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男轻女

41.

“今天晚上要讲的故事,跟我们中国一个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有关。”湖南的同学见三个指针叠在了一起,摆正了姿势,颇有说书人的架势。

“哦,你可以开一个思想教育培训班了。”我打趣道。

湖南同学笑了笑,接着昨晚的故事讲述……

红村长高兴地挽留我们再住一晚,爷爷谢绝了。

其实爷爷还想住一晚,因为红大年家里有很好的烟叶。十几年前,平常的农民要天天抽烟厂包装的烟会觉得花费很大。像爷爷这样生活水平的,一个星期最多买一包两毛钱的火炬牌烟抽抽,还是没有过滤嘴的那种。现在已经绝迹了。在秋收后卖了一些稻米,兜里有了点钱,爷爷才能买稍贵的有过滤嘴的香烟。

为了节省开支,爷爷自己种了烟草,收回来的烟叶切碎了用报纸书页卷起来也能抽个把月。但是烟叶的质量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口味,爷爷不太会护理烟草,卷的烟当然比没有过滤嘴的火炬牌烟还要差劲。

但是红大年的烟叶质量相当好。当然烟叶质量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并不抽烟,但是看到爷爷一脸陶醉的样子就知道了。

爷爷临走还留恋地看看红村长装烟叶的塑料袋,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要。

要走的是我,因为我堂姐不到一岁的儿子突然死了。妈妈叫人捎口信来,叫我尽快回去。因此,见红许村的纸钱能好好地烧了,我们便急急赶回来。爷爷见夜色已晚,怕我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便跟随我一起到我家。

在夜路上走的时候,爷爷就肯定地告诉我:“你堂姐的儿子是被尅孢鬼害死的。”

“尅孢鬼?”我在路上小心翼翼地抬脚,走夜路时脚要抬高一些,如果被伏路鬼绊倒,它会媚惑你的灵魂,睡觉时容易出现鬼压床的现象。

“对。尅孢鬼专门勾引同龄的婴儿的灵魂,方术的说法又叫走家。”爷爷说。

“走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古书里没有这方面的解释。看来理论和实践还是有区别的。爷爷的经验比我丰富多了。

爷爷跳过一个小沟,说:“走家就是灵魂出了窍,离开了身体的意思。如果灵魂走得太久太远,人的本体就停止生命。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走家了很简单,如果他眼光暗淡,耳朵发潮,头发三两根黏合一起,用梳子理开了又合拢,并且走路的时候无精打采,那这个人肯定是走家了。”听了爷爷这样说后,我在一段时间里看见别人就注意他的眼光、耳朵和头发。

“你也可以捏住人家的手指,用你的大拇指按紧他的指甲。指甲下面会变白。松开你的手在看看他的指甲是不是马上变回润红色。如果变回的速度很慢,那也是走家了。必须采取急救的置肇。”爷爷说。

“置肇”也是方术里的用语,假如有人知道今年命运不济,或者婚配有禁忌,并不等于就只能坐着等厄运来,他可以通过置肇来避开厄运。如我出生时手出了问题,但是爷爷给我赐了桃木符,使我好转。这就是“置肇”。

“怎么置肇?”我问道。

“一时跟你说不好。快点儿走,回去了再告诉你。”爷爷说。

夜已经很黑了,前面的路隐约地只能看见一条白色的布条在脚下飘浮。常年住在城市的人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因为那时候农村里的大路也是泥巴路,没有柏油路、水泥路。因为农村里没有路灯,黑到路两旁什么也看不清,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可是即使伸手不见五指,脚下的路还能透出一点点虚幻的白色,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我踏在路上有踏在浮云上一样轻飘飘的感觉,有些好玩又有些害怕。

我和爷爷走到家里,妈妈爸爸还在等伯伯的消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作为堂姐娘家的亲戚,要在第一时间去安慰她,生怕她寻短见。

堂姐生下这个儿子耗费了不少的心血与血汗钱。她已经有一个读小学的女儿了,可是一直盼着再生个儿子,盼了五六年不敢生,于是冒着被计划生育处罚的危险躲在外地生了这个儿子才回来。

一会儿,伯伯过来找我们,伯伯的脸色惨白,眼睛红肿,估计流了不少眼泪。那个孩子很逗大人们的喜欢,跟我有些相似,都是很多时间在爷爷家而不在自己家跟爸妈住一起。所以我们村里很多人都见过那个孩子,很多人都很喜欢活泼可爱的他。不过我因为常在学校,放假又一天到晚跟在爷爷屁股后面,所以不怎么了解这个孩子。

跟伯伯一起来的还有其他几个阿姨、叔叔,他们叫上我爸妈一起连夜乘坐租借的公交车前往堂姐家。

我也想一起去,可是被妈妈拦下。

“这么晚了,你就别去了。你跟爷爷待在家里等我们回来吧。”妈妈说。

我只好点点头。

爸妈坐上的车刚走,隔壁的金香阿姨就过来询问。

金香阿姨见爷爷也在,寒暄了几句才坐下。金香阿姨的娘家就在文天村,她的父亲跟爷爷是熟识的好朋友,所以他们俩也不是很陌生。

爷爷主动问金香阿姨道:“金香啊,你知道那个孩子的事情吗?”

金香阿姨说:“知道啊,那孩子先在这里发的病呢。后来才接到自己家里去的。”

爷爷又问:“什么病?难道不到医院去治吗?”

