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从门内出来的老妪正是王婆婆,她眉宇沟壑纵横,凝成一个川字,说不出的严苛气势。但当她笑意盈盈的时候,眼角纹深,使人的目光只注意到她的笑纹,顿觉和蔼可亲,完全注意不到旁的去。

此刻也是如此,她蔼笑迎接,热情招呼,“快,快些进去,外面天冷风大。”

她的举止看不出丝毫失礼之处,更没有半分嫌隙。

人在困境之中,能遇到这样的态度,只怕心里已经彻底被折服。

王婆婆把人给请了进去,转身关门时,不忘探头,左右看了眼,以防有谁发现了。不过,大抵不会,如今情形不好,巷子里的各家各户都不大爱出门,便是真的得出门做活,那也是一早就走了,不会在门前逗留。

王婆婆把门阖上,脸上的笑淡了些。

收留孙大官人是有风险的,但她们既然已经做了好事,自然要做到底,等过些时日再寻个去处把人送走,眼下乱糟糟的,也没人会知道她家里多一个人,可若是出去租赁屋子,则容易被怀疑。

因着太过匆忙,廖娘子只顾上和王婆婆说明了原委,甚至来不及告诉孙令耀。

故而,当头发乱糟糟打结,衣衫褴褛,打着补丁,手指甲夹着黑泥的孙大官人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正与陈括苍彼此考校文章的孙令耀在不经意抬眼后,忽然如遭雷击般不动了,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好半晌才张口,却迟迟没能喊出声音。

还是孙大官人先有了动作,他抱着的笋掉落在地。

这笋真是命途多舛。

他则一个箭步冲上前,想抱住儿子,可孙令耀被陈家养得很好,衣裳虽不是绫罗绸缎,但布匹松软柔肤,草木灰将袖口与衣襟洗的干净泛白,靠近还能闻到皂荚的淡淡清香。

手无冻疮,面色红润,个高匀称。

就连那眼神,也是清明有神,没有半点困境中嫉恨一切的愤懑。

无一不说明孙令耀的日子过得不错,甚至没有什么烦心事,孙大官人何等疼爱独子,顷刻间就将孙令耀的生活揣测了一清二楚,他原本眉眼间的骄横跋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平和自在,眼睛也更有神了,一看就知道多了进取心,开始奋发向上。

没成想,自己死之前还能看见六郎变上进的一天,实在叫孙大官人欣慰。

“我的儿啊!”孙大官人虚虚扶着孙令耀的双臂,不敢真的握上,怕弄脏孙令耀身上洗得近乎天蓝色的外衫,他声音哽咽,几缕发丝成绺散在面庞,说不出的凄凉狼狈。

孙令耀可顾不得什么衣衫脏不脏,他直接双手抱住孙大官人,激动得边哭边道:“爹!”

一年的时间里,又正逢抽条的年纪,孙令耀不仅瘦了,人也高了许多,以往得仰视孙大官人的他,如今已经与孙大官人一般高,甚至长久跟着陈括苍,每日锻炼从不歇,胸板也硬着呢,叫孙大官人陡然生出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怀。

是的,能将儿子养成一个白白胖胖,把撒珠作为爱好的纨绔郎君,孙大官人居功甚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惯子狂魔。

他甚至忘了自己一路上吃糠咽菜,和野狗抢食的凄惨,摸着有腱子肉的儿子的手臂,心疼哭道:“瘦了,瘦了……”

父子俩互相心疼,抱头痛哭,场面感人。

元娘一早听见廖娘子和小贩争吵,所以拿了张矮凳坐在木栏杆前听,却不想见到了这副情景。

连日来的阴霾,似乎随着孙大官人的到来驱散了些。

总算是有点好消息。

元娘看着感人的场面,自己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

原本生死不知的人忽然归来,不仅是孙令耀和廖娘子欣喜,就连陈家人也跟着高兴。岑娘子还帮廖娘子拆了发髻,重新妆扮,元娘热情献上自己舍不得用的口脂。

那口脂是元娘和徐承儿一块折腾许久才做出来的,主要用的蜂蜡是当时徐家阿翁为了酿酒,进山去和山民买了蜂巢,做剩下的余材被两人抢去照着古法做的,不知浪费了多少鲜嫩的花瓣,才得出拇指大的两小罐。

