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高中后, 应酬亦是一茬接着茬。
虽说祁北南打地方上来,在京城并没有故交亲眷,不必做宴款待, 可没有私宴还有公宴。
三日后祁北南前去参与了为新科进士举办的琼林宴, 皇帝亲临,祁北南陪侍。
凭他酒量不小,亦是吃醉了一场。
五日后又前往吏部报道,进了翰林院简易的熟悉了一番往后办理公务的场所, 见了同僚,领取了官服,朝板。
当日下朝, 翰林大学士又设宴, 邀他赴宴吃酒。
一场下来, 不如琼林宴吃得醉, 可他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人, 在场都是上司, 也逃不得太多的酒。
接着, 又有些官员相邀, 祁北南拣选着可去的几处,走了两场。
待着他递交上去的返乡省亲申请得过时, 已然是六月末了。
吏部与他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催促他快去快回。
高中之初, 方才有如此长的休沐时间,往后正任为官, 就再是难以有长的休沐了。
此番也是为了便于地方上的进士返乡整理庶务, 此后便全身心的进入官途。
祁北南与萧元宝不敢久耽搁,一早就备好了车马, 快马加鞭的赶回了磷县。
车马畅通,夏月天气晴朗,赶路也快,且也不是头回走这条路了,返乡时倒是快,只费了十二日就到了县里。
祁北南与萧元宝兵分两路处理县上的人情。
一个前去拜县官,谢师长,见同窗;一个则将京城中采买的礼品送往县中来往好的人家。
转又收得了流水一般的礼。
忙完县里,还回了庄子,小住了两日。
夜里,一家子还如昔年一般在堂屋中泡脚。
只往昔一个脚盆子,如今大了,一人一个脚盆。
祁北南与萧护说着后头的打算。
“如今我任官于京都,轻易不得变。他日就是到地方做官,如按寻常而言,少不得也要三五年之后。”
“此番就得在京城起下炉灶,且我也有心在京城生些根。”
既是入了仕途,为官之人除却喜爱在自身出来的州府县城上起家经营外,另一处便是京都了。
祁北南的起点高,进士及第出身,一入官场便能在京都任职,不似二三甲的进士,许多受吏部派遣,径直便下放于地方上。
从此处县城调于彼处州府,若无门路,大半辈子都在地方过了。
便是一辈子都不曾得到入京做官的进士,那也是大有人在的。
像是这些官员,即便是在地方上打转,却也积极的在京都置办产业。
虽是自个儿不得所愿进入中央,可也得为儿孙铺路。
祁北南姑且还未想儿孙事,自个儿和萧元宝要在京中,少不得要在那头经营。
“这是应当的,总不好产业都在乡里,如此手头上紧要时,这头也不便立就可支援上。这两年庄子上进账不差,前些日子我才教铁男把账给理了出来,便是你们不回来县上,我也要差人与你们送银钱过去。”
萧护道:“我听光宗说,京城繁荣,可甚么都贵。只怕没有些银子傍身,你们日子过得紧凑,也教旁人低看。”
祁北南听得萧护如此为他们着想,心头一暖,他道:“吃用开销的银钱我们尚且不缺,高中后又得了些封赏,足过上好一阵子的。今朝说这些,是想说萧叔可愿意一同到京城去。”
“县里距京遥远,不似县城与乡里这般,有个甚么事情几个时辰话便带到了。我们去了京中,萧叔在县里,多有挂记。”
萧元宝道:“是啊,爹,这回周折着赶回来,一则是为着县里的人情,二来也是为了想接爹过去京城与我们同住。”
萧护闻言看向了萧元宝,轻笑了一下,道:“爹老了,不似年轻的时候能出去闯荡。以前一门心思埋在山里头,后转要耕种田地,心头多不适应。如今这些年做下来,反倒是觉着比打猎的时候快活。”
“时下教我舍下这些,去京城那头,终日提笼架鸟的过日子,实属是习惯不得。”
祁北南倒是早猜出了萧护会如此,庄子上的庶务田恳早就能尽数料理得来了。
前两年他便与萧元宝唤他到县城里过,却也都不肯,与方家二老一个模样。
不过那二老身子病痛,确是在城里养老更妥帖。
萧护到底还身强体健,用不得这般由头教他去京都。
萧元宝道:“明年我与阿南哥哥便要成亲,届时公务繁忙,如何有日子返还来县里。婚宴多也可能办在京城那头,莫不是爹爹不瞧我们成亲了?”
