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重归京城

胡同深处一座三进小院,只有几株清梅瘦竹,清雅别致,门口的匾额上简简单单写着“清吟别馆””三个字。往深处看去,幽暗的门庭底,两侧贴着墨色楹联,上镌诗句“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与城门处衣衫褴褛的难民不同,出入八大胡同的人个个穿得光鲜,梳着油头,蹬着皮鞋,满面春风。

两个微醉的华服公子哥,勾肩搭背从此经过。其中一人准备走进,另一人将他拉住,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笑:“世兄,这清吟别馆的当家可是名震京城的金绣娘,肚子里没点墨水可进不去,咱俩这凡夫俗子还是花街柳巷更适合。 ”

“有什么了不起,不也是个姑娘,我还见不到她?”先前那人不屑一顾地掸开他的手,执意要进门。

这时,一辆马车和两辆黄包车在清吟别馆的大门前停稳,红袖和桃花从黄包车上下来,快步过去打开了马车马车,金绣娘一只纤纤素手先伸了出来,在桃华和红袖搀扶下,踩着搁好的小凳下了马车。

两位青年嗅着空气中的香气,那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金绣娘,连呼吸都快忘了。

两个姿容娟秀的丫头从门里迎出来,直接扒开了他们二人,快步走到金绣娘面前,双双福身行礼。

“恭迎大先生。”

金绣娘微微点头,打量一眼二人脸上的妆容,小声问道:“荇柔、雪霏我这些日子不在,你们的妆容怎么俗艳了?”

雪霏摸了摸脸颊,不好意思地说道:“俗吗?她们说,这是新生活妆。”

金绣娘笑道:“我看是老妈子妆!”

女孩们闻言都掩口窃笑起来。

看着这群漂亮的女子,先前两个青年情不自禁往这边走。

荇柔对他俩一挥衣袖,俏脸一拉,冷冷地说道:“两位自重!别处去吧!”

两个华服青年被荇柔衣袖挥出的香气迷得神魂颠倒,踉跄几步,不料一脚踩空,直接翻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摔得嗷嗷直叫。

“活该,让你当色鬼!”荇柔扮了个鬼脸,追上了雪菲她们的脚步,一起护着金绣娘走进了清吟别馆。

吱嘎……

大门缓缓合上,风里面那淡柔的香气渐渐散开。

在清吟馆内,众商女早已盛装打扮,在等待金绣娘。远远的,只见金绣娘过来了,众女又齐齐福身行礼,请大先生安的娇呼声整齐清脆。

“都辛苦了。”金绣娘扶着红袖的手,从两排的商女们身旁走过,穿过长廊,踩着楼梯,进入二楼。

这是她的闺房。

刚坐下,贴身商女们马上捧上了她最爱的银耳羹和兰叶茶。

金绣娘抿了口兰叶茶,妩媚的双眼惬意地眯了眯,笑道:“还是屋里好。”

红袖上前来,动作轻柔地给她摘掉头饰,放松头发。桃华拿了玉手柄的小槌子,轻轻给她敲打按摩腰背。

金绣娘靠在柔软的椅垫上,舒舒服服地享受了会儿,转头看向众商女,“入幕上宾之选,准备得如何了?”

雪霏恭敬地回道:“回姐姐,都备好了。好多报馆也来打听,我们按您的吩咐,并没有透给消息。”

金绣娘挥了挥手指,示意桃华和红袖退下,她仍保持着斜靠的姿势,手捂着后脖处轻轻地活动一下。

众商女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过了会儿,金绣娘抬起美眸,慢悠悠地说道“这儿的大家主们也都看厌了吹拉弹唱,试着找找新鲜的添头事物。”

桃华上前回道:“回姐姐,已经在找寻了。”

金绣娘轻轻点头,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恩,办得好。”

荇柔从外面进来了,端着银盘,上面是一套珠光宝气的凤冠。

金绣娘秀眉蹙起,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荇柔小声回道:“德胜行的刘公子想入幕,提前送来打点。”

金绣娘坐起来,不悦地说道:“一个靠贩烟土起家的败类,竟敢玷污清吟别馆的门庭?扔出去。”