“怎么没有去医院呢?转了五个医院,省城最有名的妇女儿童医院都去了,大夫说检查不出来是什么病症。你说,人家大夫都不知是什么病,我哪里知道什么病咯!”金香阿姨表情夸张地说。

“有这么严重?”爷爷问。

“要说吧,看起来又不怎么严重。”

“怎么这么说呢?”爷爷侧头问道,样子像一个探案的警官。我见他们俩要说许多,忙去给他们泡茶,耳朵仍集中注意力听他们谈话。

“大前天那孩子还好好的呢。到了中午就开始睡觉,那时他奶奶抱着他在我院子里晒太阳。那孩子平时挺调皮的,隔壁左右的人都喜欢逗他,但是那天我见他就躺在他奶奶的怀抱里睡觉,谁逗他都不理。我当时就想,这孩子是不是走家了?”金香阿姨停下,接过我泡的茶说了声谢谢。我后来才知道,我们那里很多稍上年纪的人都知道“走家”这回事。

爷爷也接过我递的茶杯,问道:“那你当时怎么不跟他奶奶说呢?”

“这事怎么能随便说!”金香阿姨挥手道,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说得好就好,说得不好,万一那孩子有点别的毛病,他奶奶还要怪我乱说造成的呢。这好话说一万句不多,坏话说一句就记

爷爷叹气道:“也是。人都这样。”

“可不是嘛,”金香阿姨说,“要是我当时说了,他们还要怪我说出病来的呢。”

42.

金香阿姨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说:“我当时见那孩子睡得像死了一样,他奶奶也抱怨了两句,但是没有放在心上。后来睡到晚上了还不见他哭着要喝奶,他奶奶才慌了神。”

我插言道:“怎么不叫医生?”

“他奶奶叫了医生。医生说没有病,睡到醒了就好了。可是等了一阵,他奶奶去看孩子时,发现呼吸很弱了。邻居听说了,劝他奶奶快送医院去。他爷爷和他奶奶当晚就把孩子送到镇上的医院。镇医院又转到县医院,再从县医院转到省医院,两天换了五家医院。家家医院都说治不了,查不出病。最后在专门的妇女儿童医院也是这样。”金香阿姨讲得唾沫横飞。

“咳,他奶奶应该知道置肇呀,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这点都不知道吗?”爷爷摇头道。

“孩子到了医院后,也有人劝他奶奶去找四奶奶拜拜土地公公,或者置肇。可是他奶奶不信,说现在没有科学治不了的。”金香阿姨说。

“有些病确实医学可以解决,但是有些医学解决不了的,置肇可以试着用用嘛。”爷爷似乎在当面责备孩子的奶奶。

我在旁边听了几次“置肇”,忍不住问:“爷爷,你说要怎么置肇才可以啊?”

金香阿姨抢答道:“用一张四方的红纸写下走家的孩子的生辰八字。剪下孩子的十个手指上的指甲和十个脚趾上的指甲,还有头顶的一撮头发,用红纸包好。然后丢到烧砖的窑里烧掉。要烧得彻底。”

爷爷点头道:“是的。要是附近没有砖厂,也可以在自己家里烧开一锅油,把包好的红纸放到油里煎,一直煎到指甲头发都化解在油里。只是这样速度比较慢。当然了,要是周围有铁匠铺,打铁的火炉温度很高,可以把它悄悄搁到烧铁的火炉里,但是不能让打铁的人发觉。”

聊了一会儿,金香阿姨茶喝完了,说家里还有其他事便离去了。

爷爷拉拉我的衣角,悄悄问道:“亮仔,你们村里有和这个孩子同龄的吗?”

我见爷爷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不以为然。“怎么?”我问。

“这尅孢鬼害完一个孩子后,会找年龄相近的再下手。跟那个孩子出生日期越接近的越有可能被尅孢鬼跟上。你堂姐的孩子是在这里坏掉的,尅孢鬼一定还在这里。”爷爷一口喝尽剩下的茶,说道。

“三湘叔的儿子跟堂姐的儿子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我说。三湘叔家离我家不到两百米距离。堂姐的儿子经常和三湘的儿子一起玩耍,好像还挺投缘。

“那就很可能接下来找三湘的孩子了。”爷爷说,“好了,看来我要在你家多住两天了。你爸妈估计要很晚才能回来,我们先睡觉吧。”

当晚我在蒙眬的睡眠中听见爸妈回来开门的声音。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气氛很不好。

“哎!好好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妈妈叹气道。

我问:“堂姐一定很伤心吧。”这个堂姐在我小的时候对我很好,我很为她伤心。

“可不是。”妈妈放下筷子,“我们去的时候,她家里乱糟糟的。你堂姐躺在床上打吊瓶,身上冰凉,像死了一样。你姐夫用脑袋撞墙,说不想活了,五六个人才拖住。按照习俗,父亲不能亲手埋葬自己的儿子,也不能用棺材装夭折的小孩。按照几个老人的指点,几个胆子大一点的年轻人用挑土的箢箕抬了孩子的尸体,准备埋到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去。孩子的奶奶抓住箢箕的绳子,任凭他人怎么劝说就是不肯松手。她大声哭喊,把我埋了吧,把我埋了吧,把我埋进坑里就能换回他的命哪!让我去见阎王吧,我去跟他说,用我的命换回孙子的命啊!”妈妈哽咽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爸爸拍拍妈妈的后背。

妈妈眼泪盈眶地复述当时的情景:“你堂姐听到声音竟然从昏死中醒过来,从床上滚到地下,软着身子爬到门口呼喊儿子的名字。孩子的奶奶见堂姐披头散发地爬出来,连忙回身去抱住儿媳妇。两个女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孩子的妈妈再次昏死过去。抬箢箕的人乘机迅速抬走箢箕。”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女人失去儿子的痛苦。

我后来又同几个亲戚去堂姐家看望她。我看见堂屋里的正面墙上高高挂着的孩子爷爷的遗像,那位老爷爷脸扯一丝微笑看着这个不幸的家庭。

妈妈说:“现在不怕和你说,你小时候也出过同样的情况呢。”

