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漳兴四年, 腊月十一,纪振和白婵婵的孩子出生。
漳兴五年,二月初六, 李纹跟张灵灵也成亲了。
纪楚摸着追风的狼头,开口道:“你也有十多岁了啊。”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 任谁都觉得时光荏苒。
从曲夏州到原化州, 如今又是昌河州,这些年的经历, 纪楚也觉得感慨。
往年开年,他都觉得轻松愉快。
可今年办过小辈们的喜事过后, 情况就变得不同。
李师爷跟晁同知道:“大人,来昌河州投奔的百姓极多,正月之后到现在,已经有三四千人了。”
开年到今日,也就是二月初八,这才过去多久。
就已经三四千人。
若不是这几年早有经验, 突然来这么多人, 必然会让这里手忙脚乱。
即便如此, 也觉得有些异常。
与此同时,他们还要给新来的刘通判办接风宴, 以及送别杜通判。
说实话, 大家都没什么兴致。
只要是平临国异常的天气, 已经波及十几个州府。
不少人都说, 今年必是灾年。
有些地方从年前到现在, 一滴雨也没下。
之前去曲夏州州学摸鱼,那个数科大佬刘宝愈刘学政,他原本就是钦天监的。
听说年后被紧急调回去, 说是钦天监很缺人手。
纪楚这边,三五日就有数十封书信,皆是在说各地旱情。
可天灾这种事,他怎么会有办法,只能让各地备粮,以及请求朝廷控制粮食价格,防止粮商们恶意抬高价格。
即使如此,可粮价该高还是高。
现在已经二月份,很多地方都要春耕,倘若再不下去,那今天是真的要完蛋了。
如今受灾的各地,吃的都还是去年秋收的粮食,所以还能撑一段时间。
可春天要是种不成粮,那今年可就没有秋收了。
今年,后年,平临国许多地方,都会发生人间惨剧。
饿肚子这种事,必然会闹出人命。
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官员能松口气。
送别加接风宴上,他们都在说这件事。
两场宴会本就合在一起,大家也提不起精神。
新过来的刘通判,说起他这一路上看到的情况:“土地兼并不严重,以及官员不苛刻的地方还好些。”
“这些地方的百姓,家里存粮比较多,即使受灾,也能撑得久一点。”
“但要是官吏苛责,当地大户太多,租田生活的估计连这个春天都抗不过去。”
有自己田地,家里存粮多,可以勉强支撑一年左右。
实在不行,那就要卖田买宅子,但是可以活命。
没有田地跟存粮多,顶多小半年。
然后就要卖儿卖女,甚至全家为奴,方能活下去。
倘若到了那时候,最不值钱的,只怕就是人命了。
就算要卖儿卖女,又能卖多少银子。
提到这些事,大家更没吃宴的心情了。
即将去浩洲上任的杜忠杜大人勉强开口:“刘大人,听闻你还路过了浩洲,那浩洲如何呢。”
浩洲,属于哪种情况?
刘大人心有不忍,可还是道:“第二种。”
当地王家,陈家,赵家,三个大户,占了全州五分之三的土地。
那浩洲又不像浙东,有皇上心腹前去清扫弊病。
这地方不算穷不算富,粮食产量不错,不少百姓都是他们三家的佃户。
平日里过得都不算好,何况如今。
听说浩洲有些县,已经有百姓因抢水打起来,再发展起来,必然是百姓起义。
“当然了,或许没那么糟,只要三月之前下了雨就行。”
三月之前下雨,还必须是大雨,把地浇透那种。
昌河州官员齐齐叹气。
太难了。
这种时候,谁也没办法。
杜通判简直欲哭无泪。
他算是明白,朝廷为何派他去浩洲了。
说重用,那也确实是重用。
原本的意思,肯定想让他去浩洲解决一部分的土地兼并问题。
至少把能清扫的弊病都给扫除。
有他带着的良种等物,还有纪大人的信件。
不说解决浩洲大部分问题吧,但一定能比之前好。
这既是难题,同样是机会。
只要把握好了,他能跟纪大人许多下属一样平步青云。
如果没有突发的旱情,他这会必然非常激动。
现在除了想哭,已经没有第二个办法了。
宴席结束,杜大人菜没怎么吃,酒倒是喝了不少。
等他迷迷糊糊时,为了避嫌而疏远的晁同知罕见过来,低声道:“走之前,去问问纪大人。”
“他或许有解决之法。”
等杜大人酒醒后,决定听晁同知的话,还是去请教纪大人,他这差事到底要怎么办。
纪楚确实有些想法。
可他的做法太过激进啊。
跟杜大人说了之后,杜忠先是傻眼,之后咬牙道:“倘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下官就这么办。”
