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郑揽玉如行尸走肉般站在门口。他想说话, 也许是想说一些话的,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人为了保护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不可思议的机制吗?

他的灵魂抽离了身体, 独自抽泣。

他是想说什么的, 可有什么好说呢?主人对待他不是最特别的。他早该知道, 她这样完美的人身边不可能只有他一条小狗。那他算什么呀?他想起周丽的那番话, 她凭什么喜欢他呀?

郑揽玉看向主人, 主人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她的双腿仍然落在裴初原的腰身上,手从他衣摆下方缓缓抽出。这一切已经很慢了,可在郑揽玉眼中慢得更加折磨人,慢得他能看到, 裴初原那余韵未了的喘息、轻颤, 和李双睫整张还未褪下情潮的天使脸蛋。

上帝啊, 为什么这样折磨他?

郑揽玉任由泪珠一颗颗滚落。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任何行为,他颓然地跪坐在地。他看到的是李双睫也转过身去, 侧脸是不忍、怜悯、挣扎的。一时间郑揽玉疑心是自己的错, 如果、如果他没有推开这扇门, 会不会一切都好些?如果他像一只小蠢狗那样装傻, 是不是会比现在好受些?

主人,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我不可怜的, 不是你和别的男人欢好几天, 我就变成没人要的小狗了对不对?主人告诉我, 你告诉我……

李双睫!你现在就要好好的告诉我!

“李双睫。”他堪堪站起身。

朝着她, 一步步的,很坚定。

“你不会丢下我吧?”他紧张地,“不会因为谁而放弃一条乖狗吧?”

李双睫问:“……什么?”

“主人,他、他只是一个男人啊。”

郑揽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怎么会因为一个男人就丢掉我呢?我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的, 我是小狗,我会……一辈子忠诚于你的。”

“你在说什么?”李双睫察觉异样。

“郑揽玉你听我说,事情不是……”

她的下半句话,不仅苍白、俗套,连作为镇定剂的功效也不足够。特别是她的双腿还未从别的男人腰上放下。

郑揽玉却没空去顾虑那些,他焦急地捧起她的面庞,流着泪要吻上她。

“郑揽玉!”李双睫给了他一巴掌。

她的脸在黑暗中抽搐,“做什么?”

郑揽玉捏住她的手,感受到上面有谁留下的余温。他的灵魂都因为痛苦、嫉妒,而把犬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却依然哭泣着嚷:“我能做的,主人,裴初原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啊……”

不。

这不是李双睫想看到的。

有人受伤。

无论是谁。

“我不需要你做这些!”她斥责他,“你冷静一点……我告诉你我没那么想,我喝醉了……我是不小心……”

话音未落,郑揽玉痛呼一声。

他被倏然甩到一旁的沙发上。

谁?裴初原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浑厚的力道迎头痛击,同时也把李双睫从他身上扒了下来。这个浑身陷入漆黑的男人,粗重地喘息,掐住他的颈:“你这个勾引李双睫的畜生!”

他出声的一瞬间,李双睫就知道他是谁了。宋恩丞。他真的生气了,而他生起气来是真的会动手的。宋恩丞不是裴初原,惯用那些背后使阴招的伎俩,他也不是郑揽玉,爱自怨自艾。

宋恩丞就是宋恩丞。

他的行为逻辑更直接。

他看到了,就要驱逐。

不允许任何男人接近她。

但他遇见的是裴初原,裴初原是什么人?最不怕痛、最不怕死的人,任何男人都最不该跟他比疯、比占有欲。

他就着宋恩丞扼住的力道。轻笑起来,告诉他,也告诉他,还告诉她。

他裴初原怕什么呀?

他怕争个头破血流吗?

他怕的唯独是她不看向他。

只这一条,就足够他去死。

“我是……第一个么?”他戏谑地,嘲笑面前因愤怒而扭曲的少年,“我就爱看……你这种蠢货上头……你怕是不知道……我们都郑揽玉被骗了……他才是第一个勾引的人……”

“什么?!”宋恩丞额间爆出青筋。

“他郑揽玉……北京那一晚……”

“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裴初原以微弱的,口型。

那两个字,仿佛魔咒。

宋恩丞怔然地松开他。

良久地沉默、沉默,直到反应过来,他朝着仍未缓过劲的郑揽玉走过去。拎起他的领口,抬手砸一拳,郑揽玉也含着泪不甘示弱地打回去,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靠近主人为什么不被允许?那一刻他甚至忘却最害怕的疼痛,他同宋恩丞死死撕扯一处。

没错,就是要这样。

裴初原毁灭般的想。

他好不了,别人也别想好,他既然在李双睫这里烂透了,那他们也别想独善其身!要撕咬,要流脓,要被她以麻烦的弊端去厌恶。现在他们谁都讨不着好了,这也比他一个人守寡好!

