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卫民照相馆离电器厂近, 不过在胡同里,陈载问了两个路人才找到这间小门脸,推门而入, 问站在柜台后的黄娟:“请问舒苑是在这儿上班吗?”
黄娟抬头看了眼来人, 点头:“她是我们这儿的照相师傅,你等会儿,她在里屋给人照相,照完相就出来。”
照相师傅?舒苑啥时候学得这个技能?
待业一年多, 原来她说要去找工作是真的。
小满就坐在角落里安静画画,突然听到陈载的声音,惊喜地抬起头, 下意识地放下纸笔跑了过来:“爸爸。”
陈载转身,看到小满迈着小腿急匆匆往他这边跑, 小孩那欣喜的神情,奶萌的声音瞬间击中了他, 让他的心脏立刻变得柔软。
这些天来回奔波,匆忙的调动工作, 仓促地把干得风生水起的院长工作交到副院长手中, 他也会怀疑这样打乱自己的工作生活是否有意义, 怀疑要跟舒苑结婚的决定是否正确, 但看到小满向他跑来,他觉得值得。
他忙提醒小满别磕着,弯下腰, 双手放在小满腋下,把他轻轻托举起来。
小满的高度一下子就跟陈载平齐,唇角高高扬起,忙提醒说:“爸爸不是对小孩过敏吗?不要抱我, 放我下来。”
陈载可从来没抱过小孩,仍然伸直双臂托举着小满,声音温和:“没事儿,反正不碰到小孩也会过敏。”
黄娟睁大眼睛辨别面前父子的容貌,长得可真像啊,都特别俊。
她朝里屋高声喊:“舒苑姐,拍完了吗,姐夫找你。”
声音有点激动,舒苑总是带小满上班,从来没听她提过小满爸,原来姐夫长得这么精神。
舒苑正站在箱式照相机后面,给要拍结婚照的夫妻做指导,头靠近一些,嘴角别耷拉着,不要眨眼之类的,听到黄娟的喊声:“……”
等舒苑跟顾客一起从照相室出来,陈载仍提溜着小满,父子俩跟对方不熟悉,也都不习惯跟人亲热,也没啥话好说,正无声对视。
小满悬在空中,大眼睛望着陈载,看着也不太舒服,舒苑走上前,把小满接过来,问道:“你调回路城了?”
陈载点头:“对,工作安排好了。”
“真快。”舒苑说。
她转向正给顾客开票的黄娟:“我今天提前走一会儿,改天加班补回来。”
黄娟手上的笔不停,说:“你去忙吧,舒苑姐,这儿有我们呢。”
走出照相馆,走进胡同,下班高峰来临前胡同很安静,陈载开口:“你没反悔吧。”
他已经调动工作,舒苑改变主意的话,就白忙活了。
舒苑惊讶:“你反悔了?”
陈载定下心来,说:“我当然没有,我只是问你。”
舒苑扬起下巴:“有人要出生活费,冲生活费我也不会反悔。你调到哪个医院?”
“第五医院,医院有主任医师的空缺。”陈载回答。
第五医院名字听上去好像在全市排名前几似的,其实之前是电器厂附属医院,运动后才从电器厂脱离出去并改名,就医疗设施跟整体水平在路城一般。
舒苑想了想说:“可是你之前是医院院长,有落差吗?”
陈载疑惑地看向舒苑,她什么时候变得善解人意了?
跟舒苑心平气和的正常交流,他很不习惯。
三道目光交汇,小满也在看陈载,原来爸爸之前是院长,好厉害啊。
小满的小脑袋努力思考,为了妈妈跟他,爸爸放弃院长的工作,调回路城了吗?
陈载收回视线,很坦然地说:“以前在乡下干赤脚医生的活还干了两年呢,没有行政职务,能把精力都放在给人看病上。”
可是舒苑还是觉得他以前当院长更好吧,在这么短的时间调回路城,入职的还是一家并不拔尖的医院,他做出了妥协。
按书里所写,他可是未来的心外科领域的专家,医学泰斗,工程院院士,这样的工作调动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医术跟成就?
