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竹镇疑云》接连出了两起意外事故, 填进去两条人命,这种事情不论发生在哪个剧组,都是足以震动整个业界的大新闻。
按照正常的规章流程, 出了人命案第一时间就要报警,偏偏现在大雪封山,手机连信号都没有, 整个剧组成了一座孤岛,一时间人心惶惶, 气氛古怪得不得了。
广场上的火堆早已熄灭,几小时前,剧组还在为顺利拍完一场重头戏而欢呼雀跃;可是现在,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命案搞得心惊胆战,他们抬头环顾四周,见到的都是同样魂不守舍的脸。
导演发了话, 让所有工作人员各回各屋,不准交头接耳。
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议论?
那座小屋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就算风再大,火焰又怎会烧到那么远的地方?那位年轻俊逸的入殓师就这样葬身于火海中,甚至连求救的声音都没发出来……不管怎么想, 都太诡异了。
“赵哥, 这地方我真的待不下去了!这剧组邪门的很,上次是老李,这次是新来的化妆师,那, 那下次会不会是我?”跟组化妆师妮妮哭红了眼睛,她捶打着制片助理小赵的肩膀, 边哭边央求,“赵哥,你有车钥匙的对吧?求求你了,带我去镇上吧!”
她是剧组里唯一一个和凌宸说过话的化妆师,甚至连凌宸的化妆工具都是她匀出去的。光是想到曾经和自己面对面沟通过的人,就这样变成了一具焦尸,她怎能不害怕?
“你个死女子!现在雪那么大,你知道这里到镇上有多远吗,你是想咱们一车两命?!”小赵猛吸一口烟,黑着脸把妮妮从怀中推开,他就这样不顾女人的苦苦哀求,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别看小赵装作沉着,其实他裤子里的两条腿也在抖。
他不过是一个跟组的制片助理,混到快三十岁了也没混出个名堂,他自诩“老油条”,可就算他这颗老油条,也没见过这个剧组如此邪门的事情。死人啊——这可是接连死了两个人啊!
老李的遗体还躺在冰柜里,因为大火,冰柜已经烧变形了,根本打不开;而那个年轻入殓师,他烧焦的遗体根本没人敢碰,还是郭子看不过去,强忍着惧意用布盖上,直到现在尸体还扔在雪地当中。
若大雪继续这么飘荡下去,尸体肯定要和地面长久地冻在一起!到了那时候,只能用铁锹撬、拿锤子凿,才能把尸体弄开了……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小赵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缩了缩脖子,双手拢在袖笼里,加快脚步向着宿舍的方向走。就在他即将拐过最后一个拐角时,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束刺目的光线——那是汽车的前车灯!
村前的小广场上停着剧组的所有后勤车,运人的、运物资的、运摄影设备的,通通停在这里。刚刚亮灯的就是一辆小轿车,这大晚上的怎么会有人碰车?
电光火石间,小赵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不会是有人要跑吧?!
他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这人虚伪得要命,明明心里想跑却不敢跑,在剧组里唯唯诺诺装模作样,更见不得别人跑;若有人要逃跑,那他一定要敲锣打鼓抓到他,然后游街示众,让大家看看这个怂蛋!
想到这里,小赵立刻撸起袖子冲了过去,同时大声喝止:“谁啊?!你谁啊!谁敢偷车?!”
刺目的光线穿透黑夜,在雪地上成倍反射,晃得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小赵无法抑制住地流出生理性的眼泪。他强忍着眼睛的酸痛冲向汽车,双手大张拦在车子面前,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他甚至直接动手去拉驾驶座旁的车门!
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车门居然真的一拉就开了!
小赵喜出望外,紧紧拽着门把,大声斥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小心思,想跑?!走,跟我去见……”
话没说完,他双眼猛地瞪大,未出口的词句都堵在了喉咙里——驾驶席上,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动作迟缓地转过头,在他胸口,赫然有两个被洞穿的血洞!!
那“人”的头骨几乎碎裂了一半,眼珠从眼眶里掉落出来,双臂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小赵甚至可以看到他胸口碎裂的骨头、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气息!
