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露伊莎打点丈夫晋谒将军的朝圣之旅,就像打点孩子们上圣经学校,甚至更热心。她脸颊上泛起迷人色彩,言语洋溢莫大的朝气。情绪所以高涨,很大一部分来自酒瓶。
“哈瑞,我们得把车洗干净。你要去帮一位在世的当代英雄做西装哦,以将军的阶级和年龄,他获得的勋章比美军的任何将军都多。马克,去提几桶热水。汉娜,可以请你负责海绵和清洁剂吗,该死,快点。”
潘戴尔其实可以把车开到本地修车厂的自动洗车间,但是今天露伊莎为了将军,不只要心诚虔敬,还要一干二净。从来没这么以身为美国人为荣,她一再说。她实在太兴奋,跳来跳去,几乎跌倒。洗净车子之后,她检查潘戴尔的领带,就像露丝婶婶检查班尼叔叔的领带。先是贴近,再拉远距离,画画似的。她一直不满意,直到他换上一条比较沉稳的领带。她的呼吸充满牙膏的味道。潘戴尔很不解,为什么最近她刷牙刷得这么勤。
“你看起来就像我认识的报社特派员。扮成特派员的样子去拜访指挥南方司令部的美国将军,这很不妥当。”所以她用最佳的艾尔尼·狄嘉多秘书声音,打电话给发型设计师,约了十点钟。“不要蓬起来,也不要留鬓角,谢谢你,荷西。潘戴尔先生今天想要剪短,梳齐,他要去拜会指挥南方司令部的美国将军。”
之后,她告诉潘戴尔该表现出什么样子:
“哈瑞,你别开玩笑,要恭敬”——怜爱地抚平他原本就好好的外套肩膀——“而且要替我问候将军,说潘戴尔全家,不只是弥尔顿·简宁的女儿,很期待美国家族的感恩节烤肉和烟火表演,每年都一样。你离开铺子之前,先把鞋再擦亮一下。军人天生就用你脚上穿的鞋子来评断你,指挥南方司令部的将军也不例外。小心开车,哈瑞,我说真的。”
她的耳提面命是多余的。沿着弯弯曲曲的丛林道路开下安孔丘,潘戴尔一如往常,非常注意查看限速标志。在美军基地的检查哨,他僵直身子,壮起胆子对哨兵露出微笑,因为他自己此时也差不多就是个士兵。行经修葺整洁的白色别墅,他察觉到屋主人的镂空雕花军阶环绕在他周围,身临其境体验平步青云入天堂的感觉。踏上高贵阶梯到第一流的菱石高地大门口时,尽管提着公文包,但他却学美国大兵古怪的军事步伐,上半身保持不动,屁股和膝盖各自执行独立的功能。
从踏进屋里的那一刻起,潘戴尔和每一次到这里来时一样,绝望地深陷爱河。
这不是权力,是权力的战利品:一幢前执政官的宫殿耸立在占领区的山冈,由谦恭有节的罗马卫兵戍守。
“先生,将军现在要见你,先生。”中士通知他,以一个训练有素的动作拿下他的公文包。亮闪闪的白墙上挂着铜牌,纪念曾在此地服务的每一位将军。潘戴尔像老朋友似的和他们打招呼,一面紧张地四下张望,寻找不乐见的改变迹象。他毋须害怕。游廊有些不祥的玻璃闪光,有几部看不见的冷气机,有几条太过多余的地毯。将军曾经在事业的起步阶段征战东方,否则这幢房子可能和泰迪·罗斯福前来视察登月火箭进度时相去无几。无足轻重,自己的存在毫不相干,潘戴尔跟着中士穿过相连的厅堂、客厅、图书室和起居室。对他而言,每一扇窗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这会儿是运河,挤满货船,阵仗盛大地回旋穿过河谷盆地;这会儿是层层叠叠的淡紫山丘,覆盖着热雾迷漫的森林;一会儿是圆拱的美洲大桥,像只大海怪盘绕着跨越海湾,远处三个圆锥岛屿自天际延展开来。
