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病人们
有的人,身体是畸形的,心灵是健康的;有的人,身体和心灵都是畸形的;而最可怕的一种人,身体是健康的,心灵却是畸形的。
如果上帝不要牧羊人,他就不会创造羊这种动物。
——赛尔乔·莱昂《黄金三镖客》
9月12日,上午九点。
我为什么还活着?
盛夏睁开眼,朦朦胧胧的天花板,像罗伯斯庇尔的绞刑架逼近。单人病房窗外,太阳照亮橡树叶,水浪般的反光。心里依旧暴雨如注,她的病床似泥泞不堪,让人无法逃脱的沼泽地,深埋着无数怪物。充满癌细胞的大脑,回忆起昨天怎样抓住左树人——杀害焦可明全家的真凶。当时,叶萧如中枪般倒地,红发魔女也被可恶的肿瘤君打倒。
有人敲门进来,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盛夏淡淡地问了句:“我还能活多久?”
对方却半蹲在床边,抓紧她的右手,滚烫,湿润,不断撞上手指关节,捏到骨头疼痛。
“嘿!原来是你。”她看着乐园布满血丝的双眼,像对幼儿园过家家的小男孩说,“欧巴,你可以亲我的。”
“傻瓜!我是来说对不起的。我杀死了阿努比斯,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个病人。”
“嗯,但你救了叶萧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乐园抬起双手,怔怔地说:“我这双手,本该是救人的,却第一次杀了人。”
“你不是自责,而是害怕。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该死的,我这脑子变成一坨屎了,而且是癌细胞屎!”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就都不同了——《这个杀手不太冷》中里昂对玛蒂尔达说的。”
“对,就是这个!我很喜欢玛蒂尔达的发型。”
他摸了摸雀斑妹的红头发说:“有的人,身体是畸形的,心灵是健康的;有的人,身体和心灵都是畸形的;而最可怕的一种人,身体是健康的,心灵却是畸形的。”
“嗯,第三种人最多。十个里会有八个。”
盛夏又把他逗乐了,两个人咯咯地笑了好一会儿,肚子和胸腔都笑疼了。
“有时想想,我自己也是这种人。”乐园自言自语,“我还要向你道别。”
“你要走了?”
“嗯,中午的飞机去北京,我叫的车已经等在楼下。”
“你女朋友陪你去吗?”
乐园捏了捏她瘦到没肉的脸颊:“我没有女朋友,再见!”
“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姐姐,欧阳小枝,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左树人在看守所还没开口。叶萧告诉我,他查了贴吧和学校BBS的后台,许多关于魔女传说的早期帖子,从2003年到2008年,最后IP地址都是同一个——焦可明。”
“明白了!欧阳小枝的校园灵异故事,都是焦可明故意传播出来的。他添油加醋了许多,非虚构和胡编乱造一起上,以引起历届学生的关注,引发更多人参与讨论,从而产生新的线索。假如,她只是隐居在某个天涯海角,看到这些帖子,也会主动用马甲回帖的吧?”
“完全正确。”
“虽然焦可明意外杀害了小倩,但我想,这个男人是有多痴情啊!”盛夏看着天花板,仿佛要看穿自己脑内的癌细胞,“等我死后,如果你找到欧阳小枝,请代我向她道歉——我违背了跟她的约定,以后不能在游戏世界里陪她玩了。”
“我会的。”
突然,盛夏对他竖起中指,吐了一口唾沫:“胆小鬼!”
“对不起,再见!”
“嘿!乐医生,告诉你个秘密,跟射手座最配的不是狮子座,而是白羊座啊。等你到了北京,很快会遇到白羊座女孩的,快点忘了我吧!”
