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光。

天花板。

接着是双腿间的疼痛。

然后是凯。他坐在床边望着她,露出胆怯犹疑的笑容。

“嗨。”他说。

“嗨。”她应道。

好痛。

接着她想起来了,事情过去了,结束了,孩子生出来了。

“孩子还好吗?”她问。

“嗯,很好。”他说。

“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真的吗?是男孩?”

凯点点头。

“孩子平安吗?”

“是的。”

她闭上眼睛,然后再次努力睁开眼。

“你有打电话到蒂芙尼吗?”她问。

“打了。”他说。

罗斯玛丽闭上眼,睡着了。

稍后她想起了更多事情,劳拉坐在床边拿着放大镜看《读者文摘》。

“孩子在哪儿?”罗斯玛丽问。

劳拉吓得跳起来:“我的天,亲爱的。”胸口的放大镜下,映着混织的粗红线。“你吓我一大跳,怎么突然醒了!我的天啊!”她闭着眼睛深深吸气。

“宝宝呢?在哪里?”罗斯玛丽问。

“你在这边等一会儿。”劳拉拿着《读者文摘》站起来,用手指隔开书页。“我去叫凯和萨皮尔斯坦医生,他们就在厨房里。”

“宝宝呢?”她问,但劳拉不回答,径自离门而去。

罗斯玛丽想坐起身,但双臂虚颓无力,两腿间有如千刀戳刺,只好又躺回去等着。她想起了种种的一切。

入夜了,时钟指着九点五分。

凯和萨皮尔斯坦医生走进来,一脸肃然坚毅。

“宝宝呢?”她问。

凯绕到床边弯下身,握住她的手说:“亲爱的。”

“孩子在哪儿?”

“亲爱的……”他开口想说话,却说不出口。他看着床另一侧,寻求协助。

萨皮尔斯坦医生俯望着罗斯玛丽,胡子里沾了一小片椰肉。“你有一些并发症,罗斯玛丽,但不至于影响将来生育。”

“孩子……”

“死了。”医生说。

罗斯玛丽瞪着他。

他点点头。

罗斯玛丽转头看向凯。

他也点点头。

“胎位不正,”萨皮尔斯坦医生说,“若是在医院,我还有可能想办法,但来不及送你过去了,在这边如果硬是要救,对你来说太危险。”

凯说:“我们还可以生别的孩子,亲爱的,我们一定会的,等你好些我们就生,我保证。”

萨皮尔斯坦医生说:“绝对没问题,短短几个月后,你们就可以再生孩子了,而且再度发生类似情形的机率仅有几千分之一。这种不幸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率,其实宝宝本身非常健康正常。”

凯握紧罗斯玛丽的手,对她鼓励着微笑道:“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就生。”

她看着凯和胡子带渣的萨皮尔斯坦医生:“你们说谎,”她说,“我不信,你们两个都在撒谎。”

“亲爱的。”凯说。

“宝宝没死,”她说,“你们把他带走了,你们骗人,你们是巫师,你们在说谎,说谎!说谎!你们在说谎,说谎!说谎!”

凯将她的肩膀按到床上,萨皮尔斯坦医生又给她扎了一针。

罗斯玛丽喝着汤,吃着涂了奶油的三角形白面包,凯坐在床侧,同样啃着三角面包。“你疯了,”他说,“你真的失去理智了,萨皮尔斯坦医生说,有时孕期最后两周会有这种情况,他讲了一个名称,临产什么什么的,好像是歇斯底里吧。亲爱的,你就是那种状况,而且病情挺严重的。”

她没答腔,喝了一匙汤。

“听我说,”凯表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以为米妮和罗曼是巫师,但你怎么会以为亚伯和我也是其中一员?”

她没说话。

“我那样说真蠢,”凯表示,“我想临产什么症的,并不需要理由。”他又拿了一片三角面包,吃掉一个角,然后再咬掉另一个。

罗斯玛丽说:“你为什么要跟唐纳德·鲍姆加特交换领带?”

“我为什么要……那件事跟任何事什么关系?”

“你需要他的一件贴身物品,”她说,“这样他们才能对他施咒,让他失明。”

凯瞪着她:“亲爱的,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在胡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的妈呀。”他说,“因为我喜欢他的领带,不喜欢我自己的,而他刚好跟我一样,所以我才跟他交换领带。我没跟你说,是因为这样的举动有点娘娘腔,不好意思提。”

“《异想天开》的票是打哪儿来的?”她问。

“什么?”

“你说票是多米尼克给的,其实并不是。”

“天啊我的天啊,”凯说,“那样我就变成巫师了吗?门票是一个叫诺玛什么的女生给的,我跟她在试演会上认识,一起喝了几杯酒。萨皮尔斯坦又做了什么?是他绑鞋带的方式不对吗?”