但的确滋润得很,色泽也娇嫩,衬得人气色一下好了许多。

王婆婆倒是没直接掺和,嘴上说着种的花开得差不多了,把花给剪了,在岑娘子帮廖娘子梳发的时候,顺手给递了过去。

宋人都爱簪花,素日里都要簪几朵小花的,若是逢喜庆日子不簪花,就和过年不放炮竹一样,总觉得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人一忙起来,什么伤心事都能忘,何况是忧虑。帮着廖娘子妆扮好,看着她喜气盈盈地出了屋子,打下手的其他人脸上也有笑颜色。

而孙大官人这时候也已经简单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裳。

得亏是父子俩都一块瘦了,故而孙令耀的衣裳给孙大官人穿可算是刚好。是布料里价廉一些的蓝色,裁成文人士子们常穿的襕衫样式,这衣裳还没穿在身上都有三分文气了,给孙大官人穿着竟也多了几分年轻人的局促感。

夫妻二人相见时,都扭捏了些,兴许是觉得不自然,明明都是多年的夫妻了。

旁边几人看得忍俊不禁,但都没说什么,还得是孙令耀这个不孝子,他是个直心肠,大咧咧道:“爹,你怎么不敢看我娘?”

这下好了,憋了许久的几人,直接哄堂大笑。

原本就不好意思的两人,更是臊得脸红,廖娘子不由得破功,怒瞪了孙令耀好几眼。

孙令耀这才摸着后脑勺,讪笑着闭嘴。

他这不是着急吗?

好在经过他这么一打岔,两人看着没有那么别扭了。大家也正好坐下,好好地听孙大官人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他是如何被陷害的,又是如何被关起来,想要叫他把所有钱财都交代清楚,又是怎么趁着城破逃了出来,那真叫一个惊心动魄,比元娘在瓦子里看到的说书人讲的都刺激。

也就是孙大官人口若悬河地说着的时候,才叫人觉察出些他曾经富甲一方的气度出来,实在是个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的人。

王婆婆坐那听,也跟着他所说的事情起伏而不断变脸色,时而惊叹,时而微笑。

忽然,看着滔滔不绝说着话的孙大官人,王婆婆定了定神,觉得他似乎有些面善,但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不过,父子相像,兴许是看惯了孙令耀才觉得面善也有可能。

王婆婆没再往下细想。

难得的热闹,元娘看见阿奶放松,心里也高兴。

这几日阿奶总是紧绷着,有条不紊地操心着家里,可是……

自从在那日,阿奶问过她令牌和都虞候的事情,最后又温和地挥手让她上楼,元娘就总是忍不住心头钝钝的,那情形环绕脑海。

每每想起阿奶站在楼下,挥着手,含笑看她的样子,明明阿奶的表情并不深沉,也不悲伤,但元娘就是莫名心里揪揪的,止不住的难过。

站在楼梯上沐浴着光的是自己,阿奶的面容在阴影中变得模糊不清,可为了安抚不安的她,始终噙着笑容。

阿奶想要她平平安安,在出嫁前多享福,可是她真的能安心照着阿奶说的假装无知无觉,安享太平吗?

阿奶就像是一个亮了一辈子的火把,纵然在最后时刻,依旧照拂着家里人,可元娘想,自己也要做阿奶的倚靠,让阿奶的晚年是轻快的,而非不断费心谋划,耗尽心血。

至少,能分担一些,是一些。

在她们说笑间,元娘悄悄离开,走到了灶房。

灶台上已经在焖米饭了,元娘一早在万贯烧火的时候就埋了几个芋头。眼下天渐渐冷了,虽还不到得在屋里烧火盆才能活下去的地步,可众人*的手都是冰凉凉的,时不时缩肩搓手。

她捧着一盘刚烤出来的热乎的芋头,空气中顿时飘散着柴火烘烤过的芋头干香味。

元娘默默的挨个递过去,不影响众人叙话。

虽说芋头有些烫手,可来回换手,用指尖剥去外衣,再咬上一口,干糯烫嘴,吃着粉粉糯糯,舌头两边像是被芋头干绵的口感按摩着,好吃不说,身上也渐渐热乎了起来。

十分合宜。

若是彻底入冬落雪,也不必这么麻烦,直接在火盆上的罩子煨几个芋头、或是切段的山药,剥开吃着可惬意了。炭火取暖不变,还能多些用处,都人惯于如此,有时吃得撑了,还能少做顿饭,毕竟也够裹腹。

