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哥哥。”
在晴朗的周日午餐饭桌上,可爱的妹妹用最棒的笑容这样喊着我,马上就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在眉间闪过的,正是我——桐之谷和人平时的行为操守不及格的证据。
同时,我将正夹着小番茄的往嘴巴里送的手停了下来,
“……怎么了啊,直叶?”
听完我的询问,坐在另一侧的妹妹——正确来说是表妹的桐之谷直叶从椅子上起身,自己顿时理解到刚才的预感是正确的。
“那个啊,我在今天早上,在网上看到了这样的事情哟?”
说着这番话的同时,直叶将一张A4大小的打印纸摆在我的面前。那是国内最大级别的VRMMO游戏情报网站,“MMO tomorrow”简称Mtm的新闻栏目的印刷件。
用大号字体写着的标题是“Gun Gale Online最强者决定Battle Royal,已选出第三届‘Barrett of Bullets’本大会入场的三十名玩家。”
其下方便是简短的正文,也就是全部出场者的名单。
在指甲修整得很短的直叶的食指前,整齐印着的是“F区第一名:Kirito”的文字,我用余光看了看,随后便尝试着掩盖事实。
“诶,诶,还真有人和我的名字相似啊。”
“什么相似啊,完全一样嘛。”
平齐的头发下方,直叶那给人一种运动少女,十分清爽的感觉的脸庞,正微笑着。
现实世界中的她,高中一年级就以剑道选手的身份被选拔参加了玉龙旗的常规团体战,明明是个虚弱的女生,我的体力却完全不敌她。在幻想世界中,直叶在完全SKILL制的VRMMO“Alfheim Online”中则是一名叫“莉珐”这个名字的妖精剑士,她那华丽刚毅的剑术有时候能够压制住我的无手胜流剑法。
因为这些,如果和直叶打起来的话不管是现实中还是虚拟世界中都只有立即道歉的份吧,当然这些在一般来说都是不会发生的。我在回到现实世界的这一年间,为了取回从幼时就疏远的距离,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就连暑假时曾从美国回来的父亲都没看到什么我们之间闹过什么大的别扭。
今天——也就是二〇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周日的午饭时间,妈妈按照惯例去了编辑部,所以我和直叶两人从买东西开始,==都是我俩共同制作的,将菜摆放在桌子上,相向而坐,看起来都是祥和的展开。直到那引发问题的印刷件拿出之前。
“……嘛,嘛啊,一样啊,恩。”
说道为何要隐瞒这些,是因为要参加枪战MMO“Gun Gale Online”大会的活动,也就是为了在“Barrett of Bullets”出场,我将在HomeWorld的ALO里使用的虚拟体桐人通过“转换”进入了GGO的世界。
转换是利用“the SEED”架构进行运转的全部VRMMO游戏所拥有的机能,能够将某个游戏中育成的角色“将强弱保持”移动到其他游戏中,直到数年前我一点都没有考虑这些。当然也还是有一定的限制的。最大的限制就是,能够转移的只有角色单体,所持有的道具以及金钱却无法移走。通常情况下,转换并不是为了观光,而是为了长时间居住而使用的。
如果我将从ALO转移到其他游戏的这个事情说出去的话,毫无疑问会给深爱着妖精国度的直叶很大的打击的。另一方面,我是不是非要将“桐人”转换到GGO中这件事向她说明,这点我也犹豫了很久。要问为什么,因为那里有着可以称作VRMMO世界的黑暗面,并与之有着很深的关联。
拜托我去GGO世界调查的男子的名字是菊冈诚二郎。以前所属政府“SAO事件对策小组”,现在隶属于总务省VR世界管辖部门,通称“虚拟科”的在编国家公务员。
一周前的周日,菊冈把我叫了出去,将一个奇怪的事件讲述给了我听。