她看着乐园消失在门外。她安静了五分钟,泪水像沙漠里的大雨,慢慢浸湿白色床单。
暴雨过后,宛如昨日研发中心。
9月12日,查封令的最后一天,董事长左树人已被逮捕,但公司股东多如牛毛,包括互联网巨头、硅谷的美元基金……只要“宛如昨日”的产品,还能合法地在全世界销售,源源不断为股东们创造价值,就能向检察院申请解除查封令。就算左树人真是灭门案凶手(法院宣判前只能说是头号嫌疑人),但纯属个人行为,不等于公司杀了焦可明全家。
叶萧坐在底楼实验室,一年四季超强冷气,让他一边裹着毛毯,一边检查“宛如昨日”的系统后台。查封三天来,数据库里的新用户眼看要突破五十万。再过半小时,查封令就要到期。宛如昨日的董事会,派出三个大律师,二十个程序员和工程师,雇用了庞大的搬家车队,等在大门口虎视眈眈。公司准备把研发中心整体搬迁,正在韩国建造新的园区。但核心资料都在这台电脑里,只要叶萧按下个Delete键,不知多少亿美元就会烟消云散。
突然,电脑变成黑屏,出现一行刺眼的白字——
警报!她在危险状态!
×.
叶萧说了句脏话。系统有病毒入侵,还是自带毁灭程序?但他没进行过任何非法操作。难道是右手一直在抖,不小心碰到什么键了?
她在危险状态?
好想砍掉自己的右手!左手在键盘上犹豫,既不敢按Enter,也不能碰ESC,更不可以动Delete,稍有不慎就会闯下大祸。他再检查运行环境,插入USB接口,连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释放黑客软件解锁。一旦大型主机遭到入侵,所有的输入设备,比如键盘或摄像头,都会被锁定而无法再输入指令。
时间飞快,像煮鸡蛋,飞快地从蛋清变成蛋白。最后十分钟,叶萧急得想撒尿了。这条黑屏警报,是从封闭的局域网发出的。他尝试输入十几种口令,最后一个才让屏幕滚动,铺满一串串字母:
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 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
DOWNDOWNDOWNDOW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 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 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 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 OWNDOWNDOWNDOW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 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
他读出了一个英文单词——Down。
向下!
联想到那行中文“警告!她在危险状态!”,叶萧低头看硬邦邦的水泥地面……
他命令两个小警察,务必在门口严防死守,即便查封令到期,也不能让外面那些人冲进来。如果不能动用暴力,那就用血肉之躯。两个小警察面面相觑,怪不得叶萧手下留不住人。
他找来一把榔头,不断敲打地板,希望听到空洞声,不像是搞刑事侦查,而像盗墓贼。走廊另一端,有个小办公室,没有窗户的密室,平常无人办公。屋子里有简单的办公家具,蒙着厚厚的灰尘。靠墙处有个铁皮柜,国有机关单位的那种,在互联网公司像老古董。叶萧发现柜子旁边的地板很干净。他用力挪开柜子,暴露整堵墙,赫然跳出一道金属舱门。
密码门。
叶萧从腋下掏出手枪,对准门把手。右手抖得太厉害,扳机都扣不下去。最后一分钟。他第一次换到左手开枪,太别扭了,第一枪打空,第二枪打中,第三枪……
门锁打开。深深的地道,亮着暗淡的冷光。他很走运,在这狭窄的房间里,弹跳没有伤到自己。
外面响起喧哗之声,那帮人在律师带领下往里冲呢,两个小警察顶不住了。
台阶走到尽头,灯光一明一灭。叶萧看到玻璃房子,还有医疗器具,氧气瓶、输液架、生命监控器……
一个少女。
