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入幕之宾
华民初绕过闹哄哄的街道,一路疾走回到家中。
大厅漆黑一片,应该都睡了。就在他松了口气准备回屋时,在走廊一角突然出现了一个削瘦的身影,拎着一盏晃晃悠悠的灯笼朝他走来。
华民初定睛一瞧,小声唤道:“桓叔?”
恒叔举高灯笼照了照华民初的脸,诧异地问道:“少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华民初赶紧竖起一指,轻摇了两下,小声说道:“我排戏去了,别惊动姐姐。”
恒叔咧咧嘴,往大厅里递了个眼色。
华民初僵着脖子往厅里面看,噼哩啪啦的算盘声和钟瑶清脆的声音一起传了出来。
“这么晚去排戏,排的可是《夜奔》?”
啪嗒,开关声响后,灯光亮起来了,屏风上投映着钟瑶窈窕的影子。
华民初慢步绕过屏风,只见钟瑶坐在黑漆描金的八仙桌前,五根如同白玉雕成的纤细手指,灵活地在算盘珠子上盘拔。精致的眉头微拧着,秋波缓缓抬起看他,眸光含着些许幽怨和威严。
华民初的心有些乱,他定了定神,低声问道:“姐,怎么还没睡?”
钟瑶柔声说道:“我在等你。”
华民初觉得愈发地尴尬,他挠了挠头,往外指道:“不早了,我也回来了,姐快回房去休息吧。”
灯火映在钟瑶的双瞳中,她安静地看华民初一会儿,款款起身来到华民初身边,柔荑轻扫过华民初沾了黑灰,有些褶皱的肩膀,小巧的鼻头皱了皱,狐疑地问道:“怎么有烧焦的味道,你到底去哪儿了?”
华民初赶紧抬起手臂,用力嗅了两口,装傻道:“有吗?是灯笼里烛芯的味道吧。”
钟瑶又摸了一把华民初的头发,碾着手指尖,担忧地说道:“你头发也烧了,还说谎!”
华民初嘴角轻牵,微笑着说道:“真没事儿,可能是排戏时不小心让灯笼燎了。姐,我先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
“喂,回来……”钟瑶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想逃跑的华民初。
华民初下意识地想躲开,一个趔趄,十行者绘卷从怀里跌了出来。
钟瑶看着装饰怪异的绘卷,不禁皱起眉头,惊讶地问道:“民初,你去当贼了?”
华民初匆忙的抓起绘卷塞回怀里,辩解道:“这是排戏用的道具,我怎么可能当贼!”
眼看他又要往外面逃,钟瑶拎着裙摆追了上来,气冲冲地训道:“华民初,你给我站住!”
华民初叹了口气,扭头看向钟瑶:“姐,我真没干坏事。”
钟瑶走上前,秀眉紧蹙,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语气颇有些严厉,“我不怕你干坏事,我怕你摊上坏事。什么排演文明戏的事情别去了,给我好好呆在家里!”
华民初一听就急了,“姐!你怎么还能限制我的自由!”
钟瑶冷着俏脸,把他往房间的方向推:“你不和我说实话,我就用我自己的办法。桓叔,我去休息了,你看好小初,明天不许他出门。”
桓叔看着这对闹别扭的姐弟,苦笑着点了点头:“好的。”
华民初看着钟瑶急匆匆的背影,欲言又止,满脸无奈。
“少爷,去睡吧。”桓叔举着灯笼给他引路,小声劝道:“小姐也是担心你,而且她一个人担着整个家的担子,你就别出去闯祸了。”
华民初握紧手中的绘券卷轴,大步如风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在二楼,在走廊的东头,钟瑶的房间在西头,中间隔着五六间房。房间里的一切布置都是钟瑶安排的,床上的被褥枕头纱帐,桌上的茶具,墙上的油画,全都有钟瑶的影子。
华民初把脏兮兮的外套丢开,躺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下城墙根下救他的人,到底是那头儿,还是漂亮的少女?两张脸在他脑海里撕扯来回,最后定格在八仙那双似笑非笑、满是褶皱的眼睛上。他拍了拍额头,拿起放在枕边的十行绘卷端详着。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拧了拧眉,一跃而起,拉开床头的灯。
柔暖的光线落在卷轴上,古朴的花纹在光下若隐若现,散发着神秘的气息。他抚摸着卷宗,盯着最下面的一行凸起的小字低喃道:“生辰八字……这难道是开锁的机关吗?”
华民初想了想,尝试性的拨动卷宗上的螺旋锁,生辰字符果然可以转动!
“试试看我自己的,”他眼睛一亮,索性开始输入自己的生辰八字,小声念道:“一八九九年九月初六……戊戌壬申乙未日丁亥!”
一声清脆的啪嗒声响起,机关锁弹开了!
华民初震惊地看着手里的卷轴,瞠目结舌地叹道:“这……这怎么可能……这也太巧了吧?还是说随便输入谁的生辰八字都行?”
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机关锁,定定神,谨慎地从卷宗口中取出绘卷。
一阵风吹来,头顶的灯泡晃了晃,灯丝闪烁几下,灭了。
断电了!
窗外,如纱般轻盈皎洁的月光一扑而入,落在他面前的绘卷上,一行苍劲有力的墨字映入眼中:十行者绘卷。
华民初脑中空白了一阵,又乱了起来,隐隐绰绰地想到他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是在哪儿呢?