还有鸟!动物!就在这个山丘上——潘戴尔从露伊莎父亲的一本书里得知——拥有的种类比全欧洲加起来的总数还多。在一棵大橡树的枝丫上,成年的鬣蜥在近午的阳光里晒太阳沉思。另一条枝丫上,棕白相间的狨从旗杆上盘旋跳下,抓起将军那位可人太太放在那里的芒果,然后又跃上旗杆,手拉手,笑闹着互相践踏,跳回到安全之地。而在完美的草地上,棕色的豚鼠像巨大的颊鼠,尽本分地缓缓走动。这是另一幢潘戴尔一直企盼住在里面的房子。
中士登上楼梯,把潘戴尔的公文包拎在左舷。潘戴尔跟着他。老照片里穿着制服的战士得意地对他翘起胡子。募兵的海报需要他参与早已遗忘的战争。将军的书房里,一张柚木书桌擦得如此光亮,让潘戴尔发誓可以看透它。但是最让潘戴尔感到飘飘然的是更衣室。九十年前,最顶尖的美国建筑师与军人头脑,联手打造了巴拿马第一个缝纫圣殿。当时,热带气候对男士的服装不甚有利,顶级剪裁的西装会在一夜之间长霉;衣服摆放在狭小空间里,只会让湿气更重。因此,创造将军更衣室的人,在原本是衣柜的地方,设计了一个高大通风的小礼拜堂,开有顶窗,位置别具巧思,恰好足以捕捉任何一丝拂过的微风。在更衣室里,他们巧妙设计一个挂在滑车上的桃花心木横杆,可以推高到顶端,也可以降低到地面,只消女人轻轻一碰的力道就能够操作。横杆上,他们挂上统领高地的第一代将军的许多套日间西装、晨间外套、晚宴服、燕尾服、军礼服与制服。所以,所有的衣服就可以这样挂着轮流穿,还能在窗户捕捉住的微风里轻轻摇动。在这个世界上,就潘戴尔所知,对他这门艺术最振奋人心的贡献莫过于此。
“而且您保存下来了,将军,长官!您用它!”他热情地呼喊,“我绝对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我得说,我们英国人通常不会和我们大西洋对岸的朋友如此志同道合。”
“噢,哈瑞,我们和表面上看起来不太一样,对吧?”将军审视着镜里的自己,无邪而满足。“是啊,先生,我们不一样哪。可是等运河落入我们英勇的巴拿马主人之手,可就完全变了,我想没有人能决定。”他狡滑地扮演起情报搜集的角色,“我有些比较敏感的顾客,会提到无政府和其他更糟的事。”
将军常保年轻心态,喜欢直言不讳,“哈瑞,这像溜溜球。昨天他要我们走,因为我们是坏事做尽的殖民野人,骑到他们头上,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今天他们要我们留下,因为我们是这个国家最大的雇主,如果山姆大叔遗弃他们,他们就会在国际货币市场上遭遇信心危机。打包,不打包;不打包,又打包。感觉很棒。哈瑞,露伊莎好吗?”
“谢谢您,将军,露伊莎非常好,知道您问起,她一定会更好。”
“弥尔顿·简宁是个顶尖的工程师,也是高尚的美国人。很遗憾他离开我们了。”
他们试穿一套三件式的炭灰色羊驼呢,单排扣,要价五百美元,这是整整九年前潘戴尔向他的第一位将军所开的价码。他拉拉裤腰。将军永不发胖,体格犹如运动天王。
“我想,接下来会有位日本绅士住在这里。”情报员哀悼说。他折弯将军的胳膊肘,两人都看着镜子。
“还有他的整个家庭、仆人和厨子,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绝对不会认为他们有人听说过珍珠港。老实说,将军,这让我很沮丧,旧有秩序的改变,请容我这么说。”
就算将军已想到如何回答,他的答复也被妻子宜人的声音给打断了。
“哈瑞·潘戴尔,你得马上把我的丈夫还给我。”她快活地抗议,手里抱着一个插满百合的大花瓶,不知从哪里飘进来,“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你别在这套西装上动一针一线啦。这是我见过最性感的东西。现在,我想再和他私奔一回。露伊莎好吗?”
