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赵光宗从祁北南宅子家去, 已然时候不早了。

他踏着巷子里新落下来稀薄的雪,徐徐朝前走。

心中想着人生在世,当真是没有全然顺平的时候。

连祁北南那般谨慎妥帖的人物, 也会意外遭逢事端。

不过再有事端, 若有祁北南那般处事之能的话,倒也不必怕。

做人处世上,他觉着自己尚且是个稚子一般,还得多看, 多跟祁北南学才好。

赵光宗看着巷子里亮起来的灯笼,想着趁时候不算太晚,家去再进书房温会儿书。

“恁冷的天儿, 去甚么地方了?”

赵光宗至家, 见着他爹和娘竟然来了城里。

瞧见二老, 他心中欢喜一场。

“阿南家里起了场官司, 我过去看了看。”

赵里正点头, 两个孩子打小交好, 这些年读书更是形影不离, 家里都晓得。

赵家也十分的满意两个孩子的这桩交情。

两个孩子在城里走动的频繁, 乡里头赵里正也和萧护来往的密切。

他问询了一番祁北南的这场官司如何,得知了结果, 意料之中的松了口气。

“他打我头回见就是个本事人物,总教家里头能安心的。”

赵光宗应声说是, 又问二老这雨雪的天儿,时候不早了怎还来城里。

说起这茬, 赵里正笑眯眯道:“我跟你娘拿了些东西来, 你瞧瞧好不好。”

赵光宗疑惑去看,只见二老用牛车拉了一个大麻袋来。

里头是腌制好的腊味, 有教竹条撑得跟扇子似的鸭子、黄鸡;长条条干酥酥的青鱼,还有好些上好的五花肉。

他开了袋子就嗅着一股松和果的香味,与腊肉融合,香得很。

“这些腊味可真好,我与阿南送些过去,保管他们也说香!”

张氏笑眯眯道:“香吧,砍得松枝汇着橘皮守着熏的,都是冬月里新做的腊味。”

“鸡、鸭子都是选的不肥不瘦的,最是味道好,洗净了放蒸笼蒸熟了就能吃。”

赵里正道:“你不忙着与小祁家里送,先拾掇出个像样的箱笼出来,往箱底下铺上一层干净的布,把这些腊味给杨大人家里送过去,也教你丈人尝尝咱们的土菜肉。”

张氏也连忙道:“娘还从萧家取了些干菇子,你一并封了箱子,做年货与杨大人家送去。那些菇在外头都是稀罕物,料想杨大人家里能瞧得上。”

赵光宗闻此,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他道:“冬月里才送了一车子无烟好炭,接着又送两匹绸子;这月上已然又送了三回东西,时下又送,流水一般,咱家里未免太殷勤了些。”

赵里正脖子一梗:“傻小子,杨大人家里虽有那意思,可到底也还不曾过媒下聘,事情就不算定下来。”

“这是还在考验你和考验咱家里咧,礼多人不怪,咱门第本就比杨家低,多在礼数上周全,也好教杨学政早些安下心嘛。”

张氏也道:“是哩,年节上哪有不送人礼的。”

赵光宗心中五味杂陈,没有应两人的话。

……

杨家。

"又送了东西来?"

早食过后,距午间还有些时辰的时候,杨叙受了邀,正在屋里梳妆。

伺候的小哥儿欢喜的跑进门来说,赵郎君又往家里送了一只箱子。

“是咧,这当儿赵郎君正在厅里与大人说话。”

小哥儿问杨叙道:“公子可要上厅里去见一见赵郎君?”

杨叙道:“婚事不曾说定,我上赶着去见甚么。”

之前便是大着胆儿去见了祁北南,倒是闹出来场笑话。

好在是祁北南口风严谨,不是那般喜爱张扬的人,事情不曾流露出去。

谁晓得这赵光宗是个甚么心性的人,还是不要教他太得意以为婚事稳妥了才好。

他在屋子里拾掇妥当时,听闻赵光宗已然告辞。

见着出门的时辰还早,便先去了他爹那儿。

“又送的是些甚么?”