只有郑揽玉还沉浸在他的美梦里。

他一边同宋恩丞打斗,一边宣布。

“我就要勾引主人!我就要!那天晚上,我就是和主人亲啦,抱啦!主人才不喜欢你们呢!不然为什么让我亲上了?你们怎么不勾引呢?还不是主人不喜欢!不喜欢做什么都没用!”

宋恩丞:“你懂什么你个洋畜生!你了解她吗?你知不知道李双睫只把你当一个玩具?她只是没玩腻你而已!!你除了这副皮囊还有什么?她不过是贪玩,否则还瞧得上你?!”

“放屁!主人才不那样想我呢!”郑揽玉气得泪眼朦胧,“你是坏人,裴初原也是坏人!你们才是勾引主人的贱货!我配得上主人!我就和主人好!谁也不能阻止我和主人好!!”

裴初原杀人诛心地反击:“你配什么啊?凭你既蠢又爱闯祸的脑子?李双睫除非是恋蠢癖,否则能看上你?”

“不许你说我蠢!!”郑揽玉突然涌上来一股力量,他搡开宋恩丞,朝裴初原飞扑过去,“我才不蠢!除了妈咪和主人,没有人可以说我蠢!我最讨厌别人说我蠢!我、我才不……”

【郑揽玉真的很蠢啊。】

不,他不蠢的,他才不是蠢货呢。为了摆脱这个头衔,他日以继夜地用功,读那些陌生而方正的文字。他学着措辞、学着社交,按照妈咪的话,赤忱待人,最后却得到“只有学习好的蠢货”的评价。在他转学之前,几乎每天都受尽了这样的羞辱和谩骂。

他曾怀疑,怀疑友善究竟有没有错,如果没有错,为什么那些人那般嘲弄他?在还没转学的时候,郑揽玉曾看见一位女生裤子上沾了血迹,想起妈妈的话,他立刻去超市帮她买了卫生巾。他没想那么多,当时正在上课,他只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递给她。

可班上的男生却说他很蠢。

“你这洋蠢货的情商也太低了!”其中一名男生耸肩,“你真的不是故意让她难堪吗?那么多男生看着呢!”

郑揽玉不解:“什么?”

“人家都来……那个了啊。”几个男生耻于说出那个词,仿佛是粗口,仿佛是禁忌,不正常的。“你怎么还光明正大地递卫生巾给她啊?你又不是她男朋友,难道你对她有意思啊?”

郑揽玉感到不舒服,他自发地辩驳:“来月经就是来月经。她需要帮助,我帮了她,这就是对她有意思么?”

“对对……”他们挤眉弄眼的。

“那你可真真真、真善良啊!”

说罢,他们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太刺耳,那种粗鲁、满怀着偏见的声音,无时无刻都在挑拨他,也在刺穿那攥着卫生巾一言不发的女生。他们又笑话她,别自作多情了,郑揽玉根本对你没意思呢!那女生无法忍受,她看郑揽玉的眼神同他们一样冰冷。

不。

别这么看他。

他从来没那么想过!

可主人出现之后,这些刺耳的论调就消失了。是主人拯救了他,给了他一个正常而温馨的班级。在十一班,大家都接纳他,他对这里也有归属感。

郑揽玉发誓自己不会再当逃兵,不会因为谁的威胁而退缩。他就这样跟定了李双睫,是恩人、主人也是爱人。

他以尊严起过誓。

这一次。

他不会再松手了。

他贴近裴初原的鼻尖,从未有过的,他亮出了利剑般地恶意,一字一顿。

“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说罢,一头撞在他额头上,咚!惊人的痛楚钻进脑袋深处,世界在旋转。裴初原没想到这家伙搞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他一手掩住血流不止的额头,一手去肘他。宋恩丞则不声不响地加入战场。不出半刻钟,三人打得不可开交,惨烈异常。

渐渐,拳头挥不动,腿也抬不动了。

包厢里,只剩下三道极压抑的喘息。

三角形反而是最稳固的,谁都不想挨打,于是占据三个制高点以制衡对方,只要有人企图动手,另外两个人就将他逼回去。对于年轻气盛的少年来说,肾上腺素分泌得旺盛,也代谢得容易。三个为情所斗的傻瓜都冷静下来,他们发现李双睫早已不见了。

也就是这时候,紧闭的门再度被打开。李双睫就在靠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看着手机,听到屋内彻底没了动静,她才平静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声音也是冷的。

浸润了苍白的月色。

“你们打完了没有?”

宋恩丞最先说:“……打完了。”

李双睫到他面前,甩一个巴掌。

然后是裴初原和郑揽玉,两人一人领了一巴掌,谁也没有逃过。这倒像是朝廷的救济粮。裴初原最先反应过来,擦了一把额头上还未干涸的血,扫视四周,问其余同学都去哪里了 。

“我让他们去别处了。”李双睫冷笑,“难道让所有人看你们互殴?”

