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不同于上回的恐慌,这回元娘激动得战栗,城破了以后,士兵如潮水涌入,拜四处亮起的火光的福,虽是黑夜,也能瞧清许多景象。不是胡人蛮夷的小辫,入目所及是肃穆整齐的盔甲,是熟悉的禁军装束。

元娘怔怔望着,忽然笑出声,眼里浮起泪光,等不及下楼,便喊道:“是禁军,是禁军,官家、官家胜了……”

她素来伶俐,这时候也语无伦次,用力踩着楼板,木板被踩得噔噔噔,她兴奋得发抖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其他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是在起身。

阿奶则点起了灯。

不仅是元娘家中,其他人家也多是如此,百姓屋里的油灯如潮水般纷而亮起,整个汴京在烛火的映衬下,亮如白昼。

千家万户皆披衣起身,难掩激奋。

王师凯旋。

官家治下清明,商贸繁盛,即便是身无长处的普通人,都能谋一份生计,这样的好日子,谁能不想一直过下去?所有人心心念念,期盼汴京永远如此繁华安宁,即便这太平中掺杂了些软弱的糜烂。

便是路边躲在商铺屋檐下避雪,内里穿着赈济的纸衣勉强御寒,在风雪中想着自己兴许要死的无辜百姓,这时也涌起活的希冀。

官家回了汴京,朝廷法度恢复,就会有僧侣沿途捡人进福田院,到时候就有救了。

热乎乎的米汤、能御寒的屋子……

陈家院子里,王婆婆手握一盏油灯柄,风吹得灯火摇曳,照不清人影。她看见元娘,蒲扇般粗粝褐黄的大手先握住了元娘冰凉凉的小手,把它裹在衣裳里,挡去冷风。

元娘激动得手指发凉发抖,到这时候才算安定下来,理了理思绪,笑着说,“阿奶,我看了,是禁军,禁军的服饰,官家胜了,往后,汴京又能如初。”

面色冷凝的王婆婆松怔片刻,旋即,松弛耷拉的厚厚眼皮掀起,始终摇曳的火光照进她昏黄混浊的眼珠,变得浓烈炙热,裹挟着她眼中深重的恨意,比满城的火光更炽盛。

“呵,呵呵。”

王婆婆在笑,藏着一丝快慰,是要吃人的浓烈恨意将有去处的快慰。

她回身去看孙大官人,两人眼中闪烁着同样的火光,深入骨髓的灼灼恨意所孕育出的火光。

元娘离王婆婆最近,她感觉到了不对劲,她侧过头望去,目露探究。

阿奶平日虽板着面容,纵横的沟壑显出难以接近的严肃,但与今日的神情截然不同,似要将人剥皮抽筋的渗人笑意。

元娘反握住阿奶的大手,目光关切,“阿奶……”

王婆婆却不在意,她心中藏着怒火太久太久了,在此刻崭露出来,她用力地笑着,用力到眼皮都在颤,“岳王,失势了。”

她沉浸在自己偏执的喜悦中,无暇顾及其他,又或是懒得掩饰了。

察觉到王婆婆不对劲的不仅是元娘,还有陈括苍,他是最安静的,却从不叫人忽视,只是喜欢站在一侧,静静地扫视众人和周围的一切。

他将所有反应收入眼底,自己则不动声色。

知道官家进城,岳王大势已去,虽然不至于找死出去打探,但这一夜没有谁能睡好。

若是岳王得以伏诛,自然会有人奔走告之。

冬日有炭盆,为了节省柴火,常常会在上头架起水壶,喝水也方便。元娘给王婆婆倒了杯水,往里放了些蜜,一夜没睡,喝些蜜水也能降降火气。

果然,还未及天明,就有传令的兵士满城奔走,大呼,“逆贼赵肃已伏诛,残党速速归降!”

“逆贼赵肃已伏诛,残党速速归降!”

