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枪。”
年轻的武警战士伸出手,面无表情。楚天瑛无奈地将腰间那把92式九毫米大口径手枪摘下,交到对方手中。年轻的武警战士立刻将枪塞进身后的一个齐腰高的窗口,窗口里传来一声锁响,递出一个刻有磁性密纹的“铜纽扣”,武警战士接过交给楚天瑛。
楚天瑛这才走过那扇金属探测门。郭小芬、爱新觉罗·凝和市刑侦总队一处二科科长林凤冲已经在楼道里等他了。
“防卫森严啊!”楚天瑛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这里是市局下属的精神卫生鉴定中心,坐落在西郊。从外表看不过是挂着铁丝网的围墙里围了三栋乡镇招待所似的灰楼,其实玄机在后院,那里有一座白得发蓝的三层小楼,专门用来羁留患有精神病的犯罪嫌疑人。其中,第三层的防卫最为严密,进入前不仅要过安检门,还要交出一切有杀伤性的器具,寸铁不可带入,按照林凤冲的话说“比照着机场来”——因为这一层羁押的都是重大刑事案件的相关人员。
“有点黑呢。”郭小芬皱着眉头说,很远的楼道尽头有一扇用铁栅栏封住的窗。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计时器般准确而枯燥的脚步声。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站在他们面前,由于她背对着窗户,看不清脸,只能感觉到她的颧骨很高。
林凤冲敬了个礼,然后给楚天瑛他们介绍:“这位沙俪医生,是思缈的主治医师……”
楚天瑛刚刚伸出手要与她相握,她已经转身向前走去。
林凤冲连忙跟上,小心翼翼地问:“思缈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沙俪边走边说:“上午刚刚给她做过PET扫描,额叶和颞叶系统的活动都明显放慢,但是否存在创伤,还有待观察……”
“额叶?颞叶?”楚天瑛听得一头雾水。
沙俪有点不耐烦地解释:“大脑半球的每一侧皮质都包含四个主要的脑叶,即额叶、颞叶、顶叶和枕叶,这些皮质区域与大脑内部的若干皮层下结构密切合作,使我们对发生过的事情加以记忆——特别是额叶和颞叶,与记忆的关系最密切,它们的活动放慢有可能是受伤,从而产生失忆……”
“会不会是海马受到损伤?”
声音虽然轻,楼道里的气氛却为之一变,仿佛有只小猫对着阴沉的天空挠了一小爪。
说话的是爱新觉罗·凝。
当所有人把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娇羞地笑了,用雪白的上牙齿咬住鲜红的下嘴唇,显得十分可爱。
沙俪站定,回过头,看着这个女孩,阴冷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警觉:“你学过认知神经科学?”
凝有点惊惶,像被老师叫起提问的小学生:“嗯……看过一点书,我记得近期事件的记忆主要依赖于海马。人如果惊恐或紧张,造成心脏搏动受阻,就会引起大脑暂时性缺氧,导致某一根动脉管破裂,发生局部性缺血。在海马中有一个特殊的部位叫CA1,对局部性缺血特别敏感。这是失忆综合征最常见的原因之一。”
“课本背得倒挺牢。”沙俪冷笑了一声,“那么,你有没有考虑单纯型疱疹脑炎呢?有没有考虑科萨科夫综合征呢?有没有考虑心因性失忆症呢?”
