露伊莎是我的朋友,哈瑞和我也有很多年的柏拉图友谊,露伊莎一直都知情,也能理解。她们的婚姻坚若磐石。’我对她说:‘就算帕莱索宾馆是你老公的,就算你坐在大厅等他的时候看见哈瑞和一堆妓女走进来,也没什么差别。很多巴拿马女人看起来都像妓女,很多妓女在帕莱索作生意。哈瑞有很多各行各业的客户。’我要你知道,我对你很忠心,露伊莎,我支持你,我遏止谣言。‘不老实?’我对她说,‘哈瑞从来不会。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不老实。你看过哈瑞不老实的样子吗?你当然没有。’”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露伊莎的身体才重新有感觉。她很努力克制自己。晚宴上那次情绪爆发让她惊魂未定。
“臭婆娘!”她在涕泪交横中大叫。
只是此时她已经挂掉电话,在哈瑞新置的款待柜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伏特加。
一定是那间新会客厅惹的祸,她这么相信。多年来,P&B顶楼一直是哈瑞最不切实际的梦想主题。
我要把试衣间摆在阳台下,露。他以前常这么说。我要运动休闲区放在展示间隔壁。或者:也许我该把试衣间留在原地,加上一个户外楼梯。或者:我想到了,露!听着,我要把后面加盖出去,弄个健康俱乐部和桑拿房,开家小餐厅,P&B客户专属,汤品与当日海鲜,如何?哈瑞甚至弄好了模型,还大略估算了花费,然后整个计划就束之高阁,因此顶楼迄今仍是空中楼阁,只停留在计划的阶段。而且无论如何——试衣间要摆哪儿?答案是,哪里都不去。试衣间留在原地不动,但是运动休闲区,哈瑞的骄傲,要压扁塞进玛塔的玻璃盒里。
“那么玛塔要往哪里去?”露伊莎问,她可耻的那面暗自希望玛塔真的“去”了别的地方,因为关于玛塔的伤,露伊莎有些事一直没弄懂,例如哈瑞觉得对她的伤负有责任。不过哈瑞对任何事都觉得有责任,这也是她爱他的原因之一。他略过不提的事。他知道的事。激进学生和住在科利罗区的贫民。还有玛塔对他的影响力,实在有些太像露伊莎自己的影响力了。她想,我嫉妒每一个人,并给自己调了杯纯马提尼基调的鸡尾酒,不再碰伏特加。我嫉妒哈瑞,我嫉妒我的姐姐和我的孩子,我根本就是嫉妒我自己。
还有书。关于中国的。关于日本的。关于亚洲四小龙的。他是这么说。她数了一数,总共九册,全是在夜里毫无预警地送达到他书房的桌上,然后就一直留在那里,像一支沉默不祥的占领军。日本沉潜多年。它的经济。日元不断升值。从帝国到君主立宪民主。南韩。它的人口统计、经济与宪法。马来西亚。它过去与未来在全球事务中的角色。伟大学者的论文汇编。它的传统、语言、生活形态、命运、与中国因工业而缔结的权宜婚姻。中国。共产主义何去何从?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政治、人权、人口爆炸,该做什么?是我该充实自己的时候了,露,我觉得进退不得。老布瑞斯维特说得没错,一向如此,我应该上大学。在吉隆坡?在东京?在首尔?露,这些是崛起的地方,它们是下个世纪的超强,你等着看。十年之后,他们会是我惟一的客户。
“哈瑞,我希望你能分析利润给我听”——鼓起她最后的勇气——“谁付冰啤酒和威士忌和红酒和三明治和玛塔的加班费?你的客户向你买西装,难道是因为他们想和你聊天喝酒到半夜十一点?哈瑞,我再也不了解你了。”
她想把帕莱索旅馆的事拿出来质问他,但勇气已尽,她需要再来一杯浴室顶架上的伏特加。她无法看清楚哈瑞,她想他也一样。眼前隔了一层迷雾,从哈瑞的位置看来,只看见因悲叹和伏特加而变老的自己。哈瑞已经走出去,她站在客厅,望着孩子们从车窗向她挥别,因为今天轮到哈瑞载他们去度周末。
“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露。”他允诺,轻拍她的背,像安慰伤员。
那么,是发生什么过失而必须处理好呢?他口口声声要矫正的,又是什么鬼东西呢?
