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蒋夫郎住在猫儿坪上, 距萧家倒还不远,腿脚快些,一刻钟的时间也就到了。
清早上, 祁北南收拾准备了些东西, 这头遭去蒋夫郎家里,虽说是见见人,可礼却要备上。
也是没想到里正会引荐介绍,今朝就叫上门, 否则他也能提前去城里采买置办。
萧护扯了一对水鸟出来,祁北南把家里搜罗了一圈,实在没甚么好送人的东西, 且祁北南事先也不晓得这蒋夫郎喜好些什么。
山货不孬, 甚么人家都送得上手, 可单只这一样未免礼薄了些。
最后祁北南决定把正要给萧元宝裁做里衣的那匹篾黄云纹的细布给捎上, 这布匹虽明亮鲜色了些, 可到底是匹价儿不贱的好布。
布匹无论男女老少都用得上, 便是不知人喜好, 送这些也不会出错。
先拿了布这头先顶用着, 到时候再带萧元宝上城里买新的便是。
外在他又封了个红包,一贯又两百文, 图一个吉利。
虽他觉着准备的礼品未必能够送出去,可送不送得出去, 和拿不拿得出手是两回事。
不能因为人家不要,就不去用心准备, 人瞧了会觉得不诚心。
祁北南与萧护在这头拾腾好, 萧元宝自也穿整齐了衣物,又洗脸净手漱了口。
他今儿盥洗格外认真, 手脸擦得干干净净的,牙也细心刷了两遍,希望自己整洁一点能给师傅留个好一些的映象。
晨时的雾方才,一家三口带着东西便朝猫儿坪去了。
蒋家的一方院儿不大,甚至说有些小,足足比萧家窄了一半去。
昔年蒋夫郎还十分年轻便死了丈夫,没留得一男半女的,他那夫家算盘打得响,想他改嫁给亡夫的兄弟,如此省下一笔礼钱和一场席面儿。
蒋夫郎不肯,娘家却又不接他回去,真叫他进退两难。
彼时尚也年轻的赵里正已然从他爹手上接到了里正的职务,蒋夫郎便托人给他写了一封信。
后头蒋夫郎便来了岭村,先是借住在赵家里,帮着张氏带赵大哥儿和赵二哥儿。
赵里正那会儿才做里正不久,自要稳根基,没少招朋宴客,蒋夫郎那时已有些手艺在身上,每每帮着做菜,来吃酒的人都说好。
他在村里扬了名,慢慢有人请他去帮忙置席,从三五桌子人,再到十几桌子人,手艺愈发的醇熟。
往后他挣了些家资,便独自出来劈了个小院儿住着。
一晃去了好些年,大伙儿都快忘了他昔年还借住在赵家,许是热闹场上几乎都能见着他,教人觉得他就是土生土长的岭村人一般。
为此他本不收徒弟,赵里正开了口,凭借当初的情分,他都会答应。
不过这也都是前话了。
“来了。”
蒋夫郎听到扣门声,从屋里头出来。
他一人住,院儿门常闩着。
出来就一眼先瞧见了个头最高的萧护杵在门口,冷头闷脸的,虽在一个村子几十年了,互瞧着还怪是有些眼生。
门一开,他便见着了昨儿在赵家那个会说话的祁北南。
再朝下,是祁北南牵着的一个白乎瘦小的小崽儿。
蒋夫郎打量了萧元宝一下,尚未说什麽,只见那孩子一双发圆的大眼睛露出了怯生生的神情来。
他自来是去抱那些笑欢欢的奶娃子,一上手就要变脸哇哇哭的严峻相貌,当初还年轻的时候,在赵家带那俩哥儿,虽自己并未凶过俩孩子,却是比他们老子还能震慑人。
两个孩儿不听话了,张氏一开口说小表叔可来了,孩儿撒野得是再厉害,也得停下来四处张望一番。
他瞅这小崽儿性子也不是个跳脱的,听张氏说后娘待他不好,只怕是性子更弱。
再瞧如今又是两个男子拉扯着养,难为还想着送出来学点手艺,他也不是那般喜好端着架子为难人的。
到时候再把这孩子吓结实了去,哭着不肯再来学,只怕他表兄弟还以为是自个儿不乐意收徒弟了有意为难个孩子。
蒋夫郎正欲是开口,唤一家三口进院儿里去。
不想怯怯的想躲到祁北南身后的小崽儿扬起一双眸子望着他,忽的张口,软声软气的喊了声:“老师。”
话毕,他松了祁北南的手。
正当祁北南也诧异怎不教牵着了时,萧元宝竟就朝着蒋夫郎拜了下来。
“哎呀!”
