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萧元宝从屋子里出去, 日头已悬在正空上了,过了秋老虎,太阳再怎么圆大, 却也不觉得热。

初冬的风吹得老树上枯黄了的叶子簌簌作响, 小树林边上的两颗柿子树叶儿掉了大半,黄澄澄的柿子小灯笼似的挂在枝梢上,怪是喜人。

萧元宝瞧这两日日头不错,能去摘一筐柿子家来去了皮儿晒柿饼来吃。

“醒了。”

萧护和祁北南从外头回来, 瞧见蹲在屋檐底下漱口的哥儿,笑着道了句。

祁北南和萧护跑了几趟了,把家里借的桌凳儿都还回了各户人家, 碗碟也清数了三遍, 教田恳拉去县城归还。

那头还压着两百个铜子咧。

只是碗碟点数下来, 碟子坏了两个, 得赔上十来个铜子。

萧元宝早有心理准备, 村里这般席面儿, 来的人多, 孩童也多, 少不得碰砸几个盏子。

他盥洗毕了,钻进灶屋去, 灶台和案板上大盆小锅的还装着许多剩下的菜肉。

小菜零零散散的也还有一大圆脚盆。

萧元宝去清看了一晌,寻出半只鸡, 一只鸭子,半斤鲜羊肉, 还有十余斤带骨的鲜猪肉。

鲜肉倒是好办, 盐腌了挂灶台上熏做腊肉吃。

鸡和鸭子,也不是不能熏, 只是他想了想,预备把半只鸡和羊肉送去给老师吃,鸭子送去给方家。

除却这些不曾切用的肉,还有许多成了菜的剩菜。

素菜不多说,倒给家禽吃就行,只是像鸡汤,鱼,卤肉,羊肉,恁些肉菜倒了就太可惜了。

送人不好送,他们一家子可有的吃。

好在是天气凉快了,菜存得久,能好几日不坏,若唤做夏月里,保管一日就酸嗖了。

萧元宝插着腰,道:“还是没预备好,剩下的菜肉太多了些。”

预计的十二张桌子,超出来两张,一共十四张桌子,前前后后置这场席面儿用了将近十一贯钱。

也便是说一桌子菜,快用了八百个铜子。

算下来,不是个小数目了,寻常人家五百个铜子置办一桌子席面儿已够拿的出手。

他一味的想着把席面儿做的光彩,到底弄的还是不够周到。

祁北南道:“哪里有刚刚合适的事情,谁家做席不剩些菜的,若不剩下,便是桌子上不够吃的。”

“且你头回置席,能做成这般已经好的很了。这中秀才的谢宴,我也只做一回。”

萧元宝听见祁北南这般说,心里好受了些。

热了两个菜吃了早食,萧护去盯帮着工队的人盖屋子去了。

萧元宝取了人情簿子,与祁北南一道翻看点礼。

一翻簿子,发现礼金竟收了十二贯有余,除却礼金,还有送的礼。

布匹,糖面,熏肉,皂角,盏子,糕饼……吃的用的都有。

其间布有八匹,两匹绫布,两匹细布,四匹火麻粗布。

两匹好布是方二姐儿送来的。

田家送来的两盒子糕饼,还有半斤干桂花。

庄子上朱庄头儿还给牵送了一对乳猪来。

像是些熏肉,糖面的,礼金包的少的人家就会再拿些东西添着,东西拿着过来好看不说,也补了礼金的不足。

除村里的人情,城里也有两户送了礼来。

一户是明家,一户是白家。

也不晓得两家怎晓得的日子,人虽没来吃席,可礼却到了。

明家送来了墨宝一副,萧元宝只觉得盒子和墨宝都精美的厉害,比祁北南有的那些都要好,可究竟是甚么好货却识不得。

另又有小金元宝一对,约莫七八两重。

萧元宝取出金元宝,圆了眼睛:“这礼也忒重了,咱要不要退回去呀?”

“于寻常人家来说属实是重了,于明家来说,送得算是顾忌收敛了。”

祁北南知道小户人家考得功名后,难免有不少想要攀关系的人前来送礼送物,贪图钱财的一时抵不住利诱,来者不拒。

如此他日少不得受人钳制。

但也有些考取功名的人不受任何礼,杜绝与商户富贵人户来往,以此杜绝后患。

此般倒是端得正,护了自己的清名,只是过刚易折,把握不住度就落个孤僻无人亲近的境地。

“明家是在咱们家中榜前便有来往的人户,并非见我中榜才刻意来相识。”

祁北南道:“这般家里做席面儿人家才送来礼,又未曾求办事,若是退回去不好看。左右你与那明二公子有来往,往后定是还要走动的,届时他们家里办事做席,我们再封些像样的礼送去便是。”