在GGO内部的市区街道,某虚拟体说了要“制裁”其他虚拟体的话语,同时枪击了两名虚拟体,那两玩家的真实身体,近乎在同一时刻,于现实世界中心脏病发作死去——就是这些事。
这只是偶然。九成我认为是这样。
不过,余下的一成,可能是“某种原因”也说不定……这种感觉我无法挥去。就因为这个,我才登入了GGO的世界,答应了与问题枪击者接触这个危险的委托。
由于没有时间从一开始锻炼新建角色,我只能将ALO的桐人进行转换,为了在枪击者眼中留下印象,我出场了昨日夜就是周六举行的BoB预选赛。初次经历的枪战比想象中来得艰苦,幸运的是最初碰到的玩家给我做了一番基础指导,全靠这些帮助才终于通过了预选,并与那名问题枪击者成功的进行了首次接触。
自称“死枪”,真的拥有从游戏内将玩家的肉身进行击杀的能力吗,这点我仍不清楚。
但我却明白了一点。
叫做“死枪”的这个家伙,和我有着出乎意料的因缘存在。
我和死枪一样,都是那个死亡游戏——Sword Art Online的生还者。我和他恐怕曾经剑锋相对以命相搏过——……
“哥哥,你脸色很恐怖啊。”
听到这话,我身体颤抖了一下。望着虚空的视线的焦点终于回来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副担心的模样皱着眉头的直叶的脸。
我将眼前的印刷纸放在桌上,两手轻轻合拢,直叶一直在望着我。
“……那个,我,说实话哥哥……也就是‘桐人君’,从ALO离开转换到GGO中的这件事,其实我是知道的。”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我的眼睛睁得溜圆。比自己小一岁的妹妹,就像是什么都看穿了一样脸上隐约浮现出了像是大人一般的笑容。
“明明就从朋友列表中消失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但,但是,我准备在这个周六预定再次转换回来的……列表什么的,即使每天都看,但……”
“即使不看,我也可以感觉到。”
说完这些话,直叶大大的眼瞳里像是闪烁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色彩,我虽然知道场合不对,但还是想到了她也是个女生啊。想到这里便有些羞愧,对自己背地里进行转换感到内疚,直叶望着这样的我,祥和地说:
“……我,昨天察觉到桐人君消失之后,本想尽快就登出了冲到了哥哥的房间。但,哥哥一定有着什么理由才瞒着我离开ALO的。一想到一定有什么缘由,于是我首先便联系亚丝娜去询问一下。”
“这样……啊。”
一声简短的应答后,我缩起了脖子。
从ALO转换到GGO去的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亚丝娜——结城明日奈,以及我和她的“女儿”也就是人工智能【AI】唯。理由就是,别说两天了,就算是我从ALO中消失两秒钟,想要瞒住拥有部分系统权限的唯也是不可能的。
唯不怎么喜欢我将这件事瞒着亚丝娜。当然,如果我将事情向她说出的话,她一定也会接受的吧,但这会给唯的核心程序造成负担的事情,我怎么也无法办到。
因为这些,我只告诉了亚丝娜和唯“因为菊冈诚二郎的委托,我不得不去GGO”的这件事,并将“调查the SEED”的目的也进行了说明。但是,关于调查的核心部分,我只字未提。也就是关于“死枪”在游戏内枪击,造成现实世界两人死亡——
虽然是个荒诞无稽的话题。但,也因为古怪至极,确实也存在着一股让人不痛快的违和感。这也是我,瞒着直叶以及其它朋友进行转换的最大理由。
椅子发出喀啦的声音传进了低下头,说话含糊不清的我的耳朵里。
轻轻的步伐。紧接着,是两只手搭到双肩上的触感。
“……哥哥。”
靠着我的背,直叶低声地说:
“‘就像平时一样,在GGO里闯荡一番后很快就会回来的’亚丝娜是这么说的。但是,我想她的内心一定很不安吧。我也是。因为……因为,昨天哥哥很晚回来的时候,脸色十分的恐惧。”