谁驱策他?是什么?如果她不能满足他,又是谁弥补不足?哈瑞到底是什么人,前一分钟可以假装她不存在,下一分钟就带礼物给她,竭尽所能取悦孩子们?为什么在城里四处奔波,似乎他以此为生?为什么接受那些他以往避之如蛇蝎、只单纯视为客户的人的邀请——如拉菲之流的肮脏大亨、政客、和毒品挂钩的企业家?还对运河高谈阔论?为什么深夜和满满一电梯的流莺一起偷偷溜出帕莱索旅馆?然而,最黑暗的情节,在昨晚发生。
昨天是星期四。每逢周四,她会带工作回家做,好在星期五清干净办公桌,将星期六空出陪陪家人。她把父亲的公文包放在她书房的桌子上,想着可能可以在送孩子上床和烧晚饭之间,抽出一个小时的空当;但又突然想到牛排有疯牛病,所以开车下山买鸡肉。回到家时,很高兴发现哈瑞提早回来了:他的越野车像往常一样停得歪歪的,没地方停她的标致,所以她得停在山坡下——她倒是很乐意,辛苦提着采买的东西爬上人行道,走回来。
她穿着运动鞋。屋子的门没锁,哈瑞真是健忘,我要吓他,嘲笑他的停车技术。她在玄关停下脚步,从书房敞开的门,看见他背对她站着,她父亲的公文包打开躺在她的书桌上。他拿出所有公文飞快翻着,就像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不需要一一查看。好几份档案。机密的。针对某些人的个人报告。狄嘉多一位新加入的幕僚提出的文件草案,将提供给等待穿越运河的船舶之用。狄嘉多有点担心,因为负责起草的人最近刚成立自己的杂货零售公司,可能会把承揽契约往对其有利的方向推动。或许露伊莎可以看一下,告诉他她的看法?
“哈瑞。”她说。
或许她是放声吼叫。可是你对着哈瑞大吼,他也不会跳起来,只是放下手边正在做的事,等待进一步指示。他这时就是如此:冻结不动,然后非常缓慢,好像不想惊动任何人似的,把她的文件放回她的书桌上。接着从书桌前退后一步,以他惯有的收敛低调,看着眼前六英尺处的地面,露出像服过镇定剂之后的微笑。
“是账单啊,亲爱的。”他用丧家犬的声音解释。
“什么账单?”
“你记得的,爱因斯坦中心,马克的音乐课。他们说已经寄出、我们却还没缴的那张账单。”
“哈瑞,我上个星期就缴了。”
“看吧,我就是这么说的,你知道。露伊莎上个星期就付过了,她从来不忘记的。他们根本不听。”
“哈瑞,我们有银行报表,我们有支票存根,我们有收据,我们有银行可以打电话问,我们有现金摆在家里。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在我的书房翻我的公文包,找一张我们老早就付清的账单?”
“是的,没错,我们付清了,我不用麻烦了,对吗?谢谢你提供信息。”
他装出受伤的样子,或自以为装出的任何样子,走过她身边,回到自己的书房。穿过中庭时,她看见他塞了个东西在长裤口袋里,想到那是他近来不离身的那只讨人厌打火机——顾客送的礼物,他说,在她面前晃,轻轻弹开关上,秀给她看,骄傲得像拥有新玩具的孩子。
她惊慌失措。视线模糊,耳鸣刺响,膝盖发软。烧焦的气味,孩子般的汗水淌下她的身体。整个场景。她看见科利罗区在烈焰中,哈瑞从阳台回到房里时的脸,还有他眼里仍旧炽热燃烧的红色油光。她看见他走近她蜷缩藏身的扫帚柜,抱住她,也抱住马克,因为她不放开马克。然后他对她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几句她听不懂也一直无法理解的话,直到此刻。但她宁可当那是目睹滔天浩劫之后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
“如果我搞个这么大的阵仗,他们会关我一辈子。”他说。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像站着祈祷的人。和他刚才的姿势一样,但更糟。
“你看,我的脚不能动了,”他解释,“钉住了,像被钳子夹住了。我应该跑下山去的,但是我办不到。”
接着开始担心玛塔会有什么事。
哈瑞想烧掉这间该死的房子!她对自己尖叫,浑身颤抖,啜一口伏特加,听到中庭另一边传来他的古典音乐声。他带着打火机,想放火烧掉他的家!他上了床,她强暴他,他似乎很感激。第二天早上,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在早晨,向来不会发生什么。哈瑞没有,露伊莎也没有。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越野车坏了,所以哈瑞得用标致送孩子们上学。露伊莎搭出租车去上班。擦地板的女佣在食品储藏室发现一条蛇,吓得歇斯底里。汉娜掉了一颗牙。下雨了。哈瑞不会被关一辈子,也不会用他的新打火机烧掉房子。但他在外头待到很晚,游说另一个晚来的顾客。
“欧斯纳德?”露伊莎又说一遍,不相信她的耳朵,“安德鲁·欧斯纳德?天晓得这个欧斯纳德先生是谁啊,又为什么要邀他到岛上参加我们的周日野餐?”