“嗳。”

萧元宝应了下来。

再是白家。

送来了一株参,六根官烛,一盒子豌豆黄。

“我还当这回置席面儿银子花的多,礼钱收不回来了呢。便是不算城里送的厚礼,就村里的人情,礼金也全然够扯平了。”

祁北南道:“中榜这般谢宴,礼少不得送的重些,历来如此。再者村里的人户见我们家这头又修盖庄子,少不得添些礼。人见势多少都是有些不同与无势的。”

萧元宝想想也是。

先前他们家的瓜菜好总被偷,里正开了集会好了些,可还是在丢。

可自打哥哥中了榜,消息在村子里传开,家里的瓜菜就再没见丢过。

说来不是因哥哥中榜,偷菜的心里生了畏惧,他才不信。

“说起盖屋的事情,村里有嘴酸的说些不好听的出来咧。”

祁北南道:“总有人家少不得这般,今年家里瓜菜挣钱,家里运去城里卖,谁人都瞧见了的,咱家的进项正经有话说。”

萧元宝点点头。

午些时候,萧元宝去把鸭子和肉与蒋夫郎家还有方家送去了回来,田恳也整好家来。

他带了信儿,与祁北南说牙行那牙公从外头回来了,唤祁北南去瞧人。

祁北南没成想牙公回的快,家里头的屋子还没盖好。

昨儿席面儿又给耽搁了一日,这人要是领过来,还不大好安置。

他便与萧护商量了一下。

“要是领回来,就只能先睡着通铺。我前儿问了尤大,要把这头盖建完工,快也得年后,不过春耕前一定能盖好。”

祁北南微做了考虑,既是完工时日还长,不是等几日就能完工好支使开的。

既然这样,倒是不如趁此去将人领了来,多上几个人力,倒是还能搭手帮着盖屋子。

萧护答应了下来。

下午祁北南去了城里,萧元宝便和田恳将杂物间收拾了出来,东西往外堆去后院的屋廊下。

那牙公从外县带了不少受灾而卖身的人回县里。

孩童不少,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余岁的年纪。

村县一旦是受灾,多也是卖儿卖女,孩子年少,学甚么东西都快,有人家愿意要去教。

恁些上了年纪的老汉老妪,就是想卖了自个儿与儿女谋出路,可年纪大了,愿意要的人家少。

牙公教祁北南自行挑选,许是联系了不少大户人家,今儿来选奴仆的不少。

祁北南要了两个壮力,二十出头的男子。

本是再想要两个年纪小的,教些识数算账的本领,往后也好提起来管庄子铺子的账目。

不想却教一个举家卖身的三口之家求上来。

他问了一嘴三口人可有甚么长处。

妇人言会浆洗缝补,老汉言无病身子康健,两人八岁大的小子力气也大。

祁北南没说话。

那妇人见此,连忙又道:“民妇以前在乡里会养蚕织布,鸡鸭猪羊都养得来。”

“虽俺一家子都是农户,不会高门大屋里伺候人的功夫,但俺一家子能学。”

“这一家子,就想在一处。方才有两三个大户瞧中了他们的小子,想单独买了去,他们却不肯。”

牙公怕祁北南教这些人缠着发厌,前来说道:

“我都劝了几回了,有去处已是再好不过,何故又一定要往一户人家去。能买一家子的,哪有那般好机遇。”

“本是一家子日子好好过着,受天时的灾害卖身做奴,亲情割舍不得,不愿分开,也是人之常情。”

牙公见状便道:“郎君是庄户人家,不挑识字认字的,虽只言了要四个,这多上个小子,也不是坏事,养上两年,也是做活儿好手。”

那老汉闻说祁北南是庄户,连忙道:“郎君,老汉以前受赁在庄子上做过几年事儿。你要了俺们一家子,定不吃亏。”

