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
孩子还活着。
孩子就在米妮和罗曼的公寓里。
他们把孩子藏在那里,用她的母乳喂他,并祈求上帝能照顾他。罗斯玛丽记得哈奇的书上说,八月一日是他们的节日,叫收获节什么的,会举行特殊而狂闹的仪式。或许他们打算将孩子留到米妮和罗曼从欧洲归来,跟他们一起分享。
但孩子依然活着。
罗斯玛丽不再吃他们给的药片了,她把药片夹在大拇指与掌心之间,假装吃下去,稍后再把药片塞到床垫跟弹簧垫底下。
她觉得身体日渐强壮,神智益发清醒了。
再撑着点,安迪!妈妈就来了!
希尔医生已让她学到教训,这回她不会再求助任何人,也不敢期望有人能相信她,并前来救援。她不能向警方、琼、邓斯顿夫妇或格蕾丝·卡迪夫,甚至连布莱恩都不能求助。凯太会演戏,萨皮尔斯坦医生又太大牌,两人一联手,连布莱恩也会认为她得了产后失心疯。这回她要独自行动,自己闯进去救他,拿她最尖长的菜刀阻挡那些疯子。
而且现在她有优势,因为她知道两栋公寓间有个秘道——但他们并不知道她已经知情了。那天晚上,门是用链子锁住的,当她发现自己凝视的手并不是鸟或战舰,而是真实的手时,她就知道了。但他们依旧全闯了进来,因此必然还有别的路。
只有可能是去世的加德尼亚太太堵起来的那面衣柜了,老太太一定跟可怜而不省人事的哈奇一样,是被巫术害死的。柜子摆在那里,将一大间公寓隔成两间较小的公寓,假若加德尼亚太太也属于巫魔族——特里不就说过,老太太把香草给了米妮吗?——那么若能打开柜子底处,穿梭于公寓之间,既能少走不少路,又能避开邻居耳目,岂不是合情合理?
一定就是那个衣柜。
她在很久前的一场梦里,曾被扛进过那个通道,原来那不是梦,而是来自天堂的信息,上天要她记着,在受到考验时可以想起。
噢,天上的父,请原谅我曾怀疑你!原谅我背弃祢,慈悲的天父,请帮助我,救我于困厄!噢,耶稣啊,亲爱的耶稣,请帮助我解救我那无辜的宝宝!
答案当然就在药片里了,罗斯玛丽将手臂探到床垫下,把药片一颗颗拿出来。八颗一模一样的药片,小小的白色药锭,中间有条刻线,可将药片掰成两半。无论这是什么药,反正一天三粒便足以令她瘫软顺从,一次若能吞上八粒,必能让劳拉或海伦·韦斯沉睡不醒。她将药片擦净,用一张杂志封面纸包好,塞到纸巾盒的盒底。
罗斯玛丽假装依然瘫软顺从,乖乖吃饭、看杂志、挤奶。
当一切就绪时,来的人换成了利亚·方丹。她在海伦·韦斯把母乳端出去后走了进来。“嗨,罗斯玛丽!我一直让其他女生来陪你,这会儿换我来玩啦。你这边总是有电影可以看是吧!今晚有什么好片吗?”
公寓里没别的人,凯去找艾伦谈合约的事。
她们一起看了一部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格尔·罗杰斯[1]的电影,休息时,利亚到厨房端来两杯咖啡,放到床头柜上,这时罗斯玛丽说道:“我也有点饿了,能不能请你帮我做一份奶酪三明治?”
“当然没问题,亲爱的。”利亚说,“里头想放什么,要加生菜和蛋黄酱吗?”