宛如昨日隐秘的地下室,玻璃房子的病床上,躺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监控器灯光闪烁,警报长鸣。他像长途跋涉的朝圣者,双腿微微战栗,几乎跪倒在她面前。长发如黑色花瓣,绽开在雪白的病床四周。几近透明的苍白皮肤下,隐约可见青紫色血管,即将幻化作羽绒飘散。双目紧闭,嘴角微翘,似古墓棺材里千年不朽的女尸。
跟画风违和的,是她戴着一副“蓝牙耳机”,旁边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充电的手机。
是“宛如昨日”。
叶萧有种怪异的感觉,她还在游戏世界里横冲直撞地打怪,顺便嘲笑作为不速之客的他。
他认识她。
她。
欧阳小枝。
1999年,消失在魔女区的魔女,变成睡美人塔莉亚。微冷的灯光穿透玻璃房子,宛如藤蔓包裹的宫殿。其他人都是残暴的闯入者,像有恋尸癖的国王。
叶萧的右手不抖了。他凝视她。千万个问号涌动,似涨潮的海浪。她穿着白色衣裙,散发出淡淡的腐烂味。长及腰间的发丝缝隙,隐藏着人类油脂的气息。手上插着输液针管,一滴滴灌入营养液,还有氧气瓶等维持生命的设备。不过,营养液已耗尽,警报灯说明生命体征微弱。
叶萧给局长打电话,提出两个要求:第一,立即派遣医学专家到现场;第二,申请延长查封令,因为发现了新的犯罪证据,左树人或宛如昨日公司,涉嫌非法拘禁罪。
他走出地下室,用铁皮柜顶在门背后,等待与那些浑蛋决斗……
半小时后,又一拨警察和医学专家赶到,姗姗来迟地为叶萧解了围。
玻璃房子设置了恒温恒湿系统,室温保持在二十到二十二摄氏度,相对湿度在百分之四十五到百分之六十五间,是人体最适宜的环境。身高一百六十六厘米,体重四十六公斤,她插着导尿管,垫着成人尿片,没有长期卧床的褥疮和皮肤瘀青,说明平常受到良好照顾,有人定期给她做护理。
植物人苏醒的只有十分之一,如果持续超过数月,极少有好转的病例,也会产生不可逆转的脑功能障碍。
这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女,真实年龄三十五岁的女子,很可能长眠不醒。
叶萧摘掉她的“蓝牙耳机”,欧阳小枝的大脑非常活跃,并非深度昏迷,严格来说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盛夏在“宛如昨日”里所见的魔女,不是脑癌发作后的幻觉,而是欧阳小枝的潜意识与梦境。
至于,真实世界的记忆,关押在看守所里的左树人,当晚向叶萧坦白了一切——
1999年,春天,他第一次见到欧阳小枝,在南明路上的化学实验室。他代替医生开药,治疗小枝的癫痫。7月,小枝在他面前发病,胡言乱语,说见到三十九个鬼魂——这个数字让他非常敏感。左树人懂一点心理学和催眠术,诱导性地多问了几句。原来,她已发现了惊人的秘密,南明医药化工厂的爆炸事故,死难者远远超过媒体报道的九个人,真实数字是三十九个人!左树人表面上不动声色,谴责了化工厂的不良老板,其实内心怕得要命。
左树人必须阻止她,否则不但会坐牢,还会牵连出许多大人物。他想到一个主意,根除癫痫最有效的途径,就是做海马体切除手术。但小枝拒绝了手术方案。她知道,切除海马体的结果,会失去所有短期记忆,实在要切除海马体的话,就等她调查公布了化工厂爆炸事故的真相之后吧!
她让左树人别无选择,只能消灭她。
从此以后,他给小枝的治癫痫药物里,添加了神经毒素成分,让她精神错乱,产生各种离奇的幻觉、幻视,还有幻听,加重她的妄想和臆想,经常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发作。这样人们就不会再相信她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个疯姑娘的胡言乱语。
严格来说,魔女是左树人制造出来的。
但她的意志力超强,普通人患有癫痫,又中了神经毒素,要么重病不起,要么因为幻觉自杀,唯独她挺了过来,一步步接近真相。左树人决定终结这一切。她说过8月13日英仙座流星雨之夜,她会去南明路的工厂废墟看星星。他给小枝寄了一封匿名信,模仿女人的笔迹,自称是爆炸事故死难者的家属,说有重要证据,要在地下仓库给她。安全起见,她必须单独一个人前来,绝不能泄露给任何第三个人。
