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尸长老
死者与生者之间,还会存在联系吗?死者体内残留的信息,将会以何种方式继续影响着这个世界?这一切的秘密全部隐藏在家家户户的祖坟里。
——题记
争夺遗产的子嗣们
青山环绕,绿水长流,郁郁葱葱的树木幽幽吐露出清香。颠簸崎岖的山间小道上,一名男子正赶着一辆又破又旧的驴车向山顶攀行。驴车上坐着一位疲惫不堪的姑娘,名牌衬衣已经被揉得全是褶皱,新买的西裤上面沾满了泥点,左脚鞋跟狼狈地掉了,乍一看就像刚刚被土匪抢进山的压寨夫人。
涂小姐是前天早上搭飞机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出发的,到了昆明之后又坐了一整夜的绿皮火车来到了这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小县城。在那里,他们租了这辆小破驴车,然后在根本没有正经路的山坡上走了整整一天。事到如今,她已经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路途颠簸得她直想吐,可是一整天没吃东西,什么都吐不出来。倒不是赶着驴车的朱先生虐待她,不喂她东西吃,实在是朱先生带的干粮全是些干巴无味的烧饼和馍馍,让她纤弱的肠胃无力消化。
坐在涂小姐身边的是朱先生的四表舅,叫李利民,是T大环境系的副教授。虽然他们是舅舅和外甥的关系,但李利民刚刚三十出头,比朱先生大不了几岁,属于年纪小辈分大的。他们仨正要前往四表舅的老家,也就是朱先生的五舅公家。据说,最近五舅公的祖屋被征用,能够分到一大笔钱,所以除了赡养五舅公的大儿子外,其他三个儿子全都拖家带口地赶了回去。至于涂小姐和朱先生为什么会蹚这淌浑水……
那天,朱先生突然来找涂小姐,说是学校放暑假了,计划去云南旅行。他打算去一个比丽江、泸沽湖、香格里拉还要美的地方,问涂小姐愿不愿同去。涂小姐暗暗恨道,当时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轻信朱先生的花言巧语,跟着他们舅甥俩跑到了这个偏僻得快要出国境线的鬼地方。今后一定要牢记这条真理:绝不能对朱先生的话有任何幻想!
身边的李利民一直在絮絮叨叨跟她聊天:“涂小姐,你不要不信,风水学绝对是一门地地道道的科学!我们家能够出我这样的人才,都是因为家宅风水好啊!”
“小兔子”没好气地说:“亏你还是环境学副教授,居然会信奉这些封建迷信。看来,我这次回去一定要写一篇《大学教师的风水谬论》。”
李利民大笑,说:“风水学是有科学依据的。我们自然界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超微离子和磁场,它们会作用于人体磁场,产生信息交换和互动。不同的环境,超微粒子和磁场会有所不同。这就是为什么有矿泉的地方人杰地灵,而一些重金属矿藏附近的妇女常常不孕不育。多年前西方人就发现,中国几千年的风水理论与西方生态建筑学的新思潮有很多惊人的相似之处。”
涂小姐不信服地摇着脑袋,却一时找不到词来反驳。就在这时,驴车拐过一个弯道,一座山谷间的小村庄跃入了眼帘。只见土地平坦,屋舍俨然,良田美池,阡陌交通……涂小姐有种想哭的冲动,仿佛渴急了的旅人突然见到了绿洲。
这时,一直在前面赶车的朱先生回过头来,冲她憨厚地笑道:“涂小姐,到轱辘村了。”
李利民家的祖屋位于山脚下面,几个月前已经被拆掉了。目前全家人居住在附近的几间简易房里。涂小姐刚刚在主房的前厅坐定,就看到三男两女走了进来。李利民热情地介绍,那个又高又瘦的是大哥李利国,一直跟父亲住在一起,看守老家;身材肥胖的那个是二哥李利华,他在山东当厨子,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了,这次带着媳妇孙芳和儿子李松松一起回来;面色黝黑、个子不高的那个是三哥李利东,他在俄罗斯边境做生意,也有两年多没回来了,目前尚未结婚。
“这是你媳妇?”二嫂子孙芳拿斜眼瞟着涂小姐,问道。
“啊,不是不是。”李利民连忙说,“她是咱外甥的……”
朱先生黑黑的脸上居然也泛起了红晕,有些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小兔子”急忙撇清关系道:“没有的事,我跟朱先生只是认识而已。”
“那你来做什么?”孙芳语气里充满了狐疑。
“二舅妈,她是我的朋友,我们来这里旅游的。”朱先生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句话。
这时,老三李利东笑了,说:“别介意,现在这段时间很敏感。你二舅妈还以为多出一个人来分家产呢!”
“老三,这话可不中听了。难道你大老远从东北回来,不是为了老头子的家产?”孙芳的声音又细又尖,更加凸显出语气中的尖酸刻薄来。
“哼!我们李家的祖屋,轮不到外姓人来插嘴!”老三难压心头的怒气。
“太不像话了,都给我闭嘴!”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老大李利国终于发话了,“你们扪心自问,都多少年没有回家了?一回来就惦记着老爹的房子,这是人说的话吗?咱们老爹可是抗美援朝的英雄,你们这样闹不嫌丢人吗?”
顿时,那几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好一阵子,老二李利华终于问道:“哥,政府说咱们这屋拆了,能赔多少钱?”
李利国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这儿地贱,也就赔个五十多万。”
“五十多万……”老三喃喃道,“就这么点儿钱,还不够分的。”
“后悔回来了吧?”孙芳讥讽道,“三弟在俄罗斯做生意,挣的都是大钱,五十多万哪儿入得了您的法眼,就当救济我们得了。我们家松松明年就要小升初,正愁没有银子打点呢。”
“胡说什么?爹的房子人人都有份。而且,大哥还没说话呢。”老三说。
“既然你们都回来了,我就不妨告诉你们吧,”李利国带着愠怒说道,“咱们村里有个瓮婆大人,法力极高,在村里很有威信。前几日,她说祖屋拆迁破坏了咱家山后祖坟的风水,家里将会有不幸发生。”
“什么是瓮婆?是巫婆吧?”涂小姐小声地对朱先生嘀咕道,心里暗暗对这个村庄以及这家人的事情好奇起来。
突然,屋外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尖又怪,断断续续,听起来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哭,好像一团乌黑的氤氲笼罩了整个房顶,甚是恐怖。涂小姐忍不住想要收回刚才的话,把身子往朱先生后面躲了躲。
李利国“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门口,一把拽进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只见她顶着一头蓬松的乱发,眼神迷离,嘴角还淌着口水,见到人就露出痴傻的笑。
李利民定睛一看——这不是大嫂王淑娟吗?印象中大嫂是个极漂亮、极爱干净之人,为什么现在会变得如此邋遢,又疯疯癫癫呢?
“大哥,嫂子她……”
李利国的瞳孔紧缩,显得更加忧郁:“这就是报应吧。你嫂子她……自从祖屋被拆了之后就变成这副样子,混混沌沌,不懂人事了。”
尸血荼毒
“大哥,我想去看看爹。”吃完晚饭,李利民对老大说,“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分家产。我回国后,一直在忙着找工作,也没有回来看看爹。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李利国看着四弟,总算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说:“爹的身体一直不好,这两年更是衰弱得厉害,话也说不利索了。大夫说,只能静养,不能太打扰他。一会儿我陪你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吧。”
“大表舅,我也想看看五舅公,”朱先生在一旁说道,“我都十几年没见他了。”
“好吧,你们都来。”李利国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了涂小姐身上。
“小兔子”觉得李利国的意思大概是让她也去,于是跟在朱先生的后面,走进了五舅公李福宽所住的里屋。屋子里光线昏暗,有一股简易房屋的劣质涂料味,大概是长期不通风造成的。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小床,笼着蚊帐,隐约见到一个又瘦又干的人躺在里面。
“爹,我回来了。”李利民轻声唤道。
李利国走过去,将身子探进蚊帐,叫道:“爹,老四回来了,您跟他说说话。”
“老四……”老人发出艰难的声音,“爹高兴。”
“老四,你想说什么,我帮你跟爹说。”老大说道,“爹耳朵不好使了,现在只有我凑在他耳边,他才能大概听见些。”
李利民脸上流露出伤心来,声音也有些哽咽:“爹,我不孝,一去美国就是四年,回来也没能马上来看您。”
老大转述之后,只听老人说:“孩子,没关系,你好就好。”
就这样,朱先生在李利国的帮助下也和五舅公寒暄了几句。没多久,只听见李福宽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好了,你们忙吧!都出去吧!”