祁北南想了想,应了下来。

小子不大,也是能教算账的,一家子在一处,自也有在一处的好。

五个人,因着不是有年限的赁身,价也高些,祁北南拢共费了四十五贯铜子去。

拿了身契,接着便引人前去官府过了文书,户房的人识得他,倒是办事快。

晚些时候,萧元宝在院子里扫地,远就瞧着祁北南领了好几个背着包袱,四处张望着的人回来。

他伸长了脖子数了数,点出五个人。

萧元宝小脸儿上起了笑,他插着腰,心想别的不说,这朝家里做席剩下的许多汤呐菜的,不怕吃不完给倒掉了~

徐徐进了冬,一晃翻进了冬月里。

赵光宗休沐家来,特地给祁北南带了话。

县学里催他紧着些去报道咧,再不入县学去,今年县学里都得春节大休沐了,到时候入学可就延误去了明年。

实则祁北南心里就是这般想的,他就是想拖到了明年再去县学。

可县学都教赵光宗带了话回来,他也便不好继续拖着,到时候得教人说闲,言他托大。

于是过了两日,他便赵光宗一同去了县学报到。

县学的规矩是读书六日,休沐一日。

住在县学的学生卯时三刻便得点卯,走学的学生能稍晚些,但辰时初也得到县学。

下午放课倒是早,申时中即可离县学。

祁北南没有打算在县学住,每日从村里去县城,午后下学又再回来。

如此倒是不必多余的将时间都消磨在县学里头,可冬日早间前去城里读书,也很是辛劳。

早间天不亮就顶着冻骨头的冷风坐板车县学,待着到了县学,手脚冻得僵硬不能行走。

若是到的早些,还能与住在县学的同窗要上一壶热水泡脚暖暖身子再上课。

要哪日到的迟了些,就只能冷着身子先上课。

赵光宗见他每日读书来回折腾,又不肯住在县学,便邀他一同在外头住。

早两年赵光宗在县学读书,也是住在县学里。

今年得中了秀才,赵氏举族都欢喜,便出资与他在城里买了个一进的小宅院儿住,还给赁了个长工,一个仆妇专门看家,料理庶务。

俨然是有了些士人的模样。

祁北南哪里肯前去与他住一块儿,倒不是他不欢喜赵光宗。

他若愿意住在外头,便住去县学的学舍了。就是想归家去,这才学舍也不住的。

祁北南觉得有些硬吃苦一般,几朝下来,硬朗少病的身子竟咳嗽了起来。

却也是无可奈何,只盼着年底上大休沐早些来。

家里头见他如此,萧护当日便抗了些盖屋的木材去了木匠家里,让给打了个有窗的棚车。

萧元宝取了块新布,塞着棉花给厚厚缝了两个帘儿。

把鹏车套在家里的大黄牛身上,早间去读书就喊家里的人驾着车送他到县学门口去。

萧元宝还买了一只小的碳炉子,放在棚车里头,自有了这车,祁北南去县里读书再没挨过冻,方便多了。

腊月中,今年一场雪才洋洋洒洒的飘下来。

早间出门的时候只觉得风大,刮得耳朵疼,待着下午些时辰,雪跟着风一道来了。

夫子怕走学的书生归家不便,以雪为题作文章,留为课业早早放了课。

祁北南把书箱挂在胳膊上,两只手对揣在袖子里出了县学。

他鼻尖冻得有些发红,想着今儿这天气,晚食萧元宝会做什嚒吃食。

许是会炖个猪肺萝卜汤,用锅子煨着,底下放几颗火炭,端上桌子热气腾腾,还能边吃边烫些鲜菜吃。

昨儿家去的时候他瞅见家里菜地上的冬葵生得粗壮。

冬葵他不多爱吃叶子,反倒是喜欢那根剥出来的菜杆子,又嫩又甜,比叶子的味道好。

烫煮在猪肺汤里定然好吃。

若是不做猪肺萝卜汤,依萧元宝的性子保管也会做个旁的大菜来。

总之都好,回去少不得有好吃的。

祁北南正美滋滋的想着,身后传来道声音:“祁同窗,今儿下学早,又是初雪日,不妨一道前去湖心船帆上吃盏子暖茶。”

是马俊义。

院试的第二名,县公做宴那日两人还说了些话。

入了县学,祁北南才听说此人大有来头,竟是江州节度使之子。

其父正四品官员。

只是祁北南有些诧异,父官官职不小,怎在岭县这等小地方的县学上读书,岭县又不曾有什嚒闻名于外的书院。

若是因随父上任地,也应当在江州府学读书才是。

赵光宗与他言,说是马俊义的母家在岭县,他外祖身子不好,特从江州来岭县读书伴外祖。

说来,倒是孝顺。

祁北南虽觉得这套说辞不大挂得住脚,但也未去细究,他没有太多与此人结交的心:

“多谢马同窗相邀,虽也有心湖中赏雪景。只是雪日路滑,只怕雪大了不好归家。”

马俊义却不罢休,道:“雪大了便于我家中住上一宿又何妨。我几回邀祁同窗都不肯赏脸。莫不是祁同窗嫌我文章做的不好,故此不愿与我吃茶?”

“哪里的话,不过是有心而无力,实在是归家路途遥远,否则不必马同窗相邀,我反过来邀你了。”

马俊义正欲再言,又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俊义哥哥?”

两人巡声望去,不远处有个少年公子哥儿。

他披着件细毛缀边的青底银纹大氅,脖颈间有一圈白绒绒的兔毛,手上端着一只铜手炉。

此哥儿生得很有些颜色。

下人与他举着把大油纸伞,笑盈盈的走上前来。

“叙哥儿,可是出来观雪?”