看舒苑若有所思,陈载解释说:“五院院长当年也在白桦县下放,我们在那个时候认识,他诚意邀请我过来,医院又有主任医生的空缺,我就答应调到这家医院。”
他的神态沉着,语气平稳,让舒苑觉得他有主见,对自己的工作有规划,并不需要她操心,她还是操心自己吧。
“我们去附近的体育场走走?”舒苑提议,大街上不适合接下来的谈话内容。
陈载点头:“好。”
三人沿着大马路走,拐进附近的体育场去,这个体育场规模不大,人也不多,刚好说话。
“啥时候领证?”舒苑开门见山地问。
她跟小满最近确实承受了很多流言蜚语,领了证这些人就能闭嘴。
“我都可以,你决定。”陈载平淡开口。
“择日不如撞日,那就明天吧。我上午十点左右忙完,你来照相馆等我。”舒苑说。
既然决定结婚,那就没必要拖拖拉拉。
小满坐在舒苑旁边,目光炯炯地看向两人,小心脏中溢满喜悦,他之前还担心出什么变故,现在他们终于确认了结婚时间!
他现在同时拥有爸爸妈妈啦。
陈载:嗯,非常积极主动。
他开口:“你是不是忘了需要开介绍信,我要先把户口落下来,再去医院报到,让医院开介绍信,完成时间不定。”
舒苑一拍脑门说:“好吧,我也要开介绍信,我去街道开,不,街道工作人员会说我闲话,我在照相馆开,肯定比你快,你开完了随时找我吧。”
陈载点头:“好。”
小满的眼睛亮闪闪的,心中默念开介绍信一定要顺利,可不要出啥叉子。
至于怎么跟八卦的邻居们解释,舒苑早就想好说辞:“突然结婚,肯定会有人询问,我们一定要统一口径,就说我们情投意合真心相爱,原先在乡下不方便结婚,现在你平反,我回城,接回小满,当然要结婚。”
小满听得非常认真,眼睛闪亮,嘴角扬起,原来爸爸妈妈情投意合!
陈载跟小满想得可不一样,在这些说法上,两人想法一致,不过听到情投意合真心相爱这样的字眼,陈载忽然觉得浑身不适。
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跟舒苑之间的关系,简直是讽刺跟笑话。
她是怎么这样坦然地说出这些字眼的?
陈载很冷静:“好,不过还是少不了闲言碎语,一是未婚生子免不了遭人议论,二是……”
他停顿下来,看向小满,指着不远处的滑梯说:“小满去滑滑梯好吗?”
小满赶紧点头:“好的,爸爸。”
他知道爸妈谈到小孩不适合听的内容啦。
看着小满迈着小腿乖巧地往滑梯边跑,舒苑提高警惕,问:“你想说啥?”
陈载的视线没离开小满,淡定得很:“你之前跟沈忠诚的事情,不会因为我们结婚就被洗白,你要想好说辞。”
舒苑又像是被踩到尾巴尖的猫,浑身的毛炸起,坐直身体,侧身转向对方:“你啥意思,我除了给了他点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陈载语气极淡:“冷静,我只是提醒你编好理由。”
舒苑抿紧嘴唇看向云淡风轻的陈载:“……”
不满地哼了一声,转头去看小满。
滑梯上有小孩在玩儿,小满并不加入他们,就站在旁边看着。
为缓和气氛,陈载说:“小满怎么不跟他们玩?”