“我?”我惊讶地问道,以前我从来没有听妈妈说过我也曾被尅孢鬼缠上。

“我以前不跟你说是怕你吓到,现在就告诉你吧。”妈妈说。我疑惑地看看爸爸,爸爸闭着眼睛点点头。

“还是爷爷帮你处理好的呢。”妈妈说。爷爷也笑着点头,爷爷又燃了一根烟,烟雾在他的面部前方萦绕,像一个大大的问号。

于是妈妈给我讲起我小时候遇到的同样古怪的事情。

那时你才一两岁,小孩子从五岁才开始记事,所以你现在不记得。那次我带你去爷爷家,爷爷看你一副有气没力的样子,就问你怎么了。可是你也不回答他,一个人闷闷地坐着,一点儿也不活泼。

爷爷看了看你的眼睛和头发,又捏了捏你的手指,然后告诉我,这孩子八成是走家了。不过不用着急,灵魂刚走不久,还来得及救回来。

于是爷爷在红纸上写下你的生辰八字,什么年什么月什么日什么时辰,剪下你的手指甲、脚指甲还有头顶的头发,用红纸包好。

那时候我们村还没有砖厂。你爷爷说,交给我吧。他拿了根烟就去了画眉村的铁匠铺,假装要点火,顺手将红纸包丢进了他们烧铁的火炉里。

你爷爷一回来,你的脸色就好多了。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打铁的师傅找上门来了,质问你爷爷白天做了什么手脚。

你爷爷就问打铁的师傅怎么了。

打铁的师傅气呼呼地说,我打了六年的铁,技术已经相当熟练了,还没有遇到这样的怪事,今天一整天就是没有打出一块成形的铁块来。

43.

我听到妈妈讲“生辰八字”的时候打断她,问道:“什么是生辰八字?”说实话,我以前听到别人提到“生辰八字”不止百遍了,一直自以为生辰八字就是出生年月日这么简单。因为我们那边算命又叫“算八字”。

其实跟我想的差不多,但是就这样写上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的话,那就糟了,即使烧化了指甲和头发也失效。

不单我们那个地方,整个中国都有国际日历之外的另一种计算日历的方式——阴历,又叫农历。单从名字就知道两个计算日历的差别。

红纸上要写的是阴历,阴历的年月日说法跟阳历是不同的。不过很多现代年轻人知道阳历但是不知道阴历的说法。我先前也不知道,但是既然跟爷爷学了方术,就也要学习一些中国古代的文化。

假设我是阴历1985年10月14日5点到7点之间出生,就在红纸上写下“乙丑冬月廿四卯时”八个字。而不是我先前想象的“八五一一二四五点”这八个字。如是12月出生就得写“腊月”,1月出生写“正月”。

听了妈妈讲述,我才明白爷爷先前说不能让铁匠发现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过我还是不相信那些指甲和头发有这么奇怪的力量,使技术熟练的铁匠打不出铁来。在后面几天跟爷爷一起捉尅孢鬼,我才相信它不仅仅只有这么大的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爷爷就在家里等待消息。这样等待不好的消息滋味很不好受,总让我觉得自己是幸灾乐祸的坏蛋。

不过没有办法,像爷爷说的“人都这样”。如果我跟爷爷提前去告诉三湘他的儿子有危险,人家肯定用扫帚将我们像赶乌鸦一样赶出大门。

我和爷爷警觉得像两只猫,眼神偷看三湘的儿子就像偷看老鼠出洞没有一样。

终于有一天,三湘媳妇抱着孩子在我家坐。她跟妈妈拉家常,爷爷和我也在旁边。我偷偷注意那孩子,果然眼睛无神,两耳发潮,头发粘在一起。我递个眼色给爷爷。

爷爷笑呵呵地走过去,对三湘媳妇说:“这个孩子好可爱哟。看长得多好,又白又胖的,将来肯定是个享福的人。哈哈。”说着捏捏孩子的手指。

爷爷接着说:“你看这手指胖乎乎的,好逗人喜欢呢。”

三湘媳妇听到夸奖,一脸的喜气,马上把话题转移到自己儿子身上,说儿子多听话,叫他喊叔叔就喊叔叔,叫他喊伯伯就喊伯伯,记性还好,喊了一次下次还记得,不会喊错。

妈妈于是跟着她讲她的孩子怎么乖怎么漂亮。

爷爷故意咳嗽两声。

妈妈从小在那样的家庭长大,比别人多知道一些方术方面的东西,虽然因为是女性,爷爷没有让她学,但也略懂皮毛。妈妈了解爷爷咳嗽的含义。

妈妈假装不经意地对三湘媳妇说:“你家孩子的睡眠还好吧?”

三湘媳妇说:“很好啊,就是最近更加爱睡,有时吃饭吃着吃着就睡着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多睡可以长胖些。”她在怀中孩子胖乎乎的脸上捏一下,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爱怜。

我顿时想起我可怜的堂姐。

这可恶的尅孢鬼!

妈妈见三湘媳妇进了设下的套,便转弯抹角说:“我的孩子亮仔小时候有段时间也这样,一个路过的道士说,你的孩子是走家啦,快置肇吧。我开始不信,后来亮仔不爱吃饭了,我抱着试试的心情按照那道士说的做了置肇,亮仔果然好了。”妈妈很聪明地转而说我,并把爷爷这个老实的农民说成了道士。这样说既不伤害三湘媳妇,又有说服力。

我老师曾告诉我们班同学:“说话要看什么人说什么话,就像打麻将,要看牌打牌。”看来老师说的不假,如果我们去讲,那场面会很尴尬。妇女与妇女之间沟通就简单多了。我老师很喜欢打麻将,无论说到什么都用打麻将的“哲理”来解释。他说学习就像打麻将,一副好牌如果不用心保持也会成坏牌,一副坏牌细心打也会慢慢好转。他甚至用这个道理来劝说我们某些同学不要早恋,用他的话说,还没有到和牌的时候你不要乱胡,搞不好后面还有个海捞明清碰碰胡呢。哦,扯远了,还是回到话题上来吧。

三湘媳妇听了妈妈的话还是将信将疑。

“是不是我的孩子也是走家?”三湘媳妇问道。

其实摆在面前的情况很清楚,但是妈妈装作不懂。妈妈假装犯难地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呢,不过你按照那个道士留下的方法可以试一试,不管行不行都试一下,不是吗?又不花你几分钱,是不是?”