“他是英国人,露,我告诉你了,几个月前才派到大使馆来。他是订十套西装的那一位,记得吗?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在找到公寓之前,已经在旅馆住了好几个星期。”
“哪一家旅馆?”她问,想拜托上帝,最好是帕莱索旅馆。
“巴拿马饭店。他想认识真正的一家人,你能理解的,对不对?”——听命行事的猎犬,只知忠心耿耿,从不理解。
而她想不出任何话可说时:
“他很有趣,露,你会知道,很活泼,会和孩子们冲得像房子着火一样快,我敢跟你打赌。”面临不快的局面,他勉强挤出一阵假笑。“希望我英国的根在他们难缠的小脑袋里发芽。爱国心,他们说我们每个人都该有。你也一样。”
“哈瑞,我不懂你或我对国家的爱,和邀请欧斯纳德先生在汉娜生日时加入我们亲密的家庭野餐,有什么相干,特别是你和自己孩子相处的时间这么少。”
此时,他垂下头,哀求她,像个站在门口的老乞丐。
“布瑞斯维特先生替安迪的父亲做西装;露,我常跟着去,帮忙拉布尺。”
汉娜想去稻米农庄过生日,露伊莎也是,虽然理由不同。因为她无法了解,为何稻米农庄从哈瑞的话题里消失了。在她最难熬的时候,曾经相信哈瑞一定在那里金屋藏娇——阿谀奉承的安吉会替任何人拉皮条。露伊莎一建议到农庄,哈瑞马上摆出高傲态度,说那里有大计划正在进行,最好等律师把一切都搞定再说。
所以他们只好开着越野车到安尼泰岛。安尼泰是一栋没墙的房子,像个木造音乐台,蹲踞在长仅六十码、水雾弥漫的岛上。这岛所在地是运河水道水位最高的一段,这段闷热的泛滥谷地位于距离大西洋二十英里的内陆,称作加通湖,水量丰沛,由两两成行、消失在湿润水雾里的彩色救生圈,标出弯弯曲曲的界线。岛在湖的西北边缘,僻处丛林密生的锯齿状海湾、峡口、红树林湿地和其他岛屿之间。湖里最大的岛是巴洛·科罗拉多,最不起眼的就是安尼泰。“安尼泰”是潘戴尔的孩子以帕丁顿熊果酱起的名字,由露伊莎的父亲向他的雇主租来,每年只付少得忘了多少的租金,现在则无偿遗赠给她。
运河流过他们左边,缭绕的水雾像永不消逝的露水。鹈鹕潜进迷雾,车里的空气闻起来有船的油味。世界万物未曾改变,也永远不变,阿门。行经这里的船只,是露伊莎像汉娜这个年纪时行经此地的船。相同的黑色身影伸出赤裸的手臂,撑在汗水淋漓的栏杆上。相同的湿旗子从旗杆上垂下来,天晓得这代表什么意思——她父亲常这么开玩笑——除非是为了波多贝罗51的瞎眼老海盗。有欧斯纳德先生在场,潘戴尔显得非常不安,一路阴沉沉地默默开车,露伊莎窝在他旁边。欧斯纳德先生坚持要这么做,他发誓他比较喜欢坐后座。
欧斯纳德先生,她昏昏欲睡地对自己说。硕大的欧斯纳德先生。至少比我年轻十岁,然而我永远不可能叫你安迪。她已经忘了,就算她曾经知道,英国绅士虚情假意的时候,温文有礼得多么让人解除心防。她母亲常警告她,幽默加上礼貌,会构成危险的魅力。所以就当个好听众吧,露伊莎想。她把头往后靠,微笑听着汉娜像地主似的为他介绍景观。马克也随她去,因为这是她的生日——更何况,他也像汉娜一样,被他们这位客人冲昏头了,但他的因应之道是格外沉默。
一座老灯塔出现在眼前。
“到底是谁这么蠢啊,把灯塔一面漆成黑色,一面漆成白色?”无休止地聆听汉娜描述鳄鱼的恐怖嗜好后,欧斯纳德先生问。
“汉娜,别对欧斯纳德先生没大没小。”露伊莎警告说,因为汉娜大吼大叫,说他是个傻瓜。“告诉她老布瑞斯维特的事,安迪。”哈瑞颇不情愿地建议,“告诉她你小时候对他的印象,她会喜欢的。”
他在对我炫耀,她想。干吗这样?
