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孟冬某日, 乘白羽下帖请瑶光剑阁阁主贺吟惜一叙。

甫一见面,贺吟惜高声爽朗一笑:“请盟主赐教!”

剑光大炽,不紧不慢袭来, 乘白羽暗道一声好剑法, 不免技痒,在百宝囊中寻一柄古剑迎上。

两人不拼修为,单纯走十来招, 末了贺吟惜剑走偏锋, 剑刃堪堪停在乘白羽左肩。

“哈哈!承让了!”

贺吟惜收剑执礼。

乘白羽盎然道:“阁主剑法高妙, 某受教。”

比完剑, 一寸热意发在掌心,心气畅然。

遂请入殿中商讨正事。

谈得很顺利,贺吟惜对檄文没有异议。

“贺掌门是正大的人,贵重的人品,某感激不尽。”

乘白羽微笑道。

贺吟惜道:“哪里, 盟主肯坦诚相告我才是感谢。”

又道,

“先祖作恶, 我辈深感不安, 恐鄙派教义有误, 明年开春,愿遣百名剑阁弟子往承风学宫受教,还望盟主万莫嫌弃他们愚笨。”

“阁主自谦了,近来多见剑修, 当属瑶光剑阁的弟子最为出类拔萃, 可见阁主教诲有方。”

“盟主客气。”

……

你来我往一番,乘白羽再三款留,贺吟惜答允在驻地盘桓一二, 暂代赏善卿一职。

她肯多留几日,这是最好的。

这是默许,乘白羽可趁着这档口发檄文为紫重山平反。

“唉,她还要送剑阁弟子到承风学宫,这是身体力行表明瑶光剑阁的态度,她们相信学宫的无私和清白,”

乘白羽对蓝当吕感慨,

“若是所有掌门和宗主都这样讲道理,就好了。”

蓝当吕也是松一口气:

“那是因为盟主很讲道理,同讲道理的人打交道,方圆自成。”

又道,

“盟主做事很有章法。”

“你怕我不管不顾直接发告天下书?”

乘白羽一愣,“我是那么冒失的人么。”

“灭族之恨,再谨慎的人也会失去理智,”

蓝当吕真心实意,“若有需属下效力之处,请盟主尽管吩咐。”

“多谢。”乘白羽笑笑。

蓝当吕要告退,没告退,折回来小心道:

“其实剑阁中人,大部分人品都很好,盟主不迁怒、不连坐,实乃明智之举。”

“是么。”

“蓝护法,你是在说谁呢。”

“该不会是贺雪权吧。”

乘白羽漫不经心。

瞧来蓝当吕很是踌躇一番,末了下定决心:“有一件事,盟主或许不知情。”

“哦?”乘白羽抬眼。

待蓝当吕说完,乘白羽静思一晌。

搁往常,这事……能搁就搁。

贺雪权没直言来告,何必多事。

可或许是今日比了一场酣畅的剑,沉寂月余的精气神点着些,乘白羽突然不太想搁置。

找贺雪权谈谈吧。

……

这日晚些时候,江山小雪。

新雪窸窣,倒有好景致。乘白羽午后飞去清霄丹地藏书楼一趟,赶回来,在红尘殿约贺雪权来见。

未时三刻,贺雪权应邀而来,步入殿门,映入眼帘是身披大氅的乘白羽。

“你……”贺雪权眸色复杂,“又畏寒了么。”

“也不是,”

乘白羽道,“习惯使然,红尘殿的冬日总好似比别处长。”

贺雪权五味陈杂:“为何在此间起居?”

是因为,凤箫殿你进不得么?会教你肝肠寸断。

乘白羽果然没答,指一指茶案对过的位置:

“你先坐。”

“你知道烹茶最紧要的是什么。”

“请教。”贺雪权坐得笔直。

“咦?难道我看错了?”

乘白羽纳罕,

“前些日子在偏殿,我瞧你很像是正经习过茶道。”

贺雪权不承认:“凭借记忆模仿一二,谈不上研习。”

“好吧,”

乘白羽并指一点,一簇火苗凭空燃起,茶瓯当中水花漪漪,

“烹茶最难的是煮水。”

“不宜过沸,将茶尖子烧死了;不宜过凉,烹不出香气。”

手指顿一顿,隔空上移,指向贺雪权头发:

“你习烹茶也好,有几种茶叶,或许能使你的头发回墨。”

贺雪权眉梢略扬:“怎么忽然说起我的头发。”

“没什么。”

“阿羽,”贺雪权笑笑,“什么事?你只管说。”

见乘白羽不吱声,复笑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答得太快。”

“你做盟主这些年,养气功夫见长,遮口说谎却没从前顺手。”

乘白羽也没很急着争辩,自顾自滤茶:“怎么我从前很爱说谎么?你这话说的。”

是啊,贺雪权注视他,你从前,是很能装的。

心事瞒得密不透风,谎言张口就来。

而今……

因为后来的日子,不需要他说什么谎吧。

他的修为他的地位他的……爱人,都无须他迂回说谎。

寂然片刻,

“茶好了。”

两只茶盏斟满,

饮毕,乘白羽道:“你的褐发,是冲击炼虚境前后的事?”