三湘媳妇看看怀里的孩子,说:“也是。不管怎样,试一试。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如果置肇了没有好,我再送他去看医生。”

三湘媳妇勉强跟妈妈多聊了几句,便借口回家。

没过多久,三湘跑到我家来,找到我妈妈。

三湘说:“我也说孩子这几天怎么了呢。刚才我媳妇回去跟我说孩子走家了。正在我家借鸡蛋的金香把你侄女的孩子情况说了,我才慌了手脚。”

妈妈点点头,邀他坐下。

三湘不坐,说:“到底怎么置肇?你告诉我,我马上按照你说的去做。”那时候我们村里已经有了一个红砖厂,窑洞里一年四季没有歇火的时候。

妈妈把置肇的方法给三湘说了,三湘急忙又回家。

当夜,三湘找来红纸,写上儿子的生辰八字,剪了手指甲、脚指甲和头发,包成一团便乘着夜色走向红砖厂。

红砖厂有专门的守夜人,防止附近的人偷砖。一口红砖值三毛钱呢。三湘猫着腰在砖堆中间走,突然一个手电照到他。

“干什么的?偷偷摸摸。可不是来偷砖的?”守夜人是一个老头,村里人都认识。

三湘马上直起腰来:“没呢没呢,走到这里想撒泡尿,怕人家经过看见了不好,这不,到砖堆里好藏身些嘛。您老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啊?”

守夜人提着手电筒在三湘脸上照照,认出人来:“我睡了就便宜了钻空子的人了。我睡得安稳吗我?”

44.

“您老不相信我?”三湘假装愤怒道。

“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晚上最好少到这边走动。缺了东西谁也说不清谁。”守夜人尽忠尽职。

“我真是来撒尿的。你看你看,我的裤带都解开了。”三湘边说边解开裤带。他知道老人眼睛看不太清楚,加上周围黑漆漆的更是看不清。守夜人把手电筒的光移向三湘的下身,三湘已经眼疾手快地解开了裤带。

守夜人见三湘的裤带果然是开的,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偷砖。来来来,外面风大,到窑上去坐坐。陪我喝点茶抽根烟。”

三湘正是求之不得,连忙:“唉,好唉。”

守夜人走在前头,三湘跟在后头。

三湘边走边问:“这窑上就您一个人啊?也不派个陪伴的?”

守夜人说:“哪里还有别人咯。除了我这个一天到晚闲着,身体还可以动的老头,谁愿意白天晚上颠倒着来看守这个砖厂?一天也就挣个烟钱。”

三湘心里更乐了。

烧砖的厂房是两层的结构,窑洞是第一层,里面码上整整齐齐的泥坯砖,然后把窑洞门封死。窑洞的上面有疏密合适的洞,烧砖的人就在第二层向洞里添加煤火或者木炭。守夜人带三湘去的是上层。

守夜人和三湘坐下后闲聊了许久,三湘都得不到机会向添煤的洞里丢包好的纸团。万一丢不准,被守夜人发现了可不好。

守夜人递给三湘一根烟,说:“我这里喝茶从来不需要自己烧开水的。”

“哦?”三湘一边敷衍他一边寻找机会。

“你看,”守夜人指着一把放在地上的水壶说,“把水壶往添煤的洞口一放,烧得比柴火还快。嘿嘿。”

三湘顿时计上心来。

“我不相信。虽然窑里的温度要比一般的火的温度高很多,但是水壶和煤之间的距离比一般的要远,不见得比柴火快哦。”三湘说。

他边说边走近那个水壶。

守夜人根本没有防心,说:“不信你提起水壶看看,你一提开就会感到热气冲脸。”

三湘说:“真的吗?”他把纸团悄悄捏在掌心,一手提起水壶,低下头假装窥看洞下面烧得通红的泥胚砖,另一只手很隐蔽地将纸团丢进洞里。

他看见红色的纸团在炙热的煤炭间瞬间燃烧已尽,变成煤炭一样的通红,然后渐渐变小消失。三湘舒心地笑了笑,说:“嗯,真的很烫脸呢。就这热气都够厉害了。”

守夜人一脸的得意。

第二天,砖厂正常上班。烧砖的工人将封死的窑门打开,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他们不敢搬出一块砖,慌忙叫人去找厂长来看。

厂长也在窑门前目瞪口呆。窑洞里开始码得整整齐齐的砖现在垮得一塌糊涂,乱得如同战争年代被炸毁的房子,断砖破砖到处都是。拿起其中一块砖轻轻一敲,红砖立即如炭灰一般粉碎。

“这哪里是红砖喽!这比豆腐渣还烂!”厂长骂道,“就算火候掌握得不够好,哪能把泥土烧成这样舒软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厂长转过头来问烧砖工人。烧砖工人都摇头。

这时,三湘在屋里偷偷欢喜。他的孩子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手舞足蹈地在他怀抱里折腾。

我问爷爷:“这下您可以安心回家啦!”

