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过去

不知晕了多久,闵疏在一阵灼热中醒来。

这种感觉是十分熟悉的,让闵疏瞬间就意识到,他是在发烧。

眼皮很沉重,发着烫盖在有些干痒的眼球上,他浑身无力,压在身上的被子很沉,闷住了热气,他能感到后背湿湿的热汗,粘住了他背上的衣物。

好热……闵疏皱了皱眉,想将被子掀开,却没有力气。他的手脚都很无力,肌肉隐隐传来酸疼,根本抬不起来。

看来他这次病得不清,闵疏想道。接着,他听到了一阵略微粗重的呼吸声,光是听起来,都会觉得这个人现在的呼吸很困难。

这个症状闵疏也很熟悉,看来是他又发病了。

自从出生开始,闵疏已经这幅时不时就要发病的身体习以为常,小时候他隔三差五就会发病,长大之后好一些,但仍旧是隔个两三年就会大病一场。

在黑暗中挣扎了好一会儿,他才积攒到足够的力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天花板上暖黄的灯光晃如了他的眼睛里,有点刺目,闵疏眨了眨眼,逐渐适应了光芒,看清了刷料微微泛黄的天花板。

这是他的中餐馆,闵疏想道。

这时,他的喉咙深处忽然泛起一股痒意,闵疏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发出了略带湿意的咳嗽声。每咳一声,胸口深处就会传来阵阵闷痛。

闵疏不觉皱起了眉,这时,一双手伸过来扶起了他:

有人在他耳边急促地说什么,闵疏一开始没听懂,后来才渐渐明白了,是有人在说伊努图克语: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那个声音很焦急,手拍着他的背,将一杯温水递到了他的嘴边:“喝点水,孩子,喝点水。”

闵疏被喂了两口温水,喉咙好受了些,朝身边的人笑了笑:“谢谢,伊苏阿婆婆。”

伊苏阿坐在他的床边,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肩膀上,皱着眉头,眼角的细纹中带着担忧。

闵疏知道在他生病的这段时间内,一定是伊苏阿一直在照顾他,他心里充满了感激。然而看着妇人的影子印在背后的墙壁上,忽然自内心深处感到了一阵茫然,好像这里坐着的应该是另一个人一样……

但很快,闵疏的思考被打断,他再次咳嗽起来,胸口的闷痛愈发明显。伊苏阿又喂了他几口水,接着扶着他在床上躺下来。

实际上闵疏也坐不住了,他觉得很疲惫,躺在床上后,明显感到了呼吸的困难。

伊苏阿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倾听。其实不用她,闵疏自己都听得到胸腔深处仿佛拉风箱一般的声音。

几秒后,伊苏阿抬起头,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笑了笑,伸手抚摸他滚烫的额头:

“睡吧。”妇人用柔和的声音道:“你需要休息,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在妇人温和的安抚下,闵疏缓缓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耳边响起了伊苏阿轻柔的歌声,妇人缓缓吟唱着因纽特人用来哄孩子入睡的摇篮曲,带着粗糙薄茧的手掌缓缓抚摸着他的头发,很快,闵疏失去意识,再次坠入有些痛苦和疲惫的深眠。

·

平时如果能在白天睡个回笼觉,是件舒适而惬意的事情。但在生病,特别是发高烧的时候睡觉,却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闭上眼睛全都是光怪陆离的梦境,周身逼人的灼热始终环绕着他,闵疏一会儿梦到冬天色调阴郁的孤儿院,一会儿梦到讨论是否要将他埋到后山的大人,再过一会儿,又梦到在大学生病的时候,舍友半夜背他到校医室。

不知过了多久,闵疏再次醒来。

身上的病痛并没有缓解,闵疏艰难地呼吸着,这次喉咙不是痒,而是又干又痛。他试图往下咽唾沫,却感受到了像被刀子割一样的痛苦。

他没办法说话,只能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右边。

伊苏阿依旧陪在他身边,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又看向左边,这时注意到了床边有个铁制的架子,上面吊着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塑料袋子,下方连着塑料软管,闵疏的目光随着软管向下,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针头。

镇上没有医院,这些应该是镇长家里储存的一些药品,拿出来给他挂上了。

闵疏吸了口气,依旧没有力气,他的烧还没褪。

这时,些许人声透过门板传到了卧室内,是几个男人的声音,他们正在用伊努图克语交流。

“……高烧,吃了退烧药,当时有用,隔一晚上就又烧起来了。”

“像是肺有炎症……是不是葬礼的时候冻着了?”