于是,他们从里屋退了出来。为了让父亲睡得踏实些,老大轻轻关上了门。四人又回到前厅,围在一起坐着说话。
“大表舅,舅公是什么病啊?”朱先生问道。
“就是年纪大了,”李利国说,“身体机能衰退。”
“请大夫看过吗?平时都吃些什么药?”
“大夫就给开了点儿中药,平时喝着,不见好也不见坏。”李利国看着外甥,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舅公一直都卧床吗?”朱先生问,“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李利国想了想,说:“快两年了吧。他自己不愿意下地,走不动了。”
“大哥,这几年辛苦你了。”李利民说道,“你和大嫂这样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爹,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唉,要我说,祖屋拆迁的钱都应该归你们。”
“快别说这种话,你二哥和三哥该不爱听了。”李利国打断道。
这时,外面喧闹起来,只听得老三李利东嚷道:“你是什么人?干吗跑到我们家里来?”
只见一名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全身裹着黑色袍子,头上罩着黑纱,浑身散发出戾气。老二和老三跟在后面,一直试图阻止这个女人。“喂,你是什么人啊?站住!”
那女子全然不顾他们的阻挠,径自向里屋冲去,大叫:“牛头支铁索,马面扛钢叉,速打饿鬼胆,火烧邪魔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老大见到这名女子时,脸色大惊,又听到她口中念叨的话语,吓得跪倒在地:“瓮婆大人,瓮婆大人,是不是我爹出什么事了?”
那瓮婆来到老人李福宽的屋门前站定,突然狂乱地舞动起身子来,大叫着:“无知小辈,冲撞先祖,招揽恶鬼,噬食皮肉……呀呀呀,穷寇必追,恶鬼必诛,看我太上老君十字破魂锥……”
说话间,瓮婆的手上出现了一柄食指般粗细的铁锥,锥头锋利、寒光凛凛。只见她拿起锥子就往门旁的墙壁上凿去,霎时间,原本暗黄色的墙上渗出了鲜红的液体,仿佛那锥子扎破了什么肉身似的……
“啊!血……”涂小姐忍不住惊叫起来,“这墙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该不是……”
瓮婆转过脸来,看着呆立在周围的人们,从黑纱面罩里发出一声冷笑,对老大下命令道:“快去取铁榔头来!”
之后,瓮婆拿着榔头开始使劲儿地把铁锥往墙壁里凿。“叮——叮——”一声声尖厉的金属声在每个人耳边回荡,就像一下下敲打在人们的心坎上。这动静也招来了住在隔壁的疯大嫂,已经睡下的孙芳母子,还有周围的一些邻居们。
大嫂王淑娟痴痴地傻笑着,口中叫嚷着疯话:“钉小鬼儿了,钉小鬼儿了!快看,那是小鬼儿的血呀……”
果然随着铁锥不断地往里敲打,墙壁上渗出更多的血来。一滴滴鲜血从墙壁上肆意流淌下来,断裂、融合、延伸……看起来恐怖极了。
涂小姐紧紧拽着朱先生的衣袖,小声问:“那个墙壁里面到底有什么啊?为什么会渗出血来……”
没等朱先生搭腔,老大李利国瞪了她一眼,说:“你没听说过老宅的附身鬼吗?每一栋屋子都住着几个怨气十足的鬼魂,它们附着在墙壁、地板、灶台甚至家具上,靠吸收人的阳气为生,同时也是老宅的守护灵。”
听了这番话,涂小姐的脸缩得更紧了,两个眉头紧挨在一起,几乎要哭出来:“太恐怖了,那墙壁里面的东西……那些血……它们是被杀死了吗?”
老大摇了摇头,喃喃说:“不知道,那大概就是传说中附身鬼的尸血吧?也不知道爹会不会出事。”
围在门口的人都屏气凝神地等待。终于,在瓮婆坚持不懈的敲击下,墙壁被凿出了一个小洞,一丝光亮从里面透出来。涂小姐觉得那光亮忽明忽暗的,好不吓人,脊背上仿佛有一阵阵阴风吹过。
“不好!”瓮婆突然叫道,“逃走了一只!”
断裂的坟墓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瓮婆已经疾步向屋外走去,边走还边叫:“冤魂恶鬼,莫潜莫逃。有怨报怨,勿伤人命!”
这时,还是朱先生反应快,急切地对李利国说:“大表舅,快开门,看看舅公有没有出事!”
“是啊,是啊,快看看爹。这神婆子又是乱叫又是凿墙的,”李利民也说,“可别把爹给吓坏了。”
李利国还没有从纷乱的头绪中缓过神来,手忙脚乱地从衣兜里找出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里屋的门,“爹,爹,您没事吧?”李利国一个箭步冲到了父亲的床前。突然,他厉声尖叫起来,把父亲床上的被子褥子全都掀开。
“爹不见了,爹不见了!”李利国的声音好像过站不停的火车汽笛声一样,在空气中凛冽地划过。老二、老三、老四全都扑了上去,围在父亲的床边,从床上找到床下,把整个屋子都翻遍了,仍然没有老人李福宽的身影。
一个大活人,竟然在这样一间密闭的屋子里,凭空消失了。
“哥,哥……莫不是老爹他……被那种东西给害了?”老三李利东的语气充满了恐惧。
“老三,你胡说什么!那种东西……咱们家里真的会有那种东西吗?”老二李利华的声音也渐渐变得不确定。
“啊……啊……”以涂小姐为代表的女人们都惊叫成了一团,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一味地通过发出超过听阈的叫声来释放内心不断涌上来的恐惧感。
“哈哈哈……小鬼儿已经跑出去了,带着死老头子往外面去了!”这时候,只有疯大嫂还能笑得出来,她咧着嘴瞪着众人,好像对一切了如指掌。
“对了,瓮婆说‘逃走了一只’,该不会是……”李利国突然跳了起来,转身就往屋外跑去。几个兄弟也立刻明白了大哥的意思,紧紧尾随其后。
刚走出屋门,不知谁叫了一声:“快看,山脚那边有人影!”
只见在夜幕和群山的映衬下,有一对人影正往山脚边走去——其中一个人看起来身材瘦小,好像就是消失的老人李福宽;而另一个人装束奇异,穿着宽大的袍子,头上还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不像是普通人的打扮。
“你们看,那个人好奇怪啊!”二嫂孙芳害怕地捂着嘴,勉强挤出声音来,“那个样子像不像电视里的……黑白无常啊?”
涂小姐定睛一看,发现那个人影确实和人们传统印象中的黑白无常很像,只不过这里只有一个无常拖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子。眼看着那对人影越走越远,四个兄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追上去,万一那只无常真的是魑魅魍魉,可能会反扑过来把他们一网打尽;如果不追上去,就这么任凭父亲被带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时,只有朱先生还算冷静,他问道:“大表舅,山脚下是什么地形?那边可有什么建筑或者藏身的地方?”
“那儿,那儿是……是片坟地啊!我们家的祖坟就在那里!”李利国说到这里更加惊恐,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祖坟?那东西莫不是要把爹带到……坟里面去?”老三皱紧了眉头,牙齿因害怕而咬得咯咯直响。
“哈哈哈……带到坟里面去,带到坟里面去!”疯大嫂手舞足蹈地叫嚷着,转而又以一种非常低沉可怕的声音说,“你们都要小心哦,不然也把你们带进坟里去……”
“别胡闹!”李利国恼怒地抓住妻子的手腕,痛得她嗷嗷直叫起来,“老四,大外甥,你们读的书多,你们说该怎么办?”