杨学政道:“是些家里做的腊味,鸡鱼鸭子这些东西。”

杨叙瞧了一眼:“闻着倒是怪香。”

杨家虽是官宦人家,可并非是那般擅经营生意的,手头并不多富裕。

外在先前为着与杨大郎走门路用了许多钱银,日子也有些紧,腊味这样的东西,也是饭桌子上常有的。

为此,并不嫌这些农家肉。

“这盒香蕈不晓得哪里得的,倒是稀罕。收拾起来,送上头的人也拿得出手。”

杨叙捏着干菇子嗅了嗅,与他爹道:“赵家一个农户人家,不想还有些家资,这俩月前前后后送了好多回东西了。”

入冬时的一车子无烟碳就得值好些贯钱,外又不知如何弄得了两匹挽月纱。

这月里送的虽都是些家常的物,可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

杨学政看不出收了东西的欢喜,与杨叙道:

“他家里那处小二进宅子不多宽敞,与你成婚,定还得要他置下一处大的。”

杨叙道:“他要是做了官,定不会在岭县,我若与他成婚,定然还是要随他去任地的。这头置了宅也没得机会住,有个落脚的地就成了。”

“你便是向着他说话吧。这才送点甚么东西,就将你笼络了去。”

杨学政摇了摇头:“送再多的东西,都不如会试上的名次好看来得实在。光在这些东西上做功夫,有此闲心,却不多些几篇文章。”

他心里到底是对赵光宗末尾上榜有些介怀。

这样的名次,中举都有侥幸的意味,就别说开年春闱有甚么喜事了。

他虽是对赵光宗中进士不报多少期望,但也还是希望能在春闱上成绩好看些。

如此后头走门路替补选官,也能容易些。

杨叙没与他爹谈太多,否则又得听他挑剔赵光宗的各处不好来,教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心中不由得想,觉着如此不好的一个人,又要他嫁过去,是个甚么意思。

如此这般,倒是不如不嫁了!

正月里,这家的席面儿那家的宴。

萧元宝都还没如何回去乡里,光是城里的席面儿就是一日接着一日的吃。

他早间穿衣服的时候,捏着自己的肚子,不知觉就感觉又长了些肉出来。

冬日里头长时间的都穿着厚厚的衣裳,肉躲在棉衣底下使劲儿的长,待着夜里褪去了外衣,穿得单薄了,方才晓得又圆润了。

他心头有些烦恼,自己还没有成亲呢,要是长得太圆润了岂不是穿喜服都不好看了么。

“你还在抽条长个子,哪里会胖。”

祁北南看着蒙住碗,不教他夹肉放进去的哥儿,道:“冬日里头身子单薄可冻人的很,长上一点肉才不怕冷。”

萧元宝不肯吃那炖得入味儿的红烧肉,刘妈妈拿手的好菜,他都不要吃了。

“眼瞅着要开春儿,到时候衣裳减了,肉没减下去,怎么是好。”

祁北南看着是怎么哄劝都无用了,无可奈何,转把肉放进了自己嘴里:“也罢,教我长肉好了,我不怕。”

“左右长成肥猪也还是你的,何故为着身形忌了口。”

萧元宝听此,也不许祁北南吃了。

“你若如此,我也不要。”

“怎有这般狠心的人。”

两人正说着,铁男快着步子进来,说是赵光宗来了。

“来的整好,他可吃饭了,教他进来一道。”

铁男道:“问了,赵郎君只说在偏厅那头等郎君,看模样似有事。”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动,他放下筷子,与萧元宝道:“你吃着,我过去看一眼。”

赵光宗是家里的常客,平素里亲得跟一屋子人似的,今朝却恁见外的在厅里等人,只怕有大事。

萧元宝也放下筷子:“我跟刚刚一块儿去。”

祁北南也便由着他一道。

“我扰你俩用饭了。”

在偏厅上坐立难安的赵光宗见着祁北南,如同见了主心骨儿一般,赶忙上前去:“只是起了事,我心头惶惶不安。”

“你别急,甚么事,慢慢说。”

“中举后,家里宅子上陆续都有商户农户前来求见,冬月里头,我允了一姓窦的商户人家拜在门下。”

赵光宗道:“与你们拿的那些白炭,便是这窦商户献的。”

祁北南点头,他记得这回事儿,萧元宝还说赵光宗是不是发了财,送这般好炭火前来。

他当时便想着赵家当是得了点路子,不过彼时他也不曾过问。

“这商户可是出了甚么事?”

赵光宗急道:“县府里收得封诉状,说有人状告这窦商户欺行霸市,为着一桩生意出手斗狠,生将他儿子的腿给打断了。”

“窦商户犯下事端还不知悔改,不曾与那受伤的人家赔礼致歉,且还扬言他有人庇佑,不怕吃官司。”

听到此处,祁北南便明悟:“窦家打了你的旗号做恶事。如今那人家不仅告了窦商户,连带还将你也一并告了去?”

赵光宗连忙点头:“正是,县府那头便是收到了诉状,转告了我一声,问询可否识得这窦商户。”

祁北南眉头一紧:“他拜与你门下时,可过得有甚么书契?”