一连串的诘问,让凝满脸飞红。
“没有见到患者之前,不要妄下结论。”沙俪用教训的口吻说。说完,她在一扇银灰色铁门前站定,铁门两侧各肃立着一名荷枪实弹的武警。她轻轻推开门上方的一个小窗,透过有机玻璃往里面看了看,然后掏出一张卡,在门把手右侧一个凹槽里刷了一下,林凤冲马上也掏出一张卡,再一刷,只听咔嗒一声,门锁打开了,几个人一起走进了这间活像是牢房的病房。
门在他们的身后自动上了锁。
洋灰地面,白色围墙,高高的天花板。一张低矮的铁床贴墙放置,床脚焊死在地面上,旁边有一张掉了漆的床头柜,上面摆着一个搪瓷缸子。
一阵清风吹来,拂动白色窗帘的一角。
思缈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双白嫩的小脚丫就那么光着。她透过被风撩拨的窗帘,遥望着忽隐忽现的一角天空——即便只有这么一点点天空,还被粗大而生锈的铁栅栏切割成了几份。
郭小芬慢慢走到思缈身前,蹲下,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在无数个犯罪现场都能敏锐地觉察到蛛丝马迹,不放过一点微量证据的眼睛,此时此刻,仿佛两口干枯的井,空洞而呆滞。郭小芬的鼻子有些发酸,轻轻抓住思缈的手。思缈像惊醒一般,哆嗦了一下,低下头看着她,神情有些茫然,完全不认识似的,很久很久,嘴角终于绽开淡淡一点微笑:“小郭……”
“啊!”郭小芬十分欣喜,回头对沙俪说,“她记得我!她记得我!”
“她只是对近期事件失忆,其他的事情可没忘。”沙俪撇了撇嘴,从兜里掏出一个药瓶,旋开瓶盖,倒出两粒药在右手掌心,然后迅速收起药瓶,把手掌往思缈面前一摊,命令道:“吃药!”
思缈仿佛被什么困扰着,有些犹豫。沙俪马上呵斥道:“吃药,听见没有?”
“喂!”郭小芬猛地站起身,柳眉倒竖,对着沙俪嚷道,“你态度好点行不行?她是个病人!”
沙俪愣了一愣。林凤冲赶紧打圆场:“小郭,沙医生是要给思缈治病,咱们要积极配合。”
思缈好像有些害怕,赶紧从沙俪的掌心里捏起药片,放进了嘴里,然后就着搪瓷缸子里的水“咕噜”一声冲服了下去。
“沙医生。”林凤冲介绍道,“刘思缈警官涉及的案件十分重大,必须从速侦破,所以,上级特别指派中国警官大学的爱新觉罗·凝同学作为你的助手,和你一起研究怎样尽快恢复她的记忆。”
沙俪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刚才被自己训斥过的女孩:“你就是名茗馆的那个……”
“爱新觉罗·凝。”凝甜甜地一笑。
半晌,沙俪的眼皮才耷拉下来:“我记得你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这个案子请你来做什么?”
“是这样的,”林凤冲不温不火地说,“凝同学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催眠专家。”
“催眠?”沙俪不屑地一笑,“那你现在就开始治疗吗?对不起啊,我们这里条件简陋,可没有催眠椅让人躺。”
对于她的讥讽,凝毫不在意。她拖来一张圆椅,坐到思缈身前,左右看了看,从床头拿起一床薄被,覆在思缈光着的脚丫上,然后卷成一个团,思缈觉得很暖和,脚还往里面蜷了蜷。凝甜甜地一笑,望着她的眼睛说:“思缈姐姐,我叫爱新觉罗·凝,是中国警官大学的学生,所以也是你的小师妹了。我知道你现在正被一些事情困扰着,回忆不起来,那种感觉就像……就像开车上了西直门桥,发现走错了,可是怎么也绕不回去,越来越焦急。现在,你先把车停在应急车道,放松一下,由我来掌握方向盘,你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回忆来时的路程,咱们一起下桥,好不好?”
