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火葬场开启 今天是伤心小贺

一场大火烧掉了红隐寺西南一角的数间客房。

孟云芍完全出乎贺逍意料之外的逃走,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给贺逍惹下了不少的麻烦。

他受伤之后, 想要返回后马上安排人秘密抓捕孟云芍,该是还没走远。

可是不多时,原本相约的照王就到了,照王惊异万分,急忙扶起贺逍,询问发生了何事。

贺逍暗暗观察他的样子,实在是极真, 若说是演得那实在都能去南曲班子唱戏了,打消了心中一点怀疑孟云芍和照王一起联合耍自己的顾虑。

贺逍说自己遇到了山匪。

他看得真切,照王眼里的惊异又染上了些鄙夷, 仿佛在说你堂堂一个将军, 竟能被山匪害至如此,实在是丢脸。

贺逍心中怒极, 可又不能发作, 只能忍下。

照王眼中虽是如此神情, 面上却又十分关心。

不仅驱车送贺逍就医,还非要一直陪伴, 说是自己要出去狩猎惹出的麻烦,必得负责到底。

贺逍想要安排人去抓孟云芍, 以及安排后续的事情, 却是根本不得空。

他早就心急如焚, 偏偏

还得和照王打太极。

等到他终于能够抽手办事,已然到了晚上。

他自己给孟云芍的通行文书他知道,为了显得真,都是准备的最高规格的, 一路必是畅行无阻,反正对于他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现在再去抓,人怕是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贺逍知道再去找不过是大海捞针,索性先搁置一边,开始考虑如何为这件事做掩饰。

他开始想要说孟云芍逃遁,给她安个逃走的罪名。

可是为何而逃?以及为何逃了却没带家中的东西?实在是难以说清。

传出去怕别人会说是他家为了娶公主,把人藏了起来,或者说定是在家中受了极大的委屈才会逃走。

再者说,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听话守规的背后,除了他和岳氏孜孜不倦的教导,还有他本身天生性格执拗的原因,认准的事情便不能轻易改变。

若说是孟氏逃了,怕是贺知煜会非要寻她出来问一句为什么,她只消拿出那和离书上贺逍的签名印章给贺知煜一看,届时怕是会更难办。

所以,还得是死了,他还是得帮着遮掩。

贺逍想到此节,恨得牙痒痒。

这个女子好深的心计,竟早就想到此节,才说出那番话。可他又不能不办。

贺逍忍着愤怒和恶心,开始安排遮掩的事情,考虑用孟云芍说的另一种方式,在红隐寺烈火烧身而死。

但这件事也属实麻烦,因为孟云芍当日压根就没有踏入红隐寺的大门,相当于全然凭空捏造了一个事情,这和她配合一起做局的遮掩难度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再加之贺逍晚上才知,当日红隐寺留宿人极多,根本不可能行谋划之事,只能谎称孟云芍又在红隐寺多住了几天,过了几日才得以安排大火。

正如孟云芍所说,这件事让贺逍费尽了精神。

他拖着一条伤腿,又不敢让太多人知道,指挥谋划,所有环节均得面面俱到,细心打点。

何时入寺、祭拜佛祖、哪里入住,均需人证;起火原因、火烧范围、为何没能逃生、假的尸身、寺庙善后,全是问题。

纵是他手眼通天,手下有人,但因时间紧急,凭空捏事,他又伤重,依然搞得焦头烂额。

而他那条腿,也恰被射中了骨头,太医吞吞吐吐,贺逍却听明白了,日后仍能行走,但完全恢复如初却是不太可能了。

贺逍沉默良久,心中对孟云芍的恨意更盛。

……

贺知煜到了北境,对汴京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

他到了以后,便开始着手处理张恒之叛逃遗留之事。

之前已寻到了军务上替代之人,早已上任,这倒不是难事。

但张恒之所知北地驻守情况颇多,对于粮草囤积、军士布局、驻地地形都有所了解,贺知煜之前已颇费了些功夫重新改换防制,尽量降低影响,让张恒之手中的关键信息无用。

来到北境,主要是当面再做部署,人既到了,当面说得明白,很快便处理完了。

做完之后,他又想了些办法打探金人的异动。

这几年,他身在京城领了城防之责,虽然在北境仍是挂了统帅的虚名,终是有所鞭长不能及。

张恒之这事,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多布了几条线去探查。

处理完一切,贺知煜便准备离开北境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皇上虽是他从小挚友,但这两年,他也隐隐察觉到对方不是很喜欢自己来北境,经常开玩笑似的说他太负责或者太小题大做。