利亚再次走了出去,罗斯玛丽从纸巾盒里拿出纸包,里头现在有十一颗药片了,她把药片悉数倒入利亚的杯子里,用自己的汤匙搅拌咖啡,再拿纸巾擦拭干净。她端起自己的咖啡,可是手抖得太厉害,只好又放下杯子。
不过当利亚拿着三明治进来时,她已经能坐着冷静地啜饮咖啡了。“谢谢你,利亚,看起来很好吃。咖啡有点苦,我猜是泡太久了。”
“要我重新泡吗?”利亚问。
“不用了,其实没那么难喝。”罗斯玛丽说。
利亚坐到床边,端起自己的杯子搅了搅,喝道:“嗯。”她皱着鼻子,点点头,表示赞成罗斯玛丽的看法。
“不过还是可以入口。”罗斯玛丽说。
两人一起看电影,又进了两次广告后,利亚的头盹了一下,但立即抬起来。她放下杯盘,杯子已空掉三分之二了。罗斯玛丽吃掉最后一片三明治,看弗雷德·阿斯泰尔和另外两个人在梦幻游乐园的转盘上跳舞。
电影还在放着,利亚睡着了。
“利亚?”罗斯玛丽问。
老太太坐着打呼噜,下巴抵住胸口,掌心朝天地摊在大腿上,淡紫色的假发滑向前方,几缕白发从脖子背后露了出来。
罗斯玛丽下床穿上拖鞋,套上她从医院买来的蓝白色棉制家服,蹑手蹑脚走出卧室,将门关上,然后来到公寓大门,悄悄地拉上门链和门闩。
接着她走进厨房,从刀架上抓起最尖长的刀子——一把近乎全新的刀,有弧形的尖利钢刃和镶了黄铜的沉重骨柄。她倒握着刀,离开厨房,沿着走廊来到衣柜门口。
罗斯玛丽一打开门,便知道自己猜中了。柜子里的衣架看来十分干净整齐,但其中两样东西调换过位置;浴巾和小毛巾跟被子换了地方。
她把刀子放到浴室入口,搬空柜子,只有放在顶架上的东西例外。罗斯玛丽把毛巾被单放到地上,以及大大小小的盒子,然后搬开四片似乎在几百年前被她铺上棉布的架子。
柜子背后、顶架底下,有一大片加了白色窄框的漆白面板。罗斯玛丽站近后,斜身就着光线细看,发现板子和板框交接处的油漆有条持续的裂纹。她试图去推板子的一侧,接着手底使劲,又去推另一侧,嵌着铰链的板子便唧唧作响地向内转开了。里头是另一个黑漆漆的柜子,地上躺了个亮晃晃的铁线衣架,还有一小片从锁孔透出的光。罗斯玛丽将板子整个推开,踏进第二个衣柜里,她蹲下身子,从锁孔中看到二十英尺外,嵌在米妮和罗曼的公寓走廊上的一个古董小橱柜。
她试推了一下门,门开了。
罗斯玛丽关上门,退回自己的衣柜,拾起刀子,然后再次走进去从锁孔窥探,将门推开一丝缝隙。
接着她又将门打开了些,刀尖向前地将刀握在肩高处。
走廊上空无一人,客厅却隐隐传来声音,右侧的浴室开着门,里头漆黑一片。米妮和罗曼的卧室在左边,有盏床头灯亮着,房中没有婴儿床,也没有宝宝。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右边有扇门锁住了;左边另一道门是个壁橱。
古董柜上方挂了一小幅生动的油画,内容是一栋着火的教堂。以前这边只有一根勾子,这会儿却悬着一幅骇人的画作。看起来像是圣帕特里克教堂,黄色和橘色的火焰自教堂窗口窜出,穿过屋顶。
她在哪里看过?着火的教堂……
在梦里!当凯和另一个人抬着她穿越壁橱时:“你把她抬得太高了。”他们来到一间大厅,一旁是着了火的教堂,就是那间教堂。
但怎么可能?
难道她真的被抬过壁橱,在经过时看到了这幅画?
快点找到安迪,找到安迪,找到安迪。
罗斯玛丽高举刀子,循着嵌合处左望右瞧。其他门都锁上了,她又看到另一幅裸身男女环圈而舞的画作。前面就是休息室和前门了,右边的拱门通往客厅,人声变得更响了。“如果他还在等飞机的话,可是他并没有!”方丹先生的话引来笑声,众人随即又安静下来。
在梦中的舞厅里,杰奎琳·肯尼迪和善地跟她说完话便离开了,接着他们全部都到场了,全体巫魔族光着身子围着她唱歌。难道真的发生过那件事?罗曼穿着黑袍在她身上画符,萨皮尔斯坦医生为他举着一杯红色颜料。红色颜料?是血吗?