思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呆呆地看着她。
“那我就当你答应啦。”凝接着说,“我现在先要找到你失忆的起始点,这就好像电脑坏了,需要一键还原时,要先设置还原点一样。下面,我来说几个词,你凭感觉回忆一下这几个词和它代表的意义,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
楚天瑛等人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凝停顿了片刻,清晰地说出了第一个词:“犯罪现场。”
思缈眨了眨眼睛。
“爱德蒙·洛卡德。”
思缈的神情顿时充满了神往。
爱德蒙·洛卡德,法国人,刑事鉴识科学的鼻祖。他创建了里昂大学刑事鉴证研究所,并在1920年提出了“只要罪犯出现在犯罪现场,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并带走一些证据”的罪案调查原则——也就是“洛卡德法则”,被后世的无数刑事鉴识专家奉为圭臬。
“神户。”
刘思缈眉头一紧,目光黯淡了下来。
“吉列。”
刘思缈受过伤的左手手腕看似不经意地一蜷,又慢慢地放松。
“健一公司。”
刘思缈表情无变化。
“湖畔楼。”
思缈一怔,但是再没有其他反应。
凝看着她,沉默了约半分钟,才缓缓说出最后一个词来——
“林香茗。”
起初,刘思缈双眸里泛起了雾,雾很浓,散不去,散不去……不知不觉就凝结成了泪花,在两只眼眶里亮汪汪的。
楚天瑛扭过了头。
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在狐领子乡派出所亲自审讯幸存者时,第一眼看到思缈,他震惊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天啊!你真的是思缈?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成为特大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你怎么会浑身是血地站在荒原上?!
当李阔海让一名警察给刘思缈戴上手铐时,楚天瑛愤怒得差点挥起了拳头。你们统统给我滚!谁也不许碰她一下!
他像一座山一样矗立在瑟瑟发抖的思缈面前。李阔海以为他疯了,赶紧给王副厅长打电话,愣是把王副厅长叫了回来。楚天瑛一番语无伦次之后,王副厅长终于明白,楚天瑛要求借调刘思缈协助侦破,成了全世界最最匪夷所思的提议——为了捕鼠而借猫,谁知猫就在鼠洞里!
全国顶级刑事鉴识专家,竟成了密室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而且,还失去了记忆。
立刻封锁消息,除了楚天瑛和王副厅长,谁也不知道刘思缈的身份。他们紧急调来省武警总队的直升机,陪同思缈一起回到北京。
才下飞机,一辆警车就直接将思缈送到了这里。
从再看到思缈的那一刻起,楚天瑛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尽一切办法侦破此案,给她洗清冤屈。但是案子太大了,他可以借助的力量却并不多:“溪香舍”和“九十九”远在江南和重庆,“课一组”他连大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四大里面仅剩下“名茗馆”了,当他打听到馆主爱新觉罗·凝在催眠术上造诣极高时,高兴极了。在警官大学培训时他就知道,催眠术对唤起记忆有着独特的作用——这也正是他亲自登门,去名茗馆请凝出山的原因。
他坚信,只要思缈想起那天晚上在湖畔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
他有过小小的幻想:也许,他的拯救会让思缈感动……不不不,有目的的爱,对思缈、对他自己都是一种亵渎!他宁愿默默付出一切而不求回报,但是……就残存一点小小的奢望,不可以吗?不可能吗?
现在,他知道,不可能了。
即便那个寒风咆哮的草原之夜将思缈的记忆冻僵,“林香茗”三个字依然如甘露,让她在顷刻间融化那么多……
这时,凝站起身,说:“从思缈姐姐对词汇的情感反应来看,她失忆的起始点还是在去湖畔楼之前。让她先休息一会儿,咱们去商量一下她康复的具体方案吧。”
林凤冲点点头,掏出门卡,在门内侧的刷卡机上一刷。而后,沙俪掏出她的门卡再一刷。
黄灯和绿灯同时亮起,门“咔嗒”一声开了。
众人跟随沙俪来到三层东侧的总控制室。与简陋的病房相比,这里是另一番天地:玻璃幕墙隔开几个工作间,工作人员正在整洁的办公平台上忙碌着,整整一面液晶显示墙上,每个病房的情况都由摄像头传输到相对应的屏幕上,每个时段都有两名值班人员监视着。
“毕竟是涉及重大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这样严密监控也是为了保证我们能及时发现他们的逃跑或自残行为。刚才你们也看到了,所有病房都是双门禁,必须由两个执卡人同时刷卡,门才能打开。”沙俪解释道。
“上面特别命令在思缈病房门口加了二十四小时双岗——就是那两名武警,既是为了监视,也是为了保护她。这两天一直是我和沙医生执有双卡,就连吃饭喝水也要我俩一起才能给她送进病房。现在好了,奉许局长的命令,我就把这个责任移交给凝同学了。”林凤冲一边说一边将门卡递给凝。
凝看了一眼液晶显示墙最中央的那个屏幕:思缈还坐在铁床上,望着窗外,脚上裹着自己给她包好的小薄被……摄像头安置得很好,整个病房一览无余。凝轻轻地叹了口气,双手接过那张门卡。
“那……我们是不是不能见到思缈了?”郭小芬有点焦急。
凝安慰她道:“小郭姐姐,我和沙医生的工作是恢复思缈姐姐的记忆,一旦有了什么进展,肯定会马上通知局里。在此期间,如果您要想来看望她,随时都可以——”
“患者在治疗期间,还是少会客为妙。”沙俪打断了她,“另外,我们两人的治疗手段可能完全不一样,万一发生意见冲突,到底听谁的?”