“是这样吧……,可能。”
只能这样回答的我,脖颈处被直叶的短发轻轻抚摸着。左耳附近传来了,交杂着喘息气息的言语。
“我说……危险的事情,什么都没有吧……?讨厌,如果你又去了远方的话……”
“……我不得不去。”
这次我明确的说道,将自己的右手放在直叶那搭在我左肩上的小手上。
“我答应你。今天晚上,GGO大会一结束,我立刻就回来。回到ALO……我的家。”
“………………嗯。”
我感觉到她点了点头,直叶紧贴着我的上半身,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被囚困在SAO的两年间,承受了巨大伤痛的妹妹,让她再次陷入不安,这种事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的。
给菊冈诚二郎发封邮件写上“取消委托”并把所有的事情忘记——这个选项也不是没有。但,经过昨晚的预选赛,我有两个理由不能离开那里了。
把我当做女性玩家并对我十分亲切,教授了我许多的,背着巨大狙击步枪的女生“诗浓”,我和她的再战约定是其中之一。
另一个原因则是,我和“死枪”的因缘。
我必须要和那个灰色斗篷男再次碰面,确认一些事情。他的“以前的名字”以及——死在我的剑下的那两名玩家的名字。虽然在回到现实世界这些都早已结束了,但我觉得这些都是我的责任……
轻轻地拍了拍直叶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我再次说:
“没关系的,我一定会回来的。吃饭吧,要凉了。”
“………………嗯。”
比刚才的声音要大了一些,直叶一瞬间抱紧了我的肩膀,随后将身体移开了。
直叶小步跑到自己的椅子处,坐了下来,她的脸已经恢复到了以往的笑脸。将堆得山一样高的杂烩饭舀了一勺,塞到嘴巴里后,随后摇摆着勺子,说:
“话说回来,哥哥。”
“…………什么?”
“我从亚丝娜那里听说了,这次的‘工作’,好像有很高的收入啊,对吗?”
“嗯。”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了菊冈所约定的三百K的报酬,按照最新规格的PC清单购买之后,剩下的钱也没多少了。……此时,我艰难地做出了削减一些存储器的决定,随后拍了胸脯。
“嗯,你想要买什么就说吧。”
“太好了!那个,我啊,有一个很早以前就想买的碳纤竹刀啊。”
…………看来,内存的大小多少要有些修改了啊。
为了避开交通拥挤,我在稍微有些早的下午三点便骑着摩托车离开了家。
顺着川越街道一直向东前进,穿过池袋,目标是春日大道的中心地带。在本乡处向南转弯,从东京区进入了千代田区,数分钟后目的地的综合医院便出现在了前方。
虽然昨天也来过这个地方,但记忆却感觉有些久远。
理由很显然。昨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在黑暗之中睁开双眼,一个劲儿的回忆着过去。回忆着压在心底并被遗忘了的,SAO时代杀人公会“Laughing Coffin”覆灭记的始末。
结果,到了凌晨四点我放弃了自力睡眠,戴上AmuSphere进入本地VR空间。通过局域网从自己房间内的PC中把“女儿”唯呼出,她那孩子气的言语抵消了一些阴暗的情绪让我总算是成功完成了“寝落【通过睡眠登出】”,但直到熟睡前我还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所幸的是梦境的内容一点也没有记住,醒来之后直到现在,耳朵内总是听见这样的声音。
——你就是桐人吗?
那就是,昨天在BoB预选赛途中,像是“死枪”的玩家低声对我说的话。
同时,我用自己的剑斩杀的两人——不,还包括亚丝娜护卫的那名男子在内,三名“Laughing Coffin”的成员对着我问道。
是你吗?你是,杀了我们的“桐人”吗?