“嗬、嗬……”死尸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词句。
他缓缓地抬起手,如死鱼一般灰蒙蒙的眼珠死死盯着小赵的方向。
这一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小赵的喉咙,他想要大叫,他想要逃跑,他想要哭泣求饶,可他通通都做不到。
快跑啊!快跑啊!
小赵在心里嘶吼着,可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不听使唤,他只能愚蠢地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死尸,盯着那只充满腐臭气息的手伸向自己。
在死尸的指尖即将碰到小赵的那一刻,他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就这样浑身一软,直接摔落在地!他下意识紧闭双眼,死命用手护住脑袋,希望恶鬼给自己留一个全尸……
一秒、两秒、三秒。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不知过去了多久,小赵原以为的攻击并没到来,只有耳边的寒风声声不停。他鼓起勇气睁开双眼抬起头,看向汽车的驾驶席——
——车内居然空无一人!
没有索命的死尸,没有妄图逃跑的司机,只有空空如也的车子!
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全部都是小赵思虑过度产生的幻觉!
……可是,这真的只是幻觉吗?
小赵重重喘出一口气,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了他身上的所有衣服。冰凉的衣服贴在他湿热的皮肤上,他双手扶住车门,颤抖着站起来,忽然目光又一次停住了。
——在空荡荡的驾驶座上,扔着几张长牌,独具特色的黑红色花纹,勾勒出“人牌”的花色。
而在长牌四角,有被火焰烧过的痕迹。
……
同一时间,武生们的宿舍里。
这本是一间四人间的上下铺,可是现在却挤满了所有武生。
武生班主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黑脸看向面前的武生们。
“到底是谁在带头闹事?我来之前,你们不是说得挺热闹的吗,怎么老子一来,谁都不肯说了?”
“嗯,说来听听,到底是谁不想演了?”
“临阵脱逃的家伙,现在就收拾铺盖卷给老子滚蛋!!”
作为班主,他话中的威慑力惊人。武生这行从古以来流传至今,大多以“班”为号,师道相传,最是注重规矩。
他不仅是班主,更是这帮人的师兄、师长,他说出口的话,当然是一言九鼎,谁也不敢反驳。
但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
“班主,不是弟兄们想走,是这里真的呆不下去了!”一个年纪最小、也是最刺头的武生开了口,“李叔到现在都没入土为安,导演拦着我们不肯让我们送他最后一程。结果今天剧组里又烧死了人!这剧组太邪门了,这荒郊野岭的,谁知道是不是招来了什么脏东西?”
“放你娘的狗屁!”班主扔下手里的烟蒂,起身快步走到小武生面前,轮开膀子咣咣咣连抽了他好几个大耳光,抽得小武生的脸瞬间肿了起来。“老子看你才tm是最脏的东西!你个x养的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大呼小叫,你懂不懂规矩?老子就算现在打死你,都算你活该!”
“你——!”小武生捂住红肿的脸,想要还手,可是他环视周围一圈,却发现没有一位师兄敢和自己对视、敢帮自己助阵。
在武生这行当里,班主的话就像圣旨,都说严师出高徒,班主随意打骂徒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下手狠到打断一条腿、打折一只胳臂,也没人敢说什么。
如果说剧组是一个小型社会,那武生班就是最封建最腐朽的地方。
小武生的眼睛一下红了,他想去了死去的老李,想起了自己摸爬滚打受过的委屈,想起了自己这几夜的担惊受怕。
“我不干了!!”他毕竟年纪小,藏不住事,“我滚蛋行了吧?我也不要工资了,我现在就走!!”
“走?你想走可以啊!”班主冷笑一声,向他摊开蒲扇大的手掌,“先把你欠的钱还了。”
“我给你卖命,凭什么要我给你钱?”
“装什么孙子呢?打长牌的时候数你最热闹,怎么算账的时候不认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欠条,长牌,欠款,加起来一共十八万三千!既然你和老李关系那么好,那老李的那一份你也替他还了吧,他欠了四十三万七千!你什么时候还完了,什么时候才能走!”
