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新岁 原来她已于我如此重要。

贺知煜转身, 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那被抓住之人, 竟是孟云芍。

人群中有见过孟云芍的,忽然喊道:“那是贺知煜的夫人!”

梁副将快步如闪电,跨到孟云芍的面前,用一把短刀抵住了孟云芍的脖颈,笑道:“贺知煜!命你的手下都放下武器!不然我就杀了你夫人!”

贺知煜面上不动如山,哂笑了一声:“梁副将这几年,是越长越倒退么?竟会以为我贺知煜会为了一个女子停手。不过是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妻子, 梁副将要杀便杀,想以此胁迫我,实在是多思了。”

梁副将一时想起坊间传闻, 说他这个妻子实是个身份低的, 靠着贤良淑德才在侯府堪堪站住一点脚,却于贺知煜只是平淡相处, 并无恩爱传闻。

他心念动了, 手中的刀便不由得松了几分, 盘算着如若此招不行,是否该猛的推出孟云芍, 趁贺知煜惊异之际,再趁机逃走。再让手下断后, 舍尾求生。

贺知煜面带微笑, 步步走近, 语带调笑:“怎么,梁副将又改了主意,不想杀了?”

梁副将看他距离已不过二三十尺,心中紧张, 手中的刀又不由得紧了几分,在孟云芍雪白的颈上划出了一串血滴。

贺知煜却停了脚步,笑道:“梁副将紧张什么,照你所言,该紧张的不该是知煜吗?”

梁副将听闻皱了眉头,片刻间几乎就要推出孟云芍。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一个女声响起:“梁大哥,别中贺知煜的计!”却是依柔。

她款款走来,横眉冷对:“贺知煜,你这几日,对着我演戏,可真是辛苦。”

贺知煜浅勾了下嘴角,眼中溢出些阴鸷:“彼此彼此罢了。萧依柔,萧将军曾买下的乐妓,后随了萧将军的姓。听闻萧将军曾买下乐妓百人,你只是其中之一,你对他,可真是情深意重。你们实在寻不到我身上的破绽,便打听到我四弟在寻人送我,就装作是乐籍美人让我四弟中计。到底是我会演戏,还是萧姑娘演戏在先?”

贺知煜说着,又悄悄向前迈了两步,仿佛只是为了同萧依柔对话。

依柔轻柔一笑:“你这样的薄情之人,怎懂得我和萧将军的情感?不过,”她停顿了一下,道:“我今日却也想赌一赌,赌你是否对你这位夫人毫无情谊,可以看着她赴死而无动于衷。”

贺知煜面上收了笑容,眼神寒锋如刀:“我说了,我贺知煜,从不受人胁迫,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软肋。”说着,贺知煜扔了手中的剑,接过了手下递给他的一把短弩:“不牢诸位费心,我自己便可以处理。”

依柔笑了:“贺知煜,别装了。我这几日同你相处,你没有主动见过甚至提过你夫人一次。我竟也是眼盲心瞎,当真以为你们二人毫无感情。可现在想想,若是你之前对我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那反过来看,岂不正证明了你看中你夫人,才不愿这些麻烦事找上她?现在想想,那天在她面前,你连支珠花都不肯为我戴。还言语冰冷,赶她回去,实际怕不过是为了保护罢了。”

依柔退到梁副将身边,道:“带着她一起走,我赌她就是我们的保命符。”又对贺知煜道:“演了这么半天,世子怎么还不动手?是忘了怎么用弩吗?你便是让我看看,你到底下不下得去手。话说回来,你夫人娇柔,可没有刚才那位乔装打扮的兵士的身手,挣脱不开梁大哥的手。”