贺雪权了然:

“我说你今日如此反常,主动邀我来品茶。”

“蓝当吕,多嘴。”

“我摹了几张古方,”

乘白羽袖中摸出几页方子,“或许能救。有一味白桑皮的药案,还能巩固境界——”

“阿羽,你知道的,”贺雪权温和打断,“我这是心病。”

乘白羽张张嘴:啊。

贺雪权再饮一盏,不甚在意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乘白羽不置可否。

手上茶盏顿住,上好的香茗,忽然不大能入口。

“强行提升境界到底勉强,而后你的头发就变成现在这样子?”

“不好么?”贺雪权笑道,“我原身皮毛就是这个颜色。”

“……好吧。”

少顷,乘白羽再次问:“你果真不想恢复?”

“不想着,你也不必想着弥补什么。”

“哦。”

又煮一道水。

“这是我的私心,”

贺雪权微微翘起嘴角,“我顶着这褐发一日,你心里就要记着一日,阿羽,你成全我。”

乘白羽清淡一笑,摇头:“我不记着,每日对镜瞧见满头霜雪的人又不是我。”

“你每日照镜?这是哪里习来的新鲜爱好?”

“……倒也没有。”

……

两人闲谈几句,

“阿羽,你发觉没有?”贺雪权叹息,“这是你我首次细论这段恩怨纠葛。”

“嗯。”

贺雪权:“我一度以为你再也不会有闲暇与我掰扯这些。

犹记从前也是一个冬日,你拥裘坐在榻上,开口与我谈解契,我以为你我走到那里即是终章,再无余地。”

以为你会长长久久地望着那个人,以为那个人会占据你的余生。这些旧人旧怨,以为再也不会劳你烦心。

没想到,还有今日。

往事深沉,殿中气氛再次凝滞。

“也不是,”

乘白羽忽然道,“你堕魔时也论过,所幸现如今你我心怀平和,都不再耿耿于怀。”

贺雪权眼神很深:“是么。”

两人又说几句盟中事务。

说起贺吟惜这个后辈,贺雪权也是赞赏有加:

“你的阿霄也是,哎?怎么女孩儿仿佛就是更出息些。”

“说起阿霄,倘若你不放心她独自在外,或者我去替你看着?”

“……”

乘白羽眼神一沉:“不必。”

“阿羽,”颇有些小心翼翼,“阿霄日常也使一柄短刃,肖似短剑,我总也能指点一二?”

乘白羽:“不劳你费心。”

“你是顾忌我魔修的身份?我愿乔装改换身份看护在她的身边,她是你的血脉,我……”

乘白羽打断:“她是李师焉的孩子。”

气氛一窒,贺雪权连忙道:“我知道,我没有旁的妄念,或者阿舟的剑术,我也可教辅一二。”

又道,“你别多心,我只愿替你分忧。”

“无事,”乘白羽气势松一松,“只是……”

太久太久,李师焉,这个名字太久没叫过了。没再叫过,也没听人叫过,世人谈及李师焉,无不毕恭毕敬称一声“上仙”。

上仙上仙,该是尘缘已了,是么。

一股钝痛猛然袭上乘白羽胸肺,激得他微微一颤,“阿羽?你怎么了?”贺雪权察觉异样。

“无妨。”乘白羽竖起手掌阻止靠近。

贺雪权剑眉紧锁:“你是否……?”

“不是,”

斩钉截铁,乘白羽打起精神转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舟如今好一些,岐黄之道颇有造诣,能抵半个医修。”

贺雪权深深凝望,并不深究,只道:“是为着霜扶杳尽心吧。”

“是。”

贺雪权一递一杯饮茶,一壁道:“吉人天相,会好的,你莫过于心忧。”

乘白羽答道:“会好的吧。”

贺雪权:“你是太心软,他们每个人你都要挂在心上,太过操劳。”

“……”

“自己家的孩子就罢了,还有姓霜的小妖,还有姓莫的小崽子,放一放吧。”

某个时刻,

“说起将阑,”

乘白羽突兀开口,“其实你以前说得不错,我先前是待他多有宽宥。”

“嗯?你……难道是故意引我吃味?”

贺雪权故作轻松,笑着猜测道,“最好争执不下,便可谈解契之事?”

“不是,”

乘白羽摆手,

“正相反,我那时真没想激怒你。”

“我在幽冥渊见过千百个生魂,炼制出认魂的法器,专门助我辨认紫重山门人的魂魄。”

似有所感,贺雪权恍然:“他是?难道是?”

乘白羽深深一叹:“他是朝觉雨的转世。”

“原来如此……”

……

红尘殿外,正准备踹门的莫将阑身形一晃。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