“正是因为已经过得了书契,我才着急。”

要是不曾过,口头所应的事情,不认也就罢了。

祁北南想也是如此,这样一来,窦商户就确确实实是赵家门下的商户了。

赵光宗心头又急又恼,赵家一族人尚且不曾吃过这样的官司,时下倒是教门下的外人给吃上了。

再来因不曾遇见过官司,忽的如此被牵扯上,他都不晓得当如何才好。

“也是怪我,早前中举的时候你便嘱咐过我,别轻易的受那些个商户的蛊惑,受了他们的好。面前是能得不少贡献,可天下没有白吃用的餐食,今朝白白受下的,只恐他日翻倍归还。”

赵光宗失悔道:“我真是糊涂了!”

事情已经发生,祁北南知晓再怪也是无用,只问他细处:

“举子庇护农商户并不是甚么稀罕事,若非有如此的好处,怎又会有许多的读书人想要中举。水清无鱼,我当日警醒你也并不是要你一刀断,只是想你选用人的时候要细细的查问,怎还教这样的人与你招了黑?”

“这人是我爹举荐于我的,他说窦家最是老实厚道的商户,以前总受那些有庇护的商人欺凌,先看好的铺子却教人抢了去,谈好的生意也能教那些有背景的商户夺走。”

“窦家也便想有个官绅庇护,以此也能踏实的做生意,只是苦于一直没有门路,后打听得我中举,他与我爹又有些薄交情,这才求来了我们家。”

“我本是无意庇护甚么商户的。赵氏一族虽不富裕,但也还够周展着银钱用。”

赵光宗面如菜色,嘴中发苦道:“我爹觉着我受学政看中,要想做他的女婿,家资不能太薄了。与杨家示好,总得拿些送得出手的东西……”

受赵里正和张氏轮番的劝,赵光宗无奈,只好答应了庇护的事情。

他也晓得事情非同小可,为此在过书契之前,也寻人打听了一番窦家。

这窦商户做炭火生意多年了,不曾听闻犯过甚么事情,倒是常教商户霸道欺负,最是老实不过的人。

打听下来,未见有不好的地方,他才准许了庇护。

祁北南闻此,道:“想来原本是老实的人,只一朝有了庇护便得意忘形,要将以前所受的欺辱找补回来,这才惹下事端。”

说来,也是赵光宗时运不济。

“只如今,我当怎么办才好?”

祁北南道:“首先,这样的商户,你必得立马与之断了来往。今朝是欺人打人,来日说不准还闹出人命。”

赵光宗连点头:“定然,如此品性的人,你不说,我也定要与他断了。”

祁北南又道:“再来,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得尽可能弥补。你亲自携上些礼,前去看望一番受伤的那户人家,不论是人家和解不和解,礼数得足。”

“两样事情办了,再一封讼书与县公陈情,表明的你的态度。若是情况好,你无事;若是不好,也至多是约束管教门下人不利。”

赵光宗梳理了思路,心头有了数,便不再那般慌乱了。

他起身与祁北南做了个礼:“幸得有你,否则我真不知该乱成甚么模样。”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我们之间,多甚么礼。遇见突发棘手的事,初始阵脚有些乱也是寻常,你勿要急,静下心来才能想法子解决事情。”

“好了,快去处理事情吧,有甚么难题,来与我说。”

“好。”

赵光宗没再多做言谈,匆匆去了。

萧元宝看着人都没了影儿,眉头还紧拧着不曾松散开来。

先头家里那许多的商户开出诱人的条件,他都看得眼睛花了,心头还微微有些可惜,他哥哥太严谨不肯受一户人家的好。

这朝见着赵三哥哥家里出事,他方才晓得哥哥的明智。

要真受一户人家的好,得花费许多的精力前去打听考察这人家不说,便是早先考察出来人不错,也防止不得后头变了心性儿。

想着如此周折和麻烦,的确不如一开始就不开那口子,有恁多精力,都能自己经营生意了。

“只望着不要有事才好。”

祁北南听萧元宝期期艾艾的声音,握住他的手,道:“到底不是光宗指使那窦商户欺行霸市的,他也是受牵连的人,为此不怕有什麽大的处罚。”

“只不过……”

萧元宝睁大了些眼睛:“不过什麽?”

祁北南道:“且看后头吧。”

赵光宗跑了两日,先去与那窦家断了,接着又按祁北南说的携了厚礼前去看望受伤的那户人家。

那人家倒是远比赵光宗预想中要和善许多,见着他前去看望,以礼相待不说,还十分感谢。

接着他又与县公陈了情,升堂当日,原告还撤消了告赵光宗,增了窦家假借关绅欺人一项罪名。

县公判了窦家赔偿原告医药费用,生事的窦商户挨了十个板子,查封了一间铺子。

赵光宗无罪,却也还是受了口头批评,以此警示士绅约束下人。

升堂的时候萧元宝还躲在人群里做了围观。

那窦商户挨板子的时候,他瞧清了人,回去马车上,惊与祁北南道:“你可晓得那窦商户是何人?”

