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腊月二十四一日, 是小年。
县学自这一日起开始休沐,足能够休二十五日,翌年过了大年以后再复学。
萧家盖屋子的事情紧赶慢赶, 可算是将工期缩短, 也在今日完了工。
庄子盖的简单,以萧家的一方小院儿为内院儿,往外新扩盖了一圈外院儿。
从原本萧家的小院儿院门出去,左置了间小门房, 右出有两间房,再往前隔开的是牲口家禽棚。
外院儿中置内院儿两倍大的平地晒谷场,谷场西侧是粮仓, 大门左右各还有两间屋子。
往后揽回来的佃户就住在外院儿上, 他们一家子照旧住在原来的小院儿。
这么一来除却出门的时候麻烦些, 要多走几步才能出到门, 旁的和以前也没甚么太大的差别。
外院儿上置得有灶屋, 新来家里的几个人, 两个壮力大初跟二三, 还有王家三口人, 萧妈妈,王老汉, 他们的儿子王铁男。
一并都搬到外院儿的屋子去,此后就不在一处吃用了。
按照安排, 大初跟二三这般壮力,住在挨着大门向左的屋子, 能更好的看守庄子。
王老汉一家子则住在晒谷场右侧, 近牲口棚那边。
田恳搬住在离内院儿最近的,挨着门房的那间屋子。
现在家里人不少, 但是住的一点不打挤,往后就是再来四五个也住得下。
趁着过年要大扫除污,他们要搬去外院儿住,今日又不是雨雪日,顺道搬进去,就将庄子里里外外清扫干净。
如此过两日也便能安顺舒坦的过个欢喜年。
祁北南从县学回来的时候,庄子大门口上已经挂上了只圆圆的红灯笼,大初正架着梯子,王铁男怀里抱着另一只红灯笼,仰着脑袋,两人在挂另一只灯笼。
“郎君回了。”
两人见着提着书箱回来的祁北南,都停下了动作。
王铁男吸了一下冻出来的清鼻涕,跑过去要给祁北南接书箱子,祁北南道:“你们继续挂灯笼。”
“嗳。”
王铁男应了一声,又回去给大初掌着梯子。
祁北南在门口外头捡了根小棍儿,把糊在鞋底上的泥给刮了下来,去了斤把重的泥,一双脚都松快了好多。
丢了棍儿,又在草上擦了擦鞋边,这才往庄子里头去。
庄子里这当头上乱糟糟的,萧妈妈正端着水盆子擦洗窗棂,柱儿。
王老汉和二三则从内院儿里抬了一架风谷机出来,往外院儿的杂物间送去。
见着祁北南,都在唤郎君。
祁北南点点头,穿过晒谷场左边的廊子,一直到门房,田恳正撅着个腚往外搬他的那些罐子菜。
原本放在内院儿下的坛子,挪去牲口棚外的空地上,之后田恳囤肥也在那头了。
待走进内院儿,原本的萧家小院儿也有了不小的变动。
篱笆门换了道结实的新木门,院子里原本堆叠了许多的柴火,如今尽数都搬去了外院儿灶屋那头。
那些零散堆积的东西,一一清了出去,小院儿一昔间大了不少。
腾出来给田恳住的那间杂物间,教萧元宝用来做库房了。
这回扩盖屋子,不仅盖了外院儿,又还将内院儿修缮了一番。
原本的老瓦揭了下来,全部换了更好的新瓦,旧瓦能用的拿去了外院儿用。
地板也从昔前的泥地,堂屋改贴了石地板,卧间里屋则贴了木地板。
做了些修缮,老屋这头焕然一新,与新扩建的外院儿相较也不会显得过于老旧。
萧元宝打算在内院儿里种上些花花草草,这么一来,内院儿就更适宜居住了。
“回来啦!”