贺知煜冷笑一声,眼中寒光迸裂,伸手抬起了短弩,直指孟云芍。

孟云芍抬眼看他,两人静默无言,距离不过数尺,却又像远隔天涯。

她看周围星星点点的火焰,化作万点明光,聚于贺知煜的眼睛,极亮,也极稳。

他亦看着她,眼底不再是寒潭深幽,而是烈焰灼烧,翻滚不息,势可燎原。

她读懂了,那是一句,“信我”。

贺知煜扣动扳机,似真要发动短弩。

刚还轻松笑谈着的萧依柔和梁副将,笑容已然凝固在脸上,紧紧盯着他的右手,生怕他一个转圜,把弩头又对准自己,随时准备偏身闪过。

电光火石间,贺知煜却好似轻扬了一下左手,又好似没有,因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右手之上,谁都没看清那若有似无的动作。紧接着,他右手的短弩“嗖”地一声风驰电掣般射出,堪堪冲孟云芍直奔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梁副将似中了什么暗器,眼睛陡然睁大,手上拉扯孟云芍的劲力霎时松了。孟云芍反应神速,微一偏身,那箭弩擦着她的鬓边呼啸而去,打落了一绺长发。

碧彤针。

梁副将的咽喉上,十二支碧彤针穿越而过,泛着血色,散落在地。眉心另有一支银色细针没入半截,幽幽泛着寒光。

他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场上霎时换了局势,贺知煜的一众手下把余下人等纷纷包围。

见此情景,贺知煜才后知后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自己的里衣。

从北疆到京城,多少次刀斧加身,险象环生,他可曾有过此等心下寒惧的时刻?

贺知煜此刻心下澄明一片,堪堪冒出一个念头:“原来她已于我如此重要。”

然则,还没松下一口气,萧依柔垂死挣扎,突然挣脱了束缚,暴起猛得伸手一抓,想把孟云芍拉到面前。

孟云芍本离她不算近,但也许是她最后生的希望,萧依柔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

孟云芍闪退一步,仍是被她抓住了衣袂。

她奋力甩手不得,突然依柔自己却脱了力。孟云芍收力不及,一个踉跄摔倒,手腕上的玉镯“叮”得一声撞上了山石,碎了。

原是贺知煜对着依柔的肩膀射出了一弩,呈时献血如注,手臂已然动弹不得。几个手下赶忙上前死死控制住了依柔。

孟云芍看再难有变故,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看着贺知煜踏着夜风,一步步走过来。

她心里忽然有些怕。

她心下一片明了,知道今日是自己错了。世子必没有叫她过来,她定是中了谁的计。她来了,差点耽误了他的正事,惹出了这样多的麻烦。

他若

出口责备,也是应该。

可是此刻,孟云芍见他脚步疾快,却仍是龙姿凤章,气度翩翩,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今日亲眼得见他脱险,便是被责备了,也是值的。”

“世子,”孟云芍见他走近,打算先行认错:“我 ……”

贺知煜却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揽入了怀中。

孟云芍脑中一热,忘了刚刚想说的话。

孟云芍感受着他胸腔无序的起伏,察觉贺知煜整个人几乎有些颤抖,一时有些惊异,她脑中忽然浮现出贺清娩的脸,是她笑着对自己说:“你留心瞧着,知煜心里是很有你的。”

孟云芍仰起头,看贺知煜俊秀芝兰的脸。

他低垂了眼眸,不想让人看出眼里的神色。可坏在那双眼睛实在生得太好太动人,明光凝聚,是晨曦照湖映出万物,却又收敛光华凝于一人。万般情绪生长,在他眼中起伏涌动,如春潮生,如夏雨泽,过了许久,才被贺知煜堪堪压下,归于清澈。

若说她仍是什么都看不出,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些。

“贺知煜!贺炎!!你竟叫人把我绑了!还塞住我的口不让我说话!”岳舒窈的声音突然响起。

贺知煜听见有人在喊,松开了孟云芍。

岳舒窈走了过来,看到满地狼藉:“难道……难道是真的有事……”她看到依柔被捆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写满惊讶:“你……竟是,竟是奸细?”

岳舒窈怔愣了片刻,想起自己晚上非要跟过来的情景,怕是差点坏了大事。又看到贺知煜紧紧握着孟云芍的手,想到刚才来到之时两人抱着的情景,心下忽然升腾起一种不知自己在胡乱折腾些什么的感觉。

她不过是想嫁得一良人。

嫁一个身份高贵能护得住自己不再受苦,亦可以怜惜自己的良人。可若是此人早就夫妻和顺,她横插一脚,便是得了平妻之位,就真能随心所愿吗?