纪楚有些惊讶,不过随即正色道:“若是这般做了,本官必为你保驾护航。”
原本还有些忐忑的杜大人,心态终于平稳了些。
纪大人从漳兴二年七八月份过来,到如今的漳兴五年二月,他们接触也有很久了。
杜大人也算了解纪大人的性格,他是个绝对说话算数的上司,但凡讲出来的话,必然会兑现。
不仅如此,他跟同僚们相处,很少摆官架子。
多数时候,都是自称我,只有下达命令,又或者给大家做保证的时候,会自称本官。
一般这种时候,便是给他们一颗定心丸。
再者,纪大人从不站队。
直接说出保驾护航这四个字,可见其分量。
当然了,给他保驾护航的前提是,他真的敢豁出去为百姓做事。
否则今日的谈话,只当不存在。
杜忠提提胆气。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上任了。
这浩洲就算是刀山火海,那也要去闯。
送走杜大人,刘通判很快接受差事,他也是老官员了,昌河州的事情又清晰明了,同僚各司其职,差事并不难做。
而且昌河州跟其他地方不同。
他们这里并无灾情。
最麻烦的,就是接收各地来的百姓。
其实现在的百姓,还不能称作灾民。
他们多是在家乡无依无靠,所以才过来,来的时候不仅带着家当,还带着粮食。
不过等着旱情越来越严重,那就不好说了。
算了,着急也没用。
大家还是好好安顿好新来的百姓,再把昌河州的春耕准备好吧。
平临国其他地方遭灾,今年粮价肯定会涨,他们也要多多种粮食才行。
纪楚安抚好手底下官吏后,终于收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渔船技术,以及渔网等技术,终于送过来了!
自然不是白拿的,多方周旋之下,再靠着纪大人的名号,方换来这些东西。
与此同时,纪楚请蔡夫子他们帮忙设计的盐场过滤设备也送到了。
这些都是给余海县等四个县准备的。
做事之前,把工具准备妥当了,必然能事半功倍。
余海县县令被召到昌河州州城时,还颇有些激动。
年前那会,给纪大人写完信送出去,他又觉得不妥,觉得自己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本地百姓只是有些风声,实际上并未多说什么。
他巴巴地赶去说情况,会不会太显眼包了啊。
谁料纪大人并未觉得他多事,而是认认真真回复他的问题,并把接下来的解决方案说明。
并告诉他,要好生安抚百姓,他们的顾虑州衙门知道。
收到纪大人回信时,余海县县令不知道多高兴!
纪大人的回信!
传说中的纪楚!
但凡做官的,谁不知道纪楚的名字啊。
这样的人物,本应桀骜不驯才是。
没想到这般平易近人,还第一时间给他回信,信里把情况说得很细致。
正是这样,也鼓励余海县县令写了篇关于浩洲的情况,私下里通过纪大人给了去浩洲做知州的杜大人。
当然,因为这封信,杜大人心里更怕了啊!
可事先了解,总比一头雾水邀请。
因此余海县县令来这里头一年,就跟这两位上司打好关系。
果然!
在纪大人手底下做事,不用怕做现眼包,好好表现才是真的。
剩下三个县的县令知道这些事后,颇有些后悔。
他们那的渔民也有怨言,可他们并未上报,觉得只是小事罢了。
早知道能得到大人重用,肯定也跟着禀告啊。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岐州两个靠海县的县令。
他们同样到了昌河州州城,主要统计当地渔民情况,以及需要的渔船多少等等。
纪大人手下,祝耘祝亚两兄弟,已经从水泥作坊,以及火炕抽身,他们的徒弟们已经可以接手。
所以他们两个可以腾出手,按照图纸制作渔船了,到时候还需要招募一些工匠,估计本地造船业很快就能起来。
这也是长远的事情,已经着手去办。
那造船作坊就设在昌河州与岐州中间,到时候两头都能兼顾。
消息传到几个沿海县,原本还有抱怨的渔民终于心安了。
不是他们爱抱怨,而是大家都在过更好的生活,不能把他们给忘了吧。
现在知道,大人不会忘记他们的!
说起来,原本昌河州多了这么多事,应该很缺人手才是。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到来,缺人的事也能解决,甚至有沿海的小造船厂,想着要不要过来做做买卖。
他们那边竞争太激烈,不如在昌河州跟岐州试试。
反正这两个地方也安全,加上最大的问题,寒冷,也已经解决,这种情况下,不来这里做买卖,实在太亏了!