他们在一家闪着霓虹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碰面。咖啡馆旁边是废弃的海洋铁路终点站,现在已成为运河一日游的搭船地点。欧斯纳德戴了一顶巴拿马帽,瘫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肘弯里抱着一个原来不知装什么的空玻璃杯。从潘戴尔上回见到他至今的一个星期里,他添了体重,也添了年岁。
“茶,还是这玩意儿?”
“我要茶,拜托,安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茶。”欧斯纳德粗鲁地对女服务生说,一只手用力摸着头发,“再来一杯这个。”
“难熬的一晚啊,安迪。”
“作战哪。”
透过窗户,他们可以默默凝望逐渐倾毁的设备,凭吊巴拿马的英雄岁月。老旧的铁路客运车厢,内设已经被老鼠和流浪汉破坏得烂兮兮,黄铜桌灯完好无缺。锈蚀的蒸汽引擎、转车台、客车、煤水车,四散弃置,像遭被宠坏的孩子丢弃一地的玩具,任其腐烂。人行道上,背包族挤在雨篷下,推开乞丐,数着浸湿的钞票,努力想弄懂西班牙文告示。大半个早上都在下雨,一直下到现在。餐厅里有汽油的臭味。船舶的号角声压过喧嚣。
“这是凑巧碰见,”欧斯纳德强压住一个酒嗝之后说,“你来买东西,我来查看船班。”
“我买什么东西啊?”潘戴尔问,非常困惑。
“我他妈的管你干吗?”欧斯纳德痛饮白兰地,潘戴尔小口啜着茶。
潘戴尔开车。他们同意开这辆四轮驱动车,因为欧斯纳德的车挂的是外交车牌。路旁的小礼拜堂标示出间谍和其他摩托车骑士遇害的地点。焦虑不安的小马背负着重担,驱赶它们的是头上顶着包袱、耐性十足的印第安人家庭。一头死牛趴在十字路口,一群黑色秃鹰争食最佳部位。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声宣告后轮爆胎。潘戴尔动手换轮胎,戴着巴拿马帽的欧斯纳德阴沉地蹲在路边。城外一家公路餐厅,塑料雨篷下摆着硬木桌,烤架上叉着烤鸡。雨停了,猛烈的阳光打在翡翠绿的草地上。钟形鸟笼里的鹦鹉怪声尖叫。除了潘戴尔和欧斯纳德,只有两个穿蓝衬衫的大块头坐在木板平台的另一边。
“认识吗?”
“不,安迪,很乐意告诉你,我不认识。”
两杯自制白酒冲下他们的鸡肉——再接再厉,来个一瓶吧,然后嘛,滚吧,让我们安静一下。
“神经兮兮的,他们就是这样。”潘戴尔开口。
欧斯纳德把头埋在一手张开的手指间,另一手记着笔记。
“将军身边不时都有五六个人在打转,我没办法和他独处。有个上校,高个子的家伙,老把他拉到一边,要他签些东西,跟他咬耳朵。”
“看见他签的是什么?”欧斯纳德稍稍挪动头部,以减轻疼痛。
“我正在给他试穿的时候看不见啊,安迪。”
“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没?”
“没有,我想你蹲在地上的时候根本没办法听见。”他啜了一口酒。“‘将军,’我说,‘如果不方便,或者有我不该听见的话,请明白告诉我,我不会生气,我可以改天再来。’但他不肯。‘哈瑞,我希望你留下来,这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是狂涛大海上安定人心的船筏。’‘那么,好吧,’我说,‘我会留下来。’然后他太太走了进来,什么话都没说。但是,有些表情抵过千言万语,安迪,我看到的就是其中之一。我说哪,是两个了解至深的人之间,意义非常深远、含意非常丰富的表情。”
欧斯纳德放慢书写的速度。“‘指挥南方司令部的将军和他老婆交换一个意义深远的表情。’
这应该会让伦敦提高警觉。”他酸溜溜地说,“将军到底有没有痛骂国务院?”
