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二天天刚亮, 沈西辞就裹得严严实实地出了门。院子的草叶上都结了一层霜,轻轻一哈气,就像吞云吐雾一样。

盛绍延跟出来, 把一个毛茸茸的白色耳罩戴在了他头上, 又给他系上了成套的白色围巾。

耳罩的白毛炸得厉害, 毛尖被风吹得乱晃,显得沈西辞本来就不大的脸更小了, 唇红齿白, 眸子在冰泉里洗过一样。

何爷爷从主屋出来, 迎面见沈西辞这一身打扮,笑着打趣:“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娃娃, 白生生的, 跟雪堆的一样。”

沈西辞站在檐下偷笑:“昨晚上吹的大风刮来的!”

把拎手里的竹编篮递给沈西辞, 何爷爷笑他:“贫嘴。行了, 赶紧去吧, 昨晚下了雨,路滑,走路要当心。”

沈西辞带着盛绍延出了院子,走过一段小路之后,就进了山里。

虽然是冬天, 但周围植物依然茂盛,每隔几步路,就有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板嵌在土里,勉强算得上一条路,不会让人在山林里迷失方向。

沈西辞在路边挑了一根粗细均匀、又长又直的木棍握在手里, 边走边拨开前面挡路的杂草。

想起盛绍延说何爷爷就是何十先生的事,沈西辞想起来:“关于何爷爷的来历, 以前村里的人编过好几个版本,有的说何爷爷是算命算得太准,遭仇家追杀,才不得不搬到我们这里来避祸。还有的说何爷爷其实不是人,一直都不会死,所以每隔十年二十年就要搬一趟家,隐藏身份。”

盛绍延评价:“第二种很有意思,你相信的是哪一种?”

“第二种,我还跑去问过何爷爷,是不是真的,何爷爷说,他确实不是人,是一朵千年荷花成的精,身体是用藕拼出来的,我就信了。”

盛绍延沉默了,用一种“这你都信”的眼神望着他。

沈西辞自己也有点无语:“我也很为小时候的自己担忧,这脑子怎么有点傻呢?不过这些大人骗小孩儿是真敢骗啊,那段时间,我藕不敢吃,花也不敢摘,就怕人家要是快成精变成人了,被我搞砸了怎么办。”

盛绍延看他毛茸茸的耳罩搭配毛茸茸的围巾,看起来暖暖和和的,确实很像雪娃娃,小时候肯定比现在更像,那逗起来……确实很有趣。

这话没敢说,盛绍延问他:“那你是怎么发现真相的?”

“当我在何爷爷家的电视里看了哪吒的动画片之后。”沈西辞大声叹气,“我还去问何爷爷,那位哪吒和您是同族吗?你们都是藕做的!何爷爷实在没憋住,大笑起来,我才发现我竟然被骗了!”

盛绍延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沈西辞总觉得不太对劲——这动作里怎么有种对傻子的怜爱?

话题绕了一圈又说回来,沈西辞双眼放光:“汇港中心大厦竟然是何爷爷去勘定的风水,《香江玄学风云录》的第一章 有了。”

“嗯,我也没想到。我爷爷确实找了很久,一度以为何十先生已经离世了,还遗憾了很久。”

沈西辞一脸期待:“为什么要找何爷爷?还有别的地方的风水要勘定吗?”

盛绍延:“风水这件事只是原因之一,当时在港城,除了勘定风水外,他还预言我爷爷十二月肯定会生重病,需要重视。”

“应验了?”

“应验了,据说我爷爷在当年年底的董事局会议上突然昏迷,当天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都是他被送上救护车的照片。当时集团内部出了点问题,外界以为集团内部肯定会立刻大乱,没想到因为相信何十先生的预言,爷爷提前做了部署,没有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沈西辞戴着手套,激动地“啪啪”鼓了两下掌。

有点太可爱,盛绍延忍不住牵了他的手,隔着手套亲了一下。

走到一个一米高的斜坡,沈西辞先跳下去,转身朝站在上面的盛绍延道:“说到推命,何爷爷不是经常帮我推命吗,以前他试了很多很多次,推出我隐隐有另一条命线。”

盛绍延跟着跳下来,姿势敏捷:“另一条命运线?另一种可能性吗?”