萧护道:“届时我自然会早早的过来,哪里会教你们回往县里跑。”
萧元宝瘪起了嘴。
“你们俩都大了,能看顾好自己,爹在庄子上就没有不安心的。”
萧护反倒是劝起萧元宝来:“如今北南如此出息,村里头谁待爹不是毕恭毕敬的。去了京城,未必还有这样的日子过。”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在县里村上,处处都是熟识的人,又晓得他有个在京做官的女婿,便是县公也要给三分颜面的。
去了京城,尚且还没有这些殊荣。
祁北南见劝不动人,便松了些口,道:“眼下不急着过去也无妨,京城那头毕竟也还不曾安置妥当。待着过两年安置妥帖了,有了小孩子,萧叔就不能不过去了。”
萧元宝闻言脸微微一红,刮了祁北南一眼,想着都还没成亲,怎就说到这茬上了。
“成。”
萧护听这话便乐呵起来了,这厢倒是答应的爽快:“到时候有了小外孙,我就过去照看孩子。”
萧元宝心想照看得好才怪,不过他没继续犟着说不肯去,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那就先这样说定了。”
庄子外头的星子漫天散布,月儿皎洁又圆。
乡下宁静,听得虫鸣蛙叫声声。
萧元宝在园子外头站了些时候,晚风徐徐,吹得凉爽。
以前三步就能走出来瞧瞧村里的夏夜,如今却得走上好一会儿才行了。
村里头变化不大,树还是那些树,田还是那些田。
只是小树或许长高长大了,田拓宽育肥了。
外在进村的路口上多了一块石碑,是为探花郎竖起的,很是荣耀呢。
萧元宝想着,要是他和哥哥在京城好,那爹爹在县里也不会差。
如此,他也就安心了。
“不怕蚊子叮,在外头瞧甚?”
祁北南从大门处出来,就见着萧元宝在夜风中看着远处发呆。
烛油火贵,村上灯歇的早,还不到人定,村里也就只余下了几户富足些的人家还亮着灯。
只也油灯昏黄,在皎皎夜色之中,倒别有一番馨和。
“回来总忍不得想些小时候的事。”
祁北南闻言,道:“那是想的开心的事,还是不开心的事?”
萧元宝眉心微动,不由得回头看向祁北南:“我实在是想不出小时候有甚么不开心到现在也还能记得的事。”
那会儿他的糕饼蜜饯是村子里的小孩子都没有的多,城里铺子的糕点他哪样没尝过。
街市摊子时新的小吃食哪种没吃过。
衣裳一季做两身,春夏月里拣选着鲜亮的好料子,冬日里衣裳里的棉花又松又软,只怕塞得不够多。
鞋子也各式各样的十几双,分春夏秋冬来换着穿。
村里的孩子谁不羡他的,也只富农人家的孩子稍稍能有些这般日子。
方家孙婆婆哥哥姐姐的都疼他,里正大伯见着他也总从衣兜里掏东西与他吃。
蒋夫郎更是有甚么好的都想着与他留着,鲜甜的果儿,卤香的鸡腿鸭腿……
萧元宝只觉得乡下的每一条小路想起来都无比的亲切。
那些年学习手艺,和阿爹,阿南在一起的时光,在梦里再现时,也是和美梦编织在一处出现的。
“说着,我都想回到小时候了。”
那时候年纪小,容易知足,得一块儿糕饼就能高兴许久;
如今大了,吃用的好东西多了,见识也大了,可却不容易再有儿时得到一块糕饼就十分纯粹的那般喜悦了。
可要说现在不好,他又觉着实在也是很好的。