雪霏看着那金光灿灿的凤冠,很有些心疼,抱过凤冠冲着金绣娘摇头:“丢了多浪费呀。”

金绣娘想了想,又躺了回去,“也罢,拿去典当成大洋,送给南城的弃婴堂。”

雪霏这才眉开眼笑地点头退去。

金绣娘又眯着眼睛想了会儿心事,渐睡着了。众商女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围着桃华去问出去后遇到的新鲜事。

几丛竹在风里摇曳,凤仙花在阳光下静静地开着。琴音丝竹,声声悦耳。

——

数日后,全聚德包厢。

大厨挥着雪亮的刀,熟练地给烤鸭片皮。穿着蓝衣的侍应生捧着一盘盘的珍馐美食送上桌来。十几人的大桌主位上,钟瑶、华民初姐弟并肩而坐。左右下首,各坐了几位或中式或西式,穿着考究的人。这都是和钟家有密切往来的人,各个行业的翘楚。

侍应生给每人面前放置上小巧的景泰蓝炭炉,放上小盅鲍鱼,继续加热。放到华民初面前时,侍应生熟练地用拿小火钳挑了挑炉里面的火苗,火苗腾地一下蹿起……

华民初一惊,猛地后倾,靠在椅背上。他这动作太大了,椅子往后仰了一下,差点没一头仰到地上。

钟瑶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胳膊,急声吩咐道:“他怕火!快撤下去!”

侍应生吓得脸发白,赶紧端走了小盅,连声道歉:“先生,对不起。”

华民初确实从小怕火,但他不想为难侍应生,于是摆摆手、努力做出没事的样子,微笑着说道:“我没事儿,大家开吃吧。”

钟瑶关切地看着他,小声问:“真没事?”

“姐,我真没事,你吃。”华民初拿起一片薄饼包裹上烤鸭肉,放到钟瑶面前的碟子里。

钟瑶见他主动,眉眼间顿时春光绽放,转头看着众人,笑吟吟地说道:“今天来的都不是外人,算是家宴吧,一是为了庆祝小初少爷留洋归来,二来,也是想跟各位商量一下,少爷日后的前程。”

华民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放下筷子,垂着眼睛小声说道:“我的前程,姐姐你就别操心了。”

钟瑶看了一眼华民初,笑着向众人道:“我们家的情况各位叔伯也都清楚,小初少爷虽是我爹娘的养子,但视如己出,爹将这个家交给我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照顾好小初。叔伯们掌管着钟家各门生意,诸位给谋划谋划,看看少爷去哪里合适?”

桌上众人互相看了看,议论了几句,坐在最左边的洋行张经理先出声了。

“大公子学业有成,一表人才,早晚要光大门楣。要不先屈尊到我的洋行来,做个襄理,西洋人、东洋人都能打上交道,也是我们的幸事。”

华民初听了会儿,拿起了薄饼旁若无人地吃着烤鸭。

钟瑶看了看人,又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德升米庄的杜管事。

杜管事笑着一口干了杯中酒,爽朗地说道:“大少爷,别理他,德升米庄是钟家祖业,您来是正根儿!我老杜给您牵马执鞭,绝不懈怠!”

远兴轮船的曹经理也站起来,不甘示弱地说道:“老杜,别嫌我话直,少爷去米行是大材小用,还是来我远兴轮船公司吧,趁着年轻四处走走看看也好啊。”

华民初吃完最后一口烤鸭,突然插话道:“各位叔伯,我想凭自己的能力在外谋职。”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李经理不解地问道:“少爷,现在局势这么乱,民不聊生,在哪里做事能比得上咱自家买卖?”

华民初把筷子重重一放,抬头看向众人。

见他动气,钟瑶却不紧不慢的夹过一张鸭饼,摊在手里像绣花一样地慢慢地包好。

华民初眉头紧锁,朗声道:“正是局势乱、民生苦,我才要去从事更有意义的工作,而不是闷声发财。”

他说得激动,索性起身走至李经理身后,拍了拍他的椅背,继续道:“你们洋行为了打压民族工业,去买办那些南洋劣质肥皂、火柴,低价倾销,等我们中国的厂子办不下去再来提价,国内的厂子被活活整垮,这救的哪门子国?”