李利民沉默了片刻,说:“这样吧,让女人和孩子留下,我们几个男人一块儿过去,务必要把老爹救回来。”
“我同意。事不宜迟,我带头,快走吧。”朱先生拔腿刚要走,想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对身后的“小兔子”说,“涂小姐,你在这里看着,一定要和大家在一起,不要走散。等我回来!”
“小兔子”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似乎已经被吓傻了。
于是,李家的四个兄弟和外甥朱先生出发往山脚边的坟场走去。他们几乎用跑的速度在走,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那对奇怪的人影。
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每当他们觉得快追上人影时,那影子就会突然加速远离他们而去;而每当他们被拉开距离时,那影子又好像故意放慢脚步等着他们追上去。总之,那对影子像是故意要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似的。
“老二、老三、老四……”老大因为年纪比较大,一路疾走已经气喘吁吁,只得停住喘口气说,“前面就是我们家祖坟了。”
朱先生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凸起的小坟头耸立在前面。奇怪的是,那对人影突然也在那个坟头旁边停了下来。
这时,山间突然刮过一阵阴风,远方的天空传来阵阵闷雷,似乎是要下雨了。“咔嚓”一道闪电劈下来,只见前面的坟头好像被劈出了一道裂缝。
“啊!坟头裂开了……”老二李利华大叫起来,拔腿就想往回跑。
只见坟头的那道裂缝逐渐张大,慢慢形成了一个口子。几个男人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忘记了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在闪电的火光中,他们仿佛看到那对人影冲这边露出了一个恐怖的笑容,然后纵身跳进了坟头的裂口之中。
过了好一阵,这几个大男人才开始大叫起来。
“爹……”
“舅公……”
“救命啊!”
……
双重的密室
第二天,朱先生跟涂小姐说起昨夜发生的事,口中依然是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到那对人影跳进坟头的时候,“小兔子”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叫道:“那后来怎么样了?你们没冲上去救人吗?”
朱先生的脸上露出从没有过的为难之色,羞愧地说:“当时天色极暗,又开始电闪雷鸣,气氛诡异极了。我刚想走过去,却看见前面的坟头……”说到这里,朱先生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小兔子”仍然执着地问:“怎么了?坟头怎么了?塌陷了吗?”
“不是……”朱先生皱着眉,有些懊恼地说,“那个裂开口子的坟头居然……居然又自行合拢了。”
“啊?!”这下轮到涂小姐的嘴巴合不拢了,“这,这怎么可能?”涂小姐的脑海中浮现出电影《梁祝》的场景,祝英台纵身跳入裂开的梁山伯墓中,然后坟墓又自行合上。山伯与英台就此化成蝴蝶,双双飞走。
“当时,我也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但是坟场的气氛实在太阴森恐怖,几个表舅都吓得不敢再过去,生怕也被妖魔鬼怪拉进坟墓里。他们坚决不让我过去看,一径把我拖了回来。”朱先生有些垂头丧气地说,“我一夜没睡,心里总觉得不安。所以今天一早,我就拉上四表舅又去祖坟查看……”
“怎么样?发现什么了吗?”涂小姐急切地问。
朱先生遗憾地摇摇头,说:“那个坟头完好无损,根本看不出曾经被挖开又埋上的迹象,甚至连泥土被翻动过的迹象都没有。我现在真有点儿怀疑,昨天晚上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涂小姐托着下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说:“嗯,也许那是幻象吧。只是,你舅公他老人家到哪里去了呢?一个大活人总不会这么平白无故就消失了吧?”
朱先生低垂着眼睛,点头道:“昨天我们离开舅公房间之后,是大表舅亲自关的门。那种门锁是关上就会自动上锁的,只能从里面打开,从外面开必须使用钥匙。而且舅公房间的窗户也都用插栓锁住,房间内没有其他任何气孔或者出口。”
“一间密室?越听越像侦探剧了。”涂小姐眯着眼睛说。
“不光如此,那之后我们所有人都坐在前厅,即使舅公自己从房间开门出来,我们也能够清清楚楚看到他,绝不可能发生从我们眼皮底下消失的事情。”朱先生继续补充道,“所以,这是间双重密室,既有锁得死死的门窗,又有一群盯得死死的证人,试问舅公是如何从这个神仙也难逃的房间出去的呢?”
涂小姐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说:“你们这个轱辘村神神秘秘的,说不定有什么秘术或者密道,让你舅公逃走了呢?”
“不对,老爹是被这屋子的附身鬼抓走的,它们把他带到祖坟里去了。”老三李利东从外面走了进来,跟在后面的还有李家的一大帮子人。其中,昨日那个穿着黑衣的瓮婆也在人群里,她今天没有戴黑纱,露出一张惨白而瘦削的脸。涂小姐细细观察着这个瓮婆,发现她长得挺显年轻,白皙的皮肤,细长的柳叶眉,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如果不是总拉长着脸,应该是个大美人。
“瓮婆大人说,父亲阳寿已尽,昨日被家宅的附身鬼带走了。”老大李利国语气郑重地宣布道,“瓮婆大人虽尽力驱鬼,但老爹命中自有劫数,天命难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解除了爹的痛苦,大家都要想开点。一会儿,瓮婆大人会在家中作法,趋吉避凶,让附身鬼的灵魂得到安息。”
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众人都无话可说。只有老四李利民站了出来:“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老爹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这怎么可能?肯定有诈!”
“老四,我们大家都亲眼目睹,那个长得像黑白无常的东西把爹爹带进坟墓里去了!”李利国不明白四弟为何会对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生疑。
“就是啊,如果不是鬼怪作乱,老爹自己怎么能从上了锁的屋子里出来呢?”老三也帮腔道,“当时我就感到有一阵妖风吹过,大概就是那只鬼把老爹带出去的动静吧。”
“我也感觉到了。”二嫂孙芳抢白道,“那只鬼一定是带着爹爹从墙上凿开的那个洞溜走的。”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鬼神。”李利民固执己见道,“我爹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怎么能这样不明不白就没了。涂小姐,你不是专门破解奇怪案件的记者吗?你说说看,这件事情是不是很可疑?”
“小兔子”突然被点名,一时脑筋转不过来,支支吾吾道:“嗯嗯……没错,这事儿确实很奇怪。也许是有人用诡计把李老先生从密室中偷运出来,然后带到坟地,挖开坟墓,把他推了进去。这很可能是一起谋杀!”
朱先生听了这话,嘴角微勾,忍不住想要赞叹涂小姐胡思乱想的能力,但随即他又沉下脸来,似乎想到了更为可怕的事情。“舅舅们,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昨天晚上,虽然我们亲眼目睹舅公跌入坟墓中,但这并不表明他已经死亡。我们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给舅公开出死亡证明啊!”
“那你的意思是……”老三眯着眼睛偷瞄朱先生。
“我觉得,我们应该挖开坟墓,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老爹的尸首。如果没有的话,老爹说不定还好端端地活在别处呢。”老四说出了一部分人的心声。
“你们想挖开祖坟?”一直沉默的老二终于坐不住了,“那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啊!祖坟连接着家族的气脉……可是要坏事的。”
“是啊,是啊,这万万不能!当初就是因为老屋拆迁破坏了祖坟的风水,你嫂子才变成这副疯癫模样,老爹才招来这场杀身之祸。现在,你们又要挖祖坟,难道都不要命了吗?”老大整张脸皮都皱了起来,语气中满是焦急和恐惧。
“大哥,不要再迷信了!拆迁房屋不可能导致人变疯、被杀……这完全不切实际。”李利民拉住老大的手臂,大声地说,“老爹现在生死未卜,就像外甥说的,死也要见尸!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挖开祖坟看个究竟。”
老大被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小心翼翼地望向瓮婆。只见那瓮婆始终板着一张面孔,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听到这里,她的鼻腔发出一声轻轻的“哼”,然后头也不回地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开坟见尸
轱辘村是一个英雄村,当年村里面20名年轻小伙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参加朝鲜战争保家卫国,省政府授予了“英雄辈出”的荣誉称号。而李福宽是当年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战斗英雄,多次受到国家、军队和地方政府的接见、表彰,村民都很敬重他。这次他离奇失踪的消息一传出,就在村民中引起了很大反响。之后他的儿子们又说要挖开祖坟寻找他的尸首,一时间,李家的事在轱辘村传得沸沸扬扬。
“小李啊,你们不能这么做,这可是要遭雷劈的啊!”