……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策马交替呼喊,在安静的夜间无比震耳。

全家人都候在堂屋,因为等得太久了,精神疲倦,几乎是*昏昏欲睡,这道高亢嘹亮的嗓音打破睡意,众人皆醒,不自觉望向上首。

王婆婆面容疲倦,但眼神清明,亮得惊人,似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显然,她一整夜都不曾放松,陈括苍也放下书望向阿奶,等待着她开口,想窥探出更多端倪。

听到期望的喊声,王婆婆情绪终于复归内敛,她的神色威严,辨不出喜怒,半晌,只听她道:“回屋吧。”

一语罢,众人面面相觑,皆选择听从。

家里铺里从来是王婆婆掌舵,她的威信自不必提,哪怕什么都不解释,众人也会听从。

大家四散开来,各回各屋,元娘也是起身往阁楼而去,但脚步犹疑,走得慢了些,快走上楼梯时停下回望,却见犀郎没有走,他似乎走到了阿奶跟前,想说什么。

元娘犹豫片刻,并未偷听,而是继续上楼。

倘若需要她知道,阿奶自然会告诉她,若不需要,她便假作不知。她信任阿奶,知道阿奶谋算在心,贸然掺和才不是明智之举。

她坚定地迈步上楼,和衣而卧,双手置于腹前,平躺着看向头上的帐子。

原本,她想叛贼诛杀后,汴京就会恢复如初,她的日子也会重归平静,但就眼下瞧着,却觉得恐怕会生出大变故。即便她没有弄清楚所有事情,但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她以为自己会很烦躁,以至难以入睡,但不知为何,却心绪平静,不知不觉闭上双眼睡着了。她甚至没有忧心,而是不禁想起了许久没见的魏观。岳王赵肃篡权夺位,魏相公不肯屈从,被罢黜,整个魏府都被看管起来,他亦是出不来,文修算是运气好的,凑巧出去,被徐家收留。

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连个音信都没有。

她给他送了花椒,也不见回音,今日贼首伏诛,想来他也该得了自由,若是有心,明日或是后日,怎么也该见到他吧?

不知他是何心意。元娘入睡前迷迷怔怔的想着。

*

清晨,雀鸟支开细长爪子,走在窗沿,时不时扑扇着翅膀,站那停歇。

经过一夜,屋内炭火温暖,屋外寒冷,以至于窗角沁起水珠。

“啪!”

清脆又似无声,那水珠终究滴落在地,沉陷入石板中,宛若冰雪将消融,春日将归来的预兆,融于地面,焕发生机。

而屋檐下,许久没有出门走动的人们,竟不约而同一窝蜂涌出,换上身体面的衣裳,邻里邻居凑在一块,高声闲聊,不时传出阵阵笑声,比正旦还要热闹。

元娘睡得晚,反而浅眠,被屋檐下不停歇的说话声吵醒。

她把炭盆上支起的水壶拎起来,一夜的烘烤,水还是温热的,她将水倒入面盆架上的瓦盆里,洗漱起来。

温热的面巾敷在脸上,顿觉清醒,元娘重新拧干面巾,多敷了几次,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定然浮肿了,夜里睡得太晚,又喝了许多水,方才睁都睁不开。

她的动静太大,把鸟儿给惊走了,但底下的热闹依旧。

许久没有看见这么多邻居了,元娘伸了个懒腰,决定也下去凑凑热闹。

家里没什么人,陈括苍和孙令耀是在的,但是可以忽略,反正数年如一日,这时候必定在读书,刮风下雨都阻拦不了他。便是生辰那一日,陈括苍也不会放松。家里人也默认,这时候只当他不在家,从来不打搅。

所以元娘径直从小门走出去,方一出去,就听见窦老员外兴高采烈地边拍胸脯边大声道:“这怕什么,来我家便是,我摆上几桌,冬日里吃拨霞供正正好,恰好我家息妇命下人去新郑门采买了一桶的鱼,各个肥硕鲜美。”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着应和。

“那我可得敞开吃,这些时日吃喝都没有油水。”

“唉,许多铺子都不开了,王婆婆,你家铺子何时迎客啊,我可馋那酒糟吃食了。”

“能去几口人啊?我把家里几个哥儿都带去,老员外可别嫌我们吃得多,把我们扫出去!”

“哪能啊,都来,可着吃,既是我家做东,都要吃得畅快。”

邻里多年,哪能不知道窦家是大户,一个个都不推拒,热火朝天的闲聊起来。

欢声笑语一片。

就连于娘子,虽然不喜欢窦家,也没有在这时候呛声,只是离得远一些,不理会这边的热闹,只和其他几个娘子说话。

元娘站在墙边,看着众人都笑意盈盈,自己只是在旁边都不自觉受到感染,唇角染上笑意。

徐承儿不知何时走到她边上,一把挽住元娘的手肘,亲亲热热地说话起来。而文修跟着出来,隔着两三步,徐承儿刻意和元娘说话,故意不理会他,他也只静静站立,眼带笑意看着,圆脸笑起来更添和善。

徐承儿脾气急,文修就要好脾气些,元娘悄悄打量,只觉得两个配得很。

徐家其他人也出来了,徐家阿翁听见窦老员外说的话,素来在酒上吝啬的他,竟然抬手招揽众人注意,笑呵呵道:“我也凑个热闹,酒管够,新酿的两瓮酒,正好今日开封庆贺。”

“好!!”