面对这些质问,我不论是在BoB预选赛会场内,还是在梦中,都没能回答出“是的”这话。
恐怕,今天晚上八点钟开始的本大会中,我会再次和那名亡灵一样的男子见面吧。如果他再次这样问我的话,这次我一定会肯定的回答的。
不过,那样的自信,现在的我还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
就不要将ALO将“桐人”转换过来,创建一个别的名字的新账号进入GGO就好了。
对于自己如此不干脆的想法,我露出了苦笑,将摩托车停好后,朝着医院大楼走去。
由于出门前发了邮件,因此身着护士装的安岐已经在昨天相同的病房等着我了。发型依旧是三股麻花辫,今天鼻子上架了一副无框眼镜。坐在床旁的椅子上,修长的双腿一只搭在另一只上,眼镜正看着放在腿上文库本小说,看到打开门的我后,立马便将书合了起来。
“呀,今天来得很早嘛,少年。”
“抱歉,今天也要给你添麻烦了,安岐护士。”
低下头的同时看了下时钟,现在还不到四点。距离BoB本大会开赛还有四个多小时,像昨天一样在入场前进去,在游戏中出冷汗这完全都是因为学习不足的原因。这样的话,还不如早点进去,做一些射击的练习比较好。
我将上衣挂在衣架上,对着安岐护士说道。
“那个,比赛是八点开始,但侧我的心电图从现在开始也行。”
听完这话,白衣护士耸了耸肩。
“没关系的,我今天是值班一直到早上,不管何时都能陪着你。”
“诶……,那,那就更是抱歉了……”
“这样啊?那,我如果困了的话,就把床借我睡一下好吗。”
如果被这样的台词再加上个些许暗送秋波的话,现实世界经验很低的重度VRMMO中毒症患者的话,一定会口齿不清,眼睛打转吧。看着这样的我,安岐护士笑了起来。对于这个,在康复中清楚的见过我灰心丧气的样子的人,我是没有一点胜算的。
隐藏着害羞的情绪,我坐到了床上,随即映入眼帘的是并排安放着的测试模拟机,以及枕头上放着的银色二重圆冠型NearvGear——“AmuSphere”。
因为是菊冈拿来的新品,不管是铝制外装,还是人工皮革的内装,都十分的鲜艳。其洗练的外观设计以及质感都远远超过粗犷框架外形的NearvGear,与其说是电子机器,不如说是装饰品比较恰当。
就和“绝对安全”的宣传一样,这个机器无论如何都不会发出致死的微波。不,实际上这台机器被设计成了只能释放出微弱的电磁波。
所以说,按照常识考虑的话,特意来到医院在胸上贴上心电图检测仪的电极,还让护士陪着进行检测这些都是毫无必要的。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想通过Amusphere加害我的可能性就是零。根本不可能。
——不过。
不过,GGO内有名的玩家“泽克西特”以及“薄盐鳕子”在现实世界中确实是死亡了。
而且对着他们的虚拟体发射虚拟枪弹的“死枪”,曾经在SAO世界中,也是凭借着自身意志杀人的PK者……也就是杀人【红名】玩家。
如果,完全潜行技术,还有着未发现的危险要素的话?
假如说。在SAO那种异常世界杀人的玩家,把在适应了VR环境的某种数字“杀气”“怨念”射出,并通过AmuSphere数据化,通过网络抵达,给被狙击的人的神经系统注入出某种信号……让心脏停止。
如果这样假定的话,那么“死枪”从游戏内进行射击,造成现实世界玩家的死亡也是可以实现的。
那么同样地,“桐人”所挥舞的虚拟之剑,说不定也会杀掉“死枪”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吧。
再怎么说,过去的我,在艾因格朗特里也杀了很多玩家。在我手里终结的生命,说不定比大部分红名玩家还要多。
直到现在为止,我都下意识地忘掉自己的剑曾经杀害了许多玩家这个事实。但就在昨天,那层记忆的封盖终于还是被打开了。
不,那些可能根本就没有忘记过。我在这一年,只是不去看,装作视而不见罢了。因为接受,就要去赎罪,所以…………
“怎么了啊,少年。脸色很不好哟。”
突然,白色的无带鞋尖碰了下我的膝盖。
我吓了一跳,肩膀抖动,抬起头,透过无框眼镜安岐护士正用安详的视线注视着我。
“啊……,不,什么事都没有……”
微微地摇了摇头,咬紧嘴唇。也就在数小时前,明明同样的理由还让直叶担心不已过,现在居然还增添接受了这麻烦委托事件的安岐护士的烦恼,意识到了这点,我真是没出息啊。
不过安岐护士,却露出了曾经在康复训练中一直鼓励着我的笑脸,起身来到了我的身旁。
“难得漂亮的护士免费给你看护,这可是机会啊,来吧,把心中的不满都发泄出来吧。”
“…………这个,我拒绝的话不会被惩罚吧。”
我长叹一口气,望着地板,犹豫了一会儿后,说:
“那个……安岐小姐,来康复科前是在外科吧?”