众人闲谈得起劲,似乎都忘了时辰。

主要也是汴京近来风声鹤唳,大家对外面的事情都一知半解,不知如今情形怎样了,而孙大官人一路跋涉而来,消息最是灵通,说是闲聊知道近况,也是趁此机会探明白外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婆婆见过世面,更是知道时局对百姓的影响,不会傻傻的以为诸事都与平民小户无关。这一听,自是更为认真,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快到平日里用饭的时候了。

她摇摇头,自己真是老了,连这都能忘记。

当王婆婆准备起身,去喊万贯来打下手,自己去做些好菜招待人的时候,元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托盘进来了,而且是越过正中,向旁边的八仙桌而去,她放盘子,边笑语嫣然地说可以用饭了。

元娘做菜的手艺没有王婆婆好,王婆婆舍不得她受烟熏火烧的那份苦,就教了几道拿手可以见人的大菜。但万贯是跟着打下手久了,从基本功开始跟着学,手艺不说学了七八成,但若是放出去,也能在脚店里做个厨娘。

所以,其实即便王婆婆不亲自下厨,元娘和万贯也能整出一桌像样的席面。

只是她操心惯了,从来没试过放手。

元娘说话间,廖娘子忙上前搭手,把碗筷全给摆好。陈家人待她们一家这样好,廖娘子只觉得满腔感激无处可使,可惜人不能真的变成牛马,否则她一定结草衔环报答。

愁云惨淡了这些天,虽说今日只多了一个人,可却莫名热闹起来。

这顿饭吃得和乐。

但元娘有不同的感受,子女未必与爹娘肖似,之前觉得孙令耀不像廖娘子,那便应该像孙大官人,所以即便没见过面,元娘下意识以为的孙大官人的样子也该是大着圆滚滚肚子,手上戴数个玉指,挥金如土。

可实际上孙大官人能说会道,妙语连珠,用词十分诙谐,有他在便不曾冷场。

委实是位厉害人,偏偏不会叫人觉得精明算计,这才是最难得的。无怪乎孙家之前能富甲一方,光凭梦见仙人赐酒方,若是自己不争气,最后也不过是便宜了旁人。

饭后,该是午歇的时候,元娘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一手撑着下巴,指头旋着发丝,慢悠悠地想,倘若是她梦见了仙人赐的酒方,能不能像孙大官人那样置下一大份家业。

最终得出结论。

难!

朝廷对酿酒的管制很严,在汴京只有七十二家正店有从都曲院领酒曲酿酒的资格。放到其他地方,即便宽松一些,也并不容易,若是从胎里没有从父辈那儿继承官府酒曲的名额,那么久很难有了。

兴许卖酒方可以赚钱,但如此一来,无异于杀鸡取卵。而若是私下酿酒卖出,一旦被告发,当即获罪,风险也十分大。

如此看来,孙大官人能发家,时运与能耐缺一不可。

元娘思考完,翻身躺下,盖上衾被,慢慢入睡了。

陈家宅子十分安静,众人午间都有小憩的习惯,而家里住不开,孙大官人也被安排住在前面的铺子里头,廖娘子帮他拼了两张桌,往上铺了铺盖,也算是个容身之处,好歹挡风遮雨的,怎么也比他之前露宿街头要好。

但他似乎并未立即入睡,缓解连日奔波的劳累。

而是……

“咚,咚咚,咚咚。”

这敲门声轻缓且有节奏,院子里虽然寂静,但并不突兀。

呀吱一声,王婆婆将门打开,她才入睡,常人此刻怕是睡眼惺忪,但她年纪大了觉少,忽然惊醒也是精神的。

看清是谁以后,王婆婆讶然,“你这是……”

孙大官人未发一言,而是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低下腰深深一拜,而后仰头,眼含热泪,声音似在颤抖,激奋道:“经年不见,您可安好?”

王婆婆愣住。

“你……识得我?”