“他用单宁根。”罗斯玛丽说,“那是巫师用的东西,他的接待员告诉我说,她闻到医生身上有单宁根的味道。”

“也许米妮送幸运符给他,就像她送你一样。你是说只有巫师会用单宁根吗?听起来不太可能。”

罗斯玛丽静默不语。

凯说:“面对现实吧,亲爱的。你临盆前发了一通疯,现在好好休息,快点好起来。”他靠过去拉她的手,“我知道这对你是天大的不幸,可是从今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华纳兄弟的事已经快敲定了,环球也突然表示对我感兴趣,我会得到更好的戏评,然后我们将大红大紫,住到优美的比弗利山庄,有泳池、香草花园,然后还有一群孩子。我对天发誓,你也听到医生说的话了。”他亲吻罗斯玛丽的手,“我得走了,我得赶紧红起来。”

他起身朝门口走去。

“让我看看你的肩膀。”罗斯玛丽说。

凯停下来转身。

“让我看看你的肩膀。”她说。

“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她说,“让我看你的左肩。”

凯瞅着她说:“好吧,你要怎样就怎样,亲爱的。”

他解开蓝色短袖针织衬衫的领口,抓住衣摆从头顶脱下。衬衫下有件白T恤。“通常我脱衣服时喜欢有音乐伴奏。”凯一并脱掉T恤,然后走到床边弯下身,让罗斯玛丽看他的左肩。上面没有标记,只有淡淡的疖子或痘印。凯还让她看另一边的肩膀、胸膛及背部。

“再脱下去要出乱子了。”他说。

“好了。”罗斯玛丽说。

凯咧嘴一笑:“现在问题来了,我是该把衬衫穿回去,还是直接走出去,把劳拉吓一大跳。”

她的乳房胀满了奶,得想办法把奶水挤出来,于是萨皮尔斯坦医生教她如何使用有塑料球的吸奶器。吸奶器看来很像玻璃制的汽车喇叭,劳拉、海伦·韦斯或任何在场的人,会帮她送吸奶器和量杯过来。她从两边乳房各吸出一两盎司淡绿色、闻起来微带单宁根气味的乳汁。在这过程中,她终于明白宝宝已不在人世了。等量杯、吸奶器从房间撤走后,罗斯玛丽便心碎苦寂地躺在枕上,再多的泪水也洗不去心中的痛。

琼、埃莉斯和泰格尔跑来看她,她跟布莱恩在电话中谈了二十分钟。麦克、佩德罗、卢和克劳迪娅送来鲜花:玫瑰、康乃馨和一盆黄杜鹃。凯买了一架新的带遥控器的电视放到床脚,罗斯玛丽茫然地看着电视,人家拿什么食物和药喂她,她就傻傻地吃。

米妮和罗曼寄来慰问信,两人各写了一页,他们现在在杜布罗夫尼克。

缝合处渐渐不再疼了。

两三个星期后的某天早上,罗斯玛丽觉得隐约听见婴儿啼哭。她关掉电视仔细听,远方有微弱的哭声,是真的有吗?她溜下床,关掉空调。

弗洛伦斯·吉尔莫拿着吸奶器和杯子进来。

“你听到婴儿的哭声了吗?”罗斯玛丽问她。

两人竖耳听着。

没错,有个婴儿在哭。

“没有,亲爱的,我没听见。”吉尔莫太太说,“快回床上吧,你不该四处走动,你把空调关掉了吗?不该那样,今天热死了,真的有人热死呢。”

当天下午,罗斯玛丽又听见哭声了,而且胸部莫名其妙地开始渗出乳汁……

“有新住户搬进来,”那天晚上凯突然说道,“住在八楼。”

“他们有个宝宝。”罗斯玛丽说。

“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看了凯一会儿,说道:“我听见宝宝哭了。”

第二天她又听到了,次日亦然。

罗斯玛丽不再看电视,假装拿着书读,实则是凝神聆听……

宝宝八点钟没哭,七点时还醒着。

而吸奶器和量杯往往在哭声响起后几分钟送进来,等她的乳汁被带走后几分钟,哭声便歇了。

“你都怎么处理乳汁?”某天早晨,罗斯玛丽把吸奶器和杯子里的六盎司母乳交给劳拉时,问她说。

“当然是扔掉啊。”劳拉说完便出去了。

那天下午,罗斯玛丽把杯子递给劳拉时说道:“等一等。”接着作势把一根用过的咖啡匙放进母乳里。

劳拉立刻抽开杯子:“别那样。”她一手握着吸奶器,同时用手指勾住汤匙。

“有区别吗?”罗斯玛丽问。

“那样不卫生。”劳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