祁北南和萧护神色一动,连忙去把萧元宝拉了起来。
雨后的小路还不见得干燥,就那么拜了一下,膝盖上便污上了泥。
萧元宝不知怎的了,迷糊的看向祁北南,紧张道:“老师不是要拜的吗?”
“还没到时候拜呢。”
祁北南小声同萧元宝说了一句,旋即又朝蒋夫郎干干笑了笑:“瞧了旁人拜师傅,一知半解的。”
萧元宝在门口等的功夫,心头已经七上八下了。
看见出来的是一张长长的,有些严峻的脸,登时更怯了,像是一双脚被定在了地上,但风却把他吹得摇晃。
他心里惧怕,可知道躲了就教哥哥和爹爹白走了一趟。
于是还是硬着头皮,按照哥哥平时教他的,见了人要主动叫人,然后拜老师。
只是他还不知道老师是不用那么快拜的。
他自觉做错了事情,心里更是慌乱了,一张小脸儿红了起来,抿着嘴巴不好意思的低下了脑袋。
“叨扰蒋灶郎了。”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连忙岔开了话,客气道:“来得早了些,怕晚了教蒋灶郎久等,耽搁了旁的事儿。”
萧元宝意识里老师当是该敬重的,与人磕头不是错事,只是蒋夫郎已言明在前,得先看三五个月再决定。
这般早早行礼,怕人多心以为要将人架着呢。
“今朝我不出门去。”
蒋夫郎也是没想到萧元宝会如此,他道:“快进屋吧。”
三人这才进了院儿,蒋夫郎走在前头,目光却时不时落在萧云宝膝盖的那两团污泥上。
又见他鞋底子一圈上都是稀泥,当是自走来的,暗想这孩子生得白乎乎的,脸儿秀,瞧着娇气,倒是不见得全然如此。
头发束了个简单的髻在头顶上,光整,擦得有点桂花油,能嗅着些气味。
衣裳鞋袜也穿得齐整,整个孩儿瞧起来便觉得干净。
他不大确认这孩子是自己收拾的,还是屋里人给帮着拾掇。
不过再瞥他老子一眼,粗眉大眼的,穿得倒是一身洗过的衣裳,可嘴桶子一圈都是青茬,糙得厉害。
一瞧便是个粗手苯脚的爹,哪里能把哥儿收拾得这么整洁妥帖。
不过再瞧祁北南……
听张氏说和光宗是同年的,光宗都已算是个稳重的孩子了,可在这祁小子面前生生衬得像个几岁的幼童。
又听说了他还帮着光宗出私塾的事情,说话头头是道,看事透彻主见得很。
要送萧元宝学手艺这样的事儿,估摸也是他的主意。
萧元宝这孩子倒是有可能是他给拾掇的。
他也不憋着,招呼了三人坐下,请他们吃茶,闲谈一般问萧元宝:“你这头发倒扎得好,谁与你梳的?”
萧元宝听到蒋夫郎说话,微微愣了一下,转意识到是在问他的话,他连忙将身子坐得更端正了些。
回答道:“是孙婆婆家里的方二姐姐教小宝梳的。”
蒋夫郎默然。
祁北南见此,将带来的礼品送上:“小宝年纪小,怕是要劳得蒋灶郎费心指点一二。”
“他若有那天分固然是好,若吃不得那碗饭,必也不叫蒋灶郎为难,只管言明便是。”
萧护这时也开了口:“劳费心了。”
蒋夫郎扫见带来的东西,可见丰厚。
他早料到萧家会送东西来,但他并不是那起子见钱眼开的人,原起的主意是拿来的甚么就叫他们拿甚么回去。
时下接了礼,彼时孩儿学不进手艺,来时让走麻烦。
他不喜欠人人情,不过这朝见了人,他又改了些主意。
“宝哥儿现在年纪小,学不得什麽要紧功夫,费不了多少心。”
蒋夫郎道:“这匹布我便收下了,其余的你们拿回去,往后若能长久,再说不迟。”
祁北南见状眉心微展,道:“便听蒋夫郎的。”
“打明儿起,我有活儿便叫宝哥儿来,与我跟着学看做菜。”
萧元宝到家的时候,蹦蹦跳跳的很是高兴,一改在蒋家拘谨的模样。
因着走时,蒋夫郎拿了一只大橙子,两个甜梨和一大把脆枣给他。
倒是萧护有些不放心:“小宝性子弱,那蒋灶郎看着十分严肃,不晓得小宝跟着能不能学下去。”
祁北南的心情也挺是不错,见萧护如此,笑道:“蒋灶郎就是面相瞧着严厉了些。”
“他是个谨慎的人,咱们带去的礼我本以为送不出去,不想他竟留了些,他嘴上不说,可见心里是欢喜小宝的。”
若不欢喜,人家是不会乐意收礼与人沾上关系的。
萧护望向祁北南,如此说来也是这个道理。
他不得不再次怅然,得亏是祁北南在家里,否则这些事情,他还真是折腾不明白。
下午,萧护去了县里,他得把带回来的山货迅速处理了,再去到山里头。