“噢,去你的,海耶托,”米妮说,“你只是在作弄我罢了!我们这边的说法是‘扯我后腿’。”
是米妮?她从欧洲回来了?罗曼也是吗?昨天不是才收到他们从杜布罗夫尼克寄来的卡片,说他们要继续留下来吗!
他们真的离开过吗?
罗斯玛丽挨到拱门边,她可以看到书架、档案柜和摆满报纸及一叠叠信封的桥牌桌了。巫魔族在房间另一头轻声谈笑,冰块咣啷撞响。
她握紧刀子向前踏近一步,然后停下来注视。
房间另一边的大飘窗边,有个黑色的婴儿床,纯黑的婴儿床绕着黑色绉纱,并用镶了荷叶边的黑色硬纱罩着。黑色的罩子上还别着一个用黑丝带绑着的银饰。
孩子死了吗?没有,罗斯玛丽虽然害怕,却看到硬纱在颤动,银饰也在轻晃。
他在里面,在那个妖异诡谲的巫师婴儿床里。
那银饰是个倒挂的苦相十字架,耶稣的脚踝用黑丝带缠绑着。
一想到宝宝无助地躺在亵渎神明的恐惧中,罗斯玛丽便忍不住热泪盈眶,她突然好想什么都不做地崩溃大哭,对这样恶毒到令人无言的事彻底投降。然而她挺住了,她紧闭双眼,止住泪水,快速地喊声“万福玛利亚”,然后凝聚所有意志与愤恨——她恨米妮、罗曼、凯、萨皮尔斯坦医生——恨所有共谋将安迪从她身边偷走、无耻地利用孩子的人。她在衣服上擦着手,将头发拨到后面,重新握住厚实的刀柄,然后走到所有人看得见、知道她已现身的地方。
诡异的是,他们竟未瞧见她,一群人自顾自地谈天喝酒,愉快地开着派对,仿佛当她是幽魂,或仍躺在床上做梦。米妮、罗曼、凯(去他的合约!)、方丹先生、韦斯夫妇、劳拉,以及一名戴眼镜、看起来十分认真的日本年轻人,大伙就在壁炉架上一幅艾德里安·马卡托的肖像边聚着。只有马卡托看到她,马卡托威仪无比地怒瞪着她,却动也不动,无计可施,因为他只是一幅画像。
接着罗曼也看到她了。罗曼放下酒杯,推了一下米妮的手臂。大伙纷纷安静下来,那些背对她而坐的人,也困惑地朝她转过身。凯正要起身,却又坐下来。劳拉用手捂住嘴,开始尖叫。海伦·韦斯说:“回床上去,罗斯玛丽,你不该起来到处乱跑。”她不是疯了就是想玩心理学的把戏。
“她就是母亲吗?”日本人问,看到罗曼点头后,他说:“呃,糟了……”然后好奇地看着罗斯玛丽。
“她把利亚杀了。”方丹先生说着站起来,“她杀掉我们家利亚了,是不是?她在哪里?你是不是把我家利亚杀掉了?”
罗斯玛丽瞪着他们,瞪着凯,凯涨红了脸,头垂得低低的。
她将刀子握得更紧。“是的。”她说,“我把她杀掉了,我一直刺到她死为止,然后把刀子清干净,谁敢靠近我,我就刺死谁。凯,你跟他们说刀子有多锋利!”