“班主……你、你!”
班主冷冷一笑,余光看向周围其他的武生,果然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惧怕的神色。
杀鸡儆猴这一招,永远是最有效。班主对这些师徒师弟们太了解了,只要“拿”住一个刺头,其他人都会变得服服帖帖。
喜欢打牌的武生们都会欠钱,小小的借条累积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惊人的数字。这些欠条都捏在班主手里,武生们就算起了二心,想到那些欠条,也不得不服。
毕竟,没有人能在牌桌上一直赢。
就在班主满足于自己“立威”之时,忽然,紧闭的宿舍门被敲响了。
“咚”
停顿几秒。
“咚咚”
再停顿几秒。
“咚咚……咚”
班主不耐烦地问:“谁啊?!”
门外传来一声嘶哑的嗓音:“是我。”
班主本就在气头上,更大声问:“你就一个‘我’字,鬼听得出来你是谁啊?”
门外那道声音停顿了好一阵,只剩下呼啸的风声,绕着门板飘荡不绝。
班主还以为那人走了,哪想到下一秒,那道沙哑的、古怪的声音再次响起。
“班主……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弟兄们……这么……热闹……怎么不叫我一起?”
“班主……欠你的钱……我会还……”
“八十万……够不够……”
“拿命还……够不够……”
他的声音是如此熟悉,一声连着一声,咋听像是好兄弟间的热络招呼,复听又像是恶鬼的催命符咒。
风声呼啸,搅破了天,搅散了地,也搅破了这些武生心底的最后一分防线。
没人敢说出真相,但每个人都听出来了门外的“人”究竟是谁——
“班主……再陪我……打一局……”
“开门啊……”
“外面……风雪好大……”
“好冷……”
“为什么要把我……放进……冰箱里……”
“班主……我好痛……老子好痛……把竹子拔掉,它,它,它为什么插在我胸口!班主,救救我!!”
最后一声徒然转向高亢,变调的声音仿佛有无数根手指在用长指甲抓挠着玻璃。
刺耳的尖叫声让所有武生忍不住捂住耳朵,甚至有人直接被震破耳膜,汩汩的鲜血顺着他们捂住耳朵的指缝流淌出来。
见状,班主狠狠一咬牙,怒向胆边生,直接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几步向着门外跑去。他绝对不信外面的人会是老李,老李已经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
老李是在他面前死掉的,也是他亲手把老李放进冰箱里,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班主一脚踹开房门——呼啸而至的寒风扑面而来,寒风裹挟着数不清的雪花,让他下意识偏开头眯住了眼睛。
下一秒,放肆的雪花在他的脚边迅速汇聚,然后狠狠一拽他的脚腕!
班主猝不及防,就这样被拽倒在雪地里!
那些雪花是如此有力量,他们拖曳着他的身体,恶劣地在崎岖不平的雪地上奔驰着。
很快,班主就被磕的头破血流,他拼命地用手中的小刀去砍那些雪花,但无形的风又怎能被斩断?!他扔下小刀,改为用手紧紧插-进泥土中,妄图固定住身体,然而仅仅凭借他的双手,又怎么可能与大自然的力量对抗?
他的身体几乎被倒吊着提了起来,十根手指指甲飞裂,磨破的指尖在雪地上留下淋漓的鲜血。
到了这一刻,班主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法对抗鬼神。
“救命——救我——拉住我——!”他拼命呼救着,向着身后的武生们投去希冀的目光。
可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躲开了。
那个被他狂甩了好几个巴掌的小武生是唯一一个有所行动的,小武生抬脚走出宿舍,就在班主以为他是来救自己之时,小武生漠然地转过头,看向了宿舍大门。
宿舍门板上赫然插着几张长牌!——刚才的“敲门”声根本不是有人敲门,而是长牌撞击在门板上,发出的“咚”响。
小武生抬手取下了那几张牌。
红黑色的线条勾勒出熟悉的图案,那是“地牌”的花色。
牌面上,有几道模糊不清的血手印。
……
因为几日连续降雪,山里一直阴云密布,太阳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刺破云层一角,导致整个山坳里都是阴沉沉的。
片场最大的那间“村长屋”,在平日里被当作剧组餐厅,但是在某些重要时刻——比如现在——会被征用作为会议室。
整个剧组一百多人挤在一起,没人说话,甚至连喘气声都几不可闻,冰冷又潮湿的空气填满了房间的每一寸角落,气氛如死一般的宁静。
剧组接连死了两个人,尸体就扔在村外,没人敢往那个方向踏近一步;最为可怕的是,昨夜接连发生了好几起“灵异”事件!