“嗯,是的。”
“那个,虽然知道这个问题很冒昧,不知轻重,但…………”
眼睛向左上方望去,我用低沉的声音,问:
“……对于那些逝去的病人,你究竟记住了他们多少呢……?”
这个问题肯定会遭到责骂,至少也会让他人投来不好的脸色。对于医疗现场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居然还自作聪明,立场应该调转才对,我这么想到。
不过,安岐护士却笑了起来,嘴巴微微动了下,是啊,这么说道。抬头望着病房白色的天花板,慢慢地说:
“如果要回忆的话,容貌和名字都会浮现在脑海哟。就算是只做了一个小时手术的患者也是……嗯,都记得住。明明只在麻醉的时候看到过容貌,真是不可思议啊。”
这也就是说,在安岐护士参加的手术中,也有患者死去的情况啊……大概是这样吧。这并不是让人能够心平气和去谈论的话题,我很理解,吸了一口气后说道:
“难道没有想过去忘记吗?”
说出这话的我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安岐护士连续眨了两下眼睛。不过,她擦着淡淡口红嘴唇上的微笑却没有消失。
“恩……是啊。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没弄清啊……”
说出这番开场白后,安岐护士用些许沙哑的口音,说:
“人啊,就算是想要去忘记某些事,结果又真的能忘掉吗。想要忘记,这种想法还是放弃掉比较好吧。你看,祈愿能忘记它,反而会让那记忆在心底里反复,变成更具真实感的记忆对吧?那么,其实在你的心底里……没有意识到的某个部分,是认为不能真的忘掉那些事的吧。”
对于这预料之外的回答,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
越是想去忘记的事,其实真心里越是不想去忘记……?
这番话在我胸中沸腾着,传到舌尖时则成了强烈的苦涩感。我把那苦涩感随着自嘲的笑容吐出道:
“……那么,我还真是干了件人不能干的事啊……”
为什么这么说,我将视线从正准备这么问我的安岐护士的眼睛处移开,双脚踩在地板上。手肘顶在膝盖上,双手紧握,这样的压力终于让我把堵在胸口的话语说了出来。
“…………我,在SAO中,杀了三个玩家……三个人。”
干燥的嗓音,碰到病房白色的墙壁,传回的是产生了微妙扭曲的回声。不,大概这样的响声是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吧。
去年十一月到十二月,我为了康复而进入这所医院,安岐护士则是在那个时期担任我的担当护士。因此,她知道我曾被困在虚拟世界两年。但,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事我一点也没和她谈起过。
将拯救性命为己任的人,不管理由如何,因此去夺取别人的性命,听起来就让人恶心。但从我口中说出的话语却还不止这些。我的头垂得更低,用干涸的嗓音继续说:
“他们全员都是红名……‘杀人者’,虽然如此,我还是有着不杀掉他们而让其无力化的选项存在的。但是,我却杀掉了他们。只是出于愤怒与憎恨……以及复仇心而斩杀的。而且在这一年间,我却将他们完全忘记了。不,即使谈论起他们的现在,我还是想不出那两人的容貌和姓名。就是说我……是个能够将自己亲手杀掉的对手完全忘记的人。”
嘴巴紧闭,冻结了的静寂充斥整个病房。
不一会儿,衣服摩擦的声音,以及病床的弹簧发出摇晃的感觉传了过来。坐在左侧的安岐护士站了起来,可能是准备离开病房吧。
并不是如此。突然间,她的手从身后伸来搭在我的右肩上,用很大的力量把我拉了过去。我身体左侧和白色的衣服紧紧挨着,浑身变得僵硬,私语声和呼吸声一起从很近的距离传到耳朵里,让我冷静了下来。
“抱歉,桐之谷君。在康复训练时我说了些看似伟大的话,但除了减轻你的负担外,却无法和你一同背负啊。”
右肩处的手动了起来,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对于‘Sword Art Online’以及其它VR游戏完全不懂……但觉得你说的‘杀人’这个词感觉分量有些大了。但是……我还是知道的。你是,不得不这么做的,是为了帮助别人对吗?”