那一夜,左树人非常紧张,躲在地下室,戴着防毒面具。他准备了GH3呼吸麻醉物,欧阳小枝来了,并且迅速昏迷。他爬出地下室,确认周围没有人。他将小枝藏到汽车上,开车直到海边,准备将她沉尸大海。左树人感到害怕,摸着她的头发,还有苍白的面孔,流星雨继续在飞。他想,她真的是魔女……
不知是出于某种恻隐之心,还是左树人念在与小枝爸爸的兄弟之情上,或者是对她有某种变态的情结,左树人成为有恋尸癖的行为艺术家。总之,他想保留十七岁的欧阳小枝,让她成为活着的标本。
南明路799号,左树人营造了供植物人生存的地下室,为她注射特别的药物,因为新陈代谢极度缓慢,欧阳小枝保持了十七岁时的容颜。去年,宛如昨日研发中心竣工,在地下开挖出恒温恒湿的玻璃房子,她搬进了新家。
两个月前,焦可明死后,左树人认为不会再有人挖出他的秘密。而他对欧阳小枝充满好奇,她的内心世界如谜一般。无论堂弟欧阳乐园,还是死去的焦可明,或者她的老师、同学和仰慕者们,都无法真正了解欧阳小枝。左树人想要通过“宛如昨日”,挖出她所有的秘密,这对他来说更重要。
在左树人给她戴上“蓝牙耳机”后,欧阳小枝的潜意识,自动进入“宛如昨日”。她从植物人昏睡的状态,获得彻底的自由,像五行山下逃脱的孙悟空。她成为战无不胜的魔女,消灭无处不在的妖魔鬼怪。恰好盛夏也进入游戏世界,两个少女在无数台计算机中相遇。阴错阳差,欧阳小枝成为新一任魔女的师父。正如莫斐斯之于尼奥。左树人从未意识到,“宛如昨日”与欧阳小枝让他自掘了坟墓。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即便昏睡了十八年,她却靠潜意识在最后赢了,完成了十八年前没有完成的使命。
旧魔女——新魔女。
叶萧闭起眼睛,幽暗的隧道尽头,浮现那团烈火般燃烧的头发。
在魔女失踪十八年后,她将在南明路上复活,死神为伴,发红如火,发红如血。
9月13日。
墓地黄昏。
盛夏再次从医院逃了出来。癌细胞燃烧全身每根神经,瘦得只剩八十斤,跌跌撞撞来到这片公墓。看着鸽子笼般的墓碑,再过几天她也要搬进来了,可她买得起吗?这年头,墓地价格跟房价涨得一样快。
死神也来了。照规定狗不能进来,以免狗屎成为墓碑前的贡品,或干脆刨了没有封土的墓。她是翻墙带着死神进来的,到焦可明一家三口的合葬墓前。
焦可明、成丽莎、焦天乐。
墓碑上三个红色名字,像南明高中电脑机房墙上的三十九个名字,永远不会让人遗忘。尽管她的“永远”只剩几天。
管理员已经下班,死神对着墓碑哀嚎。焦天乐——无脑畸形儿,露出诡异的微笑,可能是整片墓地最特别的一张照片。夕阳斜洒在盛夏的红发上,像一团迟开的玫瑰。她的手里也有三捧花,分别是玫瑰、大丽花、白百合,放到三张照片底下。墓碑刻着死者的生卒年月,尤为悲惨的是,其中有三个相同的日期——
8月13日,焦可明灭门案,死神与少女的故事,从这天开始,直到今天结束,整整一个月,三十一天!
“那一天,你托我为你全家复仇,现在我做到了!安心投胎去吧,渡过忘川水,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了这一世!”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盛夏背后响起,像从隔壁坟墓里爬出来吃晚饭的,差点把她吓死。
“叶萧!”
头一回见他穿黑西装,手捧一束菊花,放到盛夏的三束花旁边。死神向他摇了摇尾巴。
叶萧的右手已恢复正常,拍拍大狗的脑袋,再点她的肩膀:“你啊,又从医院逃出来作死了!但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知道你会来的。”
“对不起。”
两天前,盛夏答应过叶萧,不再对他发脾气,更不会骂他一个字,直到她死。
他笑的样子很帅,不知是对盛夏,还是对坟墓里的一家三口。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黑色石头,原本在欧阳小枝的铅笔盒里,后来被阿努比斯送给昨日马戏团的女侏儒。
“这两块石头,经过化验都是陨石,含有特殊的元素成分,密度远高于许多金属。国际市场上的价值,大约是两万美元。”
“耶,我要发财了!”
“又不是你的。”叶萧把两块石头交到盛夏的手心,“我相信,欧阳小枝会把这两块石头送给你,我最亲爱的魔女!”