爷爷摇头,点燃一支烟,说:“这尅孢鬼要想办法收了,不然还会害别人。”

“收鬼?”我抑制莫名的兴奋问道。提到收鬼,我立刻想到神话中托塔李天王用手中的那个神塔收服其他妖魔鬼怪的场景。

爷爷愁容满面:“我不是专门的道士,收了鬼不知道放哪里好呢。放在家里不安全,放别人那里又不放心。”

“收了的鬼是不是就像养宠物一样可以玩啊?”我立刻打上了鬼主意。

“你想要?”爷爷打趣问道。

“捉鬼都不怕,还怕养鬼?”我仰着头回答,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就怕你到时候不敢要。”爷爷说,“好了,你做一下准备,今天晚上我们去收服尅孢鬼。对了,晚饭别吃大蒜和辣椒啊。那个气味大,尅孢鬼感觉灵敏,闻得到。”

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月亮如钩。

爷爷问道:“你知道跟三湘的孩子年纪最接近的是谁吗?”

我说知道。

爷爷问:“出生日期前后相差超过六个月吗?”

我说没有。

我问爷爷:“为什么要问超过六个月没有?超过六个月的尅孢鬼就不会去害吗?”

爷爷点头,说:“人从娘胎里出来,叫做阳出生;人刚投胎到娘的肚子里,叫做阴出生。阳出生和阴出生中间的时间,叫做空隙时间,刚好六个月。尅孢鬼就是沿着这个空隙时间按地理位置的远近去挨个害人。所以只要知道被害的孩子周围有没有在空隙时间之内出生的其他孩子,就可以知道尅孢鬼的路线。那本古书上有说的,你还没有看到吧。”

那时,我已经将古书翻了五六遍了,只是有些文言的地方不懂,所以理解起来很费时间。但是爷爷一点拨,我就知道这内容大概写在书的第几页。

爷爷拿了一盒火柴,又叫我提了一个陶罐,便出发了。

爷爷要我指出在空隙时间出生的孩子所住的地方,然后带着我在三湘的房子与那个孩子的房子之间来回地走,两个房子之间有三四里的路程。

爷爷说,尅孢鬼随时可能出现在从三湘家去另一家的路上,我们要把尅孢鬼拦截下来,并收进我手中的陶罐里。

我问:“你带一盒火柴干什么?是要抽烟吗?”爷爷从来不在捉鬼的时候抽烟,所以我有些好奇。

爷爷左顾右盼,漫不经心地回答:“这火柴不是一般点火用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便百无聊赖地问爷爷:“尅孢鬼怎么害小孩子的?”

爷爷说:“尅孢鬼也是小孩子的灵魂,它一个人很孤单,于是想把其他跟它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的灵魂带出来一起玩。小孩子的灵魂跟它玩久了忘记回来,小孩子就有生命危险了。”

“难道没有办法让它带不走小孩子的灵魂吗?”我想,尅孢鬼要害到其他小孩真是太简单了,哪个小孩子不贪玩?

爷爷说:“尅孢鬼要拉走小孩子的灵魂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办到的。它只能在小孩子不小心摔倒的地方趁机拉住小孩子的灵魂。这时,只要在跌倒的地方吐一口痰,或者呸一声,或者骂两句,它就不敢拉小孩子的灵魂了。”

45.

我在没有满十二岁之前,妈妈叫我在跌倒的地方呸一口,甚至对着绊倒我的石头踩两脚。我原来一直不理解,现在终于知道缘由了。

我们那一带地方,只要你看到小孩子跌倒了,如果妈妈在身边,最先的动作不是扶起孩子,而是对着跌倒的地方骂两句,然后再扶起孩子。这似乎成了那些妈妈的条件反射。我原来以为这些当妈妈的溺爱孩子,故意在孩子面前骂石头,借以安慰孩子不哭。

我问:“爷爷,我们在三湘家门口等不就可以了吗?何必这样来回走,多累啊。”

爷爷仍然警觉地看着其他方向,说:“这尅孢鬼走得很慢,一天走不了半里路。并且它只在晚上走,白天不走。所以它可能在这段路的任何一个地方出现。每种鬼有每种鬼的特征,尅孢鬼的特征就是这样。”

我说:“那它走到半途到了天明怎么办?”

爷爷说:“路边的大石头下面可以让它容身。每一块石头的阴影都是容身的地方。等到太阳落山,它会继续出来寻找空隙时间出生的小孩子。人到十二岁,灵魂才会比较牢固,尅孢鬼拉不走。”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背后有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一个瘸了腿的人拖着一只脚走路。爷爷的眼睛越过我的肩头,目光炯炯:“来了,亮仔,快拿好你的陶罐!尅孢鬼出现了。”

我心头一惊,转过身来,看见一个怪物!

尅孢鬼个头矮得如同一个小孩,面部为酱紫色,嘴唇苍白,耳朵如倒放的蘑菇。再看那眼睛,既没有白色珠子也没有黑色瞳孔,整个如一块透明的玻璃球,甚是恐怖。眼睛对着那玻璃球看去,仿佛看见一口无底的枯井般阴森。

它缓慢地向我和爷爷走来,我想躲闪已经来不及。

爷爷拉住我的手,小声说:“不用躲。它的视力特别差,只能看见三米见方的距离。它现在看不到我们。”

我注意看看尅孢鬼的表情,果然似乎没有发现我们,它仍自顾自地缓慢移动,两只脚大得吓人,却走不动似的摇摇晃晃。再看它的手脚,竟然像鸭子的脚蹼,手指之间脚趾之间连着薄肉!

它唯一好看的地方是鼻子,嫩白而坚挺,如同白玉雕饰的。

它走出石头的阴影,我看见它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根草绳。草绳从腰间悬挂下来,在地上还拖着半米。

爷爷细声说:“看到那根绳子没有?那就是它拉走小孩灵魂的工具。待会儿我捉住它的时候,你要把那根草绳扯下来。知道吗?”