凯不敢说话,方丹先生坐下来,用手捂住心口,劳拉尖声叫着。
罗斯玛丽盯紧他们,开始朝着婴儿床走去。
“罗斯玛丽。”罗曼说。
“闭嘴。”她说。
“在你看婴儿之前……”
“闭嘴。”她说,“你在杜布罗夫尼克,我听不到你说话。”
“让她去吧。”米妮说。
她盯住他们,最后来到面朝众人的婴儿床边。罗斯玛丽用空下的手抓住婴儿床下的黑手把,温柔地将小床慢慢转过来面对自己。硬纱瑟瑟作响,后方的轮子发出咿呀声。
孩子安详地甜睡着,娇小而面色粉嫩,安迪裹着暖和的黑毯,戴着小小的黑手套,腕上还绑着丝带。他整洁的橘红色细发发量极多,安迪,噢,安迪!她对他伸出手,将刀子转开,孩子嘟囔着嘴,张开眼睛看着罗斯玛丽。他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全是金黄色的,既无眼白,亦无虹膜,只有一片纯金,和一条笔直尖细的瞳孔。
罗斯玛丽望着孩子。
孩子用一对金眼望着她,然后看着倒晃的苦像。
罗斯玛丽望向一群盯着她的人,握紧刀子对他们尖叫:“你们把他的眼睛怎么了?”
一群人转头看着罗曼。
“他的眼睛像他父亲。”罗曼说。
罗斯玛丽看着罗曼,又看看凯。凯用手遮住自己的双眼,然后再看着罗曼。“你在说什么?凯的眼睛是棕色的,是正常的!你们这些疯子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她离开婴儿床,准备杀掉这群人。
“他的父亲是撒但,不是凯。”罗曼说,“撒但才是他的父亲,他从地狱上来,跟人类女子生了一个儿子!以报复那些有失公允、只会崇信上帝、对之深信不疑的跟随者!”
“撒但万岁。”韦斯先生说。
“撒但才是他的父亲,他的名字叫艾德安!”罗曼高声喊道,声音越来越洪亮且骄傲,亦越发霸气。“他将打倒全能的上帝,毁灭他们的庙宇!他将救赎受到鄙视的人,为那些受焚及遭受到酷刑的人报仇!”
“艾德安万岁。”众人说,“艾德安万岁”、“艾德安万岁”,接着又说:“撒但万岁”、“撒但万岁”、“艾德安万岁”、“撒但万岁”。
罗斯玛丽摇头道:“不。”
米妮说:“他挑中了你,罗斯玛丽,他在全世界的女人中挑上了你。他将你和凯引到你们的公寓,他令那个蠢女孩特里恐惧发狂,所以我们只得改变计划,他安排一切,因为他希望你成为他独子的母亲。”
“他的力量高不可限。”罗曼说。
“撒但万岁。”海伦·韦斯说。
“他的神力将永世长存。”
“撒但万岁。”日本人说。
劳拉拿开捂在嘴上的手,凯从手底下窥望罗斯玛丽。
“不。”罗斯玛丽说,“不。”她垂下刀子,“不,不会是这样的,不。”
“去看看孩子的手,”米妮说,“还有他的脚。”
“以及他的尾巴。”劳拉说。
“还有他头上未成形的尖角。”米妮说。
“噢,上帝。”罗斯玛丽说。
“上帝已经死了。”罗曼答道。
她转向婴儿床,任刀子滑落,再扭头望着一群巫师。“噢,上帝!”罗斯玛丽捂住自己的脸。“噢,上帝!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上帝已经死了!”罗曼大吼,“上帝已死,撒但重生!今年是元年,是我们上主的第一年!今年是元年,上帝完蛋了!今年是艾德安崛起的元年!”
“撒但万岁!”众人齐声高喊,“艾德安万岁!”“艾德安万岁!”“撒但万岁!”