“你爹如果泉下有知,绝不会允许你们这么干的,你们这群不肖子啊!”
“老李这一死,他们家可真就完了。老李可是他们的摇钱树啊!”
“李家的气数看来真的是尽了。你看他们家,媳妇疯了,老子死了,一帮儿子全是蠢蛋。他们居然要挖祖坟,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听说李老伯失踪得很离奇,是像烟一样从墙上的洞里穿出去的,而且还跟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一起掉进了坟墓。依我看,挖开来看看也好,万一李老伯真的在里面待着呢?”
挖坟那天,坟地周围挤满了人。村民们怀着各种心态,来看这场不肖子孙刨祖坟的好戏。负责挖掘的是老三和老四,倒霉外甥朱先生在旁边帮他们运土。天气很热,没挖多久,几个人已经汗流浃背了。在一旁看着的老大、老二夫妇还有涂小姐也热得满头大汗,不停地拿手帕或纸巾擦汗。
大概挖了半个多小时,褐黄色的泥土中露出了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人骨。老四跳下坑,扒开泥土取出来,居然是一根人类小臂的尺骨。当下村民们都喧闹成一片,有害怕尖叫的,有议论那是祖先尸骨的,还有带着小孩离开的。
他们继续掘开表面的松土,只见一副完整的骨架露了出来,上面还沾着些没有腐化的衣服碎片。
“这衣服好像是你爹的……”二嫂孙芳指着那衣物碎片低声对老二李利华说道。
一直沉默寡言的李利华走过去,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那副白骨。突然,他的身子震颤了一下,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爹爹曾经摔伤过左腿,这条腿上就有断骨的裂痕。”他指着那副白骨的左腿,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围在一旁的村民们纷纷议论起来,这具尸骨从身形来看,的确跟李福宽很相近。但是,昨天才刚刚失踪的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化成了白骨?
这时,老四李利民站出来,斩钉截铁地遏制了谣言:“这绝不可能是爹的尸首。即使老爹真的死了,尸体也应该是有血有肉的,一天之内不可能化成白骨。”
于是,他们继续往下挖。可是,本来还比较松软的泥土变得越来越瓷实,颜色也越来越深,似乎已经变成了黏土,难以松动。朱先生上前查看了一下情况,说:“奇怪,这下面的土看起来都是有年头的了,而且没有近年被松动过的迹象。再往下挖,恐怕也是枉然。”
“可是,这具尸骨是谁的?我们家最近几年没有死过人啊!难道是孤魂野鬼?”李利东边喘气边说道。
“该死!老爹没找到,反而挖出一副莫名其妙的骨头来。”老大在旁边气恼道。
老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始终找不到机会插话,终于忍不住嚷道:“你们听我说,这具尸体真的很像老爹,说不定是那小鬼儿噬食了爹的皮肉,扔下了这副骨头。”
这番话说得又凶恶又让人忍不住在脑海中浮现出恶鬼噬人的画面——黑暗中一只黑漆漆的东西转过身来,露出血红的眼睛,嘴边还挂着一条肉丝……涂小姐想象着,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次的事件太过离奇恶心,闹得她胃口一直如刀搅般翻腾,快顶不住了。老天啊,她不要再抢什么独家报道,快快从这噩梦中逃离吧。
“哈哈哈……”突然,从人群中传来一个狂放的笑声。在人人都屏息恐惧的时刻,这笑声显得尤为放肆。人群从中间分开一条路,任由那笑声的主人一步步走了进来。
原来是那个穿着黑袍,罩着黑纱的瓮婆。只见她脚步笃定地走到坟墓前面,对着那副白骨念念有词,手中还做着一些翻来覆去的动作。
老大急着走过去,卑微而虔诚地望着瓮婆,问:“瓮婆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具尸骨真是我们的爹爹吗?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瓮婆一心念着咒语,根本连理都没有理会他。末了,才从嘴中抛出一句话说:“死者已矣,入土为安。否则,李家还将再临大祸!”
“啊?”老大吓得坐倒在地,连忙吩咐几个弟兄,“快,快!还不快把爹的尸骨埋起来!”
几个人正手忙脚乱地要动手填坟,李利民又站出来反对:“不行!这具尸体的身份不明,老爹依然生死未卜。我们应该把尸骨交给警方,验明身份。”
“这明明就是爹爹,你还有什么可验的?”老二也有些生气了,“这身形、衣服和腿伤全都跟爹爹吻合,他老人家就是遭噬人之鬼所害的!”
“就是。都因为你们不听瓮婆大人的话,非要挖祖坟,爹爹才被害成这样的……”李利国说着不禁流下悔恨的泪水,“现在你们还要忤逆大人的意思吗?我绝不允许你们这么做!”
“大哥、二哥!你们怎么这么迷信?”李利民气得浑身发抖,“这绝对是个阴谋,你们不能被这女人骗了啊!”
老三在一旁冷眼看着,并没有出声。朱先生见形势不对,只得站出来说:“大舅、二舅,事情确实可疑。这具尸骨的身份不明,始终是个疑问,不如交给警方检查一下。”
“不行,今天你们谁要把这副骨头拿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老大放下狠话。
涂小姐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头晕脑涨,对于老大的执着很不理解,忍不住嘀咕道:“不就是一副骨头吗?验完了归还不就好了。”话刚落音,只见几道恶狠狠的目光齐刷刷向她射来。
这时,一旁的瓮婆又发话了:“魔念未除,孽障还在。你们兄弟大逆不道的行径,已触怒先祖。你们现在执迷不悟,皆因被魔障遮住了眼。利国,且让我为李家作一场法事,驱除恶灵,消灾去祸……”
后面的话,涂小姐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得头脑昏沉,身体酥软,虚弱无力,缓缓地向后一仰,倒在了一个温暖的臂弯中。
消灾法事
当涂小姐睁开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时,看到一张巨大的朱先生的脸占满了整个视野。“哇!你要干什么?”她惊叫着挡开朱先生敷在她额头上的手。
“你中暑了。”朱先生温和地说,“来,把这粒药吃了。”
涂小姐觉得眼前的朱先生像魔法世界里的老巫师一样,正拿着药丸要毒死可爱的公主。她坐起身子来,觉得浑身又软又乏,脑袋昏昏沉沉,皮肤表面还能感觉到隐隐刺痛。在这个鬼地方,她莫不是沾染了什么肮脏的邪气吧?
“你的舅公怎么样了?找到了吗?”涂小姐勉强打起精神,心里还惦记着朱先生家的事,“那副白骨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先生把药丸放到涂小姐手中,摇了摇头说:“毫无进展。镇上派出所的民警来了。村民们都说舅公是被噬人之鬼害死了,但是舅舅们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把那副白骨交给警方。”
“这也可以啊?”涂小姐一口吞下药丸,瞪大了眼睛说,“基层民警太没威信了吧!”
朱先生微微一笑,说:“镇上的派出所只负责简单的民事纠纷,他们也没条件调查刑事案件。这桩事情,乍一听就像是胡编乱造,所以他们可能拿不准要不要通报县里的刑侦大队立案吧。毕竟,现在找不到舅公的尸体,而且还有那么多七嘴八舌的证人。”
“可是,你那些舅舅们好奇怪,为什么不肯交出白骨呢?是害怕家里还会发生奇怪的事情吗?”涂小姐寻思道,“那副白骨肯定不是你舅公,会不会是你舅公家曾经害死过的什么人呢?”