“徐翁翁的酒可不输樊楼。”

……

叫好声一片,当然,有些话是恭维,但掩不住好气氛。

此间一片和乐,喜气洋洋之际,巷子外似乎有马蹄声,奈何掩在了说笑声中,当众人察觉的时候,马儿蹄子溅起的尘土已经扬到人脸上。

说笑声骤然一停,众人面面相觑,眼神戒备警惕。

策马的将士翻身下马,他看着像是奔波已久,面上尘土蒙蒙的,盔甲缝隙里藏着沙烁,刚从战场上杀人回来,气势迫人,一开口,声音虽嘶哑,却有力得叫人心头一震。

“承节郎阮奉节亲眷何在?”

此言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于娘子,已经有人猜出是怎么回事,眼露怜悯。

事出突然,于娘子怎么可能立时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私心里巴不得儿子平安。

直到……

那位将士读懂众人眼神示意,径直走向于娘子,神情肃穆地相问,“敢问娘子可识得承节郎阮奉节?”

“乃为我子。”于娘子这时唇颤抖着,语气惊疑,但面上仍然维持镇定,如若平常。

将士抱拳行礼,而后递上文书,“阮承节郎忠勇无双,不惧生死,追随官家驱逐胡人,已捐躯赴国难,娘子节哀。”

于娘子不敢置信,手微微颤颤的,好半晌才将文书接过,送信的将士并不催促,对上于娘子,他语气尊重,甚至避开直视对方的眼睛。于战场杀敌,也不及望见阵亡将士亲眷严重的哀痛来得煎熬。

见于娘子接过,他又拱手深拜,行了一礼,而后翻身上马,告辞离去。

还有许多户人家要赶往。

天色尚早,得知消息,她们还来得及去铺子里采买,布置灵堂,否则便只能拖到明日,也不知该如何难受。

几乎马儿才扬蹄离去,于娘子就周身酸软,骤然失去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眼神呆怔,红着眼眶,抱着文书,不知所措,喃喃道:“我儿,我儿……”

“我儿!”她的声忽而凌厉,仰头面天,双手上举,高声嘶哑痛苦。

巷子里的几个娘子上前搀扶她,却怎么也搀不起来,其他或是相熟,或是不相熟的人,几乎都不忍看到这一幕,扭过头叹息。

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何等可怜。

见惯生死的徐家阿翁倒是不曾侧头,却也叹惋可惜,“生死有命,难得圆满。”

元娘听出了徐家阿翁的言外之意,可怜阮大哥不仅年纪轻轻就死去,与窦二娘一直以来的纠葛也没能有个结果,死的人带着遗恨,活的人也永远难以释怀。

终究成了一个再也过不去的坎。

想起阮大哥温厚宽和的面容,元娘也不禁潸然泪下,他在巷子里是同辈年纪最大的一个,可从来不逞威风,对她们这些年纪小的邻里的弟弟妹妹素来宽厚,总是爱买些饴糖分发,请她们喝香饮子。

对上敬孝,对下温厚,交际广泛,好友众多,人人提起他都是夸,真真是个极好的人。

奈何,天不假年……

徐承儿比元娘更悲痛,她才是真正从小在巷子里长大的,小时候还追在阮大身后,缠着要吃糕点,告状阮小二。她毫无顾忌地哭出声来,伏在元娘肩头,元娘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给自己擦泪。