“婆婆说他先天身体就有问题……心脏……”

闵疏模模糊糊地听出了镇长,隔壁的邻居纳努克,还有镇上维修渔船的老头乌佩的声音,似乎是在讨论他的病情。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镇长道:“不能再拖了。”

他说:“必须把他送到市里的医院去。”

他说出这句话,门外登时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道:“风雪这么大,船根本出不了海,半路上会翻的。”

有人给出解决方法:“或者我们先派一个人出去,找到医院,让他们来接呢?我记得库利克有直升机。”

“直升机就飞得了吗?这种天气——”

外面还在激烈地讨论着,闵疏却无心听了,他躺在床上,侧过头看向窗外。

暴风雪在窗户外面呼啸,大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花打在窗户上,天空灰白一片,街对面的房子都成为了一团模糊的光源。闵疏知道这场暴风雪已经持续了三天,并且看起来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迹象,这种天气,不说渔船,连习惯了极地生活的狗狗们都会寸步难行。

然而门外的镇民却没有说哪怕一句要放弃他的话,还在尽力讨论着能把他带出去到城市里医治的方法。

一阵痒意传来,闵疏忍不住开始咳嗽,门外的讨论声随之一停。

伊苏阿也醒了过来,抬头的第一件事就是往他额头上摸:“孩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见闵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妇人便将他扶起来,对着嘴喂了几口温水。

这时,卧室门被打开,门外的男人们走进来,环绕在床边,担忧地看向靠在床头的闵疏。

闵疏喝了几口水,喘匀了气,抬起头笑了笑:“婆婆,镇长,纳努克……辛苦你们了。”

镇长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身体健硕,肤色黝黑,是狩猎的一把好手。他用深棕色的眼睛看着闵疏,充满忧虑地皱着眉:

“小闵,你感觉怎么样?”

闵疏笑了笑,道:“我好多了。”

青年的笑容和语气都很自然,然而在场人的目光落在他完全没有血色的嘴唇,和苍白中带着病态粉红的脸颊上,却知道这个瘦弱的亚洲青年是在逞强。

他甚至连声音中都透着一股虚弱,像是支撑着这具躯体的东西已经被抽走了,让青年的生命像风中的油灯一样,飘飘忽忽的。

然而在场没人拆穿他。镇长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抹了把脸:“我去拿点吃的来。”

另外两个男人也没出声,把闵疏床边的吊瓶换了。

闵疏没有再说话,时不时地咳嗽一声,伊苏阿将他抱在怀里,不断抚摸着他的头发和额角,试图以这种方式替他缓解病痛。

闵疏有些费力地呼吸着,强撑着吃了些食物,醒来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已经精疲力竭,被伊苏阿扶着重新躺会了床上。

夜已经深了,几个男人要回自己家去,伊苏阿出去将他们出门。隔着窗户,闵疏看见他们在门口驻足良久,似乎是在讨论些什么,许久之后才各自离开。

闵疏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收回目光,看向天花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要死了。

闵疏想道。

他有种笃定的预感,这次的病是好不了了。

闵疏没有太意外,在决定定居在这个小镇时,他就想好了会有这么一天。从出生开始他看过许多次病,医生们就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过他很难活过三十,如果想要寿命延长一点,最好生活在气候温暖,医疗条件比较好的地方。

如果说最初被困在格陵兰岛上是被动的,那他选择定居在这个偏远的小镇就是主动的了。他早就选好了自己的埋骨之处,所以对于今天的来临,他也丝毫不意外。

闵疏心中没有恐惧,卧室床头的小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空气中还有伊苏阿常用的熏香的味道,窗外风雪呼啸,他的中餐厅里却温暖而平静。