林凤冲说:“以你的意见为主。”
“那就好。”沙俪说。
凝小小地耸了耸肩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要提示一点。”林凤冲的口吻突然变得十分严厉,“此案案情重大,已经引起社会舆论的关注。思缈的涉案程度到底有多深,目前还是个未知数。一旦泄露她的身份,很可能引起公众的猜疑,认为我们警方包庇她。所以,关于她的一切都要严格保密,不管是谁,如果泄露出一星半点,都要按照相关法律予以严惩!”
大家都点了点头。
“那么……思缈就交给你们了。”楚天瑛说,口吻有些凄凉,“我要带蕾蓉回省里,请她帮助复核尸检。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和你们联系。”说完便走出总控制室,来到安检门外,用“铜纽扣”换了手枪塞进枪套,和林凤冲一起慢慢朝楼下走去。
郭小芬走在后面,无意间听见凝问沙俪:“你刚才给思缈吃的是什么药啊?”
沙俪很不情愿地回答:“心得安——β受体阻断剂。”
凝的目光一凛,仿佛在蚊帐里看到了一只准备嗜血的蚊子。
2
在一个路口,林凤冲把郭小芬放下,开车载着楚天瑛去机场了。
郭小芬看着熙熙攘攘的车流,心中一片迷茫。从前,不管发生多大的案子,她总能以新闻记者特有的敏锐发现一个疑点、一点头绪,然后坚持不懈地寻访下去。记者没有刑侦和审讯的权力,只能靠着长期工作积累出的人脉,找到知情者,打探到内幕和真相。问题是这个案子所涉及的保健品产业,以前她从未接触过。犹如逮到了一只蜷缩的刺猬,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嘴。
犯罪现场太远了,不可能去;物证都被警方封存;犯罪嫌疑人只有一个刘思缈,失忆中;死者是不能开口说话了,尸检又没有发现根本死因……
头疼。
等一下!死者不能开口说话,尸检没有发现根本死因,但这并不代表遗属完全不知情啊。
郭小芬拿出手机,先找林凤冲要了几名死者家中的电话号码,然后开始拨打——当然,蒙健一的家是不必打了。其他几个:佟大丽、焦艳、宫敬、蒙如虎的家人仿佛商量好了一般,都拒绝回答郭小芬提出的任何问题,匆匆挂了电话。
郭小芬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这几个死者都是健一公司的职员,恐怕公司早打了招呼,比如“想要抚恤金就乖乖闭上嘴”……
只剩下一个李家良了。
对这个,郭小芬也没抱什么希望,谁知道电话被接听后,对方说欢迎她来家里坐坐。郭小芬喜出望外,赶紧打了个车直奔而去。
一进李家,便见到客厅里摆了个小小的灵堂:原来搁电视的矮柜子上,摆了李家良一幅遗像,用黑幔饰着边沿。遗像两旁各燃有一根香烛,前面放着的几个白瓷盘子上盛着果品等祭物。客厅两侧歪歪斜斜地立着几个花圈,看上去十分冷清。
郭小芬把事先买好的一束白百合放在李家良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去世的老人看来很善良,还有些面熟。
接待她的是李家良的侄女,絮絮叨叨地说,因为她叔叔只是特聘的广告演员,不算公司的员工,所以“一样的死”,给别人的抚恤金比她叔叔的多十倍——“您说这公平吗?!”她用右手手背啪啪地拍着左手手心,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郭小芬脸上。
“李老先生这次去旅行之前,没有和你说什么吗?”