祁北南听他这般细数出来往事,眸中满是对幼时的欢喜回忆,心中涌起了一股十分繁复的情绪。
他上前轻轻拥住了萧元宝:“我很高兴你觉着幼时如此开心。”
萧元宝不知情由,只道:“可我能那么开心,也还是因为有哥哥。”
他不是不记得秦氏在家里的日子,也偶还记着一二受蹉磨的往事,只他觉着那些事情只在十分短暂的一段时日里,后来的日子,早已经平淡了那些不快。
祁北南觉着此番心中成就的感受,不亚于高中。
十年磨一剑,科考如此,于萧元宝的引导和曾不是如此。
翌日,祁北南与萧元宝前去看望了蒋夫郎,又去赵里正家中一道吃了饭。
返回京城时,八月里了。
他们赁下的那处宅子,园子里的一盆金桂开得正好,推门进去就是一股香气。
萧元宝受得这般赶路颠簸,只觉着身子都快散架了。
好在是回来的日子早,距离休沐结束还有五日的时间。
两人在家里闭门好生歇养了两日,身子才又舒顺起来。
这才将从岭县带来堆得山高的行李拾整出来。
这回从家足是拉了一车子的物,箱笼十余个。
往后就要在京城这头长久的经营日子了,他们此行回来,便将县城里的许多用得上的东西一并收拾了来。
像是四季穿的衣裳,盖着睡的被褥,盥洗的用具;祁北南的书本,还有墨宝都带了一部分。
外在是吃食,庄子上育的香蕈,熏烤的鸡鸭鱼,火腿,羊肉……
京城物价高,这些东西看似不起眼,也不见多贵重。
可真要一样样在京城里头采买下这许多来,也是很要些银两的,没有大几十贯钱如何置得下来。
萧元宝略算了下账,干脆的选了在路上麻烦些,省下一笔钱银。
如今家里能周转的银子是不少,瞅着还宽裕,可拿在京城里又全然不能看了。
新在一个地方落脚,又得长久营生,看着要花销的地方可多得很。
大头上而言,他们在京城一没宅子,二没田地,三没铺面儿。
萧元宝还不曾得空前去打听这些产业各是甚么个价,可光此处赁得一进宅院儿,月就得十贯的钱,便可窥得买下一处宅子得花费何等高昂的价。
此次走的时候,萧护给了他们五百两的交子,算下自个儿手头上的存余,以及此次高中的赏钱,手头拢共有一千两百贯的模样。
这些家资在县里,尾巴都可以翘起来走路了,到京城里,只还得夹着尾巴做人。
县里的宅子好不易从一处空旧宅子,慢慢添置家私有了些模样,可惜没舒坦上两日,竟是又搬了地儿。
“往后还得告老还乡的,那头整置好了,将来返乡的时候住着一样舒心,不必一把年纪了还为了住处奔忙,也不算白折腾。这头慢慢整置好了,自住不说,往后儿孙也可在京城经营。”
萧元宝道:“你倒是想得长远,早早儿的为他们预备产业了。”
祁北南吐了口气,道:“想着是你我的孩子,便忍不得会为他们多谋计。”
萧元宝有些不好意思提儿孙之事,便岔开了话头道:“虽时下咱们在京城中一无所有,好在是哥哥有一份体面的差事儿。”
祁北南闻言摸了摸鼻尖:“我进翰林说来清贵荣耀,可也只是个七品编修。先前自吏部领取官服与朝板时,瞧了一眼俸禄,还不曾与你说。”
七品官员岁俸七十二贯,加之年末有赏,能有一百贯。
外在猪两只,金一钱,银三钱,料子三匹,炭一车,米两石。
萧元宝掰指一算,他眼睛睁圆了看向祁北南:“那折算下来,月俸禄不就只有十余贯?”