“没有,安迪。”
“说他们是一群软脚虾、书呆子、娘娘腔,还骂中情局那些学院派是从耶鲁来的守旧分子?”
潘戴尔搜寻记忆。他深思熟虑。
“他是提过一点点,安迪。有些流言,我会这样说。”
欧斯纳德下笔稍带热忱。
“惋惜老美失掉权力,思索运河未来的所有权?”
“是有点紧张,安迪,提到学生,而且语气可不怎么敬重。”
“照他的话说可以吗,老兄?我来加油添醋,你照他的话说就成了。”
潘戴尔照他的吩咐,“‘哈瑞,’他对我说——非常平静,真的,我很担心他前面的领子—‘我对你的建议是,哈瑞,趁早把你的铺子和房子卖掉,带你的妻子和家人离开这个鬼地方。弥尔顿·简宁是个伟大的工程师,他的女儿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我茫茫然,说不出话,太感动了。他问我小孩几岁,知道他们还没到上大学的年纪,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可不想看到弥尔顿·简宁的孙儿女和那些长头发的痞子在街上逃窜。”
“等一下。”
潘戴尔等着。
“好了,再来。”
“然后他说我应该照顾露伊莎,光看她能忍耐运河管理局那个口是心非的混球艾尔纳斯托·狄嘉多博士,老天诅咒他,就知道她的确是虎父无犬女。将军不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安迪,我很震惊,你一定也是。”
“狄嘉多是混球?”
“没错,安迪。”潘戴尔说,并回想起那位绅士在他家晚餐时,毫无帮助地装腔作势,以及这么多年来宛如布瑞斯维特再世似的掐住他脖子。
“他到底怎么口是心非啦?”
“将军没说,安迪,我没有立场问。”
“谈到美军基地要撤或要留?”
“他不是这样说的,安迪。”
“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说了一些笑话。苦中作乐。提到说,不久之后马桶就会阻塞。”
“航运安全?恐怖分子威胁瘫痪运河?老美必须留下来,继续和毒品作战,控制武装分子,维持和平?”
潘戴尔对每一个问题都谨慎地摇摇头。“安迪,安迪,我是个裁缝,记得吗?”——并对一根飘落在碧蓝天空的鹗鸟羽毛露出赞赏的微笑。
欧斯纳德点了两杯飞机燃料。在饮料的影响下,他的表现变得更敏锐,点点光芒重新进入他的小眼睛里。
“好吧,迎向基督的时间到了。迈基怎么说?他想不想玩?”
但潘戴尔不急。对迈基的问题一点都不急。他不紧不慢地讲着自己编的故事,关于他朋友的故事。他咒骂自己如行云流水的说服力,极力希望那天晚上迈基未曾现身。
“他可能想玩,安迪。可是要有条件,他还在思考。”
欧斯纳德又开始写,汗水滴落在塑料桌布上。“你在哪里和他碰面?”
“西泽公园,安迪,在赌场外面那条又宽又长的回廊。迈基不在乎跟谁在一起时,就会在那里呼朋引伴。”
真相顿时抬起她危险的头,虽然仅止一瞬间。就在前一天,迈基和潘戴尔才坐在他所描述的那个地方。迈基说着他对老婆的爱与咒骂,一面替他的孩子感到惋惜。潘戴尔,他的忠贞狱友,至表同情,但却很小心不说出任何会刺激迈基走极端的话。
“跟他提过那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百万富翁慈善家了吗?”
“我提了,安迪,而且他记下来了。”
“告诉他国籍了吗?”