李家良的侄女摇摇头:“叔叔没有子女,婶子前几年病死之后,他的性格越来越孤僻了,就是逢年过节也很少和亲戚们走动,这次他出门,根本就没有和我们打招呼。”
郭小芬想了想:“那么,他的遗产如何分配呢?”
“叔叔把这套房子留给我了,其他就没什么了。”
房子的装修、家具、电器都十分简陋。一个广告公司的特聘演员,怎么会窘困至此?
“我想在这里随便走一走,可以吗?”
郭小芬得到同意,逐个房间地看,厨房厕所阳台也不放过。整体的印象是比较乱,物品的放置很随意,十足一个老单身汉的家居模样。相比之下,略显整洁的是卧室:门后挂着一幅干净的挂历;一张老式席梦思双人床,旁边立着一面嵌镜子的大衣柜;贴墙摆着一张布满坑洼的实木桌子,上面有台历和笔架什么的。郭小芬拉开右边的抽屉,发现一个斑驳的铁盒子,里面有毛主席像章、红宝书、上海牌手表什么的,俱是七十年代的物什,垫底的一个小本本里,抄着一些诗词,读不大懂,还夹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有两个人,肩并肩站在一棵松树下,右边是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左边是个说不上漂亮,但眉目非常端庄的女孩。
看相貌,年轻男子应该就是昔日的李家良。两个人虽然并肩站在一起,但神情都有些拘谨,特别是那女孩,十分羞涩。
她,应该就是李家良已经去世的老伴吧?郭小芬想。
抬起头,只见墙上挂着一个玻璃相框,里面有各个时期李家良和家人的照片,其中他和老伴的合影占了大部分,但怎么也看不出他的老伴和那女孩相貌的相似处。
那么,那个女孩是谁?李家良为什么如此珍重地把和她的照片封存在那个陈旧的铁盒子里?
还有……还有一个明显反常的地方,那就是——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你这个浑蛋!不听我的劝!你这个浑蛋!”
她一愣,走出卧室,只见一个瘦小的、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子站在客厅里,指着李家良的遗照不住地破口大骂,脸上却是老泪纵横。
旁边,李家良的侄女呆呆地看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浑蛋……”骂声渐渐化成呜咽,又渐渐沉静下来。山羊胡用一对有些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李家良的遗像,很久很久,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弯下腰坐在地上,声音沙哑,“你从来不听我的劝……不过,也挺好,你们都走了,我知道你早晚会去找她的,早去,比晚去好……”
又是沉默,又是久久的凝视,客厅里,下午的阳光像一条昏黄的河,流淌过老人的背脊。
他打了个寒战,仿佛从梦中醒来,右手撑着地慢慢地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对着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转身走出了大门。
郭小芬怔了半晌,才转过神来,赶忙追下了楼。只见临街的槐树下有一张长椅,山羊胡就坐在那里,仰着头眯缝着眼,望着深秋已经稀疏的树冠,仿佛曲终人散之后犹在回味一缕余韵。
郭小芬不敢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直到老头子垂下头,目光与她相对,才很恭敬地说:“老先生,您好。”
山羊胡好奇地看着她。
郭小芬说:“我是《法制时报》的记者,对李老先生的罹难,我们感到十分难过,了解事件之后,觉得李老先生的去世有许多疑点,想采访一下他的亲友,请问您是——”
山羊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不接受记者采访。”
郭小芬正要再说话,一辆黑色保时捷停在了路边,一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下车走到山羊胡身前,轻轻一躬身道:“雷伯伯您好。”
“是蒙冲啊,”山羊胡睨了他一眼,“有事儿?”