现在的昌河州跟岐州,明显比以前繁荣许多。
就连今年开耕的田地都比往年要多。
即使从今年开始,前来定居的百姓置田已经需要少量的银钱,可大家热情不减。
这让被流放过来的犯人们不知道说什么。
尤其是第一批流放过来的犯人。
他们几乎眼睁睁看着此地来了那么多人。
也有人道:“听说平临国内地十几个州府,好几个月都没下雨,这地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不下雨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明白。
倘若官府处理得不妥当,必然饿殍千里,匪盗,贼乱,起兵造反,必然比比皆是。
有些犯人恨恨地想:“还想当明君,还惩治我们这些贪官污吏?老天爷不让你当明君,你有什么办法?”
这话说得实在恶毒,就算是旁边的犯人,也觉得此话不对。
不过没关系,这人当天就被提走修路去了。
还想悠闲地种田?
别做梦了,修路才是你要做的事。
再看被提走的人,多是平时躲懒,不爱干活,还满腹牢骚的。
纪大人不整你们整谁?
不过出乎大家意料的是。
今年的昌河州不仅修路,还修粮仓以及房屋。
要说是官员们的屋舍吧,那也不像,都是一排排极为简陋的房子,顶多留了火炕的位置,以及不漏雨不漏风。
远道而来的百姓们,多是先做工赚钱,然后买荒地。
一套流程走下来,基本两个月,差不多便能安家。
可那房屋跟粮仓,是不是太多了?
纪大人都在囤粮了。
那外面的情况,是不是越来越严重。
事实确实如此。
从淮州过来的刘新春一行人,已经看了不少人间惨剧。
二月十五,从年前就要来昌河州的刘新春等人,终于到了地方。
去年年底那会,愿意跟随他,去陌生地方定居的还是少数。
可随着当地雨水越来越少,各家水塘全干,等到正月份启程时,不少佃户已经决定春耕无望。
今年想要种田,不仅要租地,还要买水浇地。
所有花销加起来,就算今年收了麦子,那也活不下去。
就算这样,还有不少人排着队,等着种田。
谁让淮州人实在太多了。
地主们不在意他们,商户们更不在意。
那么多人,有的人愿意做事!
所以等到正月那会儿,想跟刘新春一起来昌河州的人越来越多。
众人携家带口,说是那边喜欢一家子都过去的,落户更快,也能分到更好的土地。
只是刘新春没想到的是,一路走到昌河州,原本几十人的队伍,竟然发展到上百人。
途经的几个县里,皆因抢水浇田发生激烈冲突。
而再走下去,别说水塘干了,就连河流的水也看得人心急。
必然是大旱。
还是多少年来,前所未有的大旱。
刘新春带着的人太多,还引起衙门额外注意,知道外面的情况后,昌河州官吏连连叹气。
已经二月中旬了。
可这场旱情还未结束。
有些地方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从未下过雨。
杜大人所在的浩洲更是如此,听说那边已经在布置粥棚,统计受灾百姓了。
昌河州不少人,也都是浩洲过来,一来这里便立刻干活的,丝毫不敢停歇。
因为纪大人又新开了几个项目,连岐州的路都给安排上。
就是为了给大家找点事情做,赚点银钱得以安家。
也幸好去年昌河州赚了不少银钱,否则还真周转不过来。
可这样下去,只靠他们一个昌河州,肯定支撑不下去,就连岐州也去了不少人。
但岐州财政状况本就靠昌河州接济,情况只会更难。
这场旱情,已经逐渐波及大半个平临国。
就是不知道朝廷那边怎么打算的。
纪楚时刻掌握京城那边的动向,同时他的家乡原化州也来信。
原化州位处中原。
同样是这场大旱的受灾之地。
听家里人讲,周边的小河已经干了,现在只能靠极深的井水。
他家倒是打了一口非常深的井,现在供着全村人的吃喝。
而隔壁的水泥作坊已经停工,制作水泥的时候需要不少水,现在肯定是不成了。
用纪楚爹娘的话说,如今能顾住吃喝用水已经很好了。
可村里有人想用井水浇地,这口子实在不能开,否则整个村子都要这么做,到时候连水都没得吃了。
也是纪楚一家在村里还有些威望,就算这样,也有人偷偷过来打水浇地。
这也是实在没办法。
现在是顾得住吃喝,可要是不浇地,夏收秋收的时候,那就完蛋了。
也不是谁都像纪楚家这般,因为有个高官在家,家里囤粮充足,即使几年不事生产,也不会饿肚子。
这些信件看得纪楚心里沉重,只告诉家里人,村里如有人借粮,那便给他们,让家人不用担心。
这种时候,纪家村的人肯定要团结起来。
剩下的,就看朝廷怎么办了。
此刻京城朝廷。
从年前开始,官员们的脸色就极为难看。
尤其是皇上的表情,从未缓和过。
眼看平临国西北战事平了,沿海跟附近几个岛国的海战也处在上风。
就连草原的和谈都很顺利。
大有天下太平的征兆。
可纵观历史,太平盛世,风调雨顺?
