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酱香饼和白玉杨梅

八点四十五,确实不是一个常规的晚饭时间。

祝鸣承认,自己确实回来得有点晚。

但他不理解的是,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没准时回家,这人就生这么大气?

换正常人估计当场就张嘴还回去了,但祝鸣却在席羡青的怒意之中,品出了点不太一样的味道。

——席羡青向来不是会直爽吐露心声的那一类人,自己迟到应该只是他不高兴的众多原因之一,用来掩饰他内心真正烦闷不安源头的幌子罢了。

于是祝鸣没选择辩解,而是坦荡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对不起。”

他看到席羡青的身子蓦然顿了一下。

“承诺了会在你之前回家,现在回得晚了,的确是我的不对。”

祝鸣说:“但是这家店的饼真的很好吃,如果你吃不到的话,我觉得会非常可惜,所以打包了宵夜回来,排队特地等了一小会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打包盒晃了一下。

席羡青没动,还是背对着祝鸣。

但是脚边的洗洁精,半眯着的豆豆眼却无声无息地睁开了一些,将头昂了起来,看向了祝鸣。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席羡青说:“我不饿。”

“尝尝呗。”

“不喜欢。”

“我记得你当时给我的PDF里,没说不爱吃饼啊。”

祝鸣回想道:“我记得你不吃辣和蒜,叫老板特地去了蒜免了辣,做的酱香口味,也不爱吃吗?”

须臾后,席羡青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先放一边吧。”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店主说不能隔夜,越早吃味道越好。”

祝鸣这回没再妥协,微笑道,“况且,这一份也不是光给你一个人买的,我也要吃。”

席羡青:“?”

祝鸣直接控制着轮椅转过了身,声音越来越远:“我先去厨房热一热,你忙好了就出来,怎么样?”

他也没给席羡青回答“行”还是“不行”的机会,直接出了屋子,只留下一个背影。

其实祝鸣也是在赌,赌席羡青虽然嘴上冷硬,但本质还是想和人倾诉的。

当然,更多的是在赌席羡青没吃晚饭。

酱香饼在微波炉中安静旋转,香味很快蔓延着扩散到别墅的每一个角落,祝鸣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出了会神。

再次抬起头时,便看到席羡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屋子。

他皱着眉,正双手抱臂地站在岛台前,和祝鸣对视。

大绿鸟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出了窝。

祝鸣嘴角无声扬起,也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盯着液晶屏的倒计时看。

半晌后,微波炉“叮”了一声,酱香饼加热完毕。

祝鸣一边将饼取出,一边随口问道:“话说,你今天中午吃的什么?二区代表人亲自招待的美食,大概是全希明星最好吃的菜了吧?”

席羡青用手谨慎捏起廉价油饼纸袋的边缘,拧着眉,似乎在评估着卫生风险。

半晌后他才将包装袋重新放回到桌上:“吃了,倒也一般。”

祝鸣好奇:“都有什么菜式啊?”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聊着,席羡青的状态松弛了不少。

他勉强回忆了一下:“鹅肝、菌子、海胆,还有一些贝类和蟹类,记不清楚了。”

“……”祝鸣沉吟着盯着眼前油亮喷香的酱香饼,突然觉得有点拿不出手,“这饼,你还吃吗?”

抬起眼,却发现席羡青已经矜贵地在岛台前的高凳上落了座。

“可以一试。”他说。

祝鸣把装着饼的盘子推到两人中间。

祝鸣没那么多讲究,刚才已经洗了手,直接拎起一角饼,扬起脸塞进嘴里,嚼了嚼:“嗯……真香。”

席羡青手持银叉,斯文风雅地叉起一块放入嘴中,单侧腮帮子微动,良久都没说话。

祝鸣笑盈盈地问:“怎么样?”

席羡青眉头微蹙:“有辣椒。”

祝鸣:“少来?我可没尝出来。”

“绝对有。”

“绝对没有。”

席羡青瞪了他一眼,用叉子在饼里拨了一下:“这是什么?”

他指向一片小到肉眼无法可见的红色辣椒丁。

“……”祝鸣没说什么,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问:“所以好吃吗?”

席羡青一顿。

他没说话,半晌后错开视线,又吃了一口,咀嚼片刻给出言简意赅的两字:“还行。”

祝鸣:“……”

给他惯的。

“那么,说说吧。”

祝鸣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餐盘的边缘:“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这位二区代表人的脾气比你还差?还是两人一见面就聊崩了?”