“我准备去李伯伯家吊唁一下,看见您在这里,就先来和您打个招呼。”蒙冲说,他看了一眼郭小芬,不认得她,犹豫了一下说,“今天上午在电话中和您说的那件事……”
山羊胡站了起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蒙冲,我和你老子干了十几年的仗,现在他死了,我也就不说他的什么不是了。你要改革公司的想法很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改成什么样子,但你要找我帮忙,就想都别想了。”说完扬长而去。
蒙冲望着他的背影,一脸的怅惘。
他刚刚回到保时捷旁边,拉开车门,便见郭小芬走了上来。
“您是蒙健一先生的公子蒙冲?我是《法制时报》记者郭小芬,昨天参加过贵公司的记者招待会,这是我的名片。”
蒙冲接过名片:“郭记者,请原谅,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郭小芬淡淡一笑:“刚才那位姓雷的老先生是谁?您总可以告诉我吧?”
“哦,你问雷抗美先生啊,他是国内中西医结合领域最著名的医生,德高望重啊。”
蒙冲说完便上了保时捷,开车驶进了小区。
郭小芬的目光不由得顺着车移动,无意中发现远处一个人影倏地闪到了墙后。
这个人是谁?在盯我的梢吗?
郭小芬想起被绑架后下落不明的郝文章,一阵紧张,沿着街道向前快步走去,走了很远还是没找到公交车站,也不见有出租车经过,第六感却觉得身后有人在朝自己渐渐逼近。
她一咬牙钻进胡同,疾风般小跑起来,七转八转竟转进一条死胡同,尽头是一面长了青苔的墙,墙虽不高,墙头却砌了一排防盗用的碎玻璃。
郭小芬急了,立刻往回退,来不及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正从拐弯处传来——
不好!
她立刻将钥匙串捏在右手,攥成一个拳头,几根钥匙从拳缝突出——这样就成了一个简易的手刺,如果那歹徒胆敢侵袭自己,定要打得他口鼻流血!
那人的半个身子刚一露出,郭小芬就一拳打了过去,最尖一根钥匙,离那人的面颊只有两厘米远的地方,突然停下了!
“马笑中?”她不由得一声惊叫。
3
“以热爱警察为荣,以袭击警察为耻——你没学过?”马笑中怒气冲冲地说,不断摸着自己那张险些挨揍的脸。
“少来!”郭小芬说,“谁让你跟踪我的,色狼!”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马笑中说,“我这两天在健一公司门口‘抗洪’,严防死守的累个半死,好不容易才回家休息,看你走得急,把车停在路边就来追你,反倒被说成色狼,自古坏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也罢也罢,我今天就色狼一把了!”说着张开双手就抱拢过来。
郭小芬粉拳一抬,吓得他又缩回去了。
“这么说,在李家良家门口跟踪我的不是你……”郭小芬自言自语,“那么他是谁?又有什么企图呢?”
“你去李家良家里了?那老爷子以前是个电影演员,后来年纪大了,接不到什么好角色了,就给不少药品、保健品当广告演员,最近这两年成了健一公司的特聘演员,健一降糖南瓜含片、健一骨刺消神贴、健一离子水饮水器,还有这次要人命的五行阴阳镜,他都在广告片里出演专家角色呢。”马笑中说。
“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郭小芬说,“好多广告里,他都是穿着白大褂讲慢性病防治什么的,原来他根本不是个医生啊?”
马笑中说:“怎么样,去他家里发现什么没有?”
“他老伴前几年去世了。一个老单身汉,家里很简陋,东西摆得乱七八糟,这都很正常,引起我注意的是,有一点显得十分反常。”
马笑中一怔:“什么?”
“没有记事的字迹。”郭小芬说,“台历也好,挂历也好,上面都空空如也。桌子上也没有用来记事的本子或便笺纸——要知道李家良60多岁,这个年纪的老人往往记忆力已经开始衰退,忘性大,逛个超市之前还得写张纸条记下要买什么呢,李家良的社会活动又多,他难道就不怕忘记重要的事情?”
“也许,他当演员的出身,经常背台词,练出一副了好记性呢?”马笑中说。
“哟!”郭小芬笑了,“难得你……聪明一回。”
马笑中大怒:“和谐社会了,不带这么骂人的!”