萧元宝抱着一沓红纸,瞧间祁北南回来,欢喜的迎了上去。
“哥哥回的正是时候,就等着你写联儿咧。”
祁北南在屋檐下换下泥鞋,转穿了双内里纳棉花的干净鞋子,道:“这么多红纸,要写几幅呀。”
“内院儿里得两幅吧,外院儿大门口如何都得有一副才成。”
萧元宝拉着人往屋里走:“还有咱庄子也得挂个牌匾,都联系好雕匾师傅了,就等着你题了大字送过去比着刻。”
祁北南放下书箱,道:“萧大管事给我安排这么多活儿啊。”
“今儿家里大扫除,你在县学里躲了大半日,家来还不得做点儿事呀。”
萧元宝掰着手指与他算自己今儿干了多少事情。
指挥大初二三还有王老汉一家三口搬屋,洒扫,装点内院儿外院儿。
虽自己不曾下苦力,可事事也都要去说,跟着跑去看,有甚么他们也都来问他,弄得他说了一日话,口干舌燥,水都吃了一大壶了。
家里屋子宽敞了,是瞧着亮堂,也周展的开。
东一趟西一趟,进进出出的,一日功夫下来,不比进城来回步行两趟松快。
祁北南接过来萧元宝的温水,听见他叨叨儿的说,觉得好笑:“咱家这庄子才多大呀,放在城里的大户人家来说,不过也就三进。”
只是他们乡下农庄,盖的不如城里的繁复讲究,又置了一个大的晒场,这才瞧着大些。
“那倒也是,远还不如鑫哥儿家的宅子咧。”
他们家光是挑选着贱价的木材盖的农庄,全然盖好,账簿上记着也用出去了六十贯钱,已然超出了他爹预先计算两倍的费用。
原先预算低,是没打算修缮内院儿,后头外院儿建起来,显得内院儿实在旧,不成样子。
手头上有钱,想着就一并把内院儿也修缮了,且修缮选的砖和木板都还成,预算就上去了。
外在他们家原本的宅地不够盖庄子,得占用一些别家的地。
占用的地无论如何是都得买下的,但盘算下来,以后说不准庄子还要扩修,且旁人的地贴着自家的屋宅也有些不便。
于是就按照足亩数买了下来。
祁北南中了秀才,有功名在身,前去与主人家谈,按照市价给钱,人家便很是好说话的就把地卖了。
若换做寻常商户或者大农户想去买人家的地来扩盖屋宅,没有足够的交情,旁人还要端着不卖。
你得涨高些市价,人家才愿意出手。
祁北南吃了一口热汤水,发觉甜滋滋的。
他眉心一动:“放了蜂蜜?”
萧元宝道:“置席面儿的时候人家送的,今儿搬屋子,我说多了话嗓子不舒坦,就端出来启了兑水吃。”
祁北南道:“吃食别放太久,早些挪来吃了是好事儿。别省着舍不得吃反倒是坏了可惜。”
又问:“房里还有没有旁的糕饼点心?”
“都吃用了,一个多月去了,甚么糕饼果子能放这般久的。”
萧元宝道:“不过倒是还有四包白糖,两包红糖,一包蜜饯。这些糖耐放,就没急着吃。”
祁北南放下盏子,道:“等家里搬整好了,把他们都唤进来,今朝累了一日,外在年下了,也应当分赏些东西下去。”
“外在庄子落成,家里的规矩也应当立一立。”
之前家里在盖屋子,买来的人一兑儿都住在内院儿里,虽分了桌子吃饭,但还是一锅灶的吃食。
祁北南和萧元宝还有萧护,也都算是厚道的人,待人也算得一个善字。
只是屋宅大了,人口多了,若还主次不分,时日一长,怕他们生出骄慢之心来,做活儿不尽心,也不受管。
主人家就得拿出主人的姿态来,没有任何一个大户人家,是不用规矩就能长远的。
萧元宝便听人说有一农户人家,因偶然机遇发了横财,买了大屋,赁了许多仆。
却因自身是小农出身,不知如何管教人,奴仆错了不说,犯了事也不罚。
这些奴仆初始感天动地,很为主家着想,人也勤快,办事麻利。
可日子久了,他们吃的饱,穿的暖,犯了错也无事,渐渐的就懒怠起来,办事敷衍不说,还生出欺慢主家的心来。
盗窃,私底下占用,偷卖主家的东西,还借着主子名头在外欺男霸女。
后头惹下来官司,害得主家也受牵连,最后落得家中破败的下场。
萧元宝想虽这些只是听来的,不知传到这里是否还真实,但故事还是发人深省的。
他应声道:“好。那我把规矩录下来理一理,哥哥瞧着。”
于是祁北南写联儿的功夫,萧元宝便把能想到的规矩一一列出来。
祁北南与他指点,引正了几条。
晚间,内院儿里吃罢了饭,便教田恳去把外院儿的几个人都唤进来。
“一会儿谁说呀?”