祁北南点点头:“加赏年末方才给,也便是说,平素月俸禄只六贯钱。”
萧元宝只觉两眼一黑:“若是靠拿着俸禄过日子,咱连此处宅子的月赁金都给不起。”
“可不就是。”
祁北南道:“全靠陛下隆恩封赏。”
萧元宝嘴里发苦,以前只以为做官何其威风,何其光耀,可也没人告诉他俸禄这般低呀。
他见地方上的学政、县公,日子过得都还挺滋润,只当是俸禄都不少。
今朝方才得知,滋润的,不是自有家业,便是另有门路。
光靠那点子微薄的俸禄,如何养的起一家老小。
以前他只不明白读书已然是如此辛劳了,哥哥作何还要费心弄神的置家业,谋生意。
如今方才得其远见。
也是怪先前科考中榜,每回给的奖赏值钱,将他惯坏了去,以为高中做了官只会有更多的钱银。
“朝廷给中榜者的奖赏,就是要他们经营起来,不教干守着俸禄吃饭。再来,你瞧着流水一样朝廷的奖赏,是因着中榜快,年月排得紧凑。许多人一辈子也就领取那么一两回。”
祁北南悠悠道:“朝廷要养着文武百官,还得鼓舞读书人,与秀才举子每月有钱银拿,得何其富裕才能将周展开来。”
萧元宝明白这些道理,只还是微微受了些撼动。
许也是那些个商户张口闭口就是百贯千贯的钱银,倒是显得官员潦倒了。
“俸禄虽是低了些,不过人人想做官,想来自也有他的好处。”
萧元宝道:“我便精打细算些,日子总能过。”
祁北南揉了揉萧元宝的头发:“多谢萧夫郎体恤,有劳了。”
萧元宝耳尖一红,手肘蛄蛹了祁北南一下。
剩下的三日假,其中两日,祁北南与萧元宝一同寻了牙人,买了两个人进来。
一个丫头,一个哥儿,年岁都在十二三的模样,很是伶俐端正,费了三十贯钱去。
丫头唤作红棠,哥儿唤作文哥儿,原是大户人家里的家生子,后主家犯事没落,他们才被卖了出来。
规矩一应都教过,又还识得两个字,很是不错。
原先赁的俩人,那妈妈还愿意继续在祁北南手底下做事,祁北南便与她签了三年的长契,男子由着人去了。
倒也不是祁北南和萧元宝贪图人伺候,实在是有了官身,少不得迎来送往。
彼时同僚到家中一坐,连个端茶倒水引路的人都没有,也不成样子。
办完了采买人的事,罗听风来了一趟宅子。
回来京城的头一日,萧元宝便喊秦缰把桂姐儿和罗家想要捎给他的东西给送了过去。
他住在外城一个亲戚家中,过来他们这处都得好远一趟。
高中后便一直等着吏部与他分派官职,为此不曾与祁北南结伴回县里去,家里头的人挂记得很。
吏部久不出消息,他不好前去问询,也没有人脉去问。
不好擅自返乡,彼时错过了吏部的通传,就只能在京城干等着。
祁北南晓得不乏有吏部传唤时,人不在京都错过了授官,吏部转用他人的事情。
尤其是他们这般地方上的读书人,半点官场人脉都没有,不得门路,也就只能态度更谦恭一些。
祁北南离开京城返乡前就在宫里撞见了姜汤源,他于传胪大典后五日就得吏部分派了官职。
在翰林院得了临时职务,做庶吉士,历练三年后,若表现优异,可转正职编修。
于二甲进士,能进翰林,可谓是极好的去处了。
自然,祁北南晓得他能顺利且迅速的得到官职,也是家中几代为官的好处。
“我今朝是来与祁兄辞行的。”
祁北南道:“吏部与罗兄授官了?”
罗听风应声:“是,在锦湘府下的蓝田县,任知县。”
祁北南默了默,锦湘府倒是距离京都不远,是紧邻京城的一个州府。
而蓝田县,却是距离州府最偏远的一处县城,并不繁荣。
依照罗听风的成绩,便是下派地方上,在州府上任职全然是可行的。
不想吏部却将其放到了县上做县官儿。
可事已至此,说丧气话也无用,祁北南道:“锦湘府靠着京都,县里进京也算不得久。甚么时候任职?”
罗听风道:“我回乡一趟,便收拾着前去任职了。”
“不论怎么说,总算是等到授官了。”
祁北南道:“我瞧着还有不少进士在等官。听闻姜兄言,最迟的等到明年也未可知。”
罗听风其实未有甚么不满的,他心里头清楚,京城没有门路,是难留下的。
去县上磨砺一番也好,即便这官职并不是他心中所想。
两人说了半晌,罗听风才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