文修目光就没离开过徐承儿,眼里露出担忧和心疼。

今日这拨霞供是吃不上了。

阮小二恰好不在,都是多年的邻里,众人自然要帮忙操持,采买麻衣白布,即便没有尸首,也要有棺椁,好做衣冠冢,供桌贡品都要准备,还要剪纸等等。

她们自发忙碌起来,扶人的扶人,收拾的收拾……

王婆婆和岑娘子,以及徐承儿的娘惠娘子,她们都去帮忙了。

元娘也想去,但王婆婆说有忌讳,像她年纪这样小,不要去掺和这些,安安静静待在家里,该她去拜的时候自然会喊她去。

但一点忙都不帮也是不安心的,元娘和徐承儿一道做了些糕点,装在食盒里送去,分给其他人点点肚子。

她们到的时候,窦二娘已经在里面了,灵堂也大体布置出个模样,只见她跪在空荡荡的棺椁里哭得肝肠寸断。棺椁上的漆都没干,一些地方没打磨好,毛毛躁躁的,漆黏在上头,像是要滴落的样子,实则只是样子,外面早已凝固,不会成滴落下,只是赶得急,永远停留在那个样子。

阮小二已经被人喊回来,跪在灵前,神色哀痛。

而于娘子面如死灰,她也不像往日那样,一见到窦二娘就驱赶,一副死也不让两家人来往的样子。

人都死了,也不必再拦了。

窦二娘几乎要哭死过去,窦老员外站在阮家的大门外,踌躇不已,既心疼女儿,又犹豫不敢进,他还记得于娘子对他家的憎恨,能允二娘进去祭拜都算宽容了。

这些纠葛,哪能有尽头?

窦老员外面露后悔之色,他老了,年轻时做的错事,却害了女儿。她还大好年华,看模样,阮大这一坎怕是过不去了,往后得多痛苦?

当他悔恨不已,无力地低着头时,元娘忽然小跑靠近,急切道:“于、于娘子……”

“我这便走。”窦老员外很有自知之明的道。

元娘喘过气,用力摆手,摇着头,“不,不是,于娘子让你进去。快,快……”

都不及元娘催促,窦老员外瞳孔骤然睁大,如遭定住一息后,抬起头就急切迈大步朝里走,似风一般冲进去,完全看不出老迈,更与他平日附庸风雅慢腾腾的模样截然相反。

这么多年,他不知多少回梦见当日,停滞在阮家门外不敢进,半夜里惊醒喘息,倘若后悔能凝成实质,怕是已有一江流水般深长不绝。

虽与今日阮大的死不相干,但这情形,他不知重想了多少回。

迈步无比利落,元娘都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快冲到灵前。

又骤然停住。

窦老员外先是拜了阮大的棺椁,紧接着,向于娘子跪下,他俯首再抬起时,已是满面泪痕,“我、我悔啊,是我害死了兄长,误了大郎和二娘,是我,我的罪过,皇天在上,要死也该是我!嫂嫂,是我对不住兄长,但我当年……实在是太怕了。

“我怕担事,怕那些人索了我的命,是我软弱怕死,对不住你,对不住哥哥,万般罪过,皆起自我!”

窦老员外老泪纵横,言语激动,捶胸顿足,大冬日的,额上却浮起汗珠,可见情绪何等激昂。

于娘子神色木然,她听着窦老员外说话,却像是神游天外。也是,一直以来支撑门庭的儿子死了,那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从小就孝顺忠义,勤奋习武,做了武官,若是寿数长一些,也不知会如何有出息。

就这样忽而没了。

她说是心如死灰,被带走半条命也不为过。

良久,在窦老员外的忏悔声中,她平静得犹如从海面传来的声音响起,像是无悲无喜的死人,“上柱香吧。”

“是。”窦老员外用袖子擦了擦泪和额上的汗,起身去上香。

他上完后,于娘子毫无情绪的声音继续,“停下做什么,还有你兄长的香。”

窦老员外如遭雷击,他不敢置信,旋即,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朝着阮家兄长牌位的方向走去,才抬起脚走了一步,就被自己绊倒,来不及捂住磕碰的腿,便迫不及待继续上前。

他点燃香,泪水不住的往外流,对着牌位复跪三次,行了大礼,每一次叩首都极为真心实意,他想端端正正地行礼,神色郑重,可不知为何,手就是止不住踌躇颤抖。

最后一拜时,他长伏在地,久久不起。

等香插入香炉,窦老员外重新站在棺椁前。

于娘子的声音了无生意,目光空洞虚无,“你兄长等这柱香十多年了。”

窦老员外这辈子都没有今日哭得多,他殷切追问,目含期待,“嫂嫂,你宽宥我了?”