萧元宝瞅见田恳去了,贼兮兮的跑到祁北南跟前问他。
“你说呀。”
祁北南道:“大户人家都是夫郎娘子管家,操持家里的庶务。”
萧元宝抿了抿嘴:“可我又还不是夫郎。”
“夫郎娘子也不是嫁人就会管的,也是在家里就学了管理庶务,成婚后这才会的呀。”
萧元宝没应话,端来椅子,央着祁北南坐。
“哥哥是秀才,有功名在身上,立规矩这么威风的事情要不然还是哥哥来吧。”
祁北南翘起嘴角:"可我在外已经很威风了,家里的威风就让你一回吧。"
“不不,哥哥家里家外都应当威风。我一个小哥儿,年纪又小,往后再威风也不迟的,哥哥年长些,先威风。”
祁北南砸了下嘴:“这样,那不如让萧叔来说吧,他最年长。”
“爹爹笨嘴拙舌的,他与我们说话都说不明白,哪里能与他们说明白呀。”
萧元宝闻言眉头一叠,小声在祁北南耳边道:“教爹爹说了,只怕就得像那个破落了的大户一样。”
话毕,萧元宝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他心里一急,趴在椅子扶手上。
“我、我就是有些怕,哥哥你就来说嘛。”
祁北南捏了捏萧元宝的脸:“早说不就完了。”
言罢,他拉萧元宝在自己身侧坐下。
萧元宝见祁北南答应了,眼睛又亮起来,小声说道:“我站着听哥哥说。”
“傻哥儿,又不是给你立规矩,你站着听,我训了话,往后他们也不听你的呀。”
萧元宝闻罢,想着也是这个道理,便端正了身子,在祁北南身侧的椅子上坐下。
“郎君,都来了。”
田恳进屋来,先禀告了一声。
祁北南应了一声,不紧不慢的端起盏子吃了口茶,瞧了屋里的几人一眼,站的齐整了,方才把盏子放下。
“住进新屋,可都安置妥当了?”
萧妈妈道:“回郎君的话,都已经好了。”
大初也道:“西屋那头也妥善了。”
祁北南点点头:“盖的是新屋,你们也都瞧着的,难免有些疏漏不妥当的地方。若有甚么短缺的便与小田说,真当是必不可少的,会与你们添置。”
萧妈妈道:“新屋宽敞又洁净,郎君处处周道,屋里甚么都有。”
“如此便好,我事多,不能总周道上你们。”
“宝哥儿想着你们,与我言,年关了,除却家里的差事儿,你们也当有些自己的日子过。打这月起,便与你们按月发放月钱。你们缺甚么少甚么,也不用怕难与我、与宝哥儿、老爷张口。”
几人听这话,脸上都可见的起了笑。
作势便要与祁北南磕头谢恩。
“你们勿要急着谢,城里城外大户些的人家少不得都是要给下头的人月钱的。只是此先家里忙碌,事多繁杂来不及安排。”
祁北南道:“家里虽不是甚么富户,也未有泼天的产业,但我也是个秀才,有些微薄功名在身。给不得你们大富大贵的日子,却也能予你们一方庇佑,不挨饿,也不受寒。”
“萧家虽只是庄户人家,又在乡野上,可也是正经人家,也自有些规矩。我今日说来,你们都仔细听着。”
“家里最见不得手脚不干净,品性败坏之人。在家里做事,若行卖主,偷窃,寻衅滋事者,重之赶出家门,轻之挨板子。勿要心存侥幸,事情一旦是发生,那便无可挽回。”
“自然了,你们若本分,老实,向着家里,家中必也不会亏待你们。是提月钱,安排去做好差事儿,这些家里都有数。”
几人听祁北南说完,神情都严肃了起来。
这厢才磕头,言忠心。
“郎君买我们家里来,我们定给家里尽心,郎君训的话,我们牢牢记在心头。往后错了事,是打,是骂,全凭郎君、哥儿、老爷处置,心头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祁北南听了萧妈妈的话,又望向大初和二三。
大初磕头与祁北南道:“萧妈妈言的便是俺们几个的心头话,郎君,哥儿和老爷都是厚道人,俺们能来这家里来是大福气,没有不尽心的理儿。往后错了事,郎君尽管大棒子打。”
“既得你们的忠心,我亦欢喜。只是张口之诺来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天长日久,且还看你们的行事。”
“俺们定不改忠心,恭顺,伺候郎君、哥儿与老爷。”
祁北南面上这才起了些笑容,点了点头,转看向萧元宝:“你不是说与她们准备了些年礼么,都与他们吧。”
萧元宝并着脚,交叠着双手,看着祁北南训话,分明不是敲打他,可不知觉的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听得更是津津有味。
一直以来,哥哥在人跟前都是好相与的模样,与村里人来往,客气、谦逊,一点架子都没有。
三教九流,感觉他都能与之交谈融洽。