“我舅公是战斗英雄,为人正直,怎么可能做昧良心的事?”朱先生说起舅公来一脸自豪,“但是这桩事情确实离奇,舅公凭空在密闭的屋子里消失,而后被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拖进了坟墓,再之后又变成了一副白骨……”
“还有两件奇怪的事。”涂小姐越说越精神,“你的大表舅妈突然就疯了,那个瓮婆无缘无故在墙上凿出了尸血。你说,李家是不是真遭什么天谴了?”
朱先生抿了抿嘴,说:“那个墙上的尸血恐怕只是障眼法。”
“不可能,我们亲眼看到那光溜溜的铁锥在白秃秃的墙壁上凿出了血。”
“问题就在那个铁锥上,它看起来很锋利,但实际上它的锥头可能是空的。”朱先生比画着说,“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招数。他们在那个空锥头里注满血液,然后往墙上一钉,空锥头破裂自然就渗出血液来,越往里面钉,空锥头里面被挤出的血液就越多,造成了尸血流淌的假象。”
涂小姐回想着,当时血液流淌出来之后,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那些尸血上面,的确没有精力去注意那个铁锥头是什么状况。
朱先生被涂小姐认真思索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说:“那个空锥头被钉入墙壁之后就看不出来了。之后,瓮婆又使劲儿在墙上凿出一个洞,佯称逃走了一只鬼,就带着铁锥跑了。这样就消灭了证据。”
听到这里,涂小姐使劲儿地点着头,脑袋里面好像有什么念头正在膨胀。正要说什么,李利民从门外走了进来:“外甥,这位姑娘没事了吧?你快来,瓮婆的法事要开始了。”
“法事?”涂小姐一个激灵,“是消灾法事吗?我也要观摩!”她可不想错过这么精彩的迷信活动,还得带上相机多拍点儿照,回去发报道把路费给赚出来。
“涂小姐,你的身体……”朱先生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没事没事!”涂小姐从床上蹦了下来,死皮赖脸地拽住朱先生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拖着步子跟了出去。
消灾法事在山顶悬崖边的一块空地上进行。此时夜幕将至,周围照例围满了村民,大约除了过年过节,轱辘村就没有过这么热闹的时候了。
李家的几位兄弟包括老婆孩子都站在一边。按照瓮婆的要求,他们每个人都穿上了带斗篷帽子的黑袍——据说这是能够通灵的“灵袍”。每套灵袍售价250元人民币,得专门从瓮婆那里买。老大李利国替大家付了钱。涂小姐没有穿,她正费力地端着相机,在拍现场的情况。
在场地中央,摆放着一副普通的木棺。瓮婆要将李家的附身鬼驱集起来,放入木棺之中,然后一起送往阴曹地府。李家兄弟都十分紧张,因为瓮婆告诉他们,穿上了“灵袍”就有可能与那些鬼魂通灵,甚至可能见到他们已经死去的爹。
“大哥,一会儿真的能见到爹吗?”老二把帽沿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你们说,万一我们也被那小鬼儿抓去可怎么办?”老三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哭丧着说,“这瓮婆到底靠不靠谱啊?”
“稍安毋躁。马上就知道了。”老大低头沉思着什么,他一直紧紧地搂着大嫂,可能是怕大嫂突然发病影响了法事。
这时,几个村民在瓮婆的指挥下,把棺材用钢索捆了起来,然后挂在一副吊架上面,由几个身强力壮的男青年使劲儿转动吊架的轱辘,把木棺一点一点吊离地面。瓮婆口中念念有词:“冤魂恶鬼,魑魅魍魉,莫再流连,莫再徘徊。助你超度,早登极乐……”
说话间,那副棺材就被慢慢悠悠地吊到了半空,并且随着吊臂缓缓往悬崖移动过去。涂小姐连忙用相机“咔嚓”下这诡秘而珍贵的画面。敢情高速发达的工业时代,连超度亡灵都机械化了。她嘴角微微带笑,心想这可是讽刺挖苦封建迷信的好素材。
按照既定的流程,瓮婆将把李家的冤魂驱集到木棺之中,然后把木棺从悬崖上面扔下去,连同小鬼儿们一起送入地府。当木棺完全滑至悬崖上空时,大家仿佛远远地听见从木棺里面传来一阵阵男人的尖叫,然后那吊在空中的木棺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村民们个个吓得魂飞魄散,都说是鬼魂显灵了。李家兄弟也脸色惨白,棺材里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熟悉,莫不是……
这时,只听瓮婆突然叫了一声:“啊!怎么会这样?”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在挣扎晃动的木棺像是突然获得了自由,径直从半空摔落下去。随着它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条,木棺里面也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那声音随着木棺的重重落地戛然而止。随后,一切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祖坟风水论
李家那间狭窄的简易房此刻显得十分拥挤。前厅的中央铺着一张蒲草席,上面是一具血肉模糊的男性尸体。
在场的人都清楚地记得当时那惊心动魄的情景。那副木棺突然从半空掉落下去,男人的尖叫声划破天空。村民们都飞快地往山下跑,迅速围住了悬崖下的那副棺材,却没有人敢走上前去。木棺被摔得裂开变形,但是棺材钉依然钉得死死的,看不清里面的状况。最后,朱先生带着几个年轻壮小伙,一起撬开了棺材。
涂小姐闭上眼睛,实在不忍回忆棺材被打开时的场景。只见一个男人躺在里面,因为从高空坠落而摔得血肉模糊。朱先生轻轻地扳过男人的脸,所有人大吃一惊——棺材里的男人竟然是李家的老大李利国!他满脸是血,已经咽了气。
这会儿,围观的村民已经被疏散了,围在尸体旁边的除了李家亲属之外,还有村长、瓮婆、镇上的两名警察以及涂小姐。
大嫂王淑娟经过这一事,好像猛然从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了,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痛不欲生:“你这狠心短命的死鬼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呀!你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二嫂孙芳陪在一边,也不敢说什么,只能一块儿跟着抹眼泪。几个兄弟都沉默了,家里连遭不幸,而且都死状离奇,真不知道是冲犯了什么太岁。
一向急性子的老三李利东暴躁地问:“大嫂,大哥当时不是一直在你身边的吗?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他明明和我们在一起,怎么会突然进了棺材里面,又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了?!”
但疯疯癫癫的王淑娟哭喊个不停,什么都问不出来。
李利东转而拽住瓮婆的衣领就骂道:“你这装神弄鬼的婆子,快说,你究竟是怎么把我大哥给害死的?”
“我早就说过,这是个阴谋!”老四李利民也怒火攻心,“那个吊车的绳索明显被人做过手脚。快说,你为什么要害死我大哥?我爹爹又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瓮婆一直仰着头,紧闭双眼,苍白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悲痛的神情:“善哉!这都是因为你们破坏了祖坟的风水,才招致如此大祸!”
“可是,你不是说那场法事可以消灾吗?怎么反而招致横祸?”内敛阴沉的老二也忍不住指责道。
瓮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做出一副悲悯的表情,说:“我法力不济,再加上你们大哥心有邪念,才会被那些小鬼拖上了黄泉路。”
“还想耍我们?民警同志,快把这巫婆抓起来,她就是杀害我大哥、拐带我爹的凶手。”老三跳起来,揪住瓮婆就往门外拖,“你们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啊!”
可是,那瓮婆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临危不惧,十分镇定。她一边用手按住老三的胳膊,一边大声喊道:“说我是凶手,有什么证据?刚才你自己也说了,棺材被吊起的时候,李利国还跟你们站在一起。你说说看,我要如何在瞬间将你大哥从地上转移到空中那个钉得严严实实的棺材里去?还有,你们爹爹的失踪也与我无关。当时,我只在墙上凿开了一个小洞,仅容一根手指通过。试问,我要如何从这个小洞带走你们的爹?如果你们无法说明这些,就不要血口喷人!”