于娘子避而不谈,她语气疲倦,只道:“万事,总该有个了结。”

“二娘是个好孩子,拦来拦去做什么,都做空,一切皆是命数。”

她的语气犹如看破俗世的僧侣,枯寂无波,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生死面前,所有怨恨都被看开。

原本是两个人在对话,而哭得几乎直不起身的窦二娘却忽而用手强撑着挺直脊梁,她仰面看着于娘子,咬着牙,目光灼灼,无比坚定。

“我要嫁给大郎。”

“他活,我嫁,他死,纵是牌位,我亦践诺,绝不变节!”

她神色昂然,一字一顿,皆铿锵有力。

窦二娘是外表看着极为柔弱的女子,符合士大夫臆想中闺阁女子的一切特质,举止娴雅,识礼端庄,外出戴着面衣,倘若无人陪伴,兴许连城门都走不到。

但她亦是人,有着脱离了儒家理学所推崇的女子该有的心气脾性,柔弱的面容表象是极为刚烈的性子。

倘若她决定了,便谁也无法阻拦。

窦老员外深知女儿的性子,手微微颤颤抬起,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合,又闭上。

他知道自己拦不了,而且女儿终生被误,不论是前头的夫家,还是如今的阮大郎,归咎起来,皆是他的缘故,他的愧疚使得他无法对窦二娘说任何否决的话。

于娘子则只是静静地凝视她,似审视似打量,“一句践诺,半生蹉跎,你尚值大好年华,何必如此?大郎身死,过往恩怨我已无力计较,若你愿意,送他下葬,走过世间最后一遭,亦算圆满。”

“他泉下有知,料想知足。”

于娘子自己守寡半辈子,最知道其中艰辛,何况她与夫婿实打实有数年的好光景,情深意浓,又育有两子,好歹后半生有个指望,窦二娘呢?

什么都没有,活着的时候没有恩爱,老了也无子息赡养。

她怨恨窦老员外,即便如今允许他祭拜,也不意味着全无芥蒂,但她绝不会因此而乐意看另一个女子陷入泥沼,孤寂长伴余生。

于娘子能挺过那些年,独自支撑门户,不寻求娘家庇护,不求人怜悯,足见她为人固执,也心高气傲。

她是不屑于通过让窦二娘痛苦,来报复窦老员外的。

而窦老员外此时,也眼含期待地看着窦二娘,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表现得太明显,却忍不住急切道:“二娘,此言有理,我看你不如……”

窦二娘并没有等窦老员外把话说完,更不愿意顺着他们为自己搭的台阶,她毫不避讳地直视于娘子,纵然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却灼然有神,“不,我要与他成婚。”

“抱着牌位也要与他成婚?”于娘子反问。

窦二娘目光坚定,神色执着,重重点头。

“好。”于娘子注视着窦二娘,她喊了阮小二,要他就近跪在阮大郎的棺椁前,板着脸叮嘱道:“二娘若与你兄长成婚,日后,你敬她,当如敬我,敬你兄长,你的子孙亦要奉养她。

“我要你在灵前立誓,可能做到?”

阮小二没了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极度的悲伤与愤懑反而使得他沉静下来,素日里最爱与人在外游荡,想着要做古时游侠一样的豪杰人物的他,身上再不见半分懒散圆滑。

他像是即将大雨倾盆时,乌泱泱的海面,平静黑沉,更为令人胆颤。

阮小二先是对着阮大郎的灵柩猛磕一个响头,接着,他冲窦二娘而拜,面容凶戾,咬着牙,信誓旦旦道:“兄长在上,我在此立誓,请皇天为证,我视长嫂如阿母,尊之敬之,我若有子息,即过继长嫂,奉养终生!

“若违此言,生不得其志,死不入黄泉!”

于娘子没说话,她只是按了按阮小二的肩,无言嘉许。

虽然心疼女儿好端端的要为死人守寡,但是好赖是得了许诺,不算完全死乞白赖,窦老员外的心稍稍安下。

也不知道事情的走向究竟是如何变成这般的,元娘在一旁看着,与徐承儿面面相觑,心情皆是复杂不已。

把糕点分完,回到家中,元娘都没摆脱这种复杂心绪,面上不免带了些出来。王婆婆带着岑娘子、廖娘子归家的时候,就看见怔怔发呆,似乎有些苦恼的元娘。

王婆婆摇摇头,坐到堂屋最上首的折背样上,饮了一整杯水,觉得解了乏,才出声发问。

元娘本来就惊疑不解,自然和盘托出,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和担忧。

和想象中会被批判任性妄为不同,王婆婆竟然是赞许的?