渐渐入冬,大雁南飞,天上见不到什么鸟雀,只有被水兑过的晴朗蓝天。午后,天地已渐渐疲倦,日光徐缓却因长久的照射而变得温暖,飞不到南边的鸟雀也敢趁这时候悄悄起飞觅食。

它们高高的飞着,俯视地面的一切,屋宇不过是如波浪交叠的黑色起伏,而王婆婆与孙大官人也只是豆大的黑点。二人长久的交谈,在禽鸟眼里,与地上平平无奇的花草无甚区别。

兴许是有的,花草附近说不准有草籽,可以饱腹。

*

那日过后,王婆婆人前并未显露出任何与孙大官人的熟稔不同,仍旧只像是对待不熟的人,客气有余,毫无亲近。

两个人都是人精,他们若是不表现出来,压根没人能看出端倪。

平日里最闲,最爱观察人的元娘最近又没什么空。

她忙着帮阿奶分担家里的杂事,且热火朝天,纵然是王婆婆都拦不住她。

王婆婆还犯嘀咕呢,不知道是不是近来汴京太乱了,死的人多,叫个勤快鬼上了她孙女的身。说是这么说,其实她心里还是中意的,被人有意讨好孝顺,谁能不高兴?

何况,元娘这时候多上手,往后遇事也能顺手许多,不至于离了她老婆子,就不会操持家中事。

暗自端详了两日,发现元娘初时有些忙乱,后面渐渐有条不紊、得心应手起来,横竖也就是家里一亩三分地的事,纵然做错了也有自己兜着,王婆婆便不大管了。

没有了后顾之忧,王婆婆愈发关注外头的事,全身心去打探消息情形,别看都城里刚造了反,但谁夺皇位不是为了安享天下富贵的?纵然是戒严了些,也不可能看到百姓出门就拿刀砍死,又非蛮族入侵,只要夜里提防作乱的人也就是了。

抄家灭族是官宦人家要担忧的事。

但城里消息虽多,却杂乱无序,多是谁家被贬,谁家门前拜见的人排到了巷子外,又或是城中缺炭火,可有人囤积居奇等等。

半点没有王婆婆想要的消息。

若非说有,兴许有样能沾得上干系,前同平章事韩相公的子孙,竟被岳王启用,授了不小的官职。谋算如她,早就发觉端倪,如今也是多了份佐证。

当王婆婆顶着鹅毛大雪回到家门前时,她先是扣了两下,接着三下,然后便停下了。

如今到底还是不太平,所以王婆婆与家里定下了这敲门的规矩,总归是有备无患为好。

开门的是廖娘子,她深受陈家的恩惠,什么事都抢着做,否则总觉得于心不安。看见王婆婆,她当即笑盈盈,热切道:“您可回来了,今儿风雪太大了,我和阿岑还担忧你衣衫不够厚,鞋袜给雪浸湿了可怎么好?”

王婆婆松弛下垂的眼皮睁开,笑了笑,边进门边把手边的笼子放下。

而廖娘子忙着阖上门,还是元娘不知从哪忽然出现,接住了笼子,惊异地咦了一声,欣喜道:“哪来的兔子?今日可以吃些新鲜肉了!”

“窦家送的。”王婆婆低头望着肩,伸手扫了扫身上麻布做的外裳上覆的雪,随口道:“我回来的路上撞见了,就接过来,不必麻烦人家来送。

“窦老员外是个好人,如今各家各户日子都过得紧巴巴,这是野兔子,入冬以来,恐怕他们家也是头一遭吃野味。”

元娘点头,接着把竹篾笼子递给万贯,她回过头和王婆婆说:“都下锅做了吗?阿奶,你要留些用酒糟腌吗?”

“一大家子人呢,若再分了些腌制,还不够尝味的。做个一兔两吃把,半边旋炙,半边炖了,我记得家里还有不少山药,一道炖。对了,你一会儿再去徐家要一些淮山,说是加到汤里头,记得别给钱,拿炭去换。”王婆婆边往堂屋里走,边吩咐道,说得虽多,但条理清楚,半点不乱。

元娘颔首,一一记下了。

但她忍不住疑惑,“徐家当时不是和我们家一块,在秋日里就买了不少炭吗?这么快便用完了?”

王婆婆没立刻吭声,而是剧烈咳嗽了起来,元娘给她拍背顺气,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王婆婆才继续开口,谈及徐家,她眼里尽是敬佩。

“徐家人,难得的仁善。”

元娘知道,这里面的徐家人定是不包括徐承儿的二叔一家,因为不久前两家人分出去了。徐二叔家带走了大部分财帛,医铺和宅院留给徐承儿的爹继承。

在元娘思绪纷飞的时候,王婆婆接着感慨道:“前些时日,太乱了,难免有人趁乱放火打劫,不少人受伤,衣食无着。徐老郎中是个善心人,给落难的百姓问诊不收钱帛,还送些药。医铺里日日有人,那炭火便一直烧着,可不就用得快吗?”