罗斯玛丽向后退开——“不,不。”她越退越远,最后夹在两张桥牌桌间。她身后有张椅子,罗斯玛丽坐下来瞪视众人。“不。”
方丹先生冲出门奔过走廊,凯和韦斯先生追在后头。
米妮走过去,嘀嘀咕咕地弯身捡起刀子拿到厨房。
劳拉走到婴儿床边霸道地摇着,对宝宝扮鬼脸,黑色绉纱沙沙响着,床轮吱吱发声。
罗斯玛丽坐在那儿呆望着说:“不。”
那场梦,那场梦竟是真的,她看见的那对黄色眼眸。“噢,上帝啊。”
罗曼走到她身边说:“其实克莱尔·方丹只是做做样子,好像对利亚的事十分伤心,其实他并没有那么难过。没有人喜欢利亚,她太吝啬了,情感跟金钱上都是如此。你何不帮我们忙,好好地当艾德安的母亲,罗斯玛丽,我们会想办法的,这样你就不必因杀死利亚而受到惩治,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你若不想加入,不必勉强,只要养你的宝宝就可以了。”他弯身悄声说:“米妮和劳拉都太老了,不适合带孩子。”
她看着罗曼。
罗曼站直身体说:“你考虑看看吧,罗斯玛丽。”
“我没杀死她。”罗斯玛丽表示。
“哦?”
“我只是给她吃药而已,她睡着了。”
“噢。”他说。
门铃响了。
“不好意思。”罗曼说着过去应门,同时一边回头说:“反正你考虑一下。”
“噢,上帝啊。”罗斯玛丽叹道。
“闭上你的嘴,别再讲‘噢,上帝’了,否则我们宰了你。”劳拉摇着婴儿床说,“你到底要不要喂奶啊。”
“你才要闭嘴。”海伦·韦斯说着走向罗斯玛丽,在她手上放了条打湿的手帕。“罗斯玛丽是他母亲,不管她做什么,你都别忘了,你最好对她放尊重点。”
劳拉咬牙嘟囔了几句。
罗斯玛丽拿起清凉的手帕擦拭额头和脸颊,坐在房间另一头厚垫子上的日本人看着她,咧嘴一笑,点点头,然后拿起刚装好胶卷的相机,对着婴儿床来回比划着,一边微笑点头。罗斯玛丽垂下眼,开始哭了起来,她抹着眼睛。
罗曼拉着一名男子进来,此人高大英俊,肤色黝黑,穿着雪白的西装和白鞋。男子抱着一个大盒子,盒子用印上泰迪熊和拐杖糖的淡蓝色包装纸包着,里头发出了音乐声,大家都聚过来跟男子会面握手,七嘴八舌地说“好担心”,“真开心”,“机场”,“斯塔夫罗普洛斯”和“场合”。劳拉把盒子拿到婴儿床边,举起来让宝宝看,并摇着箱子给宝宝听,然后把盒子放到窗座上,跟其他许多包装类似的盒子摆在一起,其中少数几个黑盒子还系着黑丝带。
“六月二十五日午夜刚过。”罗曼说,“刚好隔半年,很完美吧?”
“可是这有什么好讶异的?”新到的男子摊开双手问,“埃德蒙·洛特雷阿蒙三百年前不就预言会是在六月二十五日了吗?”
“的确。”罗曼笑道,“但看到他的预言成真,感觉实在太新奇了!”所有人哈哈大笑,“来吧,我的朋友。”罗曼将新到的男子拉向前,“来看看他,看看那孩子。”
两人走到婴儿床边,劳拉带着店员般的笑容等在一旁,他们聚在婴儿床边默默看着孩子,片刻后,男子跪了下来。
这时凯和韦斯先生进来了。
两人候在拱门边,直至男子起身,然后凯才走到罗斯玛丽身旁。“她没事了,”他说,“萨皮尔斯坦医生在那边陪她。”他站着俯视罗斯玛丽,双手在身侧擦着。“他们答应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而且你也真的没事,我的意思是,就当作你生了孩子,孩子死掉了,不是一样嘛?而且我们又获得如此丰厚的回报。”
罗斯玛丽把手帕放到桌上,她看着凯,然后奋力的朝他吐口水。
凯脸一红,扭身用夹克前襟擦脸。罗曼走过来为他介绍新到的男子,阿吉罗斯·斯塔夫罗普洛斯。
“你一定觉得非常光荣。”斯塔夫罗普洛斯双手紧钳住凯的手说,“可是那边那位应该不是母亲吧?她怎么会……”罗曼把男子拉开,悄声在他耳边说话。
“来,”米妮拿了一杯热腾腾的茶给罗斯玛丽说,“喝下去,你会觉得好一点。”
罗斯玛丽看着茶,然后抬眼问米妮:“茶里放了什么?单宁根吗?”