确实,大伙儿都围在篝火边玩游戏,没人注意到这里有三个挂彩的家伙。

不过,也瞒不了多久。

赵泽从洗手间出来。

他惊讶地怪叫一声。

他跑过来,依次看浑身狼藉的郑揽玉、裴初原和宋恩丞,最后又看向安然无恙的李双睫。很快他就明白了,指着李双睫的鼻子说:“你可以啊,一挑三耶,无伤通关了三个boss!”

李双睫本来就烦,冷冷抬起手:

“想让我的战绩变成一挑四么?”

赵泽吓得求饶:“……溜了溜了!”

闲杂人等滚蛋,李双睫揉了揉眉心:“我叫了车,马上到,先去医院。”

郑揽玉低声靠近:“主人……”

“别碰我。”李双睫一把推开他。

“郑揽玉,你给我听着。”她顿住,又扫了一眼宋恩丞和裴初原,“你们两个也是……以后都离我远一点。”

裴初原也慌了:“李双睫、我……”

她摆手:“别说这些个有的没的。”

“我累了,不想听你们谁对谁错。你们都没错好吧?错在我自己,错在我没经受住诱惑。当然了,我也觉得我没错,错在你们你昨天我今天他明天的勾引我。我觉得我没错啊,但事实就是错了,就是这种事很傻屌,毁坏我的心情,我不希望发生下一次。”

宋恩丞是最先动手的,他冲动了,但不后悔。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撸起袖子揍这俩恶心的男小三一顿。他们勾引她,亲近她,就活该挨揍,打死都算轻的!同时他也是最了解李双睫的,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她生气了,真的,但在乎也是真的。

否则她不会打车带他们去医院。

其他两人也是这样的想法。

李双睫说:“觉得很好玩吗?三个人每天就打来打去、争来争去,争出一个胜利者没有?然后这个胜利者和我在一起?”她又摇头,“不可能的,我不又是什么性感台灯,别想了。”

“你们打,互相挥拳头,扯头花,只让我觉得幼稚。”她又勾起那个揶揄而清醒的笑意,“当然,我要说的是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如果你们谁真的在意我,就知道我绝不喜欢你们这样撕破脸面去搞!那有什么意思?感情上的事,我本来就说不出、也选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是这种人。”

“我就是这种人,没道德的人。我不是在意谁胜过自己的人。我也很忙,很多事情要处理,不可能把重心放在情啊爱啊上面。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这也是最后一次我插手,以后我不会再管。都好好考虑清楚吧,到底是争无所谓的名分,还是……”

她不愿意多说了。

还是很残忍的,我们的李双睫。她不做出决定,也不给办法。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喜欢谁更甚!或者她其实对他们三个人都没感觉,或者各自都有一些感觉……难道这样还不行吗?

好吧,她现在知道不行了,因为他们总要打架、争个名分,她协调不来。

这感觉简直太差劲了。

三个男人一台戏,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她早该离这群带把儿的远远的!

出租车上,她坐在前排,一言不发。三个闯了祸事的男人坐在后排,各有各的坐立不安。师傅倒是很八卦,一路上问这是发生什么事啦,李双睫敷衍说不知道,路上被臭狗熊袭击了。

“那你的男朋友们很爱你啊。”师傅笑说,“臭狗熊都把他们打成这副鼻青脸肿的惨样了,你还毫发无损。”

李双睫:“臭狗熊是我。”

师傅:“……”

到了医院,该检查检查,该上药上药,都是成年人了,谁也怨不着谁。

郑揽玉额头上破了大口,纱布一缝,整个人显得更可怜了。他刚才不怕疼,现在却要疼死了,身体在疼,心比身体更疼,比每个部位都更疼。那里没有人打仗,却被伤得遍体鳞伤!

宋恩丞是始作俑者,他是最先动手的,当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下颚处被揍得满是淤青,侧颊鼓起一个大大的红包。他的表情很臭,绝不服软,不认同自己的过失,像只倔犟的牛。

裴初原去帮其余二人垫付了医药费,这倒是一副仁厚慈善的大房做派……如果不是李双睫在包厢外听完全程。

当然,我们的大房还是个知羞的,在李双睫面前,他始终捂着脸,一言不发。他负伤的容貌太粗鄙丑陋,一点儿也不风雅,不好让当家的瞧见了。

他要保证自己的形象时时刻刻完美。

现在他太丑,卖弄风骚也是白卖弄。

李双睫却只觉得心累。

分别时,她自嘲地说。

“没得玩啦。”

三个男人的心蓦然一沉。

“以后谁都别做那些越界的事了。”

她拢起衣领。就着干冽的冬风。

“我消受不起,你们也担待不起。”

于是,直到整个高二结束。

李双睫真的再没碰过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