她不怕争,她怕的是一生都要争,日日辛苦,如行钢丝。这几日她同依柔两个争来争去她便体验过了,那滋味并不好受,也并不比在岳家受苦强些。

就在此时,岳舒窈看到一个扮作自己模样的男子同几个兵士嬉笑着走过,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那男子看见了她,笑着说:“岳姑娘,对不起了。我是贺小将军的副将黎子墨,他想用你的身份诱逆党上钩,但又怕你会有危险,便让我扮做你的模样,实在是无礼了。”说着向岳舒窈拜了一礼。 :

岳舒窈思绪混乱,张了张口,听见自己说了一句:“无妨。”

岳舒窈沉默了片刻,道:“表哥,这里混乱,你和嫂子先忙吧,我先回去了。”

贺知煜道:“子墨,晚间路上人少,派几个人送岳姑娘回去吧。”

岳舒窈也没再拒绝,跟着几个兵士走了。

贺知煜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碧彤针,擦拭干净,装回了盒子里。

孟云芍走近细看,发现正是那天自己翻开的那套。

有些事情,当你一旦知道,那么连带着很多事情,便都有了解释。

孟云芍看着贺知煜,笑问:“世子怎么买了这个?”

贺知煜表情有些不自然:“看你拿着好看,随手买的。”

孟云芍却仍是笑着,有些不依不饶:“此针一支即可毙命,难道那卖给你的摊主没同你讲吗?世子真是同刚刚那人有深仇大恨,竟一次射了十二支。”

贺知煜却从梁副将的眉心拔下了一支银色长针,问孟云芍:“这是……是你射的?”

孟云芍笑了笑:“是。世子救我我固然相信,但我也需得自救。今日出来想着不知有何事情,便带上了些防身的东西。不过我这针却没有碧彤针的威力,我只能在针尖淬了迷魂香,中针者会瞬间昏迷。”

贺知煜问道:“对了,你今日为何出来?”

孟云芍:“是竹安同我说,世子邀我前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却也未敢怠慢。”

贺知煜思忖了片刻:“这倒是奇了,我从未说过。算了,回去问问他便知。”

贺知煜又想了想,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孟云芍看了出来,问:“世子……是有何话说?”

贺知煜面上一阵委屈神色,道:“你一个女孩家,何处学的用这杀人的碧彤针的方法?难道……难道……难道又是?他怎么……怎么……怎么什么都?”

孟云芍听他一会儿难道,一会儿怎么,吞吞吐吐不知在说什么。

她疑惑了半天,看着贺知煜脸上神色,终于明白,哦,他以为是江时洲教自己的。

孟云芍赶忙说:“不是不是不是……以前我娘教我的,不过她主要是教我救己救人用。只是此针名贵,我买不起,只自己仿了,效力却是远远不及了。”

贺知煜听闻,把针盒塞进她手里:“那以后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孟云芍也没拒绝,收好了,又去找自己摔碎的玉镯。

她捡起了几段,用手帕包了,遗憾道:“婆母送我的镯子却是碎了,这可如何是好。”

贺知煜也拿起一段看了看:“我不懂这个。不过这玉似乎确是少见,此色此泽微妙,该不是寻常品种。我听她几次提醒你戴着,想必是个稀罕物什。母亲那性子有时太严苛,遇事也不问青红皂白。若是你怕被责备,我先差人去寻个差不多的,你应付戴着便是了。反正若不是离得太近,也是看不出。”

孟云芍拒绝道:“那可不行,既是婆母心疼我才送我的东西,我弄坏了,便是拼着被责备也该同她说一声。”

贺知煜听了,也没再劝她,道:“那在我也在的时候说。”

说完,贺知煜不知又在想什么,幽幽看了她半天。孟云芍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世子……又有何话吗?”