席羡青用餐巾擦拭了唇角,又挑起一块酱料裹得十分均匀的饼,检查表面没有任何辣椒片的附着后,才谨慎地放入嘴中。

须臾后道:“没崩,非常顺利。”

祝鸣没想到人吃饱喝足了还能嘴硬:“顺利?那你把脸嘟噜成这样。”

席羡青视线落在盘子边缘的一粒白芝麻上,没有说话。

几个小时前,墨雪记餐厅门口。

“您就是席小公子吧。”

沈樱伸出手,温婉淡然地一笑,“承蒙席老先生当年的照顾,参与了我餐厅的设计,让诸多食客夸赞至今。”

二区是美食之邦,代表人制度又是每年一选,因此行业内的竞争极其激烈。

代表人轮换速度过快的结果就是,对外区人而言,他们向来只能勉强记得住获过奖的餐厅做得是什么类型的菜式,但未必说得出对应餐厅后的主理人是谁。

但二区今年的这位代表人,与之相关的个人报道却格外的多。

不仅仅是因为这家高端古典私房菜一座难求,往往需要提前半年预约,更是因为这一届的代表人,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女子。

沈樱一袭浅粉真丝织锦缎旗袍,长发温婉地用玉簪挽成圆髻,大家闺秀的仪态尽享。

“现在又有席小先生,您亲自上门为我定制珠宝。”

她指引着席羡青一行人,穿梭过大堂里华丽的屏风和素雅的流水小亭,进入了幽静的包厢,并席羡青伸出了手,“我实在愧不敢当啊。”

席羡青回握住她的手:“是我的荣幸才对。”

沈樱垂眸微笑。

两人握手的瞬间,席羡青瞥到,一条鳞片粉白相间、柔美小巧的锦蛇正盘踞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锦蛇安静地注视着席羡青的脸,无声吐出细小的信子——这便是沈樱本人的精神体。

“粉白鳞片?那有可能是有鳞目游蛇科的锦蛇,真想亲眼看看——”

老本行让祝鸣的思绪控制不住地飘散,注意到身旁人的脸色,才把话题拽了回来:“咳咳,那难道是因为蛇这种精神体比较复杂,你不好设计?”

“不,蛇其实是珠宝设计中最常见的动物元素之一。”

席羡青说:“宗教及历史寓意都极其丰富,可延伸的题材非常多,尤其蛇身体的曲线和纹理,可以将许多金属宝石发挥出不一样的效果。”

“但同时也很考验设计师的功底,很难做出独特性。”

他下颌微微抬起,道:“只不过,这从来都不是我需要担心的问题。”

不是技巧的问题,那就是沟通上出事儿了。

祝鸣沉吟:“你有用我昨天和你说的方法,试着先跟人家拉近距离了吗?”

“用了。”席羡青冷冰冰道,“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有用的话。”

当时上的第一道热菜,是一道青头菌云腿蒸黄鱼。

从食材的选择,到色泽香气,最后到菜式摆盘,无一不精致到近乎完美。

席羡青照祝鸣说的那样,对食材进行了精准提问:“我听闻,山中大部分高档餐厅在菌子季节都喜欢食用鸡枞菌,沈小姐这道用的却是青头菌,背后是有什么故事吗?”

沈樱似乎一愣,片刻后笑道:“青头菌黏滑,鸡枞菌肥厚,两者口感各有风昧。”

她停顿片刻:“但要说选择青头菌的背后有什么故事,倒也没有,只是青头菌其实是我父亲生前一贯爱用的菌类,所以我便沿用至今。”

“……”席羡青静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那餐厅和菜式的设计,背后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吗?”

“说来惭愧,其实除了菜单之外,餐厅的大部分设计,也是由父亲和席老爷子沟通的,全部是在他的指引下完成的。”

沈樱的笑容像是规划过的温和完美:“水流、山石配合着松柏,还原了山林间的美景,客人们确实都很喜欢,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

她句句不离父亲,席羡青也只能附和一句:“我记得,沈先生多家餐厅都曾摘星,也曾蝉联多届代表人,确实经验丰富。”

沈樱似乎有片刻的恍神:“是的,他虽然去年因癌症去世,但是始终是我人生中的榜样。”

“没有他对我的教诲和引导,我想我是根本无法走到今天的。”

她露出一个略带哀伤的笑容,“所以我时常在想,现在的我,究竟能不能担得起现在这样大的责任呢?”

会客厅内陷入短暂的静默,就连身后拿着笔记本参加这场会议的叶鹭都忍不住抬起了头,为之动容。

但席羡青却在沈樱凄楚柔美的眉眼之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妙难言的怪异感。

席羡青无声皱了下眉,沉静道,“沈小姐,我想对于您的父亲,已经了解得足够多了。”

“但是关于您自己的生活,餐厅外的生活,与他人无关的生活。”

席羡青加了几个限定的词,“有没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人生节点,可以向我们分享一下?”

沈樱的笑容微微淡了一下。

席羡青看着她无声地抓紧了旗袍,指甲的边缘干净圆滑,似乎是有些出神。

席羡青:“沈小姐。”

沈樱回过神来:“不好意思。”

她恢复了那副恬淡温柔、处事不惊的模样:“印象较深的话,应当是我去年当选代表人时,山中其他几家餐厅的前辈有特地来拜访过我。”

“他们都是我父亲生前的好友,带来了很多的酒,其中有一瓶是极好的珍品……”

“父亲的菜单,父亲的餐厅,父亲的好友。”

席羡青面无表情:“我要挖掘的是她的人生,现在却对她本人一无所获。”

“也许父亲的去世确实对她影响很大。”祝鸣沉吟片刻,“那,你们试戴宝石了吗?”