“诶…………”
这些话依然在我的预料之外。
为了帮助别人。这个要素却真是存在也说不定。但是——但是,所以说…………
“医护人员也有不得不做出选择性命的时候。为了帮助母亲而放弃小孩,为了帮助需要移植器官的病人而放弃已脑死亡的病人。在大规模事故灾害现场,根据治疗类选法,将患者按照优先级进行救治。……当然,如果有正当理由的话,杀掉也可以。夺去性命的这个责任,不管什么事情都是不能泯灭的。但是……这种为了结果而去考虑拯救性命的权力,所有相关的人都应该有。在你有了帮助他人念头的时候,同时也就有被救赎的权力了啊。”
“自己……被救赎的,权利。”
我低声嘟囔道,被安岐的手抱住的头激烈的晃动起来。
“但是……但是,我,忘记了自己杀掉的人了啊。将重担……义务给卸下来了。所以说,被救赎的权力什么的……”
“如果你真的忘记了的话,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安岐护士毅然地说道,左手放在我的脸颊上,将我的脸冲向自己。无框眼镜的深处,修长的眼睛放出强烈的光芒。指甲修正平齐的大拇指擦了擦我的眼角,我才意识到自己落下了眼泪。
“你,不是记着这件事吗。到了记忆苏醒的时候,全部都会想起来的。所以说,到那时要一起回忆哟。和你守护的,帮助的那些人一起。”
低声说完后,安岐护士将我的额头抵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凉凉的接触感,就像是有着镇压我脑海中漩涡般的苦痛思念情感的效果一样,我的肩部失去了力量,闭上了眼睛。
数分钟后,裸着上半身,贴满了心电图粘着电极的我,躺在病床上双手拿起AmuSphere。
昨晚开始一直就缠绕着我的恐怖与自责的冰冷沉重感,已经去向了远方。不过,如果在GGO与那个男子——“死枪”再次遭遇的话,马上就会重新感觉到那份沉重了吧。
我将完全是金属铸铁般手感的VR接口装置戴在头上,打开电源,随即响起了standby的电子音。我移动视线,对着坐在监测装置旁的安岐护士说道:
“监视就拜托你了。……还有就是,刚才,那个……谢谢。”
“说什么客气话啊,你就去吧。”
用传法【日本地名】的语调说完后,安岐护士将薄薄的棕色被单盖在我的身上。我深吸了一口清洁药皂的气味后,闭上了眼睛。
“八点之前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大概十点回来。那,我就走了————link Start!”
说完,虹色的放射光芒出现在眼前,慢慢变得宽广,将我完全吞没。
慢慢被切断的五感的那一头,听到了安岐护士这样的话语。
“嗯,走好,‘英雄桐人’君。”
………………嗯。
不一会儿,我的意识离开了现实世界,朝着沙尘与硝烟的荒野处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