“我也想过,李家良是演员,记忆力比普通人好……”郭小芬的声音骤然低沉,“但是,你明白吗?那个家给我的感觉是:他记录过,但是也注意小心翼翼地清除掉了每一点记录过的痕迹。”
马笑中问:“这是为什么?”
郭小芬摇摇头,“这次的受害者,大都是健一公司的人,唯独李家良是一个外人,也可以看成一个异类。有物证显示:他是被蒙健一的保镖蒙如虎用刀杀死的,所以,我怀疑他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色……可惜他和亲友疏于联系,他的侄女也是一问三不知。倒是有个叫雷抗美的老医生来吊唁过他,像是他很好的朋友,可又在灵堂上大骂他是个浑蛋……”
“老雷?那可是个牛人!”马笑中大叫了一声,吓了郭小芬一跳,“你认得他?”
马笑中说:“这几年虚假保健品的事儿多了,消费者和商家打架,经常闹得我们警察出来维持秩序,渐渐就听说了老雷的大名……天不早了,咱俩找个地方,边吃边聊。”
正好路边有家沙县小吃,二人进去依窗落座,要了柳叶蒸饺、老鸭汤馄饨什么的。
马笑中拿起筷子说:“老雷是搞中西医结合研究的——他可不是那种把中西医结合起来忽悠人的骗子,正经的科学家,腕儿很大,脾气更大,专门和那些虚假保健品过不去,拆他们的幌子,揭他们的老底。不过,要说我真正了解他,还是因为咱妈得了糖尿病——”
郭小芬一愣:“我妈几时得了糖尿病?”
马笑中连忙解释:“我说的是我妈,这不显得咱俩亲热吗?”
“你妈就说你妈,别跟我瞎套近乎!”郭小芬杏眼一瞪。
“好吧好吧,将来是咱妈,现在还是我妈……”马笑中一副哄女朋友的口吻,“我妈天生就是个爱吃的人,年龄大了嘴更馋了,自打得了糖尿病,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还得按时吃降糖药,见天价跟我嚷嚷要寻死……后来她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健一降糖南瓜含片,说是保健品,根据《本草纲目》里的宫廷秘方研制而成,无毒副作用,服用半年可以彻底治愈糖尿病,就买了几个疗程的,天天吃,把药也停了。后来她老觉得腿脚肿胀,我带她到医院挂了个专家号,刚好是雷大夫接的诊,说是血糖控制不好导致的并发症——糖尿病足早期,多亏来得及时,不然就得截肢了,再一听她停药了改吃保健品,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说我妈老糊涂了,找死……那话别提多难听了,但是马上给她做了个小手术,术后我妈腿脚立刻就松快了。”
喝了两口汤,矮胖子接着说:“我妈那人,典型的北京老太太,说好听点儿是热心,说不好听就是事儿多,治好了病不就完了,嘿,非跟老雷掰扯,说满街都传吃南瓜保健品能治好糖尿病,你们当医生的既然知道是骗子,为啥不言声儿呢?老雷就留了心,花了两个月收集各种南瓜保健品的宣传材料,厚厚的一大摞,然后开了个新闻发布会,当众总结了这些宣传中的三大骗局——”
“三大骗局?”郭小芬把一只柳叶蒸饺含在两瓣红唇之中,问道。
马笑中看得一呆,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是啊。这第一骗嘛,不是所有的南瓜降糖保健品都说是根据《本草纲目》里的宫廷秘方研制的吗?老雷把《本草纲目》翻了个遍,根本就没找到,倒是找到一句说吃南瓜多了容易发脚气的。”
郭小芬扑哧一笑:“糖尿病在中国古代叫消渴症,《本草纲目》是李时珍的个人著述,哪里扯得上什么宫廷秘方?这一听就是假的。”
“第二骗。南瓜保健品的宣传中,说日本北海道有个夕张村,盛产南瓜,每个村民都经常吃,所以那村里没人得糖尿病。老雷为此专门去了趟夕张,发现那里就是个煤城,盛产甜瓜而不是南瓜,当地的糖尿病患者也并不比其他地方少。”
郭小芬点点头:“老雷还真认真……不过,关键还是要检测南瓜到底有没有降血糖的功效。”
马笑中一拍大腿:“对啦!这就是老雷揭发的第三个骗局。一种食物,糖尿病人能不能吃,关键要看一个叫血糖生成指数的——我那会儿都成专家了,天天拿着个对照表,算餐桌上哪盘菜哪碗饭超标了,让我妈忌口,算得她直想抽我——如果生成指数在55以下,糖尿病人基本都能吃。如果为55到75,就得控制了,75以上的,对不起,您就得少吃甚至不吃。老雷检测了南瓜的血糖生成指数,你猜猜是多少?”