“哈哈哈,大叔,你也叫我亲爱的了?”
好生尴尬,叶萧抬头望天,一大团紫色的云缓缓飘过,像无数死者的灵魂派对。
“不过,欧阳小枝可能会永远昏迷下去。如果哪天她突然醒来,还是十七岁的外表,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真相。”
“你就骗她说现在还是1999年!妈的,所有女孩都会羡慕她的!”
“但她不会这么想。”叶萧想起另一个人,“左树人承认了一切罪行,检察院今天刚批捕。他的律师团队在申请做精神病司法鉴定,要把他弄到精神病院跟你妈做邻居,”
盛夏立时火冒三丈:“让他们去给我妈倒马桶吧!”
“十八年前,帮助左树人隐瞒工厂爆炸事故真相的官员们,有的已被逮捕——全都退休了。还有的责任人,早已平平安安离世。”
“我死后不会选择上天堂,而是主动申请下地狱,去阉掉他们的蛋蛋!”
“喂,你忘了这里是墓地啊?说话注意一点!”
“对不起!”她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你知道吗?小倩也埋在这个墓地。”
盛夏一只手牵着死神,另一只手牵着叶萧,就像同时遛两条大狗,走过十几排墓碑。
“爱女霍小倩之墓”。
死亡年月2012年8月13日,立碑人霍建彬。
“命中注定吧——五年前,焦可明意外杀死了小倩;五年后,焦可明全家搬进了同一个墓地。”
叶萧掏出纸巾,代替霍建彬擦拭墓碑上的陶瓷相片,十三岁的少女,笑得正灿烂。
“凶手与被害人做了邻居。但我想,小倩永远不会原谅焦可明的。”盛夏指着霍建彬的名字问,“小倩的爸爸怎么样了?”
“还活着,医生说他一辈子都要瘫痪在床。你知道谁在照顾他吗?”
“霍乱?”
“嗯,就是那小子。虽然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但他说心里非常愧疚,明明霍建彬是无辜的,他却帮着警察大义灭亲,害得哥哥出了大祸。”
盛夏对那胖子刮目相看,原来他的心不是黑的啊:“好吧,请代我跟霍乱说声抱歉,可惜我不能做他的网络女主播了。”
她掏出两块黑色石头,对着小倩的照片相互敲击,发出青铜器般古老深邃的回应,竟在墓地传出去很远。
“魔女告诉我,这两块石头有招魂的功能——现在,小倩就站在我们的背后。”
十八岁瘦弱的她,像通灵少女。死神在她脚边呜咽,对着空气吠了两声,这也是一条通灵之犬。叶萧闭上眼睛,虽然不是通灵神探,但也不再亏欠任何人——破案的誓言已完成,虽然迟到了漫长的五年。
一阵风从墓地吹过,摩擦着盛夏的脸,她忍住不哭。
“小倩死后,为什么死神每次到一个新家,主人不久就会死于非命?包括最后的焦可明。这不是偶然。”叶萧蹲下来,盯着死神,“它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它的这双眼睛里,带着死神的灵魂,可以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一些东西。”“因为,它的妈妈,死神之母,也是1998年南明路工厂爆炸事故的目击者,所以,它也能看到三十九个鬼魂,预知人们未来的生死?”
“也许吧,这已超出了科学范畴,但你宁愿相信,不是吗?”
这不是叶萧的说话风格,但他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分别五年,你突然跑回我身边,因为感知到我的死亡将近。”她紧紧抱着死神,任由狗舌头舔着红头发,头皮底下的癌细胞正磨刀霍霍,“谢谢你!但愿,我是你最后一个主人。”
从墓地往外走的路上,松柏之间的小径,叶萧靠近她耳边说:“有件事要告诉你,有人为你找到一家最好的治疗癌症的医院,从北京请来顶尖的老教授——全世界最著名的脑外科手术医生,准备给你做脑部肿瘤切除手术。”
但他并没有告诉盛夏,为她找到最好的医院和医生的人,就是乐园。他更不可能告诉这女孩,这次手术的巨额费用,全是叶萧和乐园两个人一起凑钱垫付的——有人为此卖掉了最心爱的皮卡。
“我还有可能不死吗?”