他看到席羡青的脸色变得更差了几分。

“这是碧玺,光感通透,适合日常穿搭;这枚是鸽血红,相对成熟稳重一些,适合较为正式的场合。”

叶鹭将托盘中的彩宝呈了上来。席羡青也按照祝鸣提示的那样,进行了详尽且尽量通俗地介绍:“沈小姐,你更偏爱哪一款?”

抬起眼,却发现沈樱看向窗外,正在出神。

闻言她回过头来,露出妥当得体的微笑:“哦,我觉得都很好看,您是行家,您来挑选就可以。”

席羡青:“……”

席羡青近乎是咬着牙说:“相比而言,您觉得哪颗更合眼缘一些呢?”

沈樱犹豫片刻,像是选择题里不知道蒙哪个对的概率会更大一点,随意指向一枚:“那……这颗吧。”

“我叫她在红色系的彩宝里面挑一颗,她最后却指向了一颗绿得发光的橄榄石。”

席羡青脸色黑如焦炭:“证明我之前和她沟通的时候,她在走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祝鸣幸灾乐祸:“这么对比,是不是觉得我还好点?起码我不是色盲。”

他原本想说点俏皮话活跃气氛,但似乎失败了,因为席羡青的脸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难看了几分。

祝鸣咳嗽了一声,问:“会不会是挑的时候不对?代表人身份毕竟比较忙碌,餐厅这种东西打理起来也很费精力,也许你挑了她比较疲惫的时候。”

“我不知道。”

席羡青又塞了一口饼,烦闷道,“我只知道三次见面的机会,现在已经浪费掉了一次,在下次见面之前,我只能硬着头皮先开草图。”

“这样出来的作品,别说打动她,连我自己都不想看。”

下意识地将这话说出口的瞬间,席羡青无声一怔。

这种带了沮丧烦闷的真心话,他向来都会压抑在心中,不会向叶鹭乃至席慕妃倾诉。

但祝鸣这个人实在是太过特殊——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循循善诱、悄无声息地在人心口上拴上一根细小的线。

手指轻轻一拽,便释放出一种让人将整颗真心都交付而出的魔力。

不知不觉间,席羡青已经习惯了祝鸣抛出问题,然后自己紧接着给出回应的相处模式。

席羡青的喉结一动,有些僵硬地抬起眼:“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的酱香饼。”祝鸣指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盘子,幽幽抬眸,“我自己就吃了一块呢。”

席羡青无声冻结在原地:“……”

和沈樱毫无收获的会面让他一整天心烦意乱,午饭也是食不知味没吃几口,胃里本来就空落落的。

祝鸣带回的这袋酱香饼简直像是加了什么魔力香香粉,他吃了一口便再也停不下来。

嘴叼的贵公子从未在饮食上有过这样的尴尬——向来最重视的餐桌礼仪,第一次被自己抛在了脑后。

祝鸣盯着席羡青僵硬的样子,轻笑出声:“没事,本来也是带回来给你尝尝——”

“冰箱。”席羡青突然开口。

祝鸣:“嗯?”

席羡青没说话。

但祝鸣试探地帮他把话补充完整:“冰箱里有……东西?”

席羡青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地点了下头,目光的落点依旧在远方。

祝鸣盯着他的脸,突然有了什么预感。

控制着轮椅来到冰箱门前,拉开的一瞬间,祝鸣悄无声息地瞪大双眸:“我的天——”

席羡青绷着脸,嘴角微微动了动。

“是二区代表人非要送给我的。”

但他很快地又将脸重新扳住,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向卧室走去:“明天还要赶草图,睡了。”

四个小时前,即将离开墨雪记前。

“白玉杨梅?”沈樱有些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席羡青犹豫着点头:“没有吗?”

“有的,现在正是山上梅子盛产的季节。”

沈樱一怔,随即笑道,“您来得真是巧,我们后院的两株白玉杨梅树这两天刚出了果子,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就去叫人现摘一些。”

席羡青颔首道:“麻烦了。”

“午餐没见您用多少,原来是爱吃清甜一些的水果,下次会面前,我会准备妥当些的。”

沈樱温婉一笑:“是想现在用吗?我叫他们洗好了,赶紧送过来。”

席羡青摇头:“不多打扰了,我打包带走就好。”

“带走的话,我们这边确实可以用干冰处理进行保鲜,但口味肯定会略打折扣。”

沈樱思索片刻,柔声建议道:“不着急的话,我还是建议您在这边用完再走吧。”

静寂片刻后,席羡青说:“……不是我想吃。”

沈樱一怔:“什么?”

她看到眼前眉眼俊逸的青年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墨绿的眸光微闪,神情变得稍微有些不自然。

“不是我想吃。”他别过脸,低声说道,“是我家里……有人嘴馋。”

作者有话说:

勉为其难地要了杨梅,勉为其难地带了回来,非常不满地发现小狐狸竟然没有回家。

勉为其难地吃了一整袋酱香饼,勉为其难地偷偷高兴了一下。

然后勉为其难地把杨梅送给了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