“我蒙混过去了,安迪,照你说的。‘我的朋友是西方人,高度民主,但不是老美。’我说,‘我只能透露这么多了。’‘哈瑞小子,’他说——他是这么叫我的,哈瑞小子——‘如果他是英国人,我就妥协。请记住,我是个牛津人,也是英巴文化协会的高级官员。’‘迈基,’我说,‘相信我,我不能再多说了。我那位不按牌理出牌的朋友有一大笔钱,他准备把钱交给你处置,因为他认为你的宗旨正确。我说的可不是小数目喔,如果有人卖掉巴拿马的运河,’我说,‘如果街上又充斥长筒靴和领袖万岁的呼声,粉碎这个英勇小国家迈向民主处女航的机会,那么我那位不按牌理出牌的朋友会用他的亿万财富,采取各种方法来帮助你们。’”“他怎么说?”
“‘哈瑞小子,’他说,‘我得坦白告诉你,这些钱对我来说是及时雨,因为我已经几乎两手空空了。不是赌场毁了我,也不是我把钱给了我心爱的学生和桥另一端的人。是我信任的情报来源,是我付给他们的贿赂,是我计划外的开销。不只是巴拿马,还有吉隆坡、台北、东京,还有我不知道的其他地方。我是个穷光蛋,这是赤裸裸的事实。’”
“他需要贿赂谁?他到底要买什么?没搞清楚。”
“他没告诉我,安迪,我也没问。突然改变话题,这就是他的作风。他提到一大堆事,走后门的投机客啦,用巴拿马人民与生俱来的权利塞满自己口袋的政客啦。”
“拉菲·多明哥呢?”欧斯纳德问,语气带有迟来的暴躁怒气;那是提议给钱的人发现自己的提议被接受之后,会油然而生的那种傲慢态度。“我以为多明哥给他钱。”
“不给了,安迪。”
“干吗不给?”
真相再度谨慎地助潘戴尔一臂之力。
“就在几天前,多明哥先生不再是,这么说吧,不再是迈基餐桌上受欢迎的贵客。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迈基终于也心知肚明了。”
“你是说,他拆穿他老婆和拉菲的事?”
“没错,安迪。”
欧斯纳德细细思量。“我真受够这些痞子了!”他抱怨说,“这个阴谋,那个阴谋,老是说什么出卖啦,街角的骚动啊,缄默反抗,游行的学生。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们到底在反抗什么?又为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说清楚呢?”
“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安迪。‘迈基,’我说,‘我的朋友不会投资在扑朔迷离的事情上,只要有你知道而我朋友却不知道的大机密存在,钱就会一直留在他的口袋里。’安迪,我很强硬,对迈基就一定要用这一套。他很顽固。‘你带来你的计谋,迈基,’我说,‘我们就会带来慈善家。’我就是这样说。”他补上一句,欧斯纳德喘息振笔,汗水滴滴答答落在桌上。“他怎么说?”
“他很收敛呢,安迪。”
“他什么?”
“守口如瓶哪。我得强迫他吐出几句话来,简直像审问一样。‘哈瑞小子,’他对我说,‘我们是有荣誉感的人,你和我,所以我不会说不负责任的话。’他发火了。‘如果你问我什么时候,我会回答你永远不会。永远,永远不会。’”潘戴尔声音里的烈焰栩栩如生,你马上知道他当时在场,感觉得到迈基的激昂。“因为我永远不会透露高度机密情报来源传给我的一丝一毫细节,除非我一项一项完全处理干净了……”他压低声音,转变成庄严承诺“……到时候,我会提供给你的朋友,我这个运动的战争指令,加上一份我们目标与梦想的声明,加上我们如果赢得生活乐透头彩要怎么做的宣言,加上在我看来邪恶得无以复加的这个政府的秘密阴谋。所有必要的事实与数据,但必须有坚定的保证。”
“例如呢?”