“什么都没有。”米妮把茶放到手帕旁说,“只有糖和柠檬,是一般的立顿红茶,你喝了吧。”
她实在应该把孩子杀了。等他们全坐到房间另一边,她就冲过去推开劳拉,抓起婴儿扔到窗外,然后跟着一起跳下去。布拉德福德大厦,母亲杀婴后自裁。
算是替世人省了一道神鬼交锋的难题。
尾巴!头上的尖角!
她好想狂叫,好想去死。
她会这么做的,先把他扔出去,然后跟着跳楼。
这会儿那群人正四处走动,开心地喝着鸡尾酒。日本人到处拍照;拍凯、斯塔夫罗普洛斯,拍抱着宝宝的劳拉。
罗斯玛丽转开头不想多看。
那对眼眸!像野兽,如老虎,根本不像人类的眼睛!
当然了,他并不是人类,而算是——混血儿。
在他张开那对黄眼之前,看起来何其可爱甜美!娇小的下巴跟布莱恩有点像;软嫩的嘴;一头漂亮的橘红色头发……若能再看他一眼多好,只要他别再张开那对艳黄的兽眼。
罗斯玛丽喝着茶,的确是茶没错。
不行,她没办法将他扔出窗外,不管父亲是谁,毕竟他是她的孩子。她必须找个能了解她的人,像是神父。没错,答案出来了,她得去找神父,这种问题该交给教会处理,让教皇和所有红衣主教去应付,而不是丢给奥马哈来的傻女孩罗斯玛丽·赖利。
无论如何,都不该杀人。
她又喝了些茶。
孩子开始呜呜哭了起来,因为劳拉把婴儿床摇得太快了,而那个傻女人又摇得更急了。
她终于忍不住,起身走过去。
“别过来,”劳拉说,“你别靠近他。罗曼!”
“你摇得太快了。”罗斯玛丽说。
“坐下!”劳拉说着又对罗曼表示:“叫她离开这里,让她回去原本的地方。”
罗斯玛丽说:“她摇太快了,所以孩子才会哭。”
“管好你自己的事!”劳拉说。
“让罗斯玛丽来摇。”罗曼说。
劳拉瞪着他。
“去吧。”罗曼站到婴儿床后边,“去跟别人一起坐着,让罗斯玛丽来摇。”
“她有可能……”
“去跟大家坐到一起,劳拉。”
劳拉咕咕哝哝地大步走开。
“来摇呀。”罗曼笑着对罗斯玛丽说,朝她来回摇动摇篮。
罗斯玛丽定定地看着罗曼:“你想要、要我当他母亲。”她说。
“难道你不是他的母亲吗?”罗曼说,“来摇吧,别让孩子再哭了。”
她任由罗曼将黑色的手把塞入她手里,然后用手指扣住。两人你来我往地摇了一阵子,罗曼才松手让罗斯玛丽一个人温柔地慢慢摇着。她瞄向宝宝,瞟见他黄色的眼眸,然后又瞥着窗户。“你们应该替轮子上油,”她说,“轮子也会吵到他。”
“我会的。”罗曼说,“你看?他不再哭了,他知道你是谁。”
“别傻了。”罗斯玛丽说着再次看向宝宝,孩子正盯着她看。罗斯玛丽现在有了心理准备,觉得他的眼睛并没那么糟,刚才只是被吓到而已,孩子的眼睛其实还挺漂亮的。“他的手长什么样子。”罗斯玛丽摇着孩子问。
“长得很好。”罗曼说:“他有爪子,但非常细小,还泛着珠光。戴手套是为了防止他抓伤自己,并不是因为他的手不好看。”
“他看起来很忧愁。”罗斯玛丽说。
萨皮尔斯坦医生走过来说:“今晚有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了。”
“你给我走开,”她说,“否则我在你脸上吐口水。”
“走开吧,亚伯。”罗曼说,萨皮尔斯坦医生点点头退开。
“我不是指你。”罗斯玛丽对宝宝说,“这不是你的错,我是在气他们,因为他们骗我,对我说谎。别一脸担心,我不会伤害你。”
“他知道。”罗曼说。
“那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忧愁?”罗斯玛丽说,“可怜的小家伙,你瞧他。”