舒苑看向不远处的小豆丁,说:“也许他不习惯跟小朋友一起玩儿,或者他觉得幼稚吧。”
收回视线,舒苑低头从挎包里翻找,翻出本子跟钢笔递到陈载手里,说:“签个协议吧,把双方需要遵守的都列出来,应该有利于以后家庭和谐。”
陈载伸手接过笔本,淡声说:“好,你说。”
舒苑瞥了他的手一眼,那是双极其漂亮的手,手指修长,手背上筋络清晰明显,只是上面有些红点,不过是提溜了小满一会儿,看来他对小孩过敏真的是个问题。
舒苑重新去看小满,开口:“第一条,我们只是小满父母,不需履行夫妻权利义务,不要干涉对方工作生活,但在外人面前要表现家庭和睦、夫妻恩爱。”
陈载完全赞同,长腿交叠,把本子搁在腿上,刷刷写下这段文字,字迹优美洒脱。
看他写完,舒苑继续:“第二条,婚姻存续期间,必须忠于家庭,不允许搞外遇,身体跟精神层面都不行。”
陈载边写边点头:“很好,需要补充的是,任何一方有搞外遇行为,另一方有权强行把小满带走。”
舒苑攒起不厚道的笑脸:“陈医生,我知道你为啥提出结婚,其实你更想把小满带走,但是我不同意,你只好提结婚,你认为我会去勾搭别的男人,这样你就离婚,顺便名正言顺把小满强行带走,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曲线救国。
你并不担心我跟别的男人跑了败坏你的名声,反而你希望如此,正好顺水推舟。”
字迹行云流水,直到写完,陈载才抬头看她,深邃的眉眼蕴含着让人猜不透的黑沉光泽,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平稳:“我并不认为你会继续跟沈忠诚有瓜葛,他不值得。”
舒苑非常意外:“……”
她本来以为会遭到反驳。
他看上去精神内核非常强大,冷静、淡定,不容易被激怒,大概跟他是吵不起来的。
“第三点?”他淡淡地问。
舒苑因为刚才情绪激动,现在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说:“你说。”
陈载边说边写:“我的工资交给你,用于覆盖小满抚养费用跟家庭生活开支。”
他补充:“这是我最大的诚意。”
舒苑也有要补充的:“我的收入用于自己花销,不花你的钱,你无权干涉我的收入。”
陈载诧异抬头:“你可以用我的工资买你的衣物日用品,反正工资就那么多。”
舒苑下巴微微扬起,语气非常傲娇:“不,我有能力自己挣钱自己花,不花你的钱,我因为钱在你面前破碎的尊严要重新捡拾起来。”
陈载:“……”
她的行为跟想法前后割裂,实在无法理解。
如果说在他们俩的关系中有人的尊严破碎,那么一定是他的。
不过按照她的要求,他把第三条补充完整。
陈载继续说第四条:“提出离婚的人,自动失去小满的抚养权。”
当然是针对舒苑,但舒苑同意。
还算是比较愉快地写完了协议,陈载接着抄写一份,舒苑站起身来活动身体,弹跳,舒展手臂。
而小满那个小豆丁仍然看小孩滑滑梯,仍然没上去。
舒苑跑了过去,牵起小满的小手,问道:“小满为啥不玩儿啊。”
小满仰头看向舒苑:“妈妈,你跟爸爸说完了吧。”
舒苑轻松点头:“对,把大事儿说完啦。小满想要滑滑梯吗?”
小满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滑过滑梯,想要试试,但他不知道怎么加入小孩队伍。
舒苑牵着小满的手往铁梯子边走,说:“我也想玩,一起玩儿吧。”
小满声音欢快:“好的,妈妈。”
母子俩先后爬上滑梯,滑梯是铁质的,坡度比较陡峭,舒苑便把小满抱在怀里往下滑,可是她失策了,别的小孩滑到最底下都会明智地停下,就舒苑被磕到,嗷地叫了出来:“磕到屁股啦,疼死了。”
陈载听到叫声往这边看:“……”
小满连忙拉舒苑起来:“妈妈没事吧。”
舒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你自己能滑吗?”
小满很有信心:“当然可以。”
别的小孩接纳了他,他终于融入小孩中间,小脸上有了点笑容。
之前在小河村他跟生产队的小孩并没有建立起良好关系,那里的小孩不怎么友好,他总是被欺负、被嘲笑的那个,现在才明白原来跟小孩一起玩儿很简单。
现在天已经很暖和,春风吹拂,夕阳洒金,陈载抄完另外一张协议书,走过来拿给舒苑签字,两人各执一份分别收好,站在滑梯附近看小满玩耍。
小满坐在顶端往下看,有点担心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悄悄掐了手心一下,痛感传来,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爸爸妈妈都在!
小满也是有爸爸妈妈的小孩!
回到家,李红霞一眼就看出舒苑心情不错,问道:“偷着乐啥呢。”
舒苑说:“上班,不吃白饭,不用看老娘白眼,能不高兴么!”
李红霞:“……”
她在炒菜,不跟舒苑一般见识。
小满在偷着乐,爸爸妈妈决定先领证,再告诉姥姥,她要帮妈妈保守这个小秘密。
晚上,小满看小人书,舒苑翻看原主的日记,关于陈载的内容除了要钱,没别的内容,倒是里面有沈忠诚给她念过得拜伦的诗:我要凭那墨玉镶边的眼睛,睫毛直吻上你颊上的嫣红。
舒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能原主就是被这些诗征服的,她理解不了原主跟沈忠诚,只希望那一千六百块钱不要成为坏账。
——
第二天赵师傅就来了照相馆,舒苑赶紧让他给开介绍信,这个老大哥也同样八卦,问道:“要结婚啦,跟小满爸?”