“‘……例如以高度慎重且尊敬的态度对待我们的组织,例如通过哈瑞·潘戴尔事先消除所有攸关我个人,以及我麾下人马的所有安全细节,无论是多微小的细节,都不例外。’句号。”一阵沉默。只有欧斯纳德那一动不动、黑沉沉的凝视。只有发慌的潘戴尔蹙着眉,努力想让迈基躲过他这份爱的礼物所带来的意外后果。
欧斯纳德先开口。
“哈瑞,老小子。”
“干吗,安迪?”
“有没有可能你只是在拖延?”
“我只是实话实说,这是迈基和我说的话。”
“这可是大条的,哈瑞。”
“谢谢你,安迪,我知道。”
“超级大。这是我们可以拿一整个世界来换的东西,你和我。这是伦敦梦寐以求的:狂飙的本地中产阶级自由激进运动,风起云涌,只等气球一升空,就为民主揭竿而起。”
“我不懂这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安迪。”
“已经没有时间让你独立行动了,懂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不懂,安迪。”
“我们合则两利,分则两败。你交出迈基,我交出伦敦,就这么简单。”
潘戴尔灵光一闪。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主意。
“他还有一个条件,安迪,我必须提出来。”
“是什么,呃?”
“很荒谬的,老实说,我不觉得应该转告你。‘迈基,’我对他说,‘这根本是异想天开,你玩得太过火了,我想你会很久都听不到我朋友的消息。’”
“继续。”
潘戴尔笑起来,但只笑在心里。他已经看到自己的出路,一道通向自由的六英尺宽阔大门。说服力在他全身奔涌,搔着他的肩膀,揉着他的太阳穴,在他耳边唱歌。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始长篇大论:
“‘你那个脑袋坏掉的百万富翁朋友,打算资助我们的缄默反抗运动,好让我们的运动达到一般水平,并且在这个面临自决关键时刻的小国家,成为民主的利器。而我要谈的,就是交付现金的方式以及其他必要措施。’”
“是什么呢?”
“钱必须预先交付。现金或黄金,全部。”潘戴尔深怀歉意地回答,“任何阶段都不能有贷款、支票或银行介入,因为安全的缘故。款项由他的运动专用,包括学生与渔民,全吞下肚,干干净净,连配料也不例外。”他下结论,得意洋洋地感谢他的班尼叔叔。
但是欧斯纳德的反应却和潘戴尔预期的不一样。正好相反,听了潘戴尔的话,他胖墩墩的脸孔似乎霎时亮了起来。
“我了解这是特殊案例。”他完全理解地说,他已经考虑良久,因为这个有意思的提议值得多加考虑。“伦敦也会了解,我会让他们考虑看看,试试规模大小,再看结果如何。他们大部分是很讲理的家伙,敏锐,必要的时候也很有弹性。总不能开支票给渔夫吧,一点道理都没有。还有其他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我想这就够了,谢谢你,安迪。”潘戴尔故作拘谨地回答,惊愕得喘不过气来。
玛塔站在她的炉子旁边煮希腊咖啡,因为她知道他喜欢。潘戴尔躺在她的床上,反复查看一张错综复杂的图表,有直线,有圈圈,还有一串数字,后面跟着大写字母。
“这是作战指令,”她解释说,“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常用这个东西。化名、密室、通讯线路、和劳工联盟对话的特别联络小组。”
“迈基该摆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不摆。迈基是我们的朋友,那个不太合适。”
咖啡上升又下沉。她倒满两个杯子。
“大熊打电话来。”
“他想干吗?”
“他说想帮你写篇报道。”
“很不错啊。”“他想知道,那间新的会客厅花了你多少钱。”
“这和他又有什么相干?”
“因为他坏啊。”
她拿回那张作战指令,把咖啡递给他,紧挨着他坐在床上。
“迈基想再要一套西装,你做给拉菲犬牙花纹羊驼呢的那种。我说除非他付清前一套的钱。这样对吧?”
潘戴尔啜着咖啡。他感到害怕,莫名所以。
“如果他喜欢就给他好了,”他说,避开她的眼睛,“是他挣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