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院子里的哭声持续了一会儿, 刚开始两人还能听到几声抱怨,过后就只剩断断续续的呜咽了。

林立夏向宋惊蛰看过去,用眼神问他, 这门还敲吗?

宋惊蛰拉了拉手里牵着牛的绳子,牛吃痛发出一声牛叫声, 院子里的哭声很快便没了。

宋惊蛰略微等了等, 这才上前敲门问道:“有人吗?”

“有有有。”里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不多时他们面前的院门传出一道响亮的吱嘎声。

出来个满头白发, 一脸沧桑, 浑浊的眼睛还有点红的老者, 他瞧着面前完全面生的小两口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宋惊蛰上前:“这里是葛木匠家吧, 我们来买些家什。”

老者一听是上门来买家什的, 刚哭过还伤感着的脸挤出满脸的笑意, 迎着他们进院:“是是是, 我就是葛木匠,两位需要些什么,进来挑,进来挑。”

院门有些小,牛车赶不进去, 宋惊蛰把牛拴在门口的踏脚石上, 带着林立夏跟葛木匠进了院里。

入目满院的木头和从木头上刨下来的木屑、锯末,中间有一条浅浅过道通到到正厅。

正厅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用木头做出来的家什,榻几,香几,八仙桌, 太师椅,厢柜, 屏风,应有尽有。

“客人尽管挑,要是有没看上眼的,将样式告知,我们这儿都可以做的。”这时,侧门进来个眼睛有些红肿,脸上还带着些许水迹的妇人。

宋惊蛰和林立夏向她看过去,她个子不高,穿着一身宽大的蓝布衣裳,合着那张蜡黄的脸,看上去瘦瘦小小的。

不过人很温和,身上没什么棱角,一看就是那种很好欺负的人。

宋惊蛰收回目光:“我需要的东西有点多,你们这儿有图样册子吗?”

“有的,有的。”他这么一说,两人意识到这两人可能要下个大单子,忙不迭地把图样册子拿出来。

葛晓霜见林立夏脸圆圆的,肚子微微隆起,知他怀有身孕,将他引到罗汉榻上,给他拿了个小靠枕:“坐着看吧,这样舒服一点。”

葛木匠给他们上了茶:“不着急,慢慢看,待会儿就在家里吃午饭,我们边吃边聊。”

宋惊蛰和林立夏坐上罗汉榻,就着中间方方正正的小案几翻看样式。

他们起房子的时候,缺钱缺得厉害,请了邹元符就请不起木匠了,家里的门窗都是宋福田自个做的,做得委实不好。

没什么光线不说,夜里一阵风吹过全在呜咽作响,有时,还会出现门窗关不上需要重新装一遍才能关上的情况。

只有大门和后门为了安危着想,邹元符从县城给他们订了两扇厚重结实的门,还算看得过眼,其余的全都要换。

宋惊蛰把家里的门窗数目告知,又问:“另外我们还需要一些床榻,桌椅,厢柜,妆台,这些算下来大概需要多少钱。”

“啊?”葛木匠直接被宋惊蛰说的数目给惊到了,“这么多?”

“很多吗?”宋惊蛰疑惑。

葛氏木匠铺在他小时候就很出名了,很多人找他上门做门窗,像他们这样一次定这么多的是很少,但不可能没有。

“不多,不多。”葛木匠尴尬地笑了笑,“只是太久没接这么大的单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哦。”宋惊蛰点点头,很体面地没有问他们为什么这么久没接大单了,继续道,“你老给算算吧。”

“好好好。”葛木匠舍不得用纸,去外头取了刨花,用一支细长而尖的笔样木头在上面写写画画,“这些家什的做工费都是一样的,贵就贵在木头的选材上,普通木头跟名贵木头的价格定然不一样,你们是要普通木头,还是要黄花梨木之类的名贵木头。”

“普通的就行了。”宋惊蛰不追求那些,他们这儿做门窗的松木、杉木结实耐用得很,而且乡下地方也用不着摆阔。

葛木匠写写算算一番:“如此算下来,不用太复杂的样式,只需三十两即可。”

“这么便宜。”林立夏惊呼。

他们要的东西可不少,光是床都要了五六张,还别提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他以为这些加一块怎么都要五十两去了呢。

葛木匠原还担心他报的价钱太高了,人家不乐意,听林立夏这么一说,倒是笑了:“我这里不是铺子,你们要的又不是名贵木材,这个价钱很合适了。”

林立夏和宋惊蛰对视,这葛木匠手艺好,人又实诚,价钱还要的这么低,他们好像没有理由不在这儿买。

宋惊蛰还记得他来的目的,向葛木匠问了问:“我记得你们先前在西街那边有个铺子,怎么现在不做了?”