天,快要黑了。红头发的魔女,在电线杆上的乌鸦的注视下,抱着全身黑亮的死神,站在墓地外的十字路口。
一周后。
十八岁的盛夏,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
手术前一天,她被准许离开医院,去精神病院探望妈妈。叶萧开车送她,车载音响也放了舒伯特的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盛夏一路闭着眼睛,好像在自己的葬礼上,接受寥寥无几的朋友的送别。
探望室。
叶萧默默站在盛夏背后,连夜雪步履蹒跚地出来了。
她抱着妈妈,用尽全力。闻着妈妈身体里的气味,是否还残留着怪物之地的毒素?
那个畜生被抓住了!一切真相大白,没有什么可以再隐瞒的了,也没什么可以再害怕的了。盛夏这才想到,多年来左树人一直威胁妈妈。连夜雪为了保护女儿,才没有说破那个谎言。
妈妈哭了。
泪水吧嗒吧嗒地打湿女儿的红头发与衣领,她感觉到了盛夏脑子里的癌细胞,含混地说了几个“对不起”……
“妈妈,再问你个问题——我是不是双胞胎?我还有一个弟弟,跟我同一天出生,而且,他有严重的先天畸形,对吗?”
连夜雪趴在女儿的肩头,用泪水代替回答“是”。
盛夏深呼吸,转头看着叶萧,绝对不敢告诉妈妈——你的儿子,阿努比斯,已经死了。
突然,连夜雪盯着女儿的双眼,竟恢复了语言能力:“妈妈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你不是盛志东的女儿。我也没有毒死你的爸爸。你的亲生父亲,是另一个男人。”
“妈妈!请你不要说!不要告诉我!”
她抬手去堵妈妈的嘴,连夜雪大声喊出那个名字:“左树人!”
叶萧从背后扶住盛夏。连夜雪的口齿变得清晰:“听着——你们这对双胞胎姐弟,就是左树人的儿女。”
盛夏在警官大叔的怀里躺了片刻,从神志不清中缓过来,一字一顿道:“1998年12月,南明路工厂爆炸事故发生时,你肚子里刚孕育的胚胎,竟是左树人种下的?”
“嗯,他是我的老板,每天上夜班都能见到……他夸我漂亮,说我很像一个台湾歌手,还送给我日本的化妆品。他带我去他的别墅,我没有拒绝。这不怪他,我是自愿的。”
“左……左树人——他本人知道吗?你怀上了他的骨肉。”
“几年前,我为了保护你,毒死了盛志东,来到这个地方。左树人来精神病院探望过我,那时候,我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
“等一等,妈妈,你为我毒死了爸爸——不,他不是我爸爸。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那个男人一直在打你,而你从不反抗。因为,他早就知道了秘密,而你必须忍气吞声。你对他有负罪感,觉得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让他替别人养大了女儿,对吗?”
“是。”
盛夏跪下来,抱着妈妈继续哭,哭得双眼红肿,才对叶萧说:“上个月,我穷得只剩下几十块钱,账户里突然多出来二十万——是左树人汇给我的吧?我活该得脑癌!竟把这笔飞来横财,花得心安理得。要是早知道,我宁愿全部从银行提出来,当作冥币烧掉!”
“怪不得,左树人一直没对你动手。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其实,在你大闹发布会之后,他被阿努比斯绑架之前,他完全有机会除掉你的。”叶萧忽然想起一句话,“这是父亲的选择。”
“我的双胞胎弟弟,那个畸形儿,怪物中的怪物,他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吗?”
“不准叫他怪物!”
妈妈真的生气了,就像多年前悄悄保护儿子,不让他受任何伤害,哪怕别人投来恐惧的目光。
“对不起,我的弟弟,他知道吗?”
“我告诉过他。因为,我没有能力保护他。但他的亲生父亲有这个能力,甚至有条件治疗他。我让你弟弟去找左树人。可他也恨那个男人。他跟我分开以后的日子里,到底有没有去找过你爸爸,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啊,谁能想到呢,我和我的畸形弟弟,其实都是富二代?”