徐家一直在治病救人,这事元娘是知道的。

敢在眼下的局势挺身而出,徐家阿翁是好人,惠娘子和徐大郎也俱是好人。

元娘眸光透着钦佩,用力点头,坚定应道:“好!一会儿,我去送炭火,好久没见到承儿了。”

说罢,元娘并未走开,而是走到王婆婆身后,帮她把身上的麻衣脱下来,抖了抖上头的白茫茫的雪花。普通百姓不比高门大户,能用大氅披在身上挡风雪,还保暖,通常用的是麻衣,一样能挡雪,就是不大暖和,内里得多穿些。

所以平头百姓冬日大多穿得臃肿,才能勉力御寒。

元娘把那件麻织的外裳扫干净雪后,挂在搭衣衫的木架子上,一根横木,下有两个立柱,横木两边雕着花朵。边上还有火盆,正好烘烤烘烤,去去湿气,免得残存的雪化了,到时湿漉漉的,穿着不爽利。

做完这些,元娘才去库房。

库房是个小角屋改的,没有窗子,又落了铁链锁着。

里面本来放置的是成筐的布帛,还有各种摆件,这几年,王婆婆陆陆续续攒了不少玩意,什么嵌了宝石的菱花镜、象牙打的梳篦、成套紫檀妆奁妆台……

这些应该都是从祖宅里拿到的钱财,慢慢添置换来,攒着给她做嫁妆的。

原本空旷的库房,如今已摆得密不透风,而在最外边摆的是几大麻袋的米面,元娘照例数了数,“一、二……八。”

足足有八大袋,虽然家里人多,但吃到开春不成问题。

炭火装在竹筐里,一筐装了一百五十斤左右,也就是十秤,拢共有八个筐,都满满当当。说多不多,但也绝对不少,像是枢密使这些高官,仆婢无数,冬季下发的炭也就是两百秤,县官二十秤,胥吏五秤。

现在炭火不好买,又贵得很,所以白日家里人都凑在堂屋,点一盆炭火,从早烧到晚不过是八九斤炭。屋里勉强算是暖和,可是汤婆子什么,终日是离不得手的,热水总归是比炭要便宜些。

夜里回屋,各人屋里的炭都只烧到半夜,不会彻夜都燃着。

元娘掰着指头算了算,这么多炭,过完冬还能有不少剩余,估摸着还能剩下一筐多。等到开春,炭火就不值钱了,卖都不好卖出去,至于放到来年,炭火受潮,烟大,卖出去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那便多接济一些好了!

能帮到徐家,间接也是帮到穷苦百姓了。

元娘换了个大点的挎篮,往里头装木炭,几乎都要溢出来。她双手使劲拎起来掂了掂,少说也有三十斤,也便是两秤。

这可不少呢,阿奶是秋日采买的,比正常冬日还要便宜一些,一秤是十文,但如今米价炭价疯涨,一秤竟然可卖六百文,就算省着些用,一日只烧三个时辰,一秤也就够四五日罢了。每日的工钱全都在炭火上,还有吃喝租赁,简直是要逼死人。

若是多囤一些,恐怕就发达了。

元娘不是没有和阿奶提过,但王婆婆说了,如此一来,和囤积居奇的黑心人没什么两样,她们家不挣这笔财。何况,她们身后没有靠山,万一惹人觊觎,或是激起民愤,横财也只会变作催命符。

有先见之明,能揣摩局势不是最厉害的,难得的是能坚守本心,不被暴利蛊惑。

元娘装满挎篮后,想了想,又往上盖了块麻布,遮住里头的样子,这才走出库房,重新掩门落锁。

她从小门出去,敲响徐家的后门。

走前面的正门就太醒目了,现今都以小心为上,医铺那边人太杂了,要是一不小心露出些什么,惹了眼,总归不好。

元娘站在徐家的小门前,敲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开门。

许是太忙了?