葛木匠面上浮起一抹悲愤,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叹息道:“哎,不提也罢。”

人家明显一副不想提及的模样,宋惊蛰也不是个非揭人伤疤的人,将刚才的事拍板:“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挑个时间到我家量量尺寸,尽快将门窗给做出来。”

“哎,好。”葛木匠欢喜地应下。

他们刚还在屋里为钱发愁,这会儿就来了个大活儿,有了这活儿,接下来几个月都不用发愁了,可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商定好事,宋惊蛰和林立夏就着册子选了些样式,放下十两银子的定金,婉拒了他们要招待午饭的热情,出了院子。

“……”

远离吴永巷,林立夏低声跟宋惊蛰说:“难不成娘知道葛家落魄了,还真是叫我们来照顾他们生意的?”

“应该不是。”宋惊蛰摇头。

出门的时候,他娘明显是让他们来铺子里买,而不是让他们去人家家里买,显然他娘压根不知道葛氏木匠铺不存在了。

林立夏更好奇了:“那是为什么?”

宋惊蛰也好奇,拉着牛车向王氏粮铺而去:“走,我们找人打听打听葛氏木匠铺的消息。”

同在镇上做生意,王有粮他们还真知道,宋惊蛰他们一来问,田英梅将他俩请进后院,好好跟他俩说了一番:“这事儿,都是那个姓叶的不是个东西。”

叶大勇,葛晓霜的丈夫。

他以前是跟着葛木匠学木匠手艺的,后头葛晓霜到了年纪要相看,他家来提亲,葛木匠想着这是他徒弟,亲上加亲,没多想就同意了。

婚后,叶大勇想在镇上开一家木匠铺子,用葛氏的名头,葛木匠也欣然同意。

甚至为了这个女儿,他也不在乡下住了,搬到镇上来帮女儿女婿经营铺子。

早些年,叶大勇和葛晓霜恩爱和睦,对葛木匠也敬重有加,但一连十年过去,葛晓霜还没有身孕。

叶大勇就逐渐不耐烦了,时常骂葛晓霜是个不下蛋的母鸡,葛晓霜是大夫也看了,药也吃了不少,把自己折腾得不像样,依旧没有怀上。

前几年叶大勇失去耐心,以多年无所出将葛晓霜给休了,前脚刚休完,后脚就带了个女人并十来岁大的儿子回家。

田英梅也是个女人,很能感同身受:“他休就休,好歹念及点夫妻情分,给人家一点傍身银子,他银子不给,连这么多年葛木匠在他铺子里帮工的工钱也不结给人家,就那样把人给扫地出门了!”

“父女俩咽不下这口气,在吴永巷租了个院子,时常接些零碎的活儿,想跟叶氏木匠铺打擂台呢。”

“可惜,人家借着葛氏木匠铺的名头早把名气打出去了,现在换成叶氏木匠铺,旁人也认,谁还记得当年的葛木匠哟。”

林立夏听完很是气愤,他们村也有成亲多年没孕的人家,人家都是过继,而不是休妻,这叶大勇休妻赶师也就罢了,还在外头搞七搞八,连私生子都早早就生了,简直丧尽天良。他问:“就没有看不过眼的街坊邻居吗?”

田英梅:“怎么没有,刚开始还有往他家里丢臭鸡蛋的呢,但人家跑衙门一报官,说邻居骚扰他,你有什么办法。”

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这种多年无所出之事,官府也管不了啊。

林立夏骂了两句:“真是锥子上抹油,又奸又滑。”

田英梅点头:“可不就是。”

宋惊蛰听了也直蹙眉,这叶大勇为了子嗣,不顾夫妻情分,不念师徒恩情,可见他分明就是个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的冷血之人。

出了粮铺,林立夏气愤的情绪还没有下去,但他除了破口大骂外,一点回击的办法都没有,想到宋惊蛰聪明,便问他:“惊蛰哥,若是你遇到这种人,你怎么对付他。”

宋惊蛰道:“我不对付他,我跟他鱼死网破。”

在宋惊蛰看来,葛家父女就是太好欺负,被人扫地出门只想着跟叶氏木匠铺打擂台,争回这口气,而不是报复回去。

若他被这样欺负,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把火点了叶氏木匠铺,或者夜夜往他铺子里泼粪,把他铺子搞臭,让他生意做不下去。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

林立夏听爽了,直点头:“对对对,这样才对嘛,惊蛰哥,还是你聪明。”

他就说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葛家父女回击得太没有力了,想用手艺去砸人家铺子,这不就是别人扇你巴掌,你还人家棉花吗?