“应该是吧,我正在走的这条命线,是‘曲折坎坷’,和‘九死一生’,而那条命线是‘长夜无明’。”

沈西辞有过猜测,另一条命线或许是因为什么原因,在他小时候,被认回了许家。以他对许原晋和程凝雨的了解,他有无痛症这件事肯定瞒不住,而这件事曝光之后,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被以此为噱头和卖点,推到人前。

甚至可能会被作为新奇的礼物,送到某一张或者某几张床上,用来换取庞大的利益。

确实符合长夜无明。

这也是上一世抱错的新闻出来后,许原晋到他出租屋楼下来堵他时,他拒绝认回亲生父母的原因之一。

越长大他越是清楚,人的恶意会有多沉多重。

沈西辞道:“两相对比,九死一生,至少还有生的希望,所以我一直坚信,我自己走出来的这条路,就是最好的路。”

盛绍延在晨光里看他,觉得像是在看一颗惊世的宝石。

最初,这颗宝石被坚固的石渣砂砾包裹着,牢牢禁锢。慢慢地,经过无数次的打磨和冲洗,他将一切尘沙都从自己身上剥除,露出了清泉般澄澈的内里。

心脏一颤,盛绍延喉结动了动,觉得面前这个人对他的吸引力比他想象的更大,甚至越来越大。

他刚想动作,沈西辞就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回去了可以接吻,但这里不能亲,我干娘在那儿呢,看见了,不太庄重。”

盛绍延表情立刻正式起来:“你干娘?”

不过,沈西辞的干娘不是一座山吗?

沈西辞朝下指了指:“喏,那里,走吧,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顺着沈西辞指的方向,盛绍延望过去,原来山坡的另一边是一处谷地,平坦开阔,覆盖着苍绿的植被,一条浅浅的清澈小河蜿蜒如带,碎石滩上长满了杂草,附近零星分布有几棵古树,枝叶繁盛,树干粗壮。

最显眼的是一块巨大的山石,外形奇特,不知道为什么会独独立在那里。

沈西辞拉着盛绍延跑下去,停在那块巨大的山石前,先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干娘,我来看您了,这次何爷爷没来,我把我男朋友带来了,给您过过目。”

盛绍延只觉得从下车开始,整个画风都有点玄幻,不过他适应能力很好,只顿了顿,就学着沈西辞的模样,也对着山石叫了一声“干娘”,说了自己的名字,再认真问好。

沈西辞多少有点想笑。他知道盛绍延是个纯纯的无神论者,教堂十字架半点不感兴趣,再加上没受多少传统文化的熏陶,让他对着石头喊“干娘”,确实有点难为他了。

见沈西辞憋着笑,眉眼生动的模样,盛绍延看出他在想什么,没有掩饰自己的商人本性:“她保佑你,我就愿意信她。不过,你不是说要庄重一点吗?”

“我很严肃的!”沈西辞飞快收了笑,就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庄重,给了盛绍延在这里亲他的理由。

放下竹篮,沈西辞把专门剪的一支盛开的梅花放在山石前面,又拿出香点上:“这座山叫玉屏山,何爷爷以前拿着罗盘找了很久,又掐又算,才找到了这个地方,说此处水流曲折如玉带,地脉汇聚如星斗,龙穴真结,藏风聚气,玄窍通明,气贯斗墟,还有四灵拱卫,是山之神府所在。

所以我从小来拜干娘,都是来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每次来这里待会儿,都会觉得很舒服,心里很平静。”

盛绍延蹲在旁边,和他一起摆放贡品,感觉了一下:“确实有影响。”

沈西辞把几个果子摆整齐:“是吧?我觉得我在头顶罩着无痛症buff的前提下,还能活这么久,几次差点死了,都没有真的死成,说不定真的是干娘在保佑我。”

青烟袅袅上升,消散在山谷的风里,远处林木葱茏,有鸟群斜飞,流云半卷。

这块山石伫立在这里,不知道已经历经了多少年。

注视着面前这块巨大的山石,盛绍延第一次愿意信仰一位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灵。

外面很多人都说他是山神之子。

如果您也怜他不易,惜他纯质,那就请您继续保佑他吧。

在何爷爷家里住了三天,沈西辞人都松散了,每天跟着何爷爷一起伺弄菜园,修剪果树和花枝,蹲池塘边等傻鱼咬钩,再有就是缠着何爷爷讲以前当风水大师时的那些事情,情节跌宕起伏,常常听得沈西辞咋咋呼呼。

何爷爷连连庆幸:“幸好你小时候没把这事告诉你,要不然,不得成天缠着我?”

沈西辞开开心心地跟在他身后:“这不就是因为小时候您瞒得紧,一点风都没透出了,我现在才来缠着您讲吗,然后呢然后呢,港城黎家然后怎么样了?我记得新闻里说他们修的那栋宅子最后烧没了!”