先是制片助理小赵看到尸鬼出现在车里,眨眼间又消失不见;紧接着武生们在宿舍里听到有人敲门,追出去后只看到重重鬼影;道具组原本熄灭的点火装备不翼而飞……而在这些灵异事件结束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捡到了几张长牌。
长牌——这个在剧组里私下流传的休闲游戏,根据不同花色,分为“天牌”“地牌”“人牌”。据说,老李就是前一晚玩牌玩到太晚,神情恍惚,才会在拍摄时一脚踏空。
那些莫名出现的长牌,有的四角烧焦,有的印着血手印,有的沾着湿漉漉的竹叶……仿佛在无声的控诉着什么。
“我不管是谁在搞恶作剧,早日承认,我念你是初犯,不会对你动粗!”
正前方,导演端坐在正中间的沙发椅上,语气严肃。他的目光扫试着在场的所有人,妄图从他们紧张惧怕的神情里,看出些什么。
制片人冷哼一声:“昨晚的恶作剧严重破坏了剧组的和谐!要是你继续执迷不悟,剧组一定会报警,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偏偏在这时,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报警?剧组死了俩人都没报警,现在闹鬼了,知道报警了。警察只管抓犯人,不管抓鬼。”
其实那个人的声音并不大,但这里如此安静,那道声音就显得尤为刺耳,足以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句话真是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就算真有鬼,那也是冤死鬼、枉死鬼!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没得罪过武生老李,也和那个新来的化妆师凌宸没有任何交集,他们就算想找替死鬼,也找不到自己头上。
这么一想,老李是给男主叶正弈当替身时死的,凌宸也是在叶正弈拍戏时被烧死的,那他们下一个报复的对象,岂不是叶正弈?
想到这里,所有人都暗搓搓地向叶正弈投去了探究的目光。
那些目光仿佛针一样,扎在了叶正弈身上,他彻底坐不住了,清了清嗓子,开口:“老李的事情,我也很痛心。我已经和经纪人商量过了,等到剧组拍摄结束,我会以我个人的名义,向老李的家属捐赠五十万的抚慰金……”
五十万,对于曾经的他来说只是一笔小得不能再小的数字,随便上综艺当嘉宾,这笔钱来得轻松。然而现在他情况特殊,五十万,对于他而言也要咬牙才能拿出来。
但是为了安抚民心,他不得不……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房梁上滴下一滴水,落在他的衣领里。
刚开始他没在意,继续自顾自讲着,可是那水滴越落越多。毕竟是临时搭建的老房子,又连续几天降雪,有雪化为水,沿着房梁往下滴落,恰好滴到了叶正弈的衣领里。
叶正弈有些不耐烦,抬头望向房梁,结果下一秒,就有一滴水正正好好落在了他的头顶。
他下意识伸手一抹——“啊!”满场哗然!
因为他抹开的并非是水,而是一手血红!
“天啊!!”“真的闹鬼了!!!”“是血,是血!!”
越来越多的鲜血顺着房梁垂直落下,一滴连着一滴,简直像是在屋里下起了一阵血雨!这些血全部浇在叶正弈身上,让他的头、肩、身上全是一片血红!
助理赶忙冲上来,急急忙忙地拿手帕帮他擦拭,在场的导演和制片人也自乱阵脚,围着他忙不迭问着情况。
“大家冷静——大家冷静!没关系!”关键时刻,反而是叶正弈先冷静下来,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只见他用手指抹了一下脸上的“血”,又送到鼻子前闻了闻,“恶作剧而已,这根本不是什么血,这是剧组的血包!”