萧元宝跟在祁北南在家,他欢喜,连字都一口气多识了五个。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萧护准备了足够的粮食,复去了林中的木屋上。
这日,一大早,蒋夫郎忽然上门来捎话,村里头周家孩儿要办满月酒,请了他去做掌勺。
席面儿置得不大,就请近亲好友前去,估摸就三五桌子人。
临时起的意,办得急,他过来通知就要把萧元宝顺带接去。
祁北南事先全然没得消息,正还在灶屋里做早食,教萧元宝复认昨儿学的字。
这朝连忙让萧元宝收拾好,怕耽搁,煮了两个鸡卵给他拿着在路上吃。
小家伙捧着两个鸡卵,就那般匆匆的随着蒋夫郎去了。
祁北南在院门口一直看着人去得没了影儿才收回了目光。
虽知晓萧元宝要学手艺自己不可能跟着,护得再好有些路也要教他自出去走才行。
可头遭离了他身侧,又与并不相熟的人一道。
他不免还是有些忧心,不知这孩子吃不吃得消。
祁北南心有所忧的回了院子,刚把笼子里的鸡鸭放出来。
赵光宗竟过来了。
“今儿怎这般早得空来?”
祁北南借花献佛,拿上回从赵家带回来的新茶给赵光宗泡了一盏子茶。
赵光宗轻车熟路的一屁股坐到了萧家竹编小圆几旁的椅儿上,他没急说怎的了。
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小包桃花酥来,四下瞅了一眼,发觉少了跟人:“怎不见宝哥儿?”
“随你小表叔去了。”
祁北南想着赵光宗来的正是时候,与他说会儿子话,省得教他一人拘着忧心萧元宝。
赵光宗一笑:“怪不得见你仿佛丢了魂儿一般,原是小徒弟头次跟师傅去了。”
他把桃花酥拿给祁北南:“你安心,我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是小表叔带大的,他很会照看孩子。”
祁北南瞅着赵光宗又给小家伙带了吃食。
这些日子,每回来他几乎都会带点什麽,怪是疼惜萧元宝的。
祁北南是个十分防范于未然的人。
他心眼儿贼坏,道:“话虽是如此,可我总忍不住担心。你不知,我爹在世的时候告诉我要好生照顾小宝,他是我娘看重的孩子。”
赵光宗闻言险些被茶呛到:“啊?令慈看重?你、你的意思是?”
祁北南一笑:“此事我只与你道,你切莫声张了去,教人知晓了不好。”
“我们两家其实早定了姻亲,先时一直书信来往着。否则我家中变故,萧叔如何会许我留在此处。”
赵光宗恍然大悟,心头说不出的惊:“难怪你对宝哥儿那般上心……”
他回过神,连忙道:“你放心,我绝计不会与人多嘴多舌。”
祁北南满意的点点头,随后问道:“晨光正好,往时都是你读书的时候,这时候过来寻我可是有事?”
说起这,赵光宗不免微微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的爹四处奔走,却没在城里寻到一处私塾肯收我。”
“我爹打听到那事儿后,陈夫子还真如你所言受到了学政训斥,私塾里的学生也走了大半。没过两日,老陈举子在家中设宴请了不少先生夫子吃酒。”
祁北南一下便听出其中关窍:“陈举子借着席面儿与城里的夫子打了招呼,不准收你,否则便是与他过不去呢。”
赵光宗叹了口气:“正是。城里的先生便是不顾陈夫子,可陈举人表了态,他们多少也还是要给他脸面。”
祁北南再是知晓士绅阶层抱团取暖的习性不过了,他要阻一个没甚家世的学子,算不得一件难事。
“里正那边如何打算的?”
赵光宗道:“我爹在县府上,倒也一二熟识之人,否则也打听不来陈举子办了宴的事。可一时间也没有可靠的门路能教我去到那个私塾,谁人都不想为着我这般一个不见得聪慧的学生得罪陈举子。”
“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道:“我爹说若在咱县里实在寻不得,那便只能去旁的县城打听一二。”
外出求学可不是件易事,其间的苦楚,祁北南昔时没少吃。
他同赵光宗道:“倒也还有一条出路。”
赵光宗眼睛一亮:“什麽?”