可既是身负此则,又怎能放任不管?有时候他仍是要来。

贺知煜时常想起两人少年时对于盛世清明的设想,彼时一起笑谈风云,信任无间。

为着这份情谊,他不愿用恶意揣度自己的朋友。但也懂得忌讳,每次来去匆匆,这次亦是。

待收拾好行李,准备返程之时,贺知煜看着北境恢宏落日,天高地阔,忽然察觉自己其实早就归心似箭了。

好想夫人。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这种想念已经嵌进了骨血,存在于每一次呼吸间,每一次心跳时。

但在某些时候,这感觉又会奇妙地加重。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上一次出门,是去南洲之时,他也好想她。

他到了家门口,急着想找孟云芍的身影,看到她在人群的末尾,笑意盈盈看着他。

他心满意足,假装只是眼神不经意间的触碰。过了片刻,他又想再看一眼,她却不见了。

贺知煜觉得自己这不能对人表达感情的病实在是有些重。

不光自己不能表达,若是听见旁人给他揭破,他亦是要百爪挠心,尴尬遁地。

有时候竹安想帮他说,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甚至管不住自己不去拦着别人说。

他条条框框的规矩也极多,大部分的时间不能先见夫人,需得先顾正事;准备礼物的时候不能只买给夫人,需得考虑长辈的想法;不能显得对夫人太特殊,可能反而招惹麻烦。

常有人赞他许多,可他知道那都是别人未曾切身了解。自己这样别扭的性子,实是非常人所能忍受。

可纵是这样差劲的自己,夫人竟仍是喜欢。

是喜欢的吧?

早两年他特别确认,现在看自己越做越差,也有些不敢确认。

应该还是喜欢的。

因为夫人对他总是宽容。

那天他那样混帐,说出那种话来,叫她伤心,流了好多眼泪。

他本该死,再不济也该当场挨上几巴掌,但夫人仍是主动抱他,小声说“煜郎,今晚不走了吧”,这句话可以让他笑十年,何时想起何时就会笑。

十年之后她应该还能说出些新的让他如此开心的话来,也许会比这句话还好,毕竟他们还有那么多的岁月可以一起共度。

还会一起结发、喝合卺酒,也许还能一起看花、一起看月亮。

她是那样柔情似水,鲜妍美丽,又别有一番倔强。

遇见夫人,他好幸运。

他不知不觉中心悦之人,竟也心悦他。那是他少年时根本没有奢求过的事情。

所以他成婚以前对自己的婚事也没什么所谓,父亲母亲说是谁便是谁吧,反正他也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夫妻情深,甚至也没见过什么父母亲情。

他决定以后真的得改改自己奇怪又冷淡的性子,改改自己知道做得差劲的部分,然后问问她自己不知道做得差劲的地方,慢慢地都要改掉。

这次可以先从回到家,见到她的时候,对她笑一下开始。

贺知煜打定主意,在回来的路上还悄悄练习了一下。

他先是进宫见了皇上,皇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没听进去他汇报的北境情况,听他说了半天,忽然问:“知煜……回来是否还未返回家中?”

贺知煜点点头:“未曾。”

他心下奇怪,自己从北境回来,自然该先回宫中复命,可也没有多想。

他又继续分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怀疑张恒之叛逃和金人易主有关,新皇上位,也许要重改兵策,还需重视。自己会继续收集暗探报回来的信息,随时秉承皇上。

皇上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他肩上,良久,打断他道:“知煜,今天朕先不听了,你回家吧。”

贺知煜看他神色凝重,还当是皇上有什么事情,告退了。

贺知煜一路骑着马,他发觉有不少人都偷偷对他频频侧目,因为他名盛汴京,有不少人认识他,可平日也没这么多人看自己。

贺知煜联想起刚才皇上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些不祥的猜测。他心底一阵发慌,一种不安的情绪渐渐升起。

他越走越快,到了家门口,看见母亲和姐姐在门口等他。不知为何,看见孟云芍没在,他心里的不安陡然加重了。

贺知煜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本该先同母亲问安,此刻却有些慌得顾不上:“母亲,我夫人呢?”