不过这也说明葛家父女心正,不跟那狼心狗肺的人一样,冷血得都没了人情。

他叹气:“要是葛家父女硬气一点就好了。”

宋惊蛰道:“那他们就不是他们了。”

这世界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人的性情了,有些人生来向善,就算被人欺负了,骨子里也是善的,有些人生来为恶,就算没人欺负他,他也会作恶的。

“……”

两人回到家,把葛家的事跟郑月娥和宋福田说了说,两人皆是一脸震惊。

宋福田气愤得很:“这个姓叶的,他有什么资格赶人家,要不是葛师傅,他家现在还在乡下吃土呢!”

以前葛木匠住他们隔壁村,他们这些乡下小子,时常要修个农具家什的,舍不得花钱,都厚着脸皮去向葛木匠讨教木艺。

葛木匠人又好,谁去都不嫌烦。

周边这几个村子的人,但凡会点儿木匠手艺的,谁没有承过葛木匠的恩。

当年他想拜葛木匠为师,奈何他娘怕地里的庄稼没人种,死活不让他去,后头就叫叶大勇捷足先登了。

叶大勇当年家里多穷啊,泥巴房子都是半塌的,他娘又是瞎子,拿不出什么学艺钱,葛师傅见人家可怜,学艺费都没要,带着叶大勇到处接活,让他打下手,一个月下来,还倒给他两百文呢。

后头,葛晓霜说亲,十里八村的人谁不想娶她,提亲的人都快把葛家的门槛给踩踏了。

宋福田也想,奈何他娘死活不给他出五两银子的聘礼,亲没提成,又叫叶大勇给截胡了。

叶大勇跟着葛师傅学了多年手艺,葛师傅又不藏私,看他学会了,也不阻止他出去接私活儿,有时候葛师傅忙不过来还把自己的单子给他做。

很是攒了些钱,五两银子不在话下。

葛师傅只有一个独女,他挑了又挑,最后还是选了叶大勇这个徒弟,盼着两家结一好。

可见葛师傅对叶大勇有多好,他怎么可以因为葛晓霜不能生,而将人家扫地出门呢,简直不配为人!

郑月娥也唏嘘不已,她原本想着现在家里日子好过了,去葛家铺子下个订单,好好神气一回,谁知道竟会遇到这种事。

这可真是……

不管父母怎么震惊愤怒,这事儿宋惊蛰和林立夏说完,就没再管了。

毕竟这是别人家的事,他们再愤怒,非亲非故的,也不好去帮人家出头,还是先把他们自己的事做好吧。

今年的稻子种得早,到了六月稻子就能收了,宋惊蛰把田里的水放干,叫了谭家村的人来帮忙收。

因为跟周鸿运说好了,要买他山里娘家的云耳木,这季稻子晒干,宋惊蛰也没有卖,都给周鸿运留着。

周鸿运也聪明,上次他跟宋惊蛰说好了这事儿,回头就让他娘家人先找着,找好放在山里,宋惊蛰这边一要,立马就给他送了来。

这两天村里人都忙着收稻谷,没怎么关注宋惊蛰,等他们好不容易忙完,发现宋惊蛰居然又鼓捣起种云耳来了。

大家琢磨过味来:“这是不死心,还想折腾呢。”

“这些年轻人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好说歹说不听,后头要是大亏血亏,把自己好不容易挣出来的家底都给亏出去,就知道后悔了。”

总之,自宋惊蛰上次养云耳没挣到钱后,大家都不看好他折腾这个了。村里人聚在一起说闲话,都是等着看他笑话的。

倒是也有替宋惊蛰说话的,吴桂花她们都在村里跟人吵过好几回了,奈何她们势单力薄,且宋惊蛰现在还没有做出成效,每次都是气势汹汹而去,铩羽而归。

气得她们恨不得宋惊蛰的云耳一夜之间长出来,大长特长,好叫村里人知晓她们惊蛰的能耐。

因为这次宋惊蛰的动作搞得很大,比前两次的动作都还要大,宋惊蛰每天忙着收木头,给木头分类,搭架子让屋里塞满更多的木头,压根就没有关注外头的事。

等他好不容易忙完手头上的事,葛家人上门来给他们家量尺寸做门窗的时候。

他才知道,在他忙碌的这段时间里,叶氏木匠铺倒了,叶大勇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的媳妇孩子见势不对裹了他的钱跑了,他现在身无分文,每天蹲在葛家门口求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