说着,他又示意助理搬来梯子,亲自顺着梯子爬上房梁。他是武打明星,年轻时也做过武生,即使到了这个年纪,身手仍然敏捷。
他迅速越上房梁,立刻瞧见了那个“恶作剧机关”——两包被扎破的剧组专用的血包,旁边还散落着一些长牌。
这一次,长牌的花纹是“天牌”。
叶正弈一手攥着血包,一手举着那几张纸牌,声音爽朗,颇有大侠风范:“不知是哪位弟兄和我开了这么大的玩笑?莫不是真有八卦记者混进来,想编什么小料吧?”他顿了顿,语气严肃下来,“这种事情可一可二不可三,恶作剧也要分场合!”
说完,他又轻飘飘地踩着梯子走下来,即使没穿戏服,也透着一股潇洒姿态。
他扔下血包与长牌,告诉导演自己要回房间洗个澡,说完不再看其他人,转身就离开了这里。男主角走后,整个剧组里里外外都在议论这场“恶作剧”,有人猜测,会不会昨晚的事情也是一场恶作剧?
当然,这些声音都无法传入叶正弈的耳朵里。
虽然是假血包,但被这种东西淋了满头的感觉并不好。叶正弈心中翻江倒海,脸上是控制不住的怒色。助理不敢触他霉头,唯唯诺诺跟着他回了房间,帮他准备好洗漱的新衣。
叶正弈黑着脸走进浴室,打开花洒,让滚烫的热水冲走身上的血色。
他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闹鬼,即使是闹鬼,也和他没有一分钱关系!
“冤有头债有主”?!呸,他叶正弈行得正坐得直,那两只恶鬼就算索命,也索不到他身上!
是,没错。
他承认,他确实看到老李上威亚前,摄影师和班主嘀嘀咕咕说了一些什么,什么欠条啊,八十万啊,都是这些有的没的东西;
他也确实承认,昨晚拍那场火烧大戏之前,导演把编剧叫到房间,通宵聊了整晚;在正式开拍后,制片人中途消失了一阵子,回来的时候身上有汽油味道。
可是,这和他有何关系?
不是他解开老李的威亚,更不是他放火点燃了凌宸的小屋。
他捂住了耳朵没有听,捂住了眼睛没有看,捂住了嘴巴没有说——所以,他是清白无辜的。
他只是坐上了牌桌,打了几次牌,不小心玩的大了一些。
没办法,打牌嘛,总不可能一直赢。
幸好,这部电影的投资人冯总是个善心人,承诺会把他们的欠款一笔勾销。等到这部电影拍完,如期上映,他又是屏幕前那个潇洒正义的大英雄。
他是清清白白的叶正弈,他不欠什么。
叶正弈洗去了身上的血迹,吹干头发,走出了浴室。
助理告诉他:“叶老师,刚才您洗澡的时候,制片人过来通知,让您去导演的房间和大家一起看样片。”
“看样片?现在?”叶正弈嘀咕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样片,他们还真是有事业心。”
不过他转念一想,按照剧组今天人心惶惶的状况,肯定不能继续拍摄了。这电影已经拍摄过半,有些导演喜欢一边拍一边粗剪样片,如果有任何问题,方便及时调整。
当然,这种拍摄中途剪辑的样片肯定不是全集,而是其中某一段比较关键的戏份。
叶正弈换好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出门走向了导演的房间。
片场小村里安安静静,只有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叶正弈走在空旷的雪地上,忽然心里一动,猛地转过身去——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街角有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老鼠?”叶正弈嗤笑,“这荒郊野岭的,老鼠还挺肥。”
“老鼠”:“吱吱!吱吱吱!”