小满特别骄傲地宣布:“是跟我爸爸。”
赵师傅忙着找纸笔跟印章:“好,那是好事儿啊。”
是黄娟嘴皮子利落,小嘴叭叭地把她知道的舒苑跟陈载的事儿说了一遍,赵师傅跟俩学徒听得津津有味,倒省了舒苑不少口舌。
拿到结婚介绍信,舒苑仔细地装进挎包,又听赵师傅说:“我今来是要算账,咱照相馆最近生意挺好。”
黄娟兴奋地说:“对,咱们照相馆从来没来有过这么多业务。”
都是推广带来的顾客,舒苑跟俩学徒也越来越忙。
工资还跟以前一样,但照相馆生意好起来,短期内肯定倒闭不了,每个人都很有干劲儿。
照相馆趁机采购了彩照需要的胶卷、显影液、定影液等药水跟器材,推出了彩照业务,这项业务也会把有需求的顾客吸引过来,照相馆进入良性运转。
趁着大早上顾客不多,赵师傅跟黄娟忙着算账,完成后把舒苑跟俩学徒都叫过来,赵师傅说:“咱们照相馆价格是低了几分钱,但这个月利润比之前多了四成,辛苦你们几个了,忙得脚不沾地。”
黄娟笑嘻嘻地说:“都是舒苑姐出得好主意。”
舒苑忙说:“我就给做了一次示范,都是小王跟小胡往外跑,他们俩特别积极地做推广,才吸引来这么多顾客。”
赵师傅说:“你们都别谦虚了,那也得咱们技术好,才留得住顾客,接着加油干,下个月把利润维持住,这个月咱们发点福利,一人两斤豆油。”
俩学徒美坏了,胡自强说:“师父你可真大方,咱们以前净眼馋别的厂发福利,咱们这儿从来没发过,这可是头一回。”
王有才催促:“师父,可别给开空头支票,赶紧兑现吧。”
第二天傍晚,舒苑拎着油瓶回了家,李红霞两眼放光:“哪来的油?”
油可是好东西,每个成年人每月的定额只有半斤油,她们家一共才有一斤半,根本就不够吃,每顿饭都没啥油水。
舒苑语气特别骄傲:“照相馆发的,都是我出的主意,现在照相馆生意好,才能发得起福利。”
李红霞笑逐颜开地接过油瓶,说:“行,给我吧。”
她感觉闺女变化挺大,有手艺,肯上班,比之前自信。
——
陈载很忙,要落户,转粮油关系,去医院报道,开结婚介绍信。
他愿意调到五院的原因除了跟院长患难相交,有主任医生空缺,另外就是院长本身就是呼吸科的专家,很有进取心,对医院的发展有明确规划,全力支持他的工作。
医院升级计划还得到市里的支持,陈载认为这家医院本来综合实力很强,在运动中被耽误,跟别的医院相比才逐渐落伍,但有市里支持,一定能恢复该有的地位。
他花了两三个小时跟院长聊未来科室建设,他将是一外科主任,一外科包括心胸外科跟神经外科,心胸外科可以给患者做室间隔缺损、二尖瓣换瓣、肺部疾病、食道癌等手术。
另外医院还会引进设备器材,以后将有给儿童心脏病患者做法洛四联症、动脉导管未闭等手术的能力,按陈载对医疗技术的乐观判断,以后会有更多医院能开展儿童心脏病手术,他来了五院,就有能力开展这项医疗。
跟院长聊完,他更有信心,未来的工作一定会顺利愉快。
拿着介绍信从医院回来,在胡同拐角处,有人定定地站在那儿,明明在等他,早就看到他,却矜持着不开口,等自行车越来越近,陈载又眼神漠然,才涩然开口:“陈载,我,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陈载停车,左腿支地,右腿保持着马上能蹬车子离开的姿势,说:“你说。”
陶乐善低头敛眉,在陈载耐心耗尽之前终于攒足勇气开口:“当时你下放,我跟我家都很难,迫不得已退婚。”
她很后悔,如果她能等,等到陈载平反团圆该多好,那么他们就能履行婚约结婚,而不是像现在她有了一段糟糕的支离破碎的婚姻。
“理解。”陈载声音不带任何语气。
陶乐善一怔,平淡的两个字像是钢铜墙铁壁,把她反复酝酿精心准备的解释的话,都隔绝在了嘴里。
她不甘心,希望渺茫,但还是想要为自己争取,涩声开口:“这几年我一直牵挂着你,我们还有机会吗?”