这朝他端起来,分明还是那张脸,说话也并不是那般有意恐吓人的凶蛮。
可他条理清晰,赏罚分明,举手投足间,就是很有派头,不似是寻常农户子所有的气韵。
这是萧元宝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年也不曾有见到的一面。
像后头才富裕起来的人家,招买了奴仆进家中,知晓仆役需得管教,可自身底子又不够厚。
于是便把奴仆不当人,动辄打骂以此来树立自身的威严,达到管制住下人的目的。
可这样的手段不够体面,外头的人会说这户人家小人得志,穷人乍富抖起来了。
不愿意同这样凶悍的人家来往交集。
萧元宝便是不晓得怎么拿捏这个度,怕话说得太软他们左耳进右耳出,又怕说得太凶,言他是个蛮横的哥儿。
说到底还是因着没有管理过人,也没甚么机遇见大户高门里如何管理人,心头慌张不知怎么办。
这朝见了祁北南的一套行事,心头约莫着有了一点点门道。
便如同儿时随着祁北南出门,站在一头听看着他与人来往说话做事的模样。
小时候不知刻意去学,但耳濡目染刻在了脑子里,长大了些遇见与人来往的事儿,脑子自就冒出来了一套处事风格来。
“嗳,拿了年礼,都能舒坦过个年。”
萧元宝按照先前与祁北南商量的,给四个成年人一人发了四十个钱,铁男发了二十五个钱。
其中是每月的月钱三十个铜子儿,还有十个铜子儿是过年专门的赏钱。
他们才来,各都坐着差不多的活儿,也分不出个高低来,谁更能干,更得力,还要时间长了才能分辨。
同一起点开始,后头是何境地,全凭自个儿的本事。
而田恳,他来家里早,且也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本事。
月钱不必说比他们都多。
家里来了新人,就将他提做管这些新人的小管事。
月钱也从原先的五十个钱涨到八十个,过年封了一百个钱与他用。
除却月钱,萧元宝又给了王老汉一家子三口一匹火麻粗布,一包白糖,一包皂角,两条熏肉干;
大初和二三也得同样的东西。
田恳得的是一匹细布,其余东西都差不多。
一屋子的人得了月钱,又得了年货,欢喜的不行。
又与祁北南、萧元宝还有萧护磕了头,这才领着东西回外院儿去。
人走罢,萧元宝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祁北南:“哥哥,你也太厉害了!”
“说几句话就厉害了?”
“有条不紊的把一套话说出来,还是当着那么多人,比自己年长的年幼的,怎么就不算厉害了。”
萧元宝心中的崇拜溢于言表:“要是那一日我也能这般了,那可真是长了本事。”
“怎么不能,家里学着,很快就会了。”
萧元宝有起了些担忧,道:“只怕是我空学了这些管事的本领,到时候去上一户没有下人的人家,那不白瞎了嘛。”
“总不能拿来管公公婆婆还有相公吧。”
祁北南被他说得笑出了声。
一旁的萧护说道:“那爹就买两个送你夫家去,教你管着总成。”
萧元宝闻声笑着跑去萧护跟前,与他锤了锤背:“爹爹最疼我了。”
祁北南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原本我觉着席面儿收了许多礼不知得用到甚么时候,现在家里多了几个人出来,这才分了一回东西,屋子里头的礼就少了好多去。看模样还经不得分几回。”
祁北南道:“人多了少不得这样,人卖力气做活儿,做事,与了我们方便。钱和物总要撒许多出去才行,不可能只一头尽沾着便宜。”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
祁北南站起身来,道:“写得联儿当是干透了,贴上吧。”
“嗳。”
萧元宝欢喜的去端糊好的米浆,与祁北南一道去贴联儿。
寒风簌簌吹打着伶仃干残的树叶,屋舍在灰漆漆,雨雾蒙蒙临近夜幕的光景里。
赤红的春联儿贴上门框,与红红的灯笼映衬,倒是与屋子添了几分光彩与热闹来,消减了冬日的萧瑟。
县城的方向,那片儿天儿炸开了几朵烟花,怪是漂亮,不知是哪户富贵之家放的。
两人在院儿里呆看了半晌,直至一阵冷风拍在脸上,冻得人一个冷哆嗦,两人才缩着脖子钻回了屋里去。
“这冷天儿,起码还得下场大雪才开的了春。”
“下便下吧,左右这些日子是不必起早去县学。”
“那明早要是下雪,我要睡到天大亮才起,不许喊我吃早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