“怎么觉得这老鼠骂的还挺脏的。”叶正弈耸了耸肩,快步走向导演的房间。
导演的房间在街角最后一间,叶正弈本想抬手敲门,没想到手刚一碰到门,门就应声而开。
屋内原本一片漆黑,遮光帘拉得严严实实,唯有正中间的放映机在播放着剪辑的样片片段。
光影变换,借着屏幕的光芒,可以看到屋里摆着七把椅子,已经提前坐好了六个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样片。
导演、制片、班主、编剧、摄影师……他们全都在。
叶正弈意识到自己迟到了,他轻声说了句:“导演,抱歉我来晚了。”
然后他就蹑手蹑脚地坐到了最后一排唯一的空位上。
他把目光投向屏幕——今天看的样片,居然就是昨天拍摄的“纵火竹镇”的那一个片段。
在新增的飞页剧情中,男主角刀客意识到竹镇众人全是前朝余孽、邪教信徒,他们所有人都被洗脑,被控制了精神,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帮凶。在竹镇这个畸形的环境中,他们被催生出了纯粹的恶。
于是,刀客决定一把火烧掉这个魔窟。
屏幕播放的虽然是粗剪样片,但一气呵成,几乎没有瑕疵。
火焰熊熊,样片里的“大侠”点燃了人尸堆成的小山,镜头层层推进,配合上激昂雄壮的配乐,叶正弈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昨晚。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中的自己,在这一刻,叶正弈真的觉得自己就是这个英雄大侠,他就是正义的使者!
在特写镜头中,火焰烧到了死尸的衣袖,噼里啪啦的火舌跃动,宛如活物,很快就席卷了整个尸体。
这个特写镜头太真实了,叶正弈吓了一跳,猛地在椅子上坐直身体,喃喃问:“昨天……昨天有拍这个吗?”
他明明记得,昨天烧尸时是借位,就算有武生身上起了小火,也很快就被熄灭了。
镜头里,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受控制,叶正弈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他控制不住地继续看。
火焰烧啊烧,烧得一具具人体皮开肉绽,那些本应该死掉的人发出哀嚎声,他们在火焰中蜷缩着,颤抖着,求饶着……有人想从火堆中逃出来,然而镜头里的“叶正弈”却一刀捅穿对方的心脏,把他再一次踹进了火堆里。
“不!不对!!”叶正弈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他大喊着,“停下,停下!这根本不是我昨天拍摄的剧情!!”
可是没有人理睬他。
样片还在继续放映着,屏幕中的刀客“叶正弈”突然转过头,看向了屏幕外——四目相对,叶正弈赫然发现,刀客“叶正弈”的脸居然像被火烧过一样,层层剥落!!!下一秒,“叶正弈”仰天长笑,就这样拖着长刀,冲入了火堆之中!
屏幕外的叶正弈发出一声粗喘,他想要冲上去关闭电视,然而他却被坐在前排的导演挡住了。
“导演,这是怎么回……?!”叶正弈不过是伸手碰了一下导演的肩膀,导演就从椅子上滚落在地!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屋内的几人全部失去了意识,眼歪口斜!
导演、制片、班主、编剧、摄影师,每个人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像是被鬼上身一般。叶正弈仓皇地想要叫醒他们,可他们全都软烂如泥,不论他如何猛扇他们的耳光,他们都没有醒来。
——只剩下最后一道身影,还端坐在放映机的最前排。
后知后觉的,叶正弈意识到了什么:他进门时,屋里有七把椅子,坐了六个人,但他熟悉的电影主创只有五个。
那么,最后一个“人”是——
仿佛是在回答叶正弈心中的疑问,那道笔直消瘦的身影,缓缓向他转过了身。
身后大屏幕上光影跃动,火焰烈烈,如一袭披风,笼罩在那道身影周围。
“它”面无表情地看向叶正弈,不,用“看”字并不准确,因为那双被烧得虚无空洞的眼眶里并没有眼珠,只有两团烂泥似得东西从眼眶中掉落出来!
透过“它”龟裂的皮肤,红黑色的肌肉清晰可见,一切都无比的真实,无比的可怖!