她把挎篮猛地卸下,放在地上,一手搭在肩上,原本提东西的手抡圆转圈,松松肩颈。她的目光随意扫过小门,触及久晒而干裂的漆,不由得想起往年的时候,临近过年,巷子里的人家都会重新上漆,排队去买对子贴上。

今年没人敢张扬,尤其是前不久闹腾的那一场,都怕自家光鲜了叫闲汉盯上。

元娘摇摇头,搓了搓勒出红痕的手,暗自叹气。

也正是这时候,门呀吱一声打开了。

“是元娘啊!”

熟悉的热络嗓音,都没看清元娘是来干嘛的,就招呼她进去坐。能这么热切的,整个徐家也就是惠娘子了。

而今家家户户日子都没那么好过,惠娘子身上的衣物也都是半旧的棉布衣,颜色灰扑扑的,头上梳的依旧是包髻,却一件首饰也没有,只戴了对纯银刻春燕回巢的耳坠子,袖口也都挽起来,显然是为了方便做活,袖缘还沾了点草药沫子,想来开门前她正在用铡刀切药呢。

“快,进来,哦呦,等的久了吧?你瞧瞧,肩上都是雪。”

元娘乖巧摇头,浅笑道:“不会,是今儿雪太大了。”

“对了!”元娘忙把来意说清楚,“我家阿奶喊我来换些淮山,家里好炖汤。”

惠娘子注意到地上的篮子,虽然挡了粗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但她贯来爽利会做人,大手一挥,拉着元娘就要进去,“诶,些许淮山罢了,哪还要换?这不是寒碜婶婶吗?”

元娘不接话,只一味乖巧无辜地笑。

“阿奶吩咐的,我也只是照做,婶婶要是不收下,回去阿奶怕要骂我呢!”对上长辈,元娘从来扮乖演巧,有什么也都是推到长辈那去。这招万试万灵,一般自己说了以后,对方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果然,惠娘子闻言只是嗔怪,“你阿奶样样都好,唯独是为人太周到,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哪至于这般客气!”

说是这么说,惠娘子还是收下了,她推元娘的肩膀,让元娘进去,自己去提篮子,提起来的时候,还讶然了下,“好生重!”

但元娘还在跟前,她怎么也不至于当面翻开麻布瞧是什么,那可就太失礼了。

惠娘子把人迎进后院,在前边药柜翻了个瓷罐子,用木片剜了些黑色膏体,又用热水冲开,递到元娘跟前。

“快尝尝,新制出来的饮子,里头放了乌梅、山里红等,本是治胀气消食用的,但你们这些小娘子都贪爱它酸甜的滋味,没少有小娘子来买。”

元娘捧起碗饮了一口,里头应是加了蜜,热水一冲,酸味特别明显,但酸后是更为剧烈的甜,叫人忍不住一喝再喝。不知不觉间,碗就见底了,手也热乎起来,身上暖洋洋。

惠娘子见元娘喜欢喝,也很是大方,直接把一整罐都塞进元娘怀里。

元娘连连摆手拒绝,“婶婶,这哪使得,阿奶知道了要骂的。”

“不会,你只管说是我给的。”惠娘子是长辈,推搡东西最是有经验,半点不给元娘推拒的机会,硬是塞给了元娘。还没有等元娘多客套一会儿,徐大郎喊人的声就传来,惠娘子便去忙活了,让元娘自便。

元娘一手抱着罐子,目光左右巡视,她想来都来了,不如去看看徐承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徐家人拘着徐承儿,她还闹,最近是真的没什么动静,乖乖待家里。

好在之前非要给徐承儿定的婚事是退了。

奈何铺子里人太多,学徒们忙得只能看见残影,元娘左右转悠了一圈,才在窗下看到徐承儿。

她正在低头帮人敷药,是日前被烧伤的百姓,那手臂上烧出的水泡全黏在一块,混着水贴在皱巴巴的皮上,溃烂的很厉害。

汴京有惠民药局,那是官办的药局,也是在免费施药,奈何伤者实在太多。

元娘只遥遥看着那伤口的模样,便知道味道不大好,但徐承儿依旧屏气凝神,脸上看不出丝毫嫌隙之色,专心致志地上药,甚至温声宽慰。

这样的徐承儿,与往日见到的截然不同,沉稳、自信、平和,身上透出和徐家阿翁治病救人时如出一辙的令人心安的气质。

窗外的光线打在徐承儿脸上,渐而升起的暖阳泛着黄色光晕,烫金的光披绕在她的脸上身上,如镀了层金,能看见脸颊淡淡的绒毛,却显出几分寺庙塑像的宁静神性。

元娘一时有些看呆了,但很快,她注意到别的人,与她一样看呆的人。

无比熟悉的面容。

正是此前推拒婚事的文修。

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

正当元娘疑惑的时候,徐承儿已经清好了伤口,转头寻药恰好看到文修,她没有往日的好颜色,有些不耐道:“文相公若是喜好做塑像,不如归家去,医铺中忙碌得很,怕是容不下您这尊神。”