那都是罕见的。
天灾人祸才是常态。
于是,便遇到这十年难遇的大旱。
从年前各地不下雨,再到各地不下雨。
如今都春耕了,还是滴雨未下。
皇上恨不得住在祭坛上,可一点作用都没有。
各地的水利该建在建,他也派人提前清查各地粮仓,以备不时之需。
这种时候,不少粮仓“起火”,再有佃农们闹事。
甚至有人讲,是皇上得位不正,才引得天灾。
当年二王爷不就天怒人怨,所以被雷劈死了吗。
如今的天灾降临,就因为皇上处事不公,近些年贬了太多朝廷官员所致。
说其他的就算了。
可讲天灾,讲被雷劈。
当今皇上,却没什么感觉。
但架不住说的人太多,让他也产生自我怀疑。
难道真是他的问题。
是他做得不对,所以才让平临国有此大灾?
也是这种时候,他的心腹薛明成来信,同时上书驳斥这种言论。
就连纪楚都帮他说话,细数皇上登基以来的功绩。
还说若是皇上的错,那为何登基初期不降天灾,反而在国泰民安,粮食棉花大丰收的时候有天灾?
可见并非皇上的过错,而是朝中有人兴风作浪。
就算是天灾,也是这些小人的过错。
不愧为纪楚啊。
句句说在皇上心坎上。
要是朕的错,就不会到今年才有天谴。
必然是奸臣的问题。
可纪楚接下来的话,就让皇上觉得肉痛。
如今旱情基本已经成事实。
既然改变不了,就要做出补救。
纪楚的意思是,让皇上尽快赈灾,而且给出的标准并不低。
如果按照纪楚所说,那朝廷会出一大笔钱。
甚至还要动用皇上私库。
他登基至今,也不过五年时间,他私库一动,那可全没了啊。
即使是皇上,也会觉得心疼。
那都是银子,都是他的家底。
但纪楚这文书,总不能只听前半段吧。
如果说这文书前半段让心里畅快,后半段让他头疼。
那私下里的奏章则让皇上收敛笑意。
而那奏章的中心思想只有一句。
“土地兼并之问题,借此可解。”
这话说得有些残忍。
可天灾已定,谁都没有办法。
不如趁这个机会,解决平临国许多弊病。
士族的土地兼并,就是一大问题。
这几乎是所有王朝覆灭的原因之一。
建国初期,土地分给天下百姓,资产没那么集中。
可朝代时间长了,天下五成,甚至八成土地,都在少数家族手中。
百姓活不下去,便要起兵造反,然后新的王朝开始。
这简直是历史周期率,甚至早就有人总结过。
只是总结归总结,如何解决是个大问题。
就连薛明成在浙东都是寸步难行。
那中原的浩洲大部分土地,同样在当地士族手里。
纪楚的意思是。
不如趁这个机会,逼着他们捐粮捐物。
这样的话,皇上的私库就可少出些,让这些士族前去赈灾。
但士族赈灾的名头,却也不能让他们拿到。
否则又会形成新的势力。
这样的话,皇上也要出,士族同样要出。
同时,也鼓励无地百姓去往岭南,滇州府,西北,东北等地。
既能建设边卫,同样缓解内地人口过多的压力等等。
总之所有建议都很实用。
若是能做成,既能解决平临国几十年的弊病,又能让百姓有粮可吃,不至于起兵造反,闹得天下大乱。
皇上登基以来的功绩卓然,不能毁于一旦。
皇上看完私下的秘密奏章,再看看内阁的许义等人,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清楚。
可在场众人,都看出纪楚话里话外的意思。
其实这话不只是建议,更有一丝丝的威胁。
不止威胁士族,更是威胁皇上。
就差明说,士族要出血,您也要出血。
想要解决问题,不能在那干号。
可这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
无论是让士族们出血,还是要让百姓们迁移,哪个不要动刀见血。
稍有不慎,皇上的皇位还稳吗?
如果不这样做,纪楚同样说了,各地百姓会造反。
这如不是威胁,那什么是威胁?
实话伤人,能解决问题的政策也伤人。
皇上思索片刻,最后叹口气。
纪楚这人,怎么就不能唯自己所用,成为自己的家臣呢。
但再想想,他要是家臣,就不会这般厉害了。
不过能者多劳。
赈灾兼收拾士族这件差事。
非纪楚莫属。
除了他,谁还能做成此事。
“命,东北总督纪楚,宣新府知府薛明成,为此次赈灾钦差。”
“即刻回京,处理中原十二州府赈灾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