临到要回宁城了,沈西辞十分不舍,反而是何爷爷赶他:“赶紧回吧,以前去市里上学,背着书包走挺快的,怎么现在大了,反而还扭扭捏捏的了?”

沈西辞眼眶本来都有点红了,眼泪一下又回去了。

何爷爷看过不知道多少人的命运起伏,早已活得豁达:“赶紧走吧,咱们爷孙俩一个一个天罚一个命薄,不适合成天待一块儿,我知道你心里念着我,你也知道我心里记挂着你,就行了。”

沈西辞忍不住叮嘱:“那我走了啊,您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补品记得吃,衣服也要拿出来穿,别放着放着就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何爷爷干脆转向等在一旁的盛绍延,“代我向你爷爷问个好吧,承蒙多年惦念。”

盛绍延颔首:“爷爷知道您一切安好,肯定会很开心。”

将行李和天刚亮就去山里挖的鲜笋放进后备箱,见沈西辞还在和何爷爷说话,盛绍延没有催促,站在车边等着。

又回想着进山里去挖笋时,他问起吴立成和卓素丽那对夫妻的情况,何爷爷说的那些话,总隐隐觉得违和。

特别是沈西辞提起过,去年春节回家时,发现家里房子被推倒了,家里所有东西都被卖了,卓素丽也不见人影。

但在现场的村长却说,卓素丽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天刚亮就走,说要去找她儿子,她儿子有很多很多钱,不会不管她。

很显然,卓素丽没有来找过沈西辞。况且,沈西辞那时还是个在学校上学的学生,不可能有“很多很多钱”。

考虑片刻,盛绍延把卓素丽的相关信息发给于舟:“找找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一回到宁城,没休息多久,沈西辞就去参加了一个品牌的线下活动,当天的生图直接上了热搜,被嗷嗷待哺的粉丝称为颜粉盛宴。

过了两天,又马不停蹄地去参加一个关于《浮生》这部电影的采访。

摄影棚外面,他一眼就看见了两个多月没见的陆既明。怎么说呢,他还以为梦回去年夏天,切到了在边境第一次碰见陆既明的时间。

毛糙的络腮胡,随意用透明胶裹了两圈镜腿的大黑框眼镜,眼睛下面浓浓的青黑,头发再一次长到了快到肩膀的位置,参差不齐。

造型师正犯愁,讨论今天这上镜的造型要怎么做,沈西辞默默拍了几张照片,决定下次给程明野看看——这不就是你曾经在路上差点撞到的那个野人吗?

见陆既明坐在椅子上,人都睡着了,沈西辞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陆导?”

陆既明耷拉着眼皮,没有反应。

沈西辞换了个称呼:“国际著名导演陆既明先生?”

神奇的事发生了,竟然还是没反应。

睡这么沉?这是有多困,沈西辞只好使出杀手锏,换上冷漠的语气:“陆导,起来剪片子了。”

下一刻,陆既明“噌”一下坐直,黑框眼镜掉下去挂下巴上,人还没清醒,先脱口而出:“在剪了在剪了,我真没摸鱼!”

周围一片笑声。

沈西辞也很无奈,心想,自己这是给陆既明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发现旁边有摄像机架着在拍花絮,沈西辞帮他把眼镜扶上去,好歹把眼袋和黑眼圈稍微遮一遮,笑道:“片子已经剪完了,要想再剪片子,也得等拍一部新的出来,才有能剪的素材啊。”

陆既明盯着沈西辞看了一会儿,好歹是睡醒来,他张开手臂把人抱住,站直后自己先觉得奇怪:“这画面,怎么这么像野人把帝国王子掳走了?”

周围又是一片笑声。

造型师决定拯救陆既明:“咱们收拾收拾就不像野人了,文艺范儿立刻给你端起来!”

打光灯下,陆既明确实一副文艺青年的造型,络腮胡一刮,白净的娃娃脸露了出来,单从外表来看,比刚刚打瞌睡时的年纪小了十岁不止,堪称一小时回春。

主持人坐在单人沙发上,问了几个偏基础常规的问题后,又问道:“听说当初你们剧组很穷,直到从程明野那里拉到投资后,才宽裕起来,是这样吗?”

沈西辞点头:“对,当初我看完剧本很喜欢,就打电话给陆导,说想演顾长生这个角色,没想到被陆导拒绝了,原因就是没钱。

我想着,大概是缺多少,说不定我能跟着一起想想办法。陆导就算了一阵,说,除开这二十万,我还差个六千多万吧。”

主持人用手卡掩住嘴,笑得不行,预感到这次采访的爆点绝对不会少,她追问:“然后呢?”