她用词不是相公,便是尊神,听着是敬称,实则都是挖苦。

元娘很了解徐承儿,知道这才是徐承儿不高兴时的真实样子,看来她是真的完全把文修抛之脑后了。

这样也好。

当元娘如此想的时候,却意外发觉文修并未恼怒,他巴巴的将药瓶递送到边上的桌案,再一脸诚恳的同徐承儿致歉。

元娘敏锐的嗅到一丝不对劲,再仔细观察起两人,徐承儿虽然看似恼怒,连正眼都不愿意看他,语气不好的抱怨着,但却一直是理会他的,而文修不管徐承儿说什么都是连连应声道好,有时甚至有些羞涩?

元娘感觉自己一家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两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望着二人忙碌的身影,还有文修亦步亦趋跟在徐承儿身后,他看着她便不自觉微笑的模样,元娘暗中点头,决定不打搅两人,横竖徐家不强迫徐承儿出嫁,与文修如何,全然看徐承儿的心意。

元娘从来都觉得徐承儿极好,仗义、热心肠,遇到大事从不退缩。

倘若能看到徐承儿的好,那么喜欢上她也是很应当的。

元娘悄悄退开,直到归家心情都好得很。

她想,等哪日徐承儿有空闲了,自己一定要抓着问个仔细,后来到底还发生了何事。

元娘回到家里后,王婆婆正在蹲下身子挨个看灶房里腌肉和菜的罐子,腌得如何,有没有起花,若有,则要立时补救。

听见元娘进门的动静,王婆婆头也未抬,只喊道:“回来了?”

“嗯。”元娘应声,顺势走到王婆婆的身后。

王婆婆则询问起徐家人如何了。

“皆忙碌不已,医铺里挤满了人,大都是前些日子受着火波及的,还有不少住在南熏门附近,因棚子简陋,被大雪压塌住处受了伤的人。徐阿翁施药救人,闻声来的百姓多,承儿也帮着治病救人……”陈元娘慢慢答道。

她说着,神情中尽是钦佩。

尤其是徐家阿翁,能在这时候做出这样的决断,与往日那个顽劣随性的样子大相径庭。尤其是在看诊的时候,他神情是很严肃的,尽管已经十分削瘦,却眼睛明亮,沉稳睿智,有条不紊地医治病患。

徐家其他人同样有大善心,若是她们心中不忿,医铺中又岂会如此顺利和乐?

她是打心眼里敬佩。

王婆婆又何尝不是,也是喟叹一声,感慨道:“积善之家,能与他们做邻里,实是幸事。”

王婆婆说着,不免又将心思拐到朝廷上去,“看来汴京的官吏已乱做一团,近来看似事态息,只是假象。朝廷每逢冬日都会拨八千贯给福田院,督促僧侣救济收养贫苦百姓。往岁遇上大雪,常有僧侣沿途寻有需收容的人,今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朝廷在汴京设立四所福田院,由僧侣代管,除了拨款外,还设立条例,依照福田院收容的人数领取米粮,每年都要依据前一年救济的人数等等,决定僧侣剃度的名额。为此,僧人们几乎都是尽心尽力。

元娘来汴京数年,对福田院自然也知道的清楚。她当时还和徐承儿感叹过,汴京无愧为天下最为繁盛之地,乡野是见不到这些的,一些州府地方似乎有相似的济慈院,但并没有这般清晰的规矩,大多是划一块地给僧人,让他们自给自足。

“怪不得,那么多人无处可归。”元娘喃喃,眼中流露出叹惋之意,“今岁遭难的人比往昔又更甚。”

陈元娘定了定神,踟蹰再三,将王婆婆递来的坛盖放下,抬头道:“过完冬我们家应当还能剩些炭柴,原先供给铺子的腌物又多,吃是吃不完的,如今生意歇了,也卖不出去,不若捐送出去?”