郭小芬想了想:“55到75吧?得控制食用。”
“75以上!”马笑中一拍桌子,“那帮黑了心的王八蛋奸商!”
郭小芬不由得大吃一惊:“啊?这不等于给糖尿病人输葡萄糖吗?会害死人的!”
“关键是吃南瓜能降糖的说法传了十几年啊!中国糖尿病患者数量接近一个亿,不知多少人受了商家的忽悠,停药改吃保健品,结果导致双目失明、截肢……”马笑中气愤地说,“老雷开完新闻发布会,全国电视、报纸都疯了一样报道,有个什么屁南瓜保健品联合会还到法院告他,说他弄垮了整个行业,给国家GDP造成了重大损失。老雷更牛,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骗出来的GDP,英文缩写是PGDP,也就是‘屁GDP’!哈哈!”
郭小芬也不禁莞尔,又叹道:“可惜他不肯接受我的采访,我相信他对李家良、对健一公司——甚至对这次事件,都有相当的了解。”
马笑中一个囫囵,将那碗老鸭汤馄饨灌进肚皮,打了几个饱嗝说:“老雷那人不喜欢和记者打交道,但对患者好得出奇,改天我带我妈去医院复查的时候,你也跟上,就说是我女朋友,想问啥就问,说不定他能松松口。”
这倒是个主意。
“别改天了,就明天吧!”郭小芬说。
“这么急啊,是急着采访还是急着做我女朋友啊?”
郭小芬瞪了马笑中一眼:“现在这个案子搞得一团乱麻,你还有闲心扯那些没用的……我问你:找到郝文章的下落没有?”
马笑中说:“我们下了很大力气找他,就是找不到一点踪影……你自己这段时间也要注意安全。对了,后来你和思缈联系上没?”
为了保密,即便是对马笑中,郭小芬也不能透露思缈的半点消息,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打她的手机了,还是关机。”马笑中叹了口气,“要是能请她出山,让她到湖畔楼的那个犯罪现场去看一圈,也许就什么都能搞明白了。”他眼睛突然一亮,“小郭,我们真笨!”
“怎么了?”郭小芬眉毛一扬。
“还有呼延云啊!你给那小子打个电话,让他帮帮忙吧!虽然听他自吹自擂很不爽,可是,他的推理水平可是真高啊!”
“笨的是你,不是我。”郭小芬冷冷地说,“别看这案子千头万绪,有价值的线索其实并不多。呼延云只是一个推理者,他必须要在掌握足够的证据和线索之后,才能运用逻辑力和想象力,推导出事情的真相。如果说他是个厨师,思缈就是采购的,现在连菜都买不齐,你让厨师怎么做饭?我们现在还是得等,等,等……”
“等,等,等,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马笑中急躁地说。
郭小芬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采访到雷抗美;马笑中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郝文章;楚天瑛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案发地搜集线索;凝唯一能做的就是唤醒思缈的记忆;而思缈唯一能做的就是——
思缈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她才是真正的等、等、等……
郭小芬看着小吃店外黄澄澄的街灯,天色已晚,一轮残月在鱼鳞状的云朵里穿行。
她并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回到省城的楚天瑛顾不得歇息,正驱车赶往狐领子乡,因为湖畔楼的老板李大嘴及其家人已经被押解到了乡派出所,正在等待他的审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