“嗬、嗬……”焦尸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词句。
焦尸缓缓地站了起来,迈开步子,僵直且缓慢地向着叶正弈走去。
叶正弈想都没想转身就向着大门的方向跑,可是一步刚刚迈出,所有的椅子全部飞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最普通的椅子,在这时候却成了高不可越的山,男人颤抖着想要逃离,但是下一秒,一把椅子重重撞向他的膝盖,他当即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椅子压到了他的身上,他只要妄图爬起来,那些椅子就会把他狠狠压下;他越是挣扎,压在身上的重量就越是沉重。
焦尸不紧不慢地走来,他踏过的每一个地方,那些焦黑色的灰烬都会蔓延。终于,焦尸停在了叶正弈面前。
焦尸没有说话,亦不需要说话。
心中有愧之人,心魔就足够折磨他自己。
“放过我!放过我!”刚开始,叶正弈还在大声疾呼,“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杀了你!!”
“……”焦尸没有言语,他伸出手,缓缓的,不容抵抗的,向着人类最脆弱的脖颈伸去。
叶正弈不是没尝试过反抗,可是人类的力量,又如何和复仇的鬼怪相抵抗?
曾经被无数人视为正义大侠的武打明星,这个时候却像个狼狈的乞丐,他跪倒在焦尸脚下,涕泪不受控制地流淌而下。
他变了一副嘴脸,哭着忏悔:“不是我杀了你,我只是……我只是装作没看到……”
紧接着,他又收住哭声,开始推卸责任:“是导演!是导演让编剧加戏的!是制片人,是制片人去放的火!!”
可是焦尸充耳不闻,焦黑的手指冰凉极了,触感粗糙,双手的弧度恰好足够在叶正弈的脖颈上围住一圈,然后——缓缓收拢。
“是……谁……”焦尸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似男似女,仿佛是电子合成的音效,在叶正弈耳边炸响,“是……谁……指示……你们?”
“……”
叶正弈不敢说,他两股战战,眼睛心虚地不停打转,但是脖颈上突然加重的力度,让他瞬间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隐瞒了!
“说,究竟……是……谁?”
“——是冯总!!”叶正弈脱口而出,声音惊恐,“是冯定盛!!!!!他是我们剧组的投资人,我们打牌欠了他钱,他说只要帮他一个小忙,我们欠的钱就一笔勾销!!!”
那时答应这场交易的他们并不知道,所谓的“小忙”居然会牵扯进两条人命。
在这个答案说出口后,叶正弈明显感觉到,扼住他喉咙的力度减轻了。
他心中窃喜,正要庆幸劫后余生,余光却见到几枚长牌凭空飞起,缓缓地逼近他的眼睛!
长牌棱角分明,与他的眼球只剩下最后一厘米的距离。
“我,我都告诉你幕后指使者是谁了!”叶正弈声音颤抖着,“你,你不能杀我!!”
然而,他在焦尸脸上,看到了一个细微的、不容看错的笑容。
“谁……答应你了?”焦尸迟滞的声音从嘴里一个一个蹦出,“你……忏悔了,我……就要……原谅吗?”
“叶正弈……漠视犯罪的人,比凶手更加可恨。”
下一秒,高速旋转的长牌狠狠撞向叶正弈的眼睛,他抑制不住地尖叫一声,眼前一黑,就这样晕倒了过去。
……
“啧,怎么又吓晕了一个?”