李经理被呛个大红脸,干咳几声,向钟瑶投去求救的眼神。

钟瑶笑笑,神态泰然地将三块纯鸭皮整齐的码放在鸭饼正中,接着夹起一只烤鸭中唯一切出的一块背脊肉放在鸭皮之上。

华民初又走向杜管事,冷笑道:“回国之前,北京的生意场上的事我多少有耳闻,您家城东米价贵过城西三钱,而且陈米当新米卖。您去米行看看,城西排队,您家却门可罗雀。这既对不起百姓,又影响了钟家老字号,还有以次充好,中间的亏空哪去了?”

一旁的杜经理僵在当场,不再言语。

而钟瑶仿佛听不见华民初的话,夹来葱白码放在鸭肉两侧,再用筷子蘸取一些甜面酱,在鸭肉上轻轻滑过。

华民初环顾众人,神情庄重地说道:“再说一件,远兴的轮船最近经常半员发船,岸上逃难的穷人不运,却暗地里给军方拉走私货,南方的赈灾物资不拉,不加价宁愿空船放回,也不做一分好事。钟家百年基业,靠的是善行积财,如今你们瞒着我姐姐,在外败坏名号,这样的生意,你们可容得了我? ”

此时,全场人都傻眼了,无言以对。

钟瑶则又用手捏起些许些白糖,均匀的洒在鸭饼内的甜面酱上。

华民初抱抱拳,严肃地说道:“各位慢慢享受好胃口,恕不奉陪。”

见华民初真的要走,钟瑶终于出声了:“等一下。”

华民初转头,倔强地看着钟瑶。

钟瑶把卷好的烤鸭递给他,温柔地说道:“把这个吃了。”

华民初接过烤鸭,一口塞进嘴里,转身离去。

钟瑶看着他出去,扭过头冲着众人笑,好似没有事发生过,“大家接着吃啊,愣着干什么?”

可众人哪还吃得下,尴尬地坐了一小会儿,各自寻了借口离开。

桓叔捧着一块腕表进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轻轻摇头,“他不接受你的好意吧?”

钟瑶抿唇点头,“嗯。他去哪儿了?”

桓叔朝外面呶了呶嘴,“就在外边。”

钟瑶吸了口气,站了起来,“看看去。”

华民初独自一人,沿着小街往前走。

钟瑶追求上去,小声劝道:“水至清则无鱼,咱家没有这帮人不行,钟家每个星期都会安排施粥,此前北方政府在南亚购置的赈灾粮也都是咱家船行给运的,这趟行程太远,其他家也不愿意接,诸如此类,太多太多。”

华民初摇摇头,沉默不语。

钟瑶无奈地问道:“你打算去哪?”

华民初朝她笑了笑,小声说道:“我自己找了差事,一会儿去应聘。”

钟瑶从桓叔手中接过腕表,亲自给华民初戴上,温柔地说道:“好,姐不拦你,总之,戴好这个,是庆祝你回国的礼物。”

华民初看着手上的腕表,露出欣喜地神情,“那姐等我的好消息!”

钟瑶拍了拍他的胳膊,轻轻点头,“嗯,祝你应聘成功。”

华民初看着她温柔的笑脸,耳根子有些发烫,赶紧转身走开,一路疾行穿过小巷转到了正街上。

街道两边灰色的高墙上贴着各种口号传单,街上每隔一段就能看到持枪的军人在巡逻。路上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举着自制的标语,正在街上游行。

小报童背着蓝色的大布包,布包里塞得满满的报纸,清脆的童音在街道上不停响起。

“严惩火车案凶手!”

“声援南北和谈!”

“关注巴黎和会!先生买份报纸吗?”

小报童停到华民初面前,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华民初。

华民初买了一份报纸,展开扫了一眼,心情变得无限糟糕。四处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就没有一处和平安乐的地方!

他心情低落地把报纸卷成圆筒,用力攥在掌心,加快了脚步。在他的心里,此时太渴望能长出千手观音的手臂,将世间不平之事统统清扫干净,让世道变得清明公平,让这大街上穿着破衣烂鞋的孩子们能吃饱穿暖,不再有卖孩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