祁北南不好到府衙跟前去围观,只在马车里等着萧元宝去看热闹。

他合上手里的书,问道:“你识得?”

“不识得,但咱俩都见过。”

祁北南眉心上挑:“哪里见过?”

“早先咱家里的铺子修缮好,我与哥哥前去验收,可还记得街上两个商户拌起嘴来?”

祁北南有些印象,他记得还教铁男去喊了方有粮。

当时那起事的商户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却是霸道得很,口口声声与人说他有人庇着。

不教萧元宝说完,他心里就有了数。

“若那日就知那人是光宗手低下的商户,一早将他训斥,也就没今日这些事端了。”

祁北南摇了摇头:“看着那样老实的面向,也不怪光宗被迷惑了去。”

萧元宝也觉得是。

事情没有闹大,赵光宗微才舒了口气。

要是真闹得不可开交,届时只怕他前去赶考都不得顺心。

然则他的气还没平顺下来,未过两日,他就教杨学政唤了去。

赵光宗心里头惴惴,知晓这样的事情定是瞒不过杨学政的。

他不知要与他说甚么,但心头隐隐觉着不是好事情。

“这事儿你处理得不错,肯去看望受伤的人,确是个心地良善的。”

赵光宗只觉着面上羞愧,站着与杨学政拱手做着礼,不好意思抬头:

“是学生的过错,予了窦家势,教他如此狂妄,欺害了无辜的人。”

杨学政看着垂低着头的赵光宗,认错的态度无疑是诚恳的。

只是犯了错,那就是错。

他端起茶盏子,徐徐吃了一口。

没教赵光宗止了礼,也没张口与他说旁的。

一想到送来家里讨好的那些炭,就是从那商户手头转来家里的,他心里就不是些滋味。

他道:“读书人家,重清流二字。”

“你可是晓得州府京城那些官宦人家,最是瞧不起甚么?便是读书人与商户瓜缠。”

“我也是务农人家考出来做官的,知晓京城和州府那些官宦世家底子厚,历来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白了还是瞧不上咱这些出身微寒的做官人。”

杨学政放下茶盏子:“我不怪你行庇佑商户这样的事,只是……你约束管教人的能力,还有待磨砺。这般能力,不光是家宅上的小事情,于做官,也是十分要紧。”

赵光宗先听着杨学政前头说了许多,不晓得究竟要说甚,说到此处,总算是露出了些意思。

“你此番虽不曾受到明文处罚,却也还是遭了口头斥责,于理来说,学政处是能记下一笔的。”

杨学政说了这句,做了片刻的停顿,有意于敲打赵光宗。

赵光宗道:“学政教诲,学生谨记于心,今日之过,属实当罚。”

杨学政接着便道:“只录下这一笔,将来你选官之时只怕就难了。于情来说,我不当坏你前程,其实与县公一盏子茶,这事儿也便揭过去了。”

“你可愿意事情揭过去?”

赵光宗受问,连忙将头又更低了些:“学生自是希望能够干干净净的前去选官,只也不敢教学政为难。”

杨学政见此,道:“倒也不算为难事。只是我体谅你的前程,也希望你能体谅一番叙哥儿的前程。”

赵光宗闻言,忽的抬起头看了杨学政一眼,四目相对。

他抿了抿嘴,喉咙有些发哽,心头滋味万千。

“可是录了你的过?”

赵光宗是在祁北南家里头被唤走的,瞧着人失魂落魄的回来,祁北南便觉着有事。

“没有。”

赵光宗摇了摇头。

他将事情说与了祁北南听。

“我是不是个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为了前程连婚事都不要了。”

赵光宗面色有些苍白的看着祁北南。

“作何这般想来轻贱自身,是学政不想这桩婚事罢了。”

祁北南道:“他故意抛于你两个选择,看似两个,实则一个,你只能选前程。若选婚事,你还是他的女婿,他如何会记女婿的过。”

“其实我晓得这些理,只是心头还是不大好受。”

祁北南知道他不好受,本是为着这桩婚事才庇护的商户。

结果婚事黄了也是因为这商户,兜兜转转白忙活了一场不说,且还惹了身骚,论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只道世事无常。”

祁北南宽慰赵光宗:“凡事往前看。你年纪还不大,有的是机会寻见更好的姻缘。”

赵光宗轻应了一声。

回至家中,蒙头睡了三日,人才重新振作打起来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