“若你能通过明年的童考,县学可自入,便不必愁寻到私塾了。”
士绅阶层再是嚣张,科考的那条道还是不敢轻易染指的,前些年天子才办了个三品大臣,杀了头,举家流放。
天子盯着这条选拔人才的道,这条道便是相较而言清明的。
赵光宗忽而发了笑,他攘了祁北南一下:
“你这不是存心取笑我吗,我若没夫子教,还能过了童考,不是成了天赋之人了?”
“若我年纪小些说不准还有所幻想,可惜已读了几年书了,几斤几两心中还是有数的。”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我瞧了你写的字,没那陈夫子说的那般差,且你读书肯下功夫刻苦,只是没遇见个好老师才如此。而今离了那陈夫子,当长起信心来,不可再活于他的阴影之下才是。”
赵光宗微微低头,不由得苦笑,他属实是对自己没自信。
祁北南站起身来,唤着赵光宗与他进屋去。
他取了本手札出来,得有一个拇指那般的厚度,递于了赵光宗。
“寻见夫子以前,你也使使力气,若能是我说的那般,也算扬眉吐气了。若不能,不是还有里正为你撑着嘛。为此,只管好生读书就是了。”
赵光宗翻开手札,一目十行,本是想随意瞧瞧是什麽,不想越瞧越忍不住往下翻。
就那么站着,一连翻看了五六页去。
他欣喜若狂:“这、这可是祁秀才于你留的手札?”
上头囊括了四书五经的内容,标注得有要紧诗句,释义重难之处。
他双眼放光,食指指着手札:“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1】下头,竟一一列论了。”
“外重内轻,王朝不利统一;外轻内重,则不利御敌,内忧外患……当是内外□□,方得长久……”
“这与夫子亲讲有何差别!”
祁北南无心卖弄自己的学识,正要点头说是他爹留下的,这小子却并不笨。
他因激动起了汗的指腹碰在纸业上,有些墨迹染在了他的指腹间:“欸,这不是以前的手札啊!”
赵光宗恍然意识到什麽,他震惊的看向祁北南:“这是你写的!”
祁北南张了张嘴,不好意思的模样道:“家父的手札到底是他的遗物,我想自留着缅怀,是我抄录下来的。”
赵光宗全然没有往手札是祁北南自己编写的上想,他惊得是这字。
先前祁北南也送了自己一本手札,前阵子被一些烦心事缠着,他还没得空如何观摩。
不过他爹把手札给他的时候,他便瞧了一眼,彼时就觉着那手札上一水儿的字好生漂亮。
心头崇敬的紧。
他一直以为是祁秀才所书,暗想祁秀才定然是位极有才学的先生。
今朝看着与那手札上一般的字迹,才得知竟是祁北南誊写的,他心中大为震撼。
“我真是糊涂了,若你字不好,如何会去城里卖联儿。我全然未把事情串一处想过。这些时日上一桩接着一桩的恼人事缠着,我都没功夫静心,这朝可想起了才学之人竟在身侧。”
祁北南笑道:“家父是秀才,我开蒙的早,多写了几年字,方才瞧得过去。若你觉得尚可,倒也能与你说上一二写字心得。”
他替赵光宗合上手札:“写字固然紧要,可这手札亦是不差,你若信得过我,好生翻看,于你下场会有些助力。”
祁北南其实早料到了那陈家不会善罢甘休,多半会在赵光宗求学路上使绊子。
他这些时日得空,没如何出门,教萧元宝认字的功夫上,自编写了这手札出来,与他爹的不同。
赵家人不错,与他牵线给小宝寻了蒋夫郎,这恩情,他心里记着。
赵家如今遇波折,他拉赵光宗一把,倒也不是大事。
若赵光宗是个能下心思读书的,把手札读透,彼时下场有他的好处。
若是个浮躁的,草草翻看几页作罢,那他也难得其间要领。
自然了,他不会与他说得太明白,读书走不得捷径,若那般帮他,只是害了他。
他做了提点,凡事,还得看他自己肯不肯学。
“我如何不信你!”
赵光宗一扫先前的阴霾,若说先前对祁北南的敬佩有四分,时下已有了六分。
“要是我不仔细读,如何对得起你一字一句的替我誊录下手札。有你这手札,便是没夫子,我心里也安了不少去!”
祁北南道:“你且先去读看着,我爹还有手札,我得慢慢誊录,过阵子我再予你。”
赵光宗听得心头发热,眼眶子也红了起来:“你这般待我,我当真不知道如何谢你才好。”
“你要想谢我,就替我先行下场去看看是怎么个考法,也教我有些数。”
“嗳,我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