“自愿守节,于法理上,她便占了节烈二字。”

元娘蹙起眉头,忿忿道:”可这二字兴许要禁锢她一生。”

“难道再出嫁就必定胜于如今的处境么?”王婆婆一阵见血,直接反问,倒叫元娘说不出话来。

比起涉世未深的小娘子,王婆婆其实反而没有那么多世俗顾忌,许多事情,到了她这个年岁,就看得开了。她慢悠悠的继续震撼孙女,“她而今嫁给阮家大郎,虽是抱着牌位成婚,但应许她的嫁妆是她的,于娘子为人明理,阮家二郎嫉恶如仇,绝不会觊觎寡嫂资财,日后,又有子息奉养她,不必再受夫婿婆家刁难。”

“那……若是过继的孩子不孝呢?”元娘已经被王婆婆说服得七七八八,再问的时候,语气都犹豫起来。

王婆婆在教导孙辈上,尚算有耐性,细细解答道:“你当她是什么没有名姓的人吗?她今日之举,有情有义,此事若是传入官家耳中,兴许还能得匾额嘉许。而待真的成婚后,还占了法理,阮大郎有官身,又是于国难之际捐躯,他的遗眷岂是能被随意欺辱的?若是过继的孩儿不孝,一状告到开封府,他可有得苦吃!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只要名分站住了,就不怕不孝。”

王婆婆不知见过多少人和事,本朝商贸繁盛,相应的,风气也开放些。士大夫著书立说,有诸多条框,但礼不下庶人,寻常百姓没那么多讲究,而身份真正够高的那些人,规矩是用来束缚下面的人来忠于他们的,自然另当别论。

但她也能理解,像元娘这样的小娘子,再如何大胆,也只是把自己圈在家中放肆,实则半点不敢逾越约定成俗的规矩。

王婆婆站在元娘面前,粗粝的手托起她的脸颊,注视着年轻鲜嫩如花骨朵一般的孙女,她盯了半晌,说了句发自肺腑的话,“什么规矩都是人定的,是人就不可能像庙里的泥塑,那些人自己都未必照着做,又何必把你自己框进去?

“我也并非要你如何违逆规矩,背离世俗,而是试着巧妙利用规矩,这可比活在被人划出来的一隅之地要舒服得多。”

王婆婆这是肺腑之言了。

她说完,也没管元娘听懂了多少,就回屋子里躺着去了。

有些道理,不是反复教导解释就能理解的,即便今日无所感触,来日某一时,到她该会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元娘没能完全明白,但王婆婆这番话,可谓是石破天惊,叫她忍不住反复思量、琢磨。

甚至因此,夜里辗转反复,难以入眠。

但最近的事情繁多,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入睡。于娘子已经应允,那么窦姐姐成婚就在这两日了,必定是要在下葬前尘埃落定的。

然而,不论她再如何告诫自己,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她翻来覆去,不知为何如此。

不仅仅是因为阿奶的话,大抵还另有缘故,使得她渐渐焦躁。

元娘最后不得不认命地起身,她披了件外裳,抱着长枕,坐到窗下的榻前。因着屋里点了炭火,窗子支开了缝隙。

元娘一手托着汤婆子,一边将窗户支开大半,顿时,一股冷风吹进屋子,直抵脑门,冻得她一哆嗦,赶忙用被褥把自己裹紧,长枕一角放在窗上,她屈着手臂靠在柔软的长枕上,下巴则靠在手上,眨着眼睛,注视窗外的灯火。

汴京的夜里,灯火通明,太明亮了,看不见满天星辰,不像从前在乡下的家。

但繁华的灯火,喧嚣的人声,给予了另一份安宁。

在这儿,不必怕夜里有野猪或是狼窜下山,也没有蚊虫蛇类,随处可见到人,有天下最好的吃喝,便利至极。

看着这景象,元娘不禁弯唇展颜,心头的焦躁也渐渐消去。

忽然,凉凉湿湿的触感沁在额上,她仰望上空,伸手去接,四处是纷纷洒洒的鹅絮雪花。她嫣然一笑,将雪花吹开,那雪花悠缓地飘着,直至落在一人的肩头。

星光微渺,巷道湿暗,人立其下,微不可察,但阁楼上昏黄暖和的烛光却如斯醒目,笑靥如花,连墙上映着的影子都多了两分与众不同的灵动。

斯人如虹,君子亦做了立于墙下的浮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