我点点头。

“你就站在这里,把陶罐放地上。”爷爷说。

我按照吩咐自己站在路边,将陶罐放在路中央。爷爷掏出火柴划燃,然后将冒着微火的火柴往陶罐里一扔。此时尅孢鬼离我们不到十米的距离。我急得手心出了汗。虽然爷爷说它的视力听力不好,可是看见它那副恐怖的相貌就汗毛直竖。瘦成一条线的月亮更是增加了阴森的氛围,月亮细得如天幕被锋利的剃须刀划了一个口子。它周围被照亮的浮云像激流一样穿梭而过。

丢出的火柴落进陶罐里熄灭了,一缕瘦弱的烟从陶罐口飘逸而出。

“怎么不燃呢?”爷爷也有些着急了,“难道我哪里弄错了?”

我气急败坏地说:“火柴的火焰本来就小,你这么一丢,不熄灭才怪呢。”我看见尅孢鬼慢慢靠近我们,细小的月亮映在它的玻璃球眼睛上,反射出寒冷的光线。它屁股后面的草绳拖动地面的小石头,弄出沙沙的声音,令耳朵中如有小虫蠕动一般痒痒。还有它的呼吸,呼哧呼哧的如哮喘病人。

爷爷重新划燃一根火柴,把它捏在指间,眼睛盯着跳跃的火焰看了片刻,再次掷向我面前的陶罐。

这时,奇怪的现象发生了。火柴落进陶罐,熄灭了。然而不到一秒,一端烧成木炭的火柴悬浮起来,似乎陶罐里有水将它托起到陶罐口。我来不及惊叹,“扑哧”一声,火柴复燃。我蹲在面前双手扶着陶罐,脸上感到火柴的微热。

“扶好陶罐,不要让它移动。”爷爷叮嘱道。

当尅孢鬼走到离我们不到五米的距离时,我明显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推动这个陶罐。火柴也烧到末端了。爷爷连忙又掏出一根火柴在它的末端连上,“哧!”第二根火柴的磷头烧燃了,火焰顿时膨胀,随即又复原成先前大小,仍轻飘飘地悬浮在陶罐口。

火焰似乎也能感受到目前的力量,火焰向我这边倾斜,但是当时没有一丝风。我曾听说鬼看见人时,能看见人周身都是“火焰”,那是人的阳气。所以当很多人在一起时,鬼会感到阳气灼热,不敢逼近。我猜想,这使火焰倾斜的应该是鬼的阴气。歪道士经过我身边时,我也感到脸上有丝丝的冷意。问问其他同学,都有同感。老师说如果谁跟歪道士太亲近就会生病,因为他身上鬼气太重。

当第二根火柴即将熄灭的时候,爷爷又在后面加一根,就这样维持着等尅孢鬼靠近。

爷爷盯着微弱得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的火焰说:“这尅孢鬼有很大的能量,但是因为它年龄太小,百分之一的能量都发挥不出来。如果它能长到陈少进媳妇那样的年纪,它的能量爆发出来是不敢想象的。”

我想起爷爷在出门前跟我说的话。我有些后悔要这个鬼做“宠物”了。如果能好好利用它的能量,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万一有个闪失,恐怕到时候,就是我收拾不了场面。

正当我走神的当儿,手中的陶罐掌控不住滑倒了。陶罐骨碌骨碌滚开去。

尅孢鬼听见突发的声音,立即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跳进路边的灌木丛。

爷爷大喝一声:“快追!”自己撒开腿追向尅孢鬼。

我马上回过神来,跑出几步抱起陶罐。火柴已经熄灭。

灌木丛里漆黑一片,尅孢鬼在里面钻着跑,几只夜睡的飞鸟被惊动,拍着翅膀飞出来立即融入周围的黑暗。爷爷在后面追。我忙向爷爷的方向追赶,心想完了,尅孢鬼这么矮小,随便往那个地方一钻,我们在一片漆黑中找它也太难了。

46.

不出所料,追了一段,尅孢鬼忽然不见了。我心下叫苦,并且灌木丛中有不少的猫骨刺,刺得我的腿火辣辣地疼。

爷爷往前走了两步,又缓缓后退。

“我们不找它了吗?”我问道。

“退后一点,退出它的视线范围。如果我们一味追赶,它就一直能看到我们在哪里。”爷爷边后退边说。我跟着爷爷一起脚步往后挪。我心想,这大晚上的,万一踩到躲在草里的蛇,那就比碰到鬼还要糟糕。

四姥姥说过一个故事,讲一个邻村的男子夸口说自己的胆子大不怕鬼,人家就顺水推舟,故意怂恿他在乱坟岗待一晚作证明。那男子果真在乱坟岗待了一个晚上,确实是证明了他的胆量。但是第二天人们在乱坟岗里发现一条巨蛇盘旋在他的头上,而那个男子面目被啃得一塌糊涂,不成人形,但是手脚还在动。有见识的老人说那是专在坟墓里吃尸体的蛇,名叫“窟蛇”。当然“窟蛇”是方言,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亲眼见过那种蛇,所以不知道那种蛇的学名。众人不敢近前,只是远远地大声吆喝,窟蛇才懒洋洋地钻到一个坟墓侧面的大洞里。众人急忙将他救回,但不久他便咽气了。临死他用被啃掉半边的嘴说:“我确实不怕鬼,但我怕蛇呀!”