涂小姐心中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个只会念几句咒语的巫婆,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申辩来。真是人不可貌相,说不定瓮婆还是个高学历人士呢。在场的两名警察感到既尴尬又棘手,这桩案子实在过于离奇,虽然瓮婆有重大嫌疑,但听她这么一讲,真让人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
这时,村长站了出来。他年逾花甲,中等个头,说起话来还带着浓重的西南口音。“你们都不要再争了。这个事情,我们全体村民都看见了。瓮婆大人确实是无辜的,她根本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个大活人搬到棺材里面去。你们说,是怎样把尸体抬到悬崖上空的?她是怎么撬开那些棺材钉的?”
话刚落音,瓮婆甩开了老三的胳膊,站到屋中央,大声说:“李家所发生的一切,皆因祖坟风水遭到破坏之故。你们不得不相信,祖坟风水对后代运程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影响。李利民先生,作为研究建筑风水学的学者,你应该明白其中的利害。”
涂小姐突然想起来,朱先生的这位四表舅在来时路上的确曾经向她吹嘘过建筑风水学的科学性。难道,这个瓮婆和李利民之前就彼此认识?
只见李利民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信息,低声说:“风水学虽然有科学的东西,但也有伪科学的谬论。”
“呵呵,虽然科学上还不能验证,但是祖坟的风水环境确实和子女的命程有着密切的联系。”瓮婆俨然换成了一副学者的姿态,“在人类的骨骼中存在着一种信息能量场,叫作胎光。人死之后,胎光随着骨骼一起被埋到了坟墓里。胎光信息场能够和地理环境的能量场结合,穿越时空隧道,对后代子孙产生影响。因此,破坏祖坟周围的地理环境,也就会破坏祖先胎光信息与后代之间的互动模式,从而对子孙的命程产生影响。”
“这是真的吗?”涂小姐瞪大了眼睛,望向环境学家李利民。
李利民低着头,有些不情愿地说:“在民俗风水学中,确实有用能量场来解释祖坟风水的说法。但是,说到祖先的骨灰能够传导信息……”
“哈哈,你们看,这是有科学依据的。”瓮婆嗤笑道,“警察同志,现在你们该相信了吧?这一切都是李家咎由自取,拆祖屋、挖祖坟都是大逆不道的事,他们怎么可能有会什么好结果!”
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仿佛都被瓮婆的气场震慑住了。镇上的两个警察互相看看,无可奈何地说:“案件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你们谁都不许离开这里。”
不可能犯罪
涂小姐盯着墙上的那个破洞,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真是难以想象,如此小的一个洞,怎能任由一个大活人自由来去呢?
经过县刑侦大队的同意,他们再次进入李家的里屋查看情况。屋子的窗户是用旧式插销锁住的,门锁也是普通的弹簧锁,关门就会自动锁上。这种锁可以从里面自由打开,而外面的人必须用钥匙才能开锁。
“真是一间严丝合缝的密室啊!”涂小姐感叹道,“唯一可以做点儿文章的就是墙上那个小洞吧?可是,这并不是密室杀人,而是密室消失呀!难度大了不止一星半点。”
“只要是诡计,就一定有破绽。”朱先生说着,径自查看起屋内的物品来,包括大衣柜、床等家具。他把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掀开,好像在翻找着什么。
“咦?这有好多木偶呢。”涂小姐凑到朱先生身后,从床上拿起了一个小木偶人来。
“我父亲是个木偶师。”老四李利民倚在门边说道,“他在朝鲜的时候,曾经跟一个日本艺匠学过手艺。我小时候,他还经常在村里表演木偶戏法。”
涂小姐拿着那些小小的、丑丑的木偶人,心想那种表演肯定很无趣。李利民却继续说道:“其实,云南有很多有趣的民间艺术,我父亲以前还经常去丽江、大理做街头表演。我们兄弟几个小时候,也都是街头小明星呢。”
听到这里,朱先生笑道:“我记得那年在舅公家住的时候,还被你们拉去表演小李飞刀,吓得我哇哇大哭。”
涂小姐皱着眉头想象,朱先生哇哇大哭,那一定丑得没法看了。
正遐想着,朱先生突然一个转身,两个人的脸瞬间撞到了一起。“小兔子”的视野再一次被朱先生的面容充满,羞得她满脸涨红,头顶都要冒烟了。聪明的小脑瓜里面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咦?朱先生最近是整容了,还是美容了?好像比原来看起来顺眼多了……”
可是,朱先生完全没反应。他走到一边,打开了大衣柜的门,把整个脑袋都探了进去,像是在测量里面空间的大小。涂小姐有些失落地瞥了他一眼,脑袋里却突然灵光乍现。原来如此!她不易察觉地一笑,快步向前厅走去。
前厅里,瓮婆正站在那副让老大丧命的棺材旁边。只见她神色黯然,低垂着头,似乎在叹息。涂小姐心想,这个巫婆一定在哀叹自己那坑蒙拐骗的生涯即将告终,于是不怀好意地说:“瓮婆大人是在替亡灵超度吗?”
瓮婆猛地一抬头,脸上竟然还挂着泪珠,哽咽道:“真没想到,竟然害了人命!”
“你终于承认是你杀死李利国的了?”涂小姐乘胜追击道。
瓮婆自知说漏了嘴,脸上立刻换了一副表情,恶狠狠地说:“我不过是为自己的法力不济而愧疚……”
这时,门外走进来镇上的那两名警察。其中一个说道:“刚刚县里面的刑侦大队传来了验尸报告,证实死者李利国是从高空坠落而死,而且法医还在他体内验出了安眠药的成分。另外,关于李大爷的……”
这则消息令涂小姐喜上眉梢,她一拍脑袋,叫道:“警察同志,我已经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了。”
其中个子较高的警察曾经读过涂小姐的专栏,好奇地问:“记者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哪!这么离奇古怪的案件都能被你破解。除了鬼魂作祟的说法之外,还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涂小姐的脸因中暑微微发红,她晃着两根小辫,说:“越是离奇的事件,越有简单的解释。你们都太执着于表面的假象了。从表面上看,好像是李家老大被鬼魂抓进棺材里面,然后又从悬崖上跌下去摔死。但是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两个疑点:第一,吊车的绳索事先被人动过手脚,也就是说棺材会掉下去绝不是意外;第二,李利国体内有安眠药的成分,也就是说,有人给他下了药来害他。综上所述,这是一起明明白白如假包换的谋杀。”
另一名个子较矮的警察沉不住气了,问道:“可是,李老大是怎么进入棺材的呢?他一开始不都跟你们站在一起吗?”
涂小姐轻哼一声,眉目间露出俊朗的神色:“其实,在这个事件里,凶手不过使了一个偷梁换柱的调包计。李老大一开始确实站在我们身边,可是木棺被吊起之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那副摇摇晃晃的棺材上面,没有人再去注意谁在场,谁不在场。这个时候,真正的凶手拉着李老大一起偷偷跑下了山,并在悬崖下面的乱石岗上把他给砸死了。”
“凶手事先在那里准备了另一副木棺,把李老大装到里面,再钉上棺材钉。等到悬崖上面空木棺摔落下来的时候,就偷梁换柱地用装着尸体的木棺代替掉下来的那副,一切自然大功告成。”
涂小姐难得做出如此逻辑连贯、合情合理的推理,心里颇为得意,忍不住摆了个迷死人的姿势。现场沉寂了片刻之后,高个子警察问道:“那么,真凶究竟是谁?”