“等一下,我得去照料客人,我一会儿就回来。”罗曼丢下她一个人离开了。
“我真的绝对不会伤害你。”罗斯玛丽对宝宝说。她弯下身,解开孩子衣袍的领口,“劳拉绑得太紧了,对不对?我会把衣服弄松一点,这样你就会比较舒服了。你的下巴好可爱,你知道吗?你有对奇怪的黄眼睛,但你有个非常可爱的下巴。”
她帮孩子把袍子调整得更舒适些。
可怜的小家伙。
他不会真的坏到骨子里,不可能的,即使他一半是撒但,却也有一半是她,有一半的善良、正常、理性与人性吧?她若能对抗他们,发挥对孩子的正面影响……
“你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你知道吗?”罗斯玛丽掀开孩子身边的毯子,毯子也裹得太紧了。“有白色和黄色的壁纸,一个有黄色防撞护栏的白婴儿床,而且整个房间都没有半点邪恶的黑色。下次喝奶时,我们会带你去看,对了,我刚巧就是那位提供你所有奶水的女士,你一定以为奶水是从瓶子里来的吧?其实不是,奶水是从妈妈身上来的,而我就是你妈。没错,就是这样,愁脸先生,你知道了好像也没有特别兴奋。”
四周的寂静惹得罗斯玛丽抬起头,结果发现一行人尊重地隔着一段距离,正在围观。
罗斯玛丽脸一红,扭头把毯子塞回宝宝身边。“随便他们看吧,”她说,“我们才不在乎,对不对?我们只想这样舒舒服服地躺着,对不对,你觉得好些了吗?”
“罗斯玛丽万岁。”海伦·韦斯说。
其他人跟着喊“罗斯玛丽万岁”、“罗斯玛丽万岁”。米妮、斯塔夫罗普洛斯和萨皮尔斯坦医生说:“罗斯玛丽万岁。”凯也跟着说:“罗斯玛丽万岁。”劳拉掀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艾德安之母,罗斯玛丽万岁!”罗曼说。
罗斯玛丽从摇床上抬起眼:“是安德鲁,”她说,“安德鲁·约翰·伍德豪斯。”
“是艾德安·史蒂文。”罗曼说。
凯表示:“罗曼,别这样。”而站在罗曼另一侧的斯塔夫罗普洛斯则搭住他的臂膀说:“名字有那么重要吗?”
“有的,就有那么重要。”罗曼说,“他的名字叫艾德安·史帝文。”
罗斯玛丽答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那样喊他,但很抱歉,你不能那样叫他。他的名字叫安德鲁·约翰。他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这点我根本无须赘言,他的名字和衣服都是,孩子不能一直穿黑衣服。”
罗曼才张嘴却被米妮打断:“安德鲁万岁”,接着米妮又看着罗曼大声喊道,“安德鲁之母,罗斯玛丽万岁。”
所有人都跟着喊“安德鲁万岁”,“安德鲁之母,罗斯玛丽万岁”,然后又喊:“撒但万岁。”
罗斯玛丽搔着宝宝的肚子:“你并不喜欢‘艾德安’,对不对?”她问宝宝,“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艾德安·史蒂文’这个名字!拜托你别再一脸愁容好吗?”她点着孩子的鼻尖,“你会微笑了吗?安迪?会吗?来,怪眼小安迪,可以笑一个吗?可以为妈咪笑一下吗?”她拍着银饰,让银饰晃动。“笑一个呀,安迪。”她说,“一下下就好,来呀,安迪弟弟。”
日本人拿着相机溜向前,蹲伏着身子,很快地连拍三四张照片。
[1] Fred Astaire、Ginger Rogers,好莱坞歌舞片的金童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