但她已溜回自己的童年迷雾中,每回开车到安尼泰,她都会如此,一种灵魂出窍的体验:回到运河区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恐怖生活,回到满怀梦想的老祖宗所遗留给我们的火葬场甜香之中,没有什么事留给我们做,除了在公司帮我们种的终年盛开的花丛里,在公司帮我们割的终年常绿草地上漫游,在公司的游泳池里游泳,怨恨我们漂亮的姐妹,读公司的报纸,以及早期美国社会主义者、移民殖民传道兼而有之者在运河区外不信神的蛮荒世界建立完美社会的梦幻。与此同时,却从未真正超脱外国驻军所持的怜悯论调与嫉妒心,从未质疑公司对种族、性别与社会的傲慢态度,从不敢走出划定给我们的界线之外,只能服服帖帖、义无反顾地前进,一层接一层,顺着我们生命中早已注定风平浪静的狭窄河道上下移动,熟知每一处水闸、每一个湖泊和每一道沟渠,熟知每一条隧道、每一个自动装置和每一道水坝,以及两岸形状各异的山丘。这是亡者永恒不变的成就,而我们在这世上惟一担负的义务就是赞美上帝与公司,在高墙之间直线前进,深植我们的信念与恩慈,向我们放荡的姐姐挑衅,把我们自己手淫到死,擦亮世界第八大奇景的铜牌。
谁拿到那些房子,露伊莎?谁拿到土地、游泳池、网球场、手工修剪的树篱和公司提供的塑料圣诞麋鹿?露伊莎,露伊莎,告诉我们如何提高收益,削减开支,挤出外国圣牛的奶!我们现在就要,露伊莎!现在,我们当权了,现在,外国投标客对我们打躬作揖,现在就做,要赶在天真善感的生态学家开始向我们倡导他们珍贵的雨林之前。
分红、计诱和秘密交易的低语,在长廊回荡。运河会现代化,拓宽以利更大的船舶通行……他们正计划新的水闸……跨国承包商提供庞大金额作为咨询、影响力、佣金、契约……同时:露伊莎不许处理的新档案,以及那些她只要一走进房间就停止讨论的新老板们——只有狄嘉多的房间例外:她可怜、高尚、光荣的艾尔纳斯托和他的扫帚,在他们贪得无厌的浪潮里,徒劳无功地挥动。
“我真是他妈的太年轻了!”她吼道,“我太年轻也太活力充沛,不该看到我的童年在眼前堆积如垃圾!”
她一震,坐直身子。她的头一定是靠在潘戴尔不合作的肩膀上。
“我说了什么?”她苦恼地追问。
她什么都没说。说话的是坐在后座的外交官欧斯纳德先生。他以无尽的礼貌态度,问露伊莎是否乐意见到巴拿马接管运河。
在甘博亚港,马克做给欧斯纳德先生看,如何扯下机动船上的防水布,靠自己发动引擎。哈瑞把舵良久,让船航过苏醒起来的运河。然而是马克让船靠岸,拴住,卸下行李,并在快活的欧斯纳德先生大力协助下,生火烤肉。
这个滑头的年轻人是谁,这么年轻,这么俊又这么丑,这么好色,这么逗趣,这么有礼貌?这个好色的男人是我老公的什么人?而我老公又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这个好色的男人好像为我们带来新生活——尽管把我们蒙在鼓里的哈瑞似乎希望他未曾如此?他怎会对我们如此了解,和我们相处得如此自在,亲如家人,谈起店里、玛塔、阿布瑞萨斯、狄嘉多和我们生活中的所有人都如数家珍,只因为他父亲是布瑞斯维特先生的朋友?
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他,比哈瑞还喜欢?他是哈瑞的朋友,不是我的。为什么我的孩子绕着欧斯纳德先生转时,哈瑞要皱起眉头,背过身去,拒绝跟着许多笑话发笑?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哈瑞嫉妒,这让她很高兴。第二个念头既是梦魇,又是恐怖与可耻的狂喜:噢,老天哪,噢,老爸老妈,哈瑞要我爱上欧斯纳德先生,这么一来我们就扯平了。
潘戴尔和汉娜烤着多出来的肋排。马克准备钓鱼竿。露伊莎拿出啤酒和苹果汁,看着她的童年在一个个救生圈之间咕噜咕噜远去。欧斯纳德先生问她巴拿马学生的事——她认识其中一个吗?他们好斗吗?——以及住在桥另一端的人。
“嗯,我们是有座稻米农庄,”露伊莎迷人地回答,“可是我不觉得我们认识那边的任何人。”哈瑞和马克背靠背坐在船上。而鱼儿,套句欧斯纳德先生的话,以自愿安乐死的精神放弃自己。汉娜俯卧在安尼泰房舍的阴影里,夸张地翻阅欧斯纳德先生带来贺她生日的那本有关小马的书。露伊莎在他温文鼓励与偷偷灌下伏特加的影响下,慨然和他分享她至今的生活历程,用她那个放荡姐姐艾米莉卖弄风情的言语,发挥她的郝思嘉魅力,然后跌躺在地。
“我的问题是——我一定得说——我叫你安迪真的没关系吗?我是露——虽然我这么爱他,用这么多不同的方式爱他,我的问题是——感谢上帝,我只有一个问题,因为我在巴拿马认识的大部分女人,一个礼拜的每一天都有不同问题——我的问题就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