王婆婆停下动作,转头望元娘,因着眼纹深,目光叫人觉得十分严厉。

如今米粮炭火的价一日贵过一日,她这一句话不知道舍了多少钱财出去,元娘不免紧张的手心出汗,生怕阿奶责怪。但她并没有因此眼神闪躲,不论阿奶的眼神如何气势迫人,元娘都不避不让地直视着,自己说出的话,自然该静待回答。

元娘在乡野长大,但在汴京数年耳濡目染,阿奶亲自教导,即便不刻意显露,身上也很有些大家风范,遇事不拘心中如何想,表面却是沉稳恬静。

王婆婆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元娘汗毛都快竖起了,才开口道:“也好,能救人便是功德。你一会儿清点出有剩的吃食和炭火,我让孙先生送去福田院,他经商多年,行事圆滑,又是汴京的生面孔,做此事最为熨帖。”

孙先生便是孙令耀爹孙大官人,元娘不及王婆婆眼睛毒辣,但不愚钝,而且她深谙王婆婆的脾性,自然察觉到阿奶似乎对孙大官人过分倚重了。

不管人前如何客气,阿奶的戒心一直很重,论理不该交代孙大官人一个外人做这些。

元娘心里称奇,隐约察觉出不对,但出于对阿奶的信赖,她眨了眨眼,把疑惑咽进心底,没有问出口。她顺势提起另一件事,也是一直以来的担忧,“不知官家何时才能重返汴京,胡人赶走了没有。”

对政事,王婆婆敏锐得可怕,她老神在在,目光望向天蓝的上空,上头又开始纷纷洒洒地落下雪花,她笃定的说,“快了。”

元娘好奇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婆婆继续忙着手上的事,慢悠悠答道:“若是官家出事,想篡位的那个早就昭告天下了,拖到如今也没有动静,便是未出事,而各地勤王的兵马也该来了。

“等着吧,岳王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说到最后半句,王婆婆的手猛然用力,手中的坛盖碰上坛身,碎成两瓣,她的眼神也骤然冷厉慑人。可惜,她背对着元娘,并未叫元娘瞧清面容,否则,元娘定然能发觉阿奶对岳王的憎恶不同常人。

元娘觉得天似乎又变冷了些,她搓了搓手,交叠着手藏进袖子里。她往外瞥了瞥,也没见哪漏风呀,心里疑惑,眼见收拾得差不多,主动道:“阿奶,进堂屋暖一暖吧,这天冷得愈发奇怪了。”

王婆婆不置可否,但确实慢慢站起身。

祖孙俩往堂屋里去,掀开门帘后,家中其余几人都在里头,各做各的事。其他人不提,陈括苍反正是在看书,他自来手不释卷,勤勉如初。孙令耀虽然偶有发怔,抓耳挠腮,但跟在陈括苍身边,大致是将书看进去了的。

孙大官人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犀郎,眼里的欣慰喜悦就不曾下去过。

纵然外头寒气袭人,内里点着炭盆,家人凑一块做点活,忌讳着看书的儿郎,只能偶尔凑近,小声耳语,听着炭不时噼里啪啦烧着的声音,元娘觉得心里安定极了。

她微微一笑,低头对起账本,寻思着哪些是多余的,哪些得快些吃了,哪些能送人。

炭火温暖地烘在脸上,脸上干得有些绷紧,可她唇角微微的翘起不曾消过。

*

也不知过了几日,日子就照常的过着。

虽然顾忌着之前坏人闯进家里的事,元娘很少外出露面,但她也帮着徐家做些简单铡药和煎药的活,只是都在自家院子里做,岑娘子和廖娘子则一块帮衬。

有些累,但尚算充实,总比闲着无趣要好。

为此,元娘夜里都睡得沉了些,不必喝安神的汤药。

然而今夜,她却半夜醒来,元娘揉了揉眉心,一手撑在背后坐起来,往外面瞧。窗子开了点缝隙,因着屋里烧了炭火,也正因此,外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进来。

“城破了!城破了!!”

缓过神的元娘猛然清醒,顾不上穿鞋,用力推开窗,探头看去。

与上回火烧皇宫不同,这回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大大小小的朦胧黄光,映亮天穹,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高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