“稍安毋躁嘛!”涂小姐摆了摆手说,“还有一个谜团没有解开,就是李老爹瞬间从密室转移到祖坟之谜。哈哈,说穿了也是一个低级的小诡计。”说着,涂小姐带领众人来到里屋。她在大衣柜前轻轻踱步,说道,“瓮婆大人的那套墙上钉小鬼儿的把戏确实挺唬人的,也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我记得,当时翁婆说逃走了一只小鬼,就飞快地往屋外跑了。然后,李利国用钥匙打开屋门,发现李老爹从床上消失了。这里面有一个盲点,被凶手巧妙地利用了。”
“盲点?你是说,屋子里还有其他未被发现的出口吗?”矮个子警察四下打量着。
涂小姐眼角一眯,轻轻笑道:“盲点不在于其他的出口,而在于——当时李老爹真的已经不在这间屋子里了。”说着,她打开大衣柜的门,径自爬了进去。柜子里空间极大,完全可以容纳下涂小姐那娇小的身躯,“看到了吧?如果李老爹一开始就躲进了这口大衣柜,就能造成他消失的假象了。”
“你的意思是,李老爹先爬进了这口大衣柜,等到所有人都出去找他的时候,凶手再趁乱将他带走?”矮个子警察脑子转得很快,“原来如此啊!但是,李老爹为什么要配合凶手这么做呢?”
“因为李老爹也是谋划整起事件的凶手之一呀!”涂小姐轻松地吐出了这句话。
李利民再也听不下去了,一张脸因为怒火而憋得通红,大声喝道:“不许再胡说八道了!我爹是何等正直善良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高个子警察也在一旁连连摇头:“记者小姐,你一定搞错了,李老爹不会做这种事,而且他也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动机啊!”
涂小姐并没有动摇,镇定地说:“李老爹根本就没有死,祖坟里的那副白骨一看就不是他的。他串通瓮婆制造出这一系列鬼神事件,目的就是杀害一直虐待自己的李利国,并且夺回被他们夫妻俩独吞的拆迁赔偿款。”
听到自己的名字,瓮婆冷漠地轻哼一声,说:“照你的意思,是李老爹把李利国的尸体搬进棺材,又钉上钉子的了?而且还要一个人搬走空木棺……他那么大年纪干得动这么重的体力活吗?”
“当然不行了。”涂小姐毫不示弱地哼回去,“所以,这个案子里还有第三个凶手,是这个人完成了棺材调包的全部手法。”说着,她把视线慢慢移开去,最终落在了某个人的身上。“李利民先生,你跟瓮婆应该早就认识了吧?你们俩都是T大环境系毕业的,是你们联手协助李老爹……”
李利民的脸色已经很差很差,简直像暴风雨前的天空,阴沉灰暗。喉咙里嘶哑的声线拖出一个个字来:“我——我没有做过——我不会杀死自己的哥哥!”
“不对。”这时,一直站在涂小姐身后的朱先生终于开了腔,声音镇定,响彻四周:“涂小姐,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瞬移的秘密
“小兔子”回过头去,死死地盯着朱先生那张冷俊的面孔。原来所谓的“顺眼”只是错觉,朱先生永远都是在关键时刻弃她于不顾的面目可憎之人。涂小姐把小脸一板,瞪着眼睛气鼓鼓地回击道:“我的推理哪里不对?”
朱先生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热度,以一种极为耐心的口吻说:“首先是大表舅的案子。按照你的推理,大表舅一开始并不在那副被吊起的木棺里,而是待棺材摔落悬崖之后才被四表舅调了包。但是,你一定还记得,那副木棺被吊起的时候,里面传出了男人的声音,并且棺材还在半空中摇晃了起来。这要作何解释呢?另外,别说是五舅公搬不动那棺材,即便像四表舅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只凭一个人的力气,也难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完成钉好棺材、搬走空木棺这一系列的复杂行为。毕竟,当时我们是好几个男人一起才把棺材抬回来的。”
“这……”涂小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那棺材里面的男声可能是录音机之类发出的!晃动的话,用个什么机关总能做到。而且,李利民力壮如牛,说不定一个人就能搞定那些事……”她越说越心虚,最后几乎听不到声音了。
朱先生有些不忍心地望着颓败的“小兔子”,继续说:“还有一个决定性的证据,验尸报告表明大表舅是从高空坠落而死,并不是在乱石岗上被人砸死的……”
涂小姐不吱声,脸色很难看。朱先生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再说五舅公瞬间转移的谜团。且不论五舅公的为人是不是会做出这种苟且之事,案发当时我查看了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大衣柜的里面,甚至是每一个抽屉,都没有五舅公的影子。”
这句话让涂小姐彻底石化了。刚才,这个道貌岸然的朱先生明明煞有介事地在那里查看大衣柜里的情形,难道他是故意误导、诱骗她出洋相?涂小姐觉得胸闷气短,差点儿要吐血:“可是你……你刚才为什么要看那个大衣柜?”
“呃……”朱先生脸红了,“我只是在看有没有密道……”
“小兔子”脸色惨白,后退到老远的地方,气得不再看朱先生。
这时,矮个子警官凑上来,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说:“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事实上,朱先生上次请我们做的检验结果也出来了。”
“哦?怎么样?”朱先生眉头一挑,急切地问。
矮个子警官眨巴了两下眼睛,神秘兮兮地说:“你猜得没错。那副白骨的DNA和从李老爹床上采集到的毛发样本是一致的。”
听到这里,李利民不禁惊讶得张大了嘴:“怎么可能?难道说那真是……我爹的遗骨?!”
瓮婆在一旁眯起了眼睛,喃喃地说:“肉身化骨,从宗教意义上说是一种早登极乐的造化。即使从科学的角度来讲,地层矿物质的作用也可能导致肉身快速腐烂……”
“真的会有这种事吗?”高个子警察吓得脸都有些变形了,“难道说,真的是什么妖魔把李老爹抓进坟墓,化成了白骨?”
朱先生反而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松开紧皱的眉头,说:“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涂小姐,正如你所说的,所谓的瞬间转移,不过是表面上的戏法罢了。”
涂小姐再一次把视线落到朱先生身上,嘟囔着说:“那么,五舅公是如何逃脱这间密室的?你大表舅又是怎么被转移到半空中的棺材里面去的呢?”
所有人的都在静静地等待朱先生的解答。只见他轻轻抿了下嘴,一字一句地说:“事实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瞬移的魔法。五舅公没有从这间屋子逃脱,因为他本来就不在屋内。大表舅也没有神奇地飞入空中之棺,因为他打一开始就在棺材里面。”
说完这些,朱先生停顿了片刻,好像在等众人消化这番话的意思。李利民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大声说道:“怎么可能?外甥?当时你和这位涂小姐都亲眼见到我爹躺在这张床上,还和他有过交谈,你怎么能说他不在屋内呢?”
“是啊!那个木棺升空之前,我也听到李利国跟你们几个兄弟在说话,怎么能说他当时已经在木棺里面了呢?”涂小姐也附和道。
“你们仔细回想一下,”朱先生不慌不忙地说,“我们来屋里看望五舅公的时候,有谁真正见到了他的面?”
李利民一愣,犹疑地说:“当时屋里很暗,只有大哥把身体探进了蚊帐里面……可是,我们都跟爹说过话呀,那个声音应该就是爹的!”
朱先生一笑,又转而问道:“做消灾法事的时候,瓮婆大人让我们李家子孙都穿上带斗篷帽的‘灵袍’,当时有谁看清站在表舅妈身边的大表舅了吗?”
“这……我记得当时天快黑了,你们的袍子又宽又肥,斗篷帽子遮去了大半的脸,确实难以分辨出谁是谁来。”涂小姐琢磨着,“但是,你们不都和李利国交谈了吗?”
说到这里,李利民和涂小姐对视了一眼,脑中有什么灵光闪过,好像醍醐灌顶一般。
“你们看,在这两起事件中,谁也没有看到当事人的正脸,唯一认为当事人在场的依据都是‘谈话’。”朱先生走到床边,拿起床上的那些木偶,把话挑明了说道,“我记得小时候,五舅公经常拿这些木偶在村里面表演戏法,那些木偶不但会动,还会说人话呢。”
“那是……爹的一项技艺。”李利民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会说‘腹语’!”