她跪在地上。阿努比斯知道这个秘密,依然绑架了左树人。注意时间,9月8日深夜,盛夏通过“罗生门”微信公众号,公布了南明路的化学污染,持续十八年间,造成无数的癌症与先天畸形。第二天,9月9日深夜,左树人赶到南明路799号,才被阿努比斯绑架。他是为自己复仇——产生畸形的根源,就是父亲制造的这片怪物之地。
左树人给了这对双胞胎姐弟生命,却因自己酿下有毒的种子,让儿子在娘胎里就产生了畸形,成为普洛提斯症候群的“怪物中的怪物”;也让女儿在十八年后,患上了大脑恶性肿瘤。
终于,盛夏与妈妈告别,恐怕也是永别,母女抱头痛哭,直到叶萧将她们分开。
离开探望室,沿着精神病院的走廊,盛夏已脚底发软,一步都走不动了。但她不想死在精神病院,死在妈妈面前。叶萧把她扛在背上,幸好她只有八十斤重,他就像扛起一只小母鹿。
“阿努比斯为什么要切掉左树人的双手?”叶萧贴着她的耳边说,“他已决定弑父,为自己和妈妈复仇。他把左树人的两只手,一只放在失乐园的旋转木马上,一只放在海边的宛如昨日研发中心门口。”
“男左女右——左手代表儿子,右手代表女儿吗?嗯,我是左树人的右手。”
“有道理!人的左右手,就像双胞胎。”他闻着她的红头发里癌细胞的气味,“还有一种解释,我亲眼看到过,左树人被切下来的右手,被绳子悬挂起来,手指被掰成特别的姿势,很像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壁画。你知道米开朗琪罗吗?”
“废话!我的美术课成绩很赞的!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还有达·芬奇——文艺复兴三杰。”
“那幅画里上帝的右手,指向亚当的左手,乍看像父与子,两个人的手指,无限接近,却永远隔一道缝隙。阿努比斯砍断左树人的右手,故意拗成这种姿势,挂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是在暗示他们的父子关系。或许,在他孤苦伶仃的小时候,幻想过并爱过自己的父亲。”
“对我的双胞胎弟弟来说,一切美好只存在于幻想中。”盛夏拍了拍脑袋,“别装×了!我敢打赌,阿努比斯是《星球大战》的粉丝!”
“怎么说?”
“笨蛋!”
她做了个挥舞光剑的姿势,叶萧恍然大悟:“黑武士与卢克用光剑对决,其实他们是父子关系,黑武士砍断了儿子的手。”
“阿努比斯反其道而行之,砍断了爸爸的手。如果换作我,也会这么做的。”
马赛克的最后一块空白填上,叶萧深吸一口气:“对左树人来说,阿努比斯的存在,却是一个天谴。虽然他很清楚,是谁造成了这个怪物中的怪物!所以啊,从九十年代末开始的南明路化学污染,第一个受害者,就是你的双胞胎弟弟,以及作为亲生父亲的左树人自己。”
“像一个巨大的圈,我们又画到了原点。”
叶萧背着她走出精神病院大门,A罩杯让他实在没有感觉。
“所有人都输了,所有人都是病人。”
“我现在更期待对我爸的死刑判决!还会有枪毙吗?”
“不会了,这里都是注射死刑。”
“也好,他喜欢用毒,就用他最喜欢的方式处决他吧。”
走出灰蒙蒙的精神病院,灿烂的太阳升起,挂在荒野的一株柳树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也在魔女的红头发上,涂抹了一层“金色蛋黄”,酷似米开朗琪罗的壁画。
“嘿,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她趴在叶萧的后背上,不知从哪儿来了精神,“我死去的弟弟阿努比斯、我在精神病院里的妈妈、等待判决失去双手的左树人,加上患有脑癌快要死掉的我自己——我们一家四口啊,全都是病人,这是一个病人的世界……”
叶萧不知该怎么回答,苦笑着看了看盛夏,两个人几乎紧贴着脸颊。
“大叔,我忽然觉得你好帅,能亲宝宝一下吗?不亲就没机会啦,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