闵疏望着中餐厅有些老旧的天花板,暗暗地做了一个决定。

·

闵疏接着在病床上躺着,当某一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身上突然轻松了不少。他的烧退了,四肢的酸痛也好了一下,最重要的是精神看起来好多了。

伊苏阿和镇上的人都很高兴,觉得是药物起了作用。

然而闵疏心中却出现了「回光返照」四个大字。

伊苏阿替他披上外套,扶着他坐起来,道:“镇长和男人们商量过了,明天就出发,用狗拉雪橇把你带到市上的医院去看病。你不用担心,雪橇里我都铺上了兽皮,到时候我们把最厚的熊毛毯子盖上,不会把你冻着的——”

闵疏沉默地听着,知道了镇上的男人准备把所有的狗都聚集起来,组成四只车队,接力将他送到最临近的市里的医院。

闵疏隔着墙壁听到了院子里的狗吠声,他扭过头,看见杂乱的人影在院子里走动。镇上的男人从街上拉来自家的雪橇和物资,各家的雪橇犬挤在一起,在风雪中摇晃着蓬松的尾巴。

闵疏久久沉默,接着咳嗽起来。

伊苏阿忙端来温水给他喝,闵疏喝了一口,回过头看向她:

“婆婆,太麻烦了。”他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道:“让大家都回去吧,我已经好了。”

伊苏阿立即蹙起眉,不赞同的看着他。

闵疏抬头看着她,笑了笑,没说话。

伊苏阿看着青年苍白消瘦的脸,和由于长时间发烧而干裂的嘴唇,心疼地抬起手抚摸他的脸颊:

“可怜的孩子……”她缓声安慰着闵疏:“你的病会好的,让男人们带你到医院里,那里有最好的药,会治好你的病。”

闵疏咳嗽了一声,道:“太危险了。”

伊苏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别担心,天气已经好了。”

闵疏没再继续说话,他看向窗外。这几天暴风雪小了些,可雪却依旧在下,鹅毛般的大雪随着风落下,屋外白茫茫的一片。

要在这种情况下用狗拉雪橇到市区去,谈何容易?

那么远的路,走到一半如果天气再次恶化,车队很容易被困住,狗狗在暴风雪里也很有可能找不到方向。

闵疏收回目光,低下头:“婆婆,我有点饿了。”

见他有胃口吃东西,伊苏阿很高兴,拿来易于消化的流食给他吃。吃完又照顾着闵疏睡下。闵疏顺从着她躺下,听着伊苏阿嘱咐他的话,都乖乖地应了,最后在妇人轻柔的摇篮曲中睡了过去。

夜晚,闵疏在黑暗中睁开眼。

伊苏阿伏在他床边睡着了,乌黑的辫子搭在肩上,正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闵疏看到她鬓角的一丝白发,心中一痛,在黑暗中沉默良久。过了一会儿,他轻手轻脚地走下床,拿起毯子盖在妇人背上。

妇人睡得很沉,没有察觉他的动作。

闵疏深深地看着妇人刻满皱痕的侧脸,半晌后俯下身,用很轻的声音说:“再见,婆婆。”

·

幸运的是,今晚的风雪不算太大。

闵疏坐在用鹿皮铺地暖和柔软的雪橇里,用北极熊的皮毛包裹住自己,雪橇犬在风中急驰,狂风夹杂着雪粒扑向他。

在寒风中,闵疏几乎无法握住手里的缰绳。他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确保雪橇犬正在往正确的方向跑。

寒风之中,冰川的轮廓隐隐出现在尽头。

他的命数到了,不能再连累镇上的其他人为了他去冒险。

闵疏决定接受自己的命运,也许是因为这个准备已经做了几十年,不算是多么痛苦。他一个星期前才和镇民一起去了冰川参加葬礼,看着男人们挖出了一口冰洞,那是为年逾九十的镇长父亲准备的。