“虽岭县连年都有雪下,今年头场雪,许久不见雪日,倒还稀奇一场。”

言罢,唤做叙哥儿的公子与祁北南行了个见礼:“若不曾记错,这位当是今年院试的案首,祁秀才。”

祁北南客气了一句:“杨公子好记性。”

他倒也记得这哥儿,是杨学政家的孩子,与他年纪相仿。

来县学报到那日,学政唤他前去宅中一坐,他恰巧见过。

“二位秀才郎君这是要去何处?”

马俊义连道:“我邀了祁秀才,正说去画舫上看雪景。叙哥儿既也是出来看景,不妨一道,人多也热闹。”

杨郴叙闻言,暗瞧了祁北南一眼,立答应道:“好啊。”

马俊义见杨郴叙难得答应一回邀,亦是欢喜:“太好了,那咱快些前去,寻上个好位置。”

“打搅二位好兴,眼见雪势大了,我前去观了景,只怕城门口的车马已无,届时可就只能步行归家了。”

杨郴叙道:“这有何妨,到时候我唤家里的车马送祁郎君归家便是。”

“怎好劳烦杨公子。”

“小祁最是怕劳烦人的,且雪后乡路确实不好行。”

马俊义一改先前的热邀,变得贴心起来:“咱也不能误了小祁归家,教家里人担忧。”

祁北南眉间起了笑意:“多谢马秀才体谅。二位尽兴。”

言罢,与两人拱了拱手,不在多攀扯,赶紧告辞离去。

杨郴叙见着祁北南走了,眉头微皱了皱。

马俊义道:“你别见怪,这些农户清流出来的读书人,与人来往的少,难免心中局促,因不知如何结交而有意疏远,教人觉得清高不好接近。实则心底还是良善的。”

杨郴叙扯了个笑:“俊义哥哥说得有理。”

他其实已不再想前去画舫。

马俊义却瞧着独只两人了,甚为欢欣:“走吧,我晓得画舫上有个观景的绝佳位置。”

杨郴叙不好出尔反尔,勉强道:“好。”

祁北南赶着牛板车到村里时,撑的伞上已经积了层白雪了。

他抖了抖雪,踩着夸嚓夸嚓的小路赶回家去。

“小宝!”

半道上,他便瞅见了前头有道带着草帽的熟悉身影,正弓着身子哼哧哼哧的往前去。

萧元宝听见声音,回头瞧着是祁北南,欢喜的小跑了过去。

“哥哥今儿怎么这么早!”

“来,我拿书箱!”

萧元宝一把就将书箱子抱了过去,圈在怀里头。

祁北南将伞偏过去了些,与萧元宝拍了拍身上积的雪花。

“下雪夫子便放课的早了些。”

祁北南瞧着萧元宝的一张脸颊子冻得有点发白,搓暖的手心伸去捂了一下,果然冰手。

“去哪儿了?”

萧元宝喜滋滋道:“你猜一猜。”

祁北南看人欢喜的很,想了想:“莫不是菜价又涨了?”

“哎呀,快过年菜价前些天就涨起来了。”

萧元宝得意道:“是李夫郎家年底上要置四桌子的席请人吃,唤我去咧。”

他挑起两道秀软的眉毛,眼睛亮闪闪的:“是请我去掌勺噢,单只请我一人去掌勺噢!”

祁北南眉心微动:“家里宴上蒋夫郎不是没宣你正式掌勺么。”

“是呀。可村里的人都晓得了那日的席面儿是我掌勺做的,觉着我厉害咧。”

萧元宝要是长得有尾巴,此时必定翘得老高:“所以有小席,不是做大宴的人家就想喊我去做。我十几桌子的宴都应付得来,三五桌子的小席定是没问题。”

“要紧是我这般还没正式出师的灶哥儿价钱实惠,人家乐意喊。”

萧元宝高兴的不行,虽去一回只有四十个铜子,但他能受人请去单独掌勺,那便是对他的认可。

若他菜做的不好,哪怕只要二十个铜子儿,那也不会有人买账的。

祁北南见他欢愉,也高兴:“那可得好好恭喜萧灶哥儿了,得偿心愿。”

萧元宝同祁北南摊开手:“哪有口头上恭喜的,真恭喜便送点礼物来。”

祁北南拍了萧元宝的手心一下:“要礼没有,要人一个。”

“哪有你这般只收礼不置食请人吃的。”

萧元宝扬起下巴道:“今儿天冷,我一早就去劁猪的人家买了一笼猪肺回来了,人还送了我一碗猪血呢。”

他眯起眼睛看着祁北南:“我可不是那般抠搜的人物。”

祁北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