楼下响起了脚步声,是早起的仆人们开始忙碌了。远处传来鸡鸣声,一声接着一声,提醒着还在睡梦中的人们,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华民初揉了揉酸痛的眉眼,深吸了口气,把绘卷放回卷轴内,锁好机关锁。随着咔的一声,锁重新扣紧,他又忍不住把钟瑶的生辰输入进去,看看会发生情况。机关锁纹丝不动。他再输入自己的,这一回,锁还是开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华民初英俊的脸庞上表情渐渐严峻,他很清楚,八仙老人不会无缘无故给他这幅卷轴,但他的生辰八字又怎会和卷轴锁的机关想吻合呢?
怀揣疑问的华民初一夜未眠。
天破晓时,窗外传来了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号外,号外!南方和谈使节刘堂灵柩昨日离京返乡,栾督军亲自送别。逊帝溥仪谴责皇史宬纵火案,政府全城追缉疑犯!
华民初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坐了起来,他推开窗子往外张望了一眼,仆人们正在院中打扫,恒叔一边扣着领扣一边往他住的小楼走过来了,不时有仆人过去向恒叔问好。恒叔停下脚步,检查了一遍院子里的清洁事务,抬头往华民初房间的方向望过来。
华民初赶紧往窗子后面躲,支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
“少爷还没起来吧?”
“还没呢。”
“都打起精神,小姐说了,今天让少爷就在家里呆着。”
“来真的!”华民初拍了拍额头,匆匆抓起外套穿好,侧身躲在后窗处观察了一会儿,利落地翻过窗子,抓着窗台边缘往下慢慢地蹬了几脚,纵身一跃,往窗前的大树上扑过去。
树叶唏哩哗啦地摇了一阵,落叶乱飞。他扶稳树枝又是纵身一跃,跳到了墙上,蹲在墙头拍了拍手,扭头看向房间后窗。
恒叔正在敲门,大声叫他起床。
他嘴角扬了扬,纵身往墙外跳去。后墙外面地方偏僻,狭窄湿冷的青石砖在被露水濡湿,他一脚踩上去,直接滑倒地,痛得直咧嘴。墙根下有一簇野玫瑰,他挥手撑墙时,正抓在玫瑰花枝上,手上袖上扎了好些细刺。
滋……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匆匆爬起来,一面低头拔着掌心的刺,一面快步往巷子外跑。
清吟别馆里,商女们早就在吊嗓子、练身段了。做她们这一行,光有美貌远远不够,琴棋书画都得学得精致,文彩风华绝不输给那些大家小姐,某些有天份的女子,甚至比天天在洋学堂里的大小姐们还要出众。
“排戏了。”华民初快步走到舞台前,朝众位商女挥了挥手,爽朗地说道。
商女们停下来,打量他一眼,嘻嘻哈哈地拿他逗笑,就是不肯配合。在这些见惯了风花雪月、人情冷情的女子眼中,华民初就属于那种书念多了,满腔正义侠义、迂得可爱的大男孩,听他的话是不可能的,逗他倒是挺乐意的。
笑闹声传到了二楼。
金绣娘放下眉黛,水波潋滟的眸子看向妆台上的妆镜,语气清冷说道:“下去吱一声,让她们好好排戏。马上就要选入幕之宾了,都不许出岔子。”
婢女在门外应声,踩着碎步匆匆走开了。
金绣娘收回视线,拿起胭脂膏子,用钗挑了一小团在掌心化开,慢慢地涂到唇颊上,原本清霜覆面的模样马上多了一分妩媚之色。
“漂亮。”花谷咬着一枝花从躺椅上坐起来,冲着金绣娘拍手。
金绣娘一记眼波横来,嘲讽道:“你准备在我这里赖到几时?”
花谷把花丢开,笑吟吟地说道:“我身上没有盘缠,能赖多久是多久。”
金绣娘款款起身,转身看着她,冷笑道:“以你千手大弟子的身份,随便出手不就是万贯细软?”
花谷满脸遗憾地摊了摊手,长声叹气:“我倒是想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随手一丢就是银元一箩筐。可是出昆明前,师傅特意叮嘱了,让我恪守规矩,不能随便对寻常人出手。”
金绣娘:“装吧,那你在火车上偷的那些东西呢?珍珠、黄金……连烟斗也没放过。”
花谷跳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抬起及膝的黑皮靴,笑嘻嘻地说道:“我那不是逗逗那些士兵吗?看他们吃了官家的饭,到底有多少斤两,能不能办事。至于百姓的东西,我都还回去了。”
金绣娘微怔了一下,红唇轻扬:“没想到穷酸的千手,倒有些气节。”
花谷朝她咧咧嘴,挤出一个夸张的笑脸:身为外八行第一大行,哪能没点比你们商女优秀的地方。
金绣娘横了她一眼,回击道:“一张嘴皮子倒挺利索。是,你们是第一大行!谁让这世道上贼这么多呢?”
花谷笑嘻嘻地说道:“我不和你掰扯这些,那章三给你回消息了么?他来不来参加你选入幕之宾酒宴哪?”
金绣娘慢步走到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递给花谷:“请帖出去了,回了我一个字。”
纸上仅有一个“彩”字。
花谷翻了个白眼:“这算什么?我看他就是骗子一个,还真当自己是诸子百家了?”
金绣娘拿回纸,慢悠悠地叠好,讥笑道:“他一介汉隶仙流,自然惦记着秦篆的境界。不骗人,他还会做什么。”
花谷挑了挑长眉,趴在窗台上往下看。华民初正挥着书,指挥商女们按照他的要求排队。
看了一会儿,花谷忍不住说道:“这呆头鹅,还有些意思。”
金绣娘垂着眸子想了片刻,红唇扬了扬,未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