要麻烦大家再挖一个冰洞了,闵疏想道。

但他随即又想道镇长家的老爷子牙齿还好的时候特别喜欢吃糖醋排骨,在他家餐馆还赊过好几账,便又释然了。

想必老爷子是不会怪他的。

黑暗里,雪白而巨大的轮廓缓缓逼近。雪橇犬们的脚步逐渐放慢,接着停下来。闵疏从雪橇上爬下来,将狗狗们领到一处避风的角落拴起来,喂他们干鱼片吃。

狗狗们吃得很香,闵疏摸了摸为首阿拉斯加犬的头:“乖乖在这里待着,等天亮,就会有人来找你们了。”

狗狗们咔嚓咔嚓地嚼着鱼片,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

闵疏笑了笑,最后摸了一把狗头,转身向冰川走去。

风雪似乎大了些。

闵疏在冷风中眯起了眼睛,不禁将衣领拢紧了些,迎着风雪向前走。

在他走出去十多米后,后方的狗狗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为首皮毛棕红的阿拉斯加犬抬起头,忽然对着他的背影吠叫起来。

闵疏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大雪将空气变得灰白,青年瘦小的背影在风中若隐若现,逐渐变得有些模糊。

随着一只带头,被拴住的几只雪橇犬都叫了起来,犬吠的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狗狗们焦急的嘤嘤声。

闵疏的目光变得有些模糊,眼角涌出温热的液体,又很快变得冰凉。

他感到一阵急促的悲伤,无法分辨胸腔中传来痛楚是由于情感还是病痛。闵疏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鼻腔吸入冰冷的空气,肺部却如火烧般的灼热。

不知走了多久,犬吠的声音渐渐小了,以至于彻底听不见,被呼啸的风声所代替。

疼痛仍旧盘桓在他的胸腔间,闵疏忍不住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顺着冰原往上爬。脚下的冰面很滑,他摔倒了好几次。

闵疏艰难地呼吸着,肺部传来逼人的灼热,让他不能忍受。闵疏喘息着停下脚步,呼出一口口滚烫的热气,他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又开始发烧了。

喉咙又干又痒,闵疏是来寻死的,什么都没带。于是他低下身,抓了吧地上的碎冰塞在嘴里。冰块化成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流下,似乎缓解了些肺部的灼热。

闵疏又喝了几口冰水,缓了一会儿,似乎积攒了些力气,继续向冰川里走去。

然而风雪越来越大了。

四周的风似乎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吹在他身上的力气很大,几乎像块铁板一般阻挡他的前进,此时闵疏已经几乎完全睁不开眼睛了,在冰原上寸步难行。

闵疏几乎是闭着眼睛往前走,四周一片灰白,没有任何参照物,耳边都是强风如泣如诉的呜咽声,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恐惧。

那是生物对恶劣天气本能的恐惧,闵疏意识到他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还能走到冰川入口的墓穴里,但他现在却连方向都没办法辨认。

闵疏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现在他还是害怕了。

心里动摇,他脚下一滑,再次摔倒在了地上。

这次闵疏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呃……”良久之后,闵疏发出一声呻吟。

他的脚踝传来决裂的疼痛,应该是刚才摔倒的时候崴到了。闵疏爬在冰面上,尝试了好几下,都没能爬起来,明白自己应该是走不到冰川的墓穴里了。

闵疏感到些许遗憾,但很快释怀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差不多也是死在冰川了。如果他的尸体没有被冰雪埋起来,明早如果镇上的人来找到他,也许会把他拖到墓穴里埋起来也说不一定。

闵疏躺在风雪里,感受到自己的手脚慢慢变得冰凉,漫无目的地发散自己的思维。

婆婆会不会哭?

闵疏想到伊苏阿慈爱的脸,庆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遇到一群这样关心他的人。

小镇上的人毫无隔阂地接纳了他这个长相不同,语言不通的外国人,像怜爱自己的孩子一般关爱他。闵疏原本还有点遗憾这辈子到死都没谈过恋爱,但是认真想想,他已经在许多人身上得到了超越足够的爱。

渐渐的,闵疏逐渐觉得没那么冷了,吹在身上的风似乎没那么暴烈,反而变得很柔和、很温暖。他心里的恐惧渐渐散去了,感到放松和安全,仿佛回到了家中,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闵疏感到一阵困倦,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