侯夫人神色兴致不高,听他忽然如此问,似乎有些难说,瞥了他一眼便收了眼神,似乎是在犹豫该如何说。

贺知煜扫了一眼后边跟着的几个下人,发现下人们都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心里不安更盛,又问了侯夫人一遍:“我夫人呢?”

又朝旁边的姐姐问:“大姐,我夫人呢?她怎么没在?是出门了么?”

贺清娩却冷静道:“她在府里,我带你去见她。”

贺知煜听了这话,明明应该安心,可心却跳动的更加猛烈了,仿佛要跃出胸腔。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没出来,却没问出口。

他无知无觉地跟着贺清娩走着,既不是去清黎院,也不是去扶摇阁 ,走了许久,竟走到了灵堂。

堂内中间停放着一口已经封好的棺材。

贺知煜惊得忘记了呼吸。

贺清娩对着他,有些欲言又止,但仍是说:“云芍她……已经去了。知煜,你节哀吧。”

贺知煜不可置信地看着贺清娩,精神已然有些错乱,甚至觉得有点想笑。

这太可笑了,大姐说的这是什么话,真的太可笑了,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去了?是什么意思?”

贺清娩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哀戚道:“去了,便是死了。云芍她死了。她去红隐寺上香,因逢前日一云游来府里的师父说流年不利,便想着在寺中多住几日祈福。谁曾想……那寺庙西南客房夜里着了大火,将她烧死了。”

贺知煜看着贺清娩,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清澈的眼睛变成了混沌一片,写满了迷惑,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仿佛坠进了一张沉雾弥漫的噩梦之网。

对,只是个噩梦,他需要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就好了。

夫人还在等他回家,定是还给他准备了汤饭,他怎么能做这样的梦,真是大逆不道。

贺清娩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父亲说要三日下葬,我想着你还没同云芍告别,生拖着等到了今日。也是那尸身被火烧得不剩什么了,才得以保全。你同她说说话吧,今儿已是头七,已做过了法事,一会儿便要下葬了。”

贺知煜仍是不知道贺清娩在说些什么,为什么每句话都是那么地陌生、奇怪、残酷。

贺知煜忽然冲贺清娩喊道:“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回到第一句没有开始的时候,这件事就没有。

贺清娩看他状似淡漠的样子,知道是受了极大的冲击,内心不愿接受,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

贺知煜走到棺材前,愣愣地看着,脸上一片疑惑。

他忽然抽出随身带的破军,朝棺盖和棺身接合处劈去。

“贺知煜!你做什么!”贺清娩变了脸色,推了贺知煜一把,那剑的凌厉之势才没落到棺材上,劈开了旁边的一盒纸钱。

黄纸瞬间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贺知煜没说话,又要抬剑劈上去。

贺清娩盯着他的动作,见他又要抬手,直接护在了棺材前,冲下人们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拦下!”

几个仆从赶忙冲上来拉住贺知煜。

贺知煜自小习武,力气极大,几个人都压他不住。

贺知煜甩开旁人,声音嘶哑:“我不信,我不信!姐,你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她!”

贺清娩怒道:“已经做过了法事,她已经安歇,怎可重新开棺?!你别再胡闹了!”

“我不信,不信!你让我看看,我就看一眼,看一眼……”贺知煜又挣脱了几个人的束缚,又要抬剑劈棺。

“啪!”

贺清娩一个清亮的耳光打在了他脸上。

贺清娩冷冷道:“贺知煜,你醒醒!看看你自己,成什么样子了!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在意,如今死了,你也别在这里演什么深情!云芍死了,死了!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她烧得几乎尸骨无存,做完了法事,点了安息灯,已经超度。你……你怎么忍心再重开棺,所有这些再来一遍,扰她清静?你若对她还有些感情,就别再闹了。好好同她告别吧。”

贺知煜卸了气力,颓然如倾厦,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眼中尽是灰烬。

尸骨无存……

她怎么就尸骨无存了呢?

刚刚姐姐说什么?