“焦尸”抬脚踢了踢叶正弈的身体,忽然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从对方双腿之间散开。他赶忙捂住口鼻,往后跳了一大步。
“脏死了!小朝小朝,快帮我打扫卫生。”
半空之中,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把玩着手里的几张长牌,他手指纤长,指节分明,那些花样反复的纸牌在他指缝间穿梭,仿佛魔术一般。
贺今朝把纸牌随手丢到一边,指挥着绳子飞来,把地上晕倒的几个蠢货绑起来,让他们排排坐在椅子上。
另一边,“焦尸”的一只手插向自己的脖子,摸索着什么。很快,他的指甲触碰到皮肤上有一道细细的不起眼的小接缝,他顺着接缝把整个手掌探了进去,然后就这么一撕——只听一声闷响,他脸上那张烧焦的假皮被整个剥落下来,露出一张精致隽美的容颜。
“热死了。”凌宸甩了甩汗湿的头发,接下来又开始剥落自己套在双手上的假皮,“这东西一点也不透气,而且只能用一次,怪可惜的。”
这些假皮,是他让贺今朝从道具组“借”(咳咳)来的,他通过特效化妆技术,在这些假皮上画出仿真的烧伤。曾经他给遗体化妆,都是想尽办法把伤口化得完好无损,这次正好反过来,想尽办法把自己画得伤痕累累。
时间紧任务重,其实凌宸画得有些粗糙。不过是趁着天黑,再加上贺今朝从旁助阵,才让这群心虚的混蛋们把他当成索命的厉鬼。
贺今朝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打扫完战场,他飞向凌宸身边,关切地问他:“胳臂怎么样?”
凌宸扔掉手里的假皮,揉了揉肩膀,苦笑着说:“活动太多了,骨头还没长好,就忙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算了,只能等一切都结束了,再慢慢养伤吧。”
提起这古怪竹镇里发生的事情,贺今朝的凤眼渐渐又染上了血色。若不是凌宸拦他,那些长牌一定要插进这群混蛋的脑袋里!
这群凶手胆大包天,先用老李的死亡引来凌宸,又想让凌宸葬身于此,这荒郊野岭,若凌宸真死了,那不就是死无对证了?!
这部《竹镇疑云》,讲的就是一群山野村民被洗脑被控制的故事;电影外每个人的古怪行为,又恰好印证了这部电影。
凌宸一看到他那双如滴血宝石般的双眸,就知道他又在生气了。
凌宸赶忙转移话题:“刚才叶正弈说的话,你都录下来了吗?”
“当然。”贺今朝闷声道,“不仅叶正弈,导演、制片人、编剧……他们这群人的每句证词我都录下来了。”
他挥了挥手,一只藏在暗处的小摄影机就向着他的掌心飞来。
幸亏这里是剧组,不缺化妆用品,更不缺摄像设备,这才让凌宸和贺今朝珠联璧合,给这群人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待大雪结束后,他们会第一时间报警,告诉警察发生在这座深山剧组里的肮脏龌龊之事。
但是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另一件紧要事情必须解决。
凌宸问:“那个投资人冯总,冯定盛,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不仅听过,而且他非常有名。”贺今朝表情严肃,“他是宁苇背后的老板。”
“唔……”
“小凌,怎么看你的表情一点都不惊讶?”
“确实不惊讶。”凌宸无奈地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遗体化妆师,除了之前得罪过宁苇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想把我弄死的人了。”
贺今朝语带愧疚:“小凌,对不起,如果不是我执意要让你去试探宁苇,不会害你这么早就暴露身份。如果你在接这份工作之前,我能调查清楚冯定盛是投资人,也不会害你差点葬身火海……”
“停!”凌宸打断他,抬眸看向那双血色双瞳,一字一句,皆为真心。“贺今朝,你听清楚,你不欠我什么,也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
刚开始,凌宸心不甘情不愿地和贺今朝绑定在一起,只想陪伴这位大明星走一小段路。但不知不觉间,这段路越走越长,回头一看,他也惊讶于他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在此之前,凌宸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也会冒着生命危险去闯刀山火海,即使弄得满身狼狈,还能一笑而过,说声“没关系”。
凌宸不知道自己的转变是为什么,他只知道,他并不想让贺今朝觉得亏欠自己。
细想起来,凌宸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呢——曾经贺今朝属于所有人,但是现在,能看到他、能陪他经历这一切艰难的人,只有自己。
“好了,”凌宸定了定神,向这位只属于他的大明星伸出手,“影帝先生,你做好准备,和我一起打BOSS了吗?”
贺今朝回望凌宸那双坚定的眸子,没有片刻犹豫,郑重地把掌心贴了上去。
“小凌,谢谢你陪我走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