陈载语气毫无起伏,直白拒绝:“没有。”
说完,再无多话,蹬上车子就走。
陶乐善失望透顶,俩家人熟络,他怎么也得邀请她去家里坐坐吧,可他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懒得维持。
她已经很难过了好吧,每一天都在后悔中度过,他为什么不能多一点宽容,为什么不能理解她呢。
——
这几天舒苑安心工作,但还没等来陈载,不速之客沈忠诚却意外来找她。
本来戴淑芳把详细记录着一千六百块钱给付情况的纸拿回家,沈忠诚仍在稳坐钓鱼台,认为舒苑爱惨了他,在耍小心机让他娶她,过几天就会主动上门认错服软,没想到舒苑这边一直没动静,他坐不住,便来电器厂找他。
打听到舒苑在卫民照相馆上班,便直奔目的地。
“舒苑在这儿上班?叫她出来。”沈忠诚对黄娟说,四下打量,自己拉了椅子,朝着柜台方向,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坐着。
黄娟无语两秒,朝人打量几眼,朝里屋喊:“舒苑姐,有人找你。”
舒苑以为是陈载,喊道:“先等两分钟。”
正伏在小桌前安静乖巧画画的小满瞄着来人背影,思索了几秒钟放下铅笔走到沈忠诚面前,仰着小脑袋问:“你是谁?找我妈妈干啥?”
沈忠诚低头饶有兴致地端详面前的小孩,他能确认,这孩子就是那个医生的,俩人长得极像。
她搞什么,她还真打算让这小孩留在路城?没门!这小孩只能送回乡下,他可不当后爹替人养孩子。
见对方不说话,小满也打量对方,小家伙具有极高的敏锐性,从面前男人审视的目光中推测出他是那个小子的老爹。
这叔叔不会是来搞破坏的吧。
小满很有危机感地说:“我爸妈在开介绍信,开完就去领结婚证。”
沈忠诚:“……”
舒苑熟练地把胶卷从显影罐里取出,用清水反复冲洗,再用夹子刮干水分,对着光一张张查看,然后将这长长几条挂在绳子上晾着,然后走出暗房来到接待室。
小满听见脚步声立刻招呼她:“妈妈,有个奇怪的叔叔。”
让舒苑意外的是,沈忠诚不是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形象,蓬松长发微卷,牛仔裤,高领宽松毛衣,让他看上去颇有文艺气息。
看对方审视的视线扫过来,舒苑笑道:“这位叔叔是来还妈妈钱的,钱都带了了吗,一千六。”
黄娟了然,怪不得这人一副自大架势,果然欠钱的是大爷,欠一千六百块巨款那更是大爷中的大爷。
沈忠诚一口老血梗在心口,说得像模像样,她还真敢跟他要钱么!诡计多端的女人,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
舒苑看小满高度戒备的神情像小豹子,伸手揉了揉他头顶的软毛,说:“小满去画画,妈妈跟这位叔叔要钱。”
她转向沈忠诚:“走吧,去外面说。”
沈忠诚不悦,每句话都离不开钱,庸俗!