沈西辞正想回答,旁边陆既明往前坐了一点,不服气地补充:“我心想,他既然这么问了,怎么听起来有点带资进组的味道?欸,我运气也太好了吧!这机会能放过?我就说,咱们合计合计,你有多少!报个数!”

陆既明长长地“唉”了一声:“我这辈子都记得这串数字,这位沈姓演员,告诉我,他有一万四千八百零三块,14803,还是他的银行卡、微信钱包、公交卡所有余额,再加上他兜里的三枚钢镚,全加起来,才有这个数。”

大家都是穷鬼,谁嫌弃谁?沈西辞揭他老底:“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928块钱的毕生积蓄全花光了,还欠了花呗。”

陆既明扑过去捂他的嘴:“兄弟,兄弟!嘘!把我们剧组导演穷成这个鬼样子的事爆出去了,会影响我们的逼格的!而且,我跟你打电话的时候,好歹有二十万呢!”

他压低声音,“穷鬼人设逼格太低不能立,懂了你就眨眨眼。”

沈西辞眨眨眼。

陆既明松开手:“导播,刚刚那段能剪掉吗?这个问题我们重新——”

“陆既明那二十万是他闭门写剧本三个月后出门过马路差点被程明野撞到,程明野以为他是个从原始部落跑出来的野人为了让他感受到文明社会的温暖所以给他转了二十万!”

语速极快地一口气说完,前后只花了几秒,吐字还十分清晰,沈西辞又无辜地眨眨眼:“其实陆导当时只有三十六块五毛七!”

陆既明瞪圆眼睛,崩溃:“沈西辞你竟然爆我家底!这会成我的黑历史你知不知道!五十年后都会有人知道我存款只有三十六块五毛七!”

这个采访节目一播出,就斩获了好几个热搜,剪辑片段被四处搬运,吃瓜群众看得津津有味。

“——#陆导惨遭沈西辞背刺#区区五十年太短了吧!?放心吧陆导,我会把你存款只有36.57这件事刻石头上,这样就算人类灭绝,外星人来了,也必须知道你存款只有36.57!”

“——笑吐在评论区,《浮生》乐子人剧组实锤了,#剪片子是什么魔咒#,#穷鬼大比拼#,#928块钱的毕生积蓄#,#哪个好人算存款总数会把公交卡余额加上啊#,#野人赔款#,连富二代投资方脑回路都这么清奇!”

“——一万四千八百零三块,我宣布,从此以后,014803就是我的锁屏密码了!!!”

“——热评里那个设密码的姐妹,你也是没放过沈西辞哈哈哈哈!”

网上过了零点依然热热闹闹,讨论度持续飙升,卧室里,沈西辞睡得迷糊,察觉手里拿着的书倒下去了,蓦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搭着一件西服外套。

而他等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盛绍延背对着他站着,身上的白衬衣穿得并不严谨,领口松散,袖子卷在手肘处,将空了的水晶杯放到了托盘上。

转过身,盛绍延像是已经发现他醒了,丝毫不惊讶,走到床边,低头吻他。

这个吻带着红酒的涩味,盛绍延贴着他的唇,哑声道:“三天。”

沈西辞听懂了,这个“三天”说的是盛绍延自己去粤城出了三天的差。

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沈西辞越发现,朋友状态下的盛绍延,和男朋友状态下的盛绍延,差距大到仿佛是两个人。

其中一项就是黏人。

但这种被一个人强烈需要的感觉,而且是被盛绍延这样的人强烈需要,非常美妙而迷人,至少对沈西辞来说是这样。

对方对他的爱从无掩藏,甚至像夏池一样满溢出来,反复用爱意在佐证那句“就算只有一秒也值得”。

嘴唇被含吻得发痒,沈西辞问他:“那怎么办?”

“明天和后天你没有行程,陪我一起可以吗?”担心沈西辞会拒绝,盛绍延又找了个借口,“何爷爷说我身上有气运,多沾一沾,应该会对你有好处。”

沾一沾?

怎么沾?

沈西辞视线游移一瞬,耳尖有点烫。

发现自己脑子里出现的画面不太对劲,沈西辞迅速以一个专业演员的业务水准,及时绷住了表情。

正想着,盛绍延应该没发现吧?没想到,盛绍延沿着下颌一路亲吻,咬了咬他的耳垂:“你是想怎么沾,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