“是的,子承父业,大表舅应该也掌握了‘腹语’这门技艺吧?”朱先生接着说道,“当时他把身子探进蚊帐的时候,就是用‘腹语’来伪装成五舅公的声音来跟我们交谈的。”
李利民的眼睛里流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对眼前的事实既无法否认,又不愿意相信。
朱先生进一步解释道:“为了不让我们发现五舅公本来就不在的事实,当我们第二次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大表舅第一个冲到了床边,并且把被子什么的都掀起来看。其实,他是为了破坏掉本来放在被子里面,用来伪装成五舅公身躯的小毯子之类的。如此眉毛胡子一把抓,我们自然看不出原来床上是什么情形了。”
朱先生深吸一口气,做出嗅味道的表情,接着说:“你们闻一下,这个屋子里面只有劣质涂料的气味。而大表舅跟我说,医生给五舅公开了中药,平时都在喝。试问,一个长期喝中药的卧床病人,他的屋里面会是这种味道吗?”
李利民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恐:“难道说,老爹他……”
朱先生沉痛地点点头,说:“是的,五舅公早就去世了,一年或者更早以前就已经被他们偷偷埋在了祖坟之下,所以才会有那副化作白骨的遗骸……”
“这么说来,是大哥伙同这个巫婆杀死了我爹?”李利民怒不可遏。
“不,五舅公应该是自然死亡的。”朱先生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是,他死得很不是时候。他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去年市里面还给活着的老英雄发放了一大笔抚恤金……”
“难道说,他们为了拿到这笔抚恤金,才伪装出李老先生还活着的假象?”涂小姐觉得荒唐至极。
“对,他们一直伪装着,直到祖屋拆迁,兄弟们都赶了回来,真相再也藏不住了。”朱先生说,“如果和盘托出事实,势必要和其他兄弟平分这笔抚恤金。所以,他们不得不想出了个馊主意,让五舅公以一种离奇的方式失踪或者死亡……”
“你说的他们,究竟是指谁?”
“大表舅、表舅妈,还有这个装神弄鬼的瓮婆大人。”朱先生目光犀利地盯着瓮婆。
“等一下,我还是不明白。”李利民挠了挠头,“既然这是他们串通好的阴谋,为什么大哥会被杀?难道这个女人为了独吞所有的钱,杀人灭口?”
“不!不是我!”瓮婆终于在众人痛恶的目光中崩溃了,边哭边说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棺材里面,我怎么可能会杀死他?”
“就是啊!你刚才说李利国一早就被关在了棺材里面,那么站在王淑娟身边的男人是谁?说话的人又是谁呢?”涂小姐反问道。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在市井江湖中,有一种叫作‘二鬼打架’的杂耍技艺?”朱先生突然把话题扯远道,“所谓的二鬼打架,并不是两个人在那里互搏,而是一个人玩‘独角戏’。江湖艺人会制作出一个与自身相仿的木偶人,利用自己的手脚表演出两人相搏的场景。瓮婆大人,那天晚上你就是穿着奇怪的无常之服,带着傀儡假人引我们到坟地里去的吧?”
“是……”瓮婆的伎俩被拆穿了,她呆坐在地,“难道说……杀死利国的人是……”
朱先生点点头,说:“那天和大表舅站在一起的人正是他的妻子王淑娟。我猜想,大表舅跟五舅公学习‘腹语’的时候,表舅妈也学到了一些技艺吧?”
“所以,那天王淑娟身边紧挨着的是一个傀儡人偶,而她利用‘腹语’制造出了李利国在场的假象?”涂小姐觉得这个世界好疯狂。
“大嫂她不是疯了吗?”李利民觉得像在坐过山车,一轮冲刺之后还有新的一轮,“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丈夫呢?”
“她没有疯。”朱先生解释道,“她装疯不过为了给人一种家门徒遭不幸的印象,而且疯子的身份也容易掩人耳目,可以在暗中帮大表舅他们穿针引线。你们回想一下就能发现,她的疯言疯语在事情发展过程中,起到了很大的引导作用。”
瓮婆呆若木鸡,喃喃地说:“没想到,她竟然知道了我们的事……”
“对,我早就知道了,你们苟且通奸,还想携款私奔的阴谋!”大门被用力地推开,一股狂风带着沙尘卷入屋内,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在门外日光的投射下,一个高大的女子站在那里,好像古老神话里的战神,面色悲愤、目光凛凛。
拈花微笑之间
涂小姐跟着朱先生气喘吁吁地爬上了轱辘村的后山。山头的树木渐渐后退,一片空旷而明朗的景色映入了眼帘。山下是一大片碧蓝色的湖水,有几座翠绿色的小山头点缀其间,头顶上白云缭绕,仿佛人间仙境。
涂小姐的眼睛里止不住地涌出泪水,原来美丽的事物是这样令人感动,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轱辘湖还是很美的!”朱先生压低了嗓门,生怕打扰了这宁静的美丽,“涂小姐,我一直就想带你来……”
涂小姐全身心地沉醉在美景当中,完全没注意到朱先生的话。她自顾自地感叹道:“这真是一片圣地,怎么会有人在这样纯洁的地方犯下肮脏的罪行呢?”
朱先生的脑袋卡壳了,原本想要说的话像潮水似的层层后退。他只得整理了一下思绪,保持镇定地说:“佛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其实,想通了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可是,想不通的时候,却觉得金钱、亲情、爱情把人逼得无路可走,于是只能化身成魔,妄图通过伤害他人来脱离苦海。”
“王淑娟已经承认了一切?”涂小姐望着朱先生。
他点点头,说:“对,她早已心灰意冷。丈夫为了公公的抚恤金,不惜伪装成死人还活着的假象,而且还暗地里跟瓮婆偷情。她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别人欺骗她,她再去欺骗别人。到头来,她自己也搞不清还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去守护的。”
“也许,祖坟风水学真有一定的道理。你看,若不是李家祖上无德,怎么会弄得家破人亡?”
“世间万物并非都有因果。你可以说是祖坟的风水造成了今天的悲剧,也可以说是人的贪婪给祖先蒙上了羞耻。”朱先生说。
“有件事我还是没有想通,”涂小姐嘟了下嘴,“那天你们不是看到李家的祖坟裂开了,两个鬼影跳了进去,然后坟头又合上了吗?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你们看花眼了吧?”
朱先生羞赧一笑,用手比画着说:“这只是个简单的戏法。人在夜间的视觉,是根据颜色深浅来判断距离远近的。如果用一块倒三角的颜色较浅的木板挡住坟墓,就会给人坟头裂开的错觉。之后再撤掉木板,坟头就得以还原了。当时瓮婆不过是跳到了坟头后面而已。”
“就这么简单?怪不得你们第二天去查看的时候,坟头上连泥土被翻动过的迹象都没有。”涂小姐点头道。
“对!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大表舅的吗?”朱先生说,“就是那天晚上他拼命阻止我们上前去查看坟头的情况,我才觉得事情很蹊跷。”
涂小姐狡黠地望着眼前的朱先生,说:“其实他们做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一笔抚恤金嘛!到底有多少钱啊?值得这么拼命吗?”
“嗯,一次性的补偿金和每年的退休金再加额外的补助,一共是……”朱先生凑到“小兔子”耳边说了一个数字。
“哇!这么多!”涂小姐惊讶得小跳了一下,眼睛里闪闪发光,“我们破了案,他们是不是应该意思一下?”
话题似乎跑得太远了。朱先生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微微的怅然。
山谷间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湖水泛起层层涟漪。在拈花微笑之间,佛祖领略到了纯净无染、淡然豁达、无欲无贪、无拘无束之心法。人与人之间有那么多外在的隔膜,有时语言会是造成误解的一种妨碍。或许,此时此刻,不需要任何的言语。他嘴角轻轻扬起,坦然地望向涂小姐。
“小兔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怔住了,呆立片刻,也还以一个春光明媚的笑容。
“没关系,就算没有奖金,我的报道也能把来回的路费挣出来!”她得意地转过身,在青山绿水之间,一蹦一跳地往前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