穿过街道,斜对面是一堵墙,俩人站在电线杆下面说话,舒苑直奔主题:“钱拿来了?一千六,一分都不能少。”
她看着面前这个打扮新潮的男人手腕上精美的钢制劳力士手表,嘲讽道:“软饭吃得挺香吧,这好几百块钱的手表就是用我的钱买的。”
确切地说,是用陈载那个大冤种的钱买的。
小满那小家伙不放心妈妈,从照相馆门口探出小脑袋,见舒苑看他,赶紧收回小身体,贴着墙站好。
沈忠诚感到厌烦,不耐烦地说:“舒苑,咱俩之间能不能不谈那种低级趣味的东西。”
舒苑愕然,跟这人沟通似乎有点费劲啊,她说:“你花钱的时候咋不认为是低级趣味呢,那些钱都是我借来的,我得还人家呢,你尽快还我。”
沈忠诚明显感觉到舒苑的变化,眉心微皱,说:“庸俗至极,舒苑,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希望唤醒舒苑心中的爱,让她别再满嘴提钱。
舒苑深刻感觉到沟通不畅:“……”
在她还在蒙圈的时候,对方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是你给我希望,给我勇气,不再迷惘,我不再彷徨……”
舒苑都听傻了。
她本来以为沈忠诚会唱现在很流行的“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之类的。
舒苑想了起来,沈忠诚除了会写诗,写小说,还会弹吉他,会唱歌,他会给原主写诗,会把她写进小说里,会给她唱歌,她现在大概能理解原主崇拜他的原因。
然而她不是原主,不会感动,不得不开口打断,舒苑说:“你不会认为唱首歌就不用还钱了吧,一千六百块钱够我出国听邓丽君的演唱会了,我郑重地跟你再说一次,必须还钱。”
现在轮到沈忠诚惊愕,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舒苑这是铁了心跟他要钱?
他眉头紧皱:“舒苑,啥意思?我跟你结婚还不行吗,这么点钱还用分彼此?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把小满送回乡下,我讨厌别人的小孩,也不会替别人养孩子。你知道吧舒苑,我对你很不满的一点就是你有孩子,我欣赏的是像雪一样纯洁的女人,你不是。”
舒苑听着这番言论,眉头微微攒起,有病吧这人。
小满的小脑袋又从门口探出来,朝胡同口的方向看去,爸爸来了呀,就站在离电线杆不远的地方看着,妈妈却没看见他。
小满看到爸爸英俊的脸紧绷,好像对他们的聊天内容不满,他想给妈妈提醒,可是妈妈没往他这边看。
舒苑被面前这个很难沟通的人气笑:“我把小满接回来就是要抚养他,你凭啥认为我会抛弃自己儿子给别人当后妈,之前我只是借给你花了一些钱,除了钱之外毫无瓜葛,我跟孩子爸很快就要领证。”
她甚至想扳着面前男人的肩膀摇晃他的脑袋,告诉他你要还钱,必须得还钱。
沈忠诚惊讶到合不拢嘴:“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啥?舒苑,别再玩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了。”
他换了赏赐的口吻:“我会跟你结婚,我会把你写进小说里,是个特别美好的角色,死得很早,所有人都会怀念她,这下你满意了吧。”
舒苑继续傻眼,他这是听不懂人话么,她加重语气一字一顿:“你别把我写进小说,小心我告你侵权,我马上要跟小满爸结婚,你还钱,必须得还钱。”
还钱啊,你个软饭男。
面对听不懂人话的人,舒苑意识到要债很有难度。
陈载就在不远处,坐在自行车上,长腿支地,俊朗的脸上,五官线条由紧绷到舒缓,看到舒苑怔忪抓狂的表情后,嘴角弯出疑惑不解的弧度。
舒苑终于看到了小满的手势,小家伙左手捂着嘴巴,右手食指摇晃着往胡同里的方向指,舒苑转头看过去,刚好对上陈载黝黑的如幽潭一般深不见底的视线。
面对他犀利的眼神,舒苑突然心虚,感觉自己被抓包。
不对啊,她心虚啥,她在要债,又不是在谈情说爱。
沈忠诚也转过身,六道视线在空中交汇。
不远处有车辆驶过的声音,自行车铃声都像是很遥远,四周一片尴尬的胶着的寂静。
舒苑率先打破窘迫气氛:“开好结婚介绍信了吗?”
陈载瞥了沈忠诚一眼,沉静反问:“你没改变主意?”
舒苑后糟牙紧咬:“改变啥主意?现在去领证?”
陈载很干脆:“走。”
他朝小满招手,小家伙一直朝这边紧张张望,看马路上没自行车,迈着小腿跑了过来。
舒苑走上前,弯腰把他从地上捞起来,走到街边:“爸爸妈妈现在要去领证啦。”
沈忠诚:“……舒苑,啥意思?”