贺知煜道:“那天在街上,你见到我同两个女子在一起,有没有生气?”又微不可闻地小声说:“有没有吃醋……”

孟云芍扑哧一声笑了,看他问得正经,忍了又忍,含笑道:“世子若想让云芍生气,便该演得真些。不要递给云芍东西的时候,在云芍手心里轻轻画圈,生怕云芍不懂。也不要人家让你帮着戴支珠花都不肯,找些有的没的的理由。”

贺知煜皱了皱眉,轻声道:“那怎么可以,都还未同夫人戴过。”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一兵士来报:“贺小将军,皆已处理完毕,相关人等已全部羁押回京。”

贺知煜道:“这些人打着报仇的旗号,四处作乱几年,虽人数不算极多,却着实是祸害,今日也了却我一桩心事。不过仍有一主力钟离冉未来,那人奸猾异常,却不知何时能再抓到了。”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对着兵士道:“我和皇上约定好了,若是事成,便燃放烟花为信,去准备吧。”

兵士问:“好的,是否像之前一样,燃放三支?”

贺知煜看了他一眼,却道:“不是有三百支么,全部燃了吧。”

兵士脸上惊了,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三百支?”

贺知煜笑了笑:“过了今夜,已到新岁。每每到此时,这些烟花都要重换一批,以防有受潮损坏到了需要的时候不能用的。处理了也是可惜了,今日我们燃了,也算是让这些烟花能物尽其用。”

兵士心道理儿虽是这么个理儿,但你噼里叭啦放这么多,本就是为了传信,皇上可是要看到的,届时又要如何解释?

行吧,反正也不用他解释,他何必操这个闲心。

孟云

芍觉得荒谬,却忽然想起来的那日她抱怨说没有看到烟花。

难道竟是为此?

……

宫中,皇上正在摆除夕宴。

忽然,贴身太监指着汤泉镇的方向,对皇上道:“皇上快看!是贺小将军的传信烟花!”

他侧身转头,遥遥看到一支紫色烟花腾空,接着又是一支红,然后又有一支黄,知道贺知煜已然事成。

皇上脸上浮现出笑容,道:“不愧是知煜。”

谁知,烟花竟越来越多,一支接一支,绚丽华光,层层叠叠,如梦如幻,照亮了天空一隅。宴席上的人都望向了汤泉镇方向的天空,啧啧称赞。

皇上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了,变成了震惊。他看了良久,那烟花却似无穷无尽,不止不息,满脸狐疑道:“贺知煜……是开屏了吗?”

皇后款步上前,笑道:“皇上,是贺小将军在同您问新年安呢。”

皇上一脸的不信,却也没有言语。

皇后又贴近了他,小声道:“贺小将军这次是同家人一起去的。许是,为了给夫人看的。”

皇上不可置信地笑了:“谁?贺知煜?‘冷玉公子’?”这称号从他嘴里说出,似变成了朋友间插科打诨的笑料。

忽地,皇上又似想起了什么:“贺知煜竟也有这一天。让我想起前几日他休沐前,还同我要了一串大林朝会晤时的珠串,还点明了让我给他挑个最好的。”

皇上想了想,又笑了,伸手揽过皇后:“便由着他吧。这烟花既是好看,又怎能只便宜他做好人?朕也同皇后一起看吧。”

……

连理树下。

孟云芍抬头看漫天璀璨繁花,映照沉静星河滚烫。如痴幻梦境坠落,倾洒点点星辰。

贺知煜递给她一个木盒,打开竟是南洲珠串:“偶尔得之。”

孟云芍笑了笑,道:“夫君可否帮我戴上?”

贺知煜没说什么,帮她戴上了,却又像下了极大的决心,做出一副公平交换的样子:“那夫人可否同我一起在这树上系上红条?”

又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前几日为了勘察地形来过,瞧着不少人都这么做,很是有意思的。”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孟云芍,似乎是怕她拒绝。

孟云芍心下敞亮,想到了贺知煜的用意,却想到自己本是不系之舟,早晚有离开的一天,不知能否回应他这份盛情。

那若是……若是当真两相情好,是否便不必走了?

她这么想着,心中却又浮现出了婆母、侯爷、祖母等一众人的脸。想起了无尽的规矩、纲常,雪地里的罚跪,无休止的忍让,不止歇的轻视。

她没有想好,却看见贺知煜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殷切。

她听见自己说:“好。”

连理树,是两棵树木枝干交汇,缠绕而生,又合为一体。树高参天,树枝却低垂。

孟云芍同贺知煜一起系了红色布条。树旁灯烛明耀,照亮他含笑清俊眼眉。

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毕竟又是新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