说她是被大火烧死的,该有多疼,那该有多疼啊……他的小妻子,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就说是被火烧死了,那火该有多大,烧了多久,才能烧得人面目全非,只剩一点尸身。

她有没有呼救过,有没有喊过自己,他该死啊,他在哪里啊?他在哪里啊?

贺知煜察觉自己下颌和脖颈上不知缘何滑下了些水滴,湿漉漉的,这天气明明也不热,怎么还出汗了呢?

他抬手想擦一擦,却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完。奇怪,是什么东西,怎么越来越多。

贺清娩有些不忍心看,劝解道:“该是……该是先头就被烟呛住了,人昏了过去,才没跑出来。她该是……该是昏迷中就走了,没受什么罪……”

贺知煜恍然,神情仿若淡漠无觉,脸上却已潸然如泽。

贺清娩知他此刻心中痛极,旁人不了解她这个弟弟,她却是最知道的。她早看出他其实对云芍很是情深,只是依他那性子,平日能表现出的已是极限。可又该怪谁呢?

贺清娩知道,若此刻由着他悲痛,不知会疯魔成什么样子。

她停顿了片刻,狠心道:“收拾起你这副颓靡姿态,拿出些侯府世子的样子来。今日还要下葬,事情多得很。”

贺知煜听闻,竟真的勉强站直了些,伸出手想去摸摸那棺木,却又不敢触碰。

里面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吗?

他刚才凭着一腔冲动想要看,现在又不敢看了。

他不敢看她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她那么美丽,鲜亮,是春天绽开的最明媚的灿烂,是他在侯府见过的唯一的色彩。

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到底都对她说了什么,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她为何要跑到红隐寺去小住,难道是因为……因为听了那些话,心绪不佳才想要出去散心吗……

“都准备好了吧,赶紧下葬吧。拖到今日,属实是不像话了。”

忽然一道厚重的男音从身后传来,贺清娩转头一看,是父亲。

永安侯这几日思忖,总觉得孟云芍逃离和这个大女儿之间有什么猫腻。

他私下调查她左右的人,都说是那天贺清娩出了贺府就回曹家了。

他也直接问了贺清娩离开贺家后去了何处,可自从上次曹霖的事后,贺清娩对他一直一副好死不活的样子,有问也答但是无问必是一句没有,且问什么都是“嗯”“啊”“好”“呵”,实在问不出什么来。

永安侯怀疑她知道孟云芍逃遁的事情,投鼠忌器,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生出什么枝节,看她坚持要等到贺知煜回来再下葬,也没再争论。他想着让贺知煜看一眼也好,亲眼看过才好更快揭过放下。

贺清娩答道:“好。”贺清娩答完,便出去寻母亲和其他兄弟了。

她一个已嫁女,回来不过陪陪亲人,不好亲手操持这些事情。

贺逍这几天为着孟云芍的事情焦头烂额,心中对她实在是恨极,气不能抓住即刻绞杀,却又拖着伤腿装出一副大家长的明理知事样子,虽办得低调,可也已经烦闷至极,只想尽快了结此事,再考虑一下和公主结亲的事情。

虽则刚有新丧,不能马上成事,但也可和照王私下先定了此事,回头过个一年半载再办。

世事无常,世间男子多是如此,这样的事情在汴京多得是,也就无人置喙了。

贺逍看贺知煜背对着自己,背脊挺直,好像也没什么触动,想起件事情还是要和贺知煜说一下,自然道:“知煜,你终于回来了。孟氏在贺家也就三载,你回头还是要再娶的,不便让她入族谱了,至于下葬,也不便让她葬入贺氏墓……”

他还没说完,便看见贺知煜猛的转头看着自己。

贺逍才恍然发现,原来他神色悲凄,显有大恸。而那眼神锋利如刃,烧灼如焰,似要将他扼

死。

贺逍见过这眼神一次。

是在北境。在墨于。

在骤风凛凛,长旗猎猎的城楼之上。

在贺知煜弱冠之年,被敌军围困到快要弹尽粮绝之时。

贺逍征战多年,已然觉得取胜无望,对他说,着手准备弃城吧。

主要将士可夜遁而走,城中百姓却无法顾全。

他已尽人事,将军并不为神,胜败也是常有之事。弃卒保车,合理合情。

便是到了金銮殿,他也可以解释。

那是贺知煜生平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用那样烧灼的眼神看着他。

今天,他又一次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