小满满心欢喜,叔叔搞破坏没有成功,爸爸妈妈还是要去领证,他脆生生地开口:“叔叔,我给你解释,我爸妈在乡下不方便结婚,他们情投意合真心相爱,现在我爸平反,我妈回城,又把我接了回来,当然要结婚。”
这小家伙是被舒苑编造的说法洗脑的第一人。
舒苑肯定点头:“对,就是这样。”
沈忠诚毫不掩饰嘲讽:“情投意合真心相爱,你们俩相信吗?真是笑话,糊弄谁呢。”
舒苑觉得头疼,跟他沟通太费劲,得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把钱要回来,于是对陈载说:“走吧,择日不如撞日,去领证。”
三人不再理会沈忠诚,舒苑先回店里跟黄娟说了一声,一块儿朝胡同口走去。
沈忠诚望着一家三口并肩而行的背影傻眼,事情怎么突然进展到舒苑跟陈载领证了?他还等着舒苑上门认错,给他洗衣做饭带娃,死皮赖脸缠着他结婚呢!
他就这样被一家三口给晾在路边了。
他这是被抛弃了?
突然有不安感、失落感向他袭来。
舒苑让陈载跟小满在街边等着,自己先回家属院取了趟户口本跟介绍信,跟父子俩重新汇合,陈载把小满抱起来放到大梁上,叮嘱:“抓牢,小满。”
“我抓牢了,爸爸。”第一次坐自行车的小满乐滋滋地说。
终于要去领证了。
陈载转向舒苑:“你也上来。”
舒苑可没矜持,跳上二八大杠的后座,陈载长腿一蹬,自行车从人行道驶上马路。
陈载慢悠悠开口:“舒苑,沈忠诚唱歌好听吗?”
哦,原来在唱歌的时候就来了。
舒苑扬起下巴:“客观地说,嗓音有辨识度,音准也很好,挺好听的。”
陈载的声音清淡如水:“嗯,他还会唱白桦林、蓝色的街灯,想象一下,在静谧的夜晚,他唱歌给某一个人听。”
舒苑睁大眼睛:“……陈医生,你啥意思?”
她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了下来。
前面的两人立刻感觉到自行车变得轻盈。
小满觉得不妙,啊哦,还是出叉子了。
舒苑本来以为陈载会叫她上车,或者放慢速度跟她并肩而行,谁知道,他的大长腿不停,蹬着自行车更快地朝前驶去。
小满转过小脑袋使劲伸长脖子往后看,看到舒苑在后面撸袖子,连忙缩了缩脑袋说:“爸爸你还是等一下妈妈吧,你一个人也领不了证,妈妈好像要找你打架。”
小家伙发愁,到底是爸爸打的过妈妈,还是妈妈打得过爸爸?他该怎么拉架?
陈载怕小满掉下去,拐到路边,停车,左脚瞪着马路牙子,右脚支地,好整以暇等着舒苑。
小满回头大声喊:“妈妈,快点呀,爸爸等你呢。”
舒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来:“陈医生,你要抢小孩吗?”
陈载瞧了她撸起袖子的手臂一眼,慢斯条理地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舒苑嘟嘴,气哼哼地说:“把小满给我,我反悔了。”
陈载右手握着车把,冒着过敏的风险,伸出左臂圈住小满:“不给。”
小满转动身体,艰难地仰着脑袋看陈载,又看舒苑,心想以后少不了要为父母操心,赶紧劝说:“领证要紧,一会儿民政局下班了,要不先别吵,先领了证再说。”
小大人似的口吻让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松弛。
陈载率先妥协,声音放得和缓:“上车。”
舒苑哼了一声,重新跳上自行车后座,车子又汇入车流中。
小家伙的小心脏落回原位,看来打不起来,他的危机感非常强,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爸爸,妈妈,在拿到结婚证之前你们都不要开口说话。”
舒苑忍着笑:“好。”
两人再无多话,就连小满也不敢出声,就怕惹得父母开口再横生什么变故。
领证过程顺利,出了民政局大门,看着舒苑把结婚证放进挎包,小满终于松了一口气,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啦。
“你们现在可以说话啦,总不说话也不是事儿。”小家伙心满意足地说。
“陈医生,把我跟小满送回照相馆,多谢。”舒苑说。
陈载给自行车开锁,弯腰抱起小满放到横梁上,开口:“还有点事儿要商量,咱们要搬到一起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