捉鬼一般只能晚上行动,但是很多影响捉鬼的因素并不只是因为鬼。

真是想到不好的,便碰到不好的。我的后脚跟踩到一个软绵绵的蠕动的东西。我浑身一抖,不禁大声尖叫:“蛇啊!”那东西猛地一缩,将我拽跌倒。

在摔倒的时候,我仍死死抱住怀中的陶罐,生怕它碰碎了。爷爷后来说我的暗中意识很强,是块捉鬼的料。比如这次捉鬼,如果没有死死保护好陶罐而是让陶罐摔破了,那么后面我跟爷爷都会死在尅孢鬼的鸭蹼一样的手下。

软绵绵的东西被我踩疼了,甩起尾巴打在我的手臂上。我的手臂立刻像被刀划开了一样剧疼。

我扑在地上转过头来一看,正是尅孢鬼!原来它已经躲到我们后面了。打我手臂的“尾巴”正是它屁股后面像草绳一样的东西。我看清楚了“草绳”,它像蝎子的尾巴,末端弯弯地勾起来。

尅孢鬼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很愤怒。我看见它的玻璃球眼睛里似乎有一股半透明的液体在流动,像个旋涡。

“不要对视它的眼睛!”爷爷在我身后喊道。

可是来不及了,我的眼睛被它的玻璃球眼睛吸住了似的移不开,那个旋涡渐渐加速旋转,越转越快。我的身体松弛下来,恐惧不见了,警觉也没有了,浑身的神经麻酥酥的失去知觉。我就那样看着它的玻璃球眼睛,感觉我整个人像一根漂在水面的稻草一样被那个急速旋转的水涡吸进去。

我的脑袋仿佛要爆裂,胃里不断地翻腾,就像张开双手旋转了很多圈后的感受。我感觉地面在摇晃旋转,一脚没站稳跌倒了。躺在地上的我像要死了一样难受,眼皮沉甸甸的要闭上。我感到背上的石头像针一样扎进皮肤。陶罐压在身上如同一座大山那么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无力地喊:“爷爷。”声音细微得自己都听不到。我心想,这就是灵魂被尅孢鬼勾走的感觉吗?

爷爷快步冲过来,抓起我怀中的陶罐。很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还在暗示自己要保护陶罐,甚至爷爷要的时候我都不肯松手,可是那时我的手软弱无力,陶罐被爷爷轻易地拿走。爷爷肯定不知道在他抓起陶罐的时候我还试图用力搂紧它。

爷爷后来说我的心理暗示很重,这对捉鬼来说有好处,但是有时我太过了。不过我的预感有时候特别灵,有时候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比如,在爷爷捉尅孢鬼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箢箕鬼跟爷爷争斗的画面,而我看着爷爷拿着陶罐去收尅孢鬼的时候,却把尅孢鬼看成了箢箕鬼。

我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后来果然灵验。我妈妈也有很强的心理暗示。那是两年后的事情,那时姥姥(外祖母)刚去世,爸爸妈妈在画眉村帮了七天忙回来。第八天早上,妈妈跟我们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姥姥找她要雨伞。爸爸马上说:“我昨晚从画眉村回来的时候担心下雨,顺手拿了一把雨伞,恐怕就是她老人家的。”爸爸找出雨伞让妈妈一看,果然是姥姥生前用过的。所以我估计我的心理暗示来源于血缘关系。

当然了,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么多,这些都是后来的想法。当时我浑身难受地躺在地上,在虚弱的月光下看见爷爷轻易地将尅孢鬼收进陶罐中。

事后我问爷爷:“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把尅孢鬼收进了陶罐里?”

爷爷说:“我当时在你的背后,你没有看见我弹出一根划燃了的火柴打在尅孢鬼身上。”

我不信。划燃的火柴在手中晃晃就熄灭了,更何况是用力地弹出去。如果说弹出去后再点燃,那就是爷爷在吹牛。

“你试一次给我看看。”我说。

爷爷掏出火柴,将火柴盒侧立在右手并列的四指上,将一根火柴垂直立在火柴盒的磷面,火柴头抵住磷面,大拇指轻轻按住火柴末端。然后,爷爷伸出左手,把卡在火柴磷面与大拇指之间的火柴弹出。火柴在空中飞行的时候还没有完全燃烧,只冒出鞭炮引线一样的火星。在火柴即将落地的瞬间,火柴燃起来了。

爷爷指着火柴落地的位置说:“当时尅孢鬼就在火柴落地的那个位置,我就是这样弹出火柴的。信了吗?”爷爷微笑地看着我。

爷爷接着说:“我本来想施法将尅孢鬼引进陶罐里的。可是你没有扶好陶罐。”

我强词夺理:“你早就用这个弹它呀,不比施法轻松多了?”

爷爷说:“它吸引你的眼睛时有短暂的停顿,我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才能弹准它的鼻子。不然它有防备,我不可能这么轻易收服它。”

“弹它的鼻子?”我再一次惊讶。

“是呀。不然你以为我弹它哪里?”爷爷摊开双手回问道。那个奇怪的火柴盒还握在他手里。

47.

爷爷说:“鬼越漂亮的地方越是它致命的弱点。你看画皮就是为了美丽的外表往往落在捉鬼的人手里。”

“你把它打死了吗?”我问。

爷爷说:“没有。它现在在那个陶罐里。说了要送给你的,呶,它就在那个角落里。”

我瞥一眼墙角,土黄色的陶罐放在那里,陶罐口用一张红纸盖住。

“不过那个陶罐太大了,我给你换个小点的。它昨晚差点儿摄走你的魂。”爷爷说完,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瓷茶杯。

我回想起昨晚爷爷收服尅孢鬼后把我扛在肩膀上,还没把我扛到家,我便迷迷糊糊睡去了。醒来就到了今天早上,明媚的阳光扑在我的脸上。身体并无大碍。

爷爷举起瓷茶杯说:“我杀不了它,但是必须让它威胁不到你。怎么办呢?”

我皱皱眉,根本不想要它了,于是故意刁难:“除非它是植物,才能即活着又伤害不了人。”

爷爷眼睛放出光来:“对。它必须是植物!”

我惊愕地看着爷爷,以为他脑袋烧糊涂了。

“其实我已经准备好了。”爷爷走到陶罐前面蹲下,手在陶罐里掏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带有钩刺的植物。

爷爷说:“昨晚回来的路上顺便摘的。你猜这是什么花。”

我认识的花很少,何况那还没有开花。我说:“不知道。”

爷爷笑笑说:“这是月季。来,我把尅孢鬼附加到这个月季上,它不就害不到你了?嘿嘿。”

“将鬼附加到月季上?”我闻所未闻。我只听说把游魂收进道士的葫芦里或者和尚化缘的钵里,却从未听说可以附加到植物上。

爷爷提来一桶水,用茶杯勺了小半杯,又拿来一根筷子在茶杯里搅动。他抬起头来说:“来,帮个忙。把桶里的水慢慢倒进陶罐里。要慢啊。”

我揭开红纸,提起桶对准陶罐口慢慢倾倒。一缕似有似无的青烟从陶罐里升起,这时爷爷匀速搅动筷子,茶杯里的水形成旋涡,跟昨晚我看到的尅孢鬼的眼睛一样。那缕青烟生到一米高的时候弯下来,向茶杯的旋涡中心前进。

青烟毫无阻碍的进入旋涡中,随即后面的青烟跟着旋涡旋转,形成螺旋状,都进入水中。不一会儿,陶罐的水满了,水溢出来。青烟也走得一干二净,全部进入了茶杯中。

爷爷将筷子丢进炉子里烧掉,然后捧着茶杯走到屋外。我跟着他。爷爷从地面抓了一把松土撒在茶杯里,水和泥和在一起,然后将月季直立放在茶杯中,然后又抓一把泥土盖住月季的根部。泥土满到茶杯口的时候,爷爷用手摁了摁泥土,使它紧一些。

“好了。”爷爷用红纸抹去茶杯外面的脏土,把种好的月季递到我手里。我畏畏缩缩地接住。

爷爷慈祥地看着我说:“也许它以后能帮到你呢。尅孢鬼的邪性不是固定的,你好好照护这个月季,也许它会报答你呢。要知道,小孩子的邪性容易生成,也可以感化,尅孢鬼就是鬼中的小孩子。”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看,它现在还在生气呢。”爷爷乐呵呵地看着月季。

“你怎么知道它在生气?”我抬起头问。

“你也可以知道。它的刺生出小钩时就是生气,它不生气的时候你摸它的刺也不会被扎到。”爷爷说,“如果这个尅孢鬼的怨气消失了,这个月季就会开花。”

“那时它就离开月季了吗?”

爷爷点头。他用两个手指捏住月季上的一根刺,温和地安慰道:“不要生气了,小子。”说话的语气像在安慰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子。

爷爷走后,我将月季放在窗台上,晴天的时候移到外面晒晒太阳,偶尔给它浇浇水。这件事情只有我和爷爷知道,连妈妈都不知道我的这个月季跟尅孢鬼有关。

有次晚上我做了梦,梦见尅孢鬼的鼻子上一个黑点,它气愤地向我诉苦,说爷爷烫坏了它唯一好看的鼻子。我问,怎么帮你弄好?它说,明天醒来你会看见月季上长了一片黑色的叶子,你把它摘掉就好了。

第二天醒来,我跑到窗台去看,果然一片叶子黑得如泼了墨,我用剪刀把它剪下来丢掉。当天晚上,它又来到梦里,我看见它的鼻子恢复了第一次见它时那样漂亮。

我翻看了《百术驱》,里面讲述了尅孢鬼形成的原因。从古代到我读初中那个时候,很多地方的封建思想还很深,重男轻女的现象很明显。有的家庭不生出一个儿子就会被村里的所有人看低,而做媳妇的在家里也没有地位,要受丈夫和婆婆的气。于是有些狠心的爹娘见生下来的是女婴,便立即在床下的尿盆里浸死,然后丢到粪坑里烂掉。有的这样浸死了七八个女婴才得一个儿子。

所以尅孢鬼绝大多数是女婴形成的。它拉走小孩子的灵魂是因为它嫉妒。不过,它也有害成年人的时候。成年人的灵魂比较固定,尅孢鬼拉不走,但是它会用另外的办法。

四姥姥说过,有一个年轻的男子跟一个年轻的女子有了肌肤之亲,但是那女子肚子大后却不承认。那时候的思想还比较保守,那女子不好意思到医院去,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后浸死在盛满水的洗脸盆里。

当天晚上,那个年轻男子挑着一担柴木在那女子家与自己家之间来回跑,跑回来了又跑过去,跑过去了又跑回来,一刻也不歇息。路上的人问他他不答,拦住他他打人。

他就这样来来回回跑到第二天早晨,累死在半路上。

有人说是他的女儿变成了尅孢鬼来报复不承认她的亲爹。

还有李家村也出现过怪事。我们上学如果想走近道,可以经过李家村。李家村的村头有一棵五六人合抱的老树,老树底下有一间漂亮的红砖平房,但是从我们上学那时候开始,房子里就没有人居住了。

李家村的同学说,原来这里是有人住的,但是李家的新媳妇一连浸死了七个女婴还是没有生出男孩来。有一天晚上,李家村的所有人都听见那间房子里传来一群女孩子的哭声,第二天早晨便发现那一家的妻子丈夫公公婆婆都死了。

同样地,在我们还意犹未尽的时候,他就停顿了。

我感叹道:“如果所有重男轻女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能听到这个故事,那该多好啊!”

另一个同学说道:“其实现在还是有很多人重男轻女啊,以前刚刚实行计划生育的时候,出现了许多超生游击队,就是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继承香火’。现在或许还有做爸妈的或者已经成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他们,还抱有那种思想。”

他笑道:“好啦,今天晚上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想要听故事,下一个零点的时候再来。”

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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