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前世的记忆, 莫将阑是在见着乘白羽的脸之后才复苏。
那一年的月泉畔,一见惊心。
不是惊为天人的巧合初见,是命运处心积虑的久别重逢。
一切变得合理。
懵懵懂懂一百年, 为何合欢宗的功法练不顺手, 偶然接触剑道却上手极快,宗门当中分明没出过半个剑修。
因上辈子,朝觉雨就是一名剑修啊。
那时莫将阑开怀极了。
上辈子他出身沛国朝氏, 从小的教养, 礼数二字刻进骨血, 拜入紫重山也是做大师兄, 做惯了兄长,凡事忍耐,克己复礼,不敢宣之于口。
如今好了,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实在畅快。
年幼无知, 实在是天下间最痛快、最名正言顺的幌子。
想说的话, 可以选择最刁钻、最刻薄的词句说出来。
想爱的人, 可以肆无忌惮亲昵, 无限贴近。
痛快之余,那时的莫将阑每天恨不得花十个时辰修炼。
师兄无能,没能护住承风学宫也没能护住你,让你落到那个狼崽子手里。
阿羽, 还记得幼时的话么?
我们永远互相扶持不分开。你等等师兄, 师兄一定尽力尽快变强,救你脱离苦海。
看起来,很顺利。
这一世的根骨天资皆是上上之选, 进境飞速。
或许一切早已冥冥之中注定。
朝觉雨这名字不吉利,明明晨光熹微朝霞万里偏偏有雨,而莫通暮,暮色将阑,暗夜即将终结,前路光辉灿烂,多好的寓意。
可是,阿羽似乎,并不需要他来救。
真是决绝啊,百年的夫妻情分,说舍就舍。
须知阿羽从不是无情无义之人,相反是个最念旧情的人,可见姓贺的有多差劲。
得知乘白羽决意假死脱身,莫将阑倒在月泉边上,十余日烂醉如泥。
自小到大,乘白羽从来是活泼灵动的,会时不时顽皮,不习功课跑去顽耍,会喊苦喊累,捏着鼻子念书修炼,但有一件事从不会——
伪饰。
莫将阑发现这个小师弟,竟然学会了伪饰。
处心积虑,咽泪装欢,做着最婉顺的姿态,说着最假的谎话,袒露着最热情的身体,张着最冷的眼睛。
那晚院中芥子外,莫将阑从晚守到早。
心乱如麻,莫将阑心想,作为枕边人,贺雪权难道感觉不到?乘白羽心里没他,乘白羽在虚情假意。
肯定也是有感觉的吧。
所以拼命想要抓紧,想要占有一切。
莫将阑见过贺雪权看乘白羽的眼神,那些幽暗阴悒的野望,想要禁锢掠夺的私欲。
还有乘白羽面对自己的窘迫。
面对一个刚结识的后辈,乘白羽会局促不安,绝不会是窘困涩然。
最不堪的一面,被一同长大的师兄的撞破,才会如此。
那时,阿羽就认出他了吗。
阿羽没赠枯弦予他,而是另择一柄紫流,想来也是有意为之。
也是,东皇玉瑱这样的重礼,的确不大可能送给刚刚有两面之缘的徒弟。
死遁的计划也毫不犹豫告知,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莫将阑心头涌动的热血一寸一寸冻结,可是阿羽,没有选择点破,没和他相认。
阿羽,长大了啊。
一切自有主张,有自己的人生,自己衷心爱重的人。
莫将阑一度以为阿羽对贺雪权无情,只是为了紫重山的冤案虚为委蛇。
直到见到乘轻舟。
又以为阿羽对贺雪权情根深种,隐忍屈从忍辱负重。
直到见到乘白羽是怎样对待李师焉。
在合欢宗,莫将阑看过太多欢情,看乘白羽与李师焉,莫将阑才见识到何为爱侣间的恩情。
当年在紫重山,师父与师娘也是这般的。
他们真是恩爱,素日并不明显,共处一室,他二人也没有什么露骨的亲密言行。
在最紧要的生死关头,显出端倪,鬼王印前危机当头,李师焉可以为阿羽揽下所有危险,阿羽也下意识最为信任李师焉。
更不消说两人是如何配合无间,他们的两只葫芦默契至极。
莫将阑说服自己,这样的恩情才是值得的吧,配得上阿羽。
可惜,最是人间留不住,姓李的老不死飞升了。
不仅飞升,李师焉还是当年害死乘氏满门最紧要的一环,最不可缺失的一环。
乘白羽又一次作出选择,依然决绝没有留恋。
老天爷,莫将阑瞪视天际,还不足够吗?
乘白羽这一生,经历的折磨,还不够吗?
这世间赔不起的,也配不上。
睁睁眼吧老天爷。
倘若不能……
朝觉雨会隐忍,会默默守护,莫将阑不必如此,莫将阑是会砍上玉虚天的。七笔成书,书不成情便成狂,紫流在手,管你什么天道。
不相认又如何,前尘黯淡不可追,不点破就不点破吧。
做不成回朝觉雨,我做好莫将阑,怒发冲冠直言不讳的小弟子,会一直……
牢牢守护在师尊身边的小弟子。
这天夜晚,莫将阑在红尘殿外无声问天,鲤庭风波乍起,涛声响彻一整夜。
-
莫将阑赖在仙鼎盟不肯走。
说是帮忙,也的确在帮忙。
一面接触学宫事务,拜访任教的几位长老,一面给乘白羽跑腿,西北的几大宗门往来联络,为乘白羽的计划铺路。
再有就是,贺雪权冷眼看着,再有就是在阿羽身边缠舌献殷勤。
若说这个崽子对乘白羽没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哈,幽都里的鬼都不信。
而今知道这个崽子不仅是个崽子,还是旧人,更加不信。
两个随意威震一方的大能,见面不互相刺两句谁也不舒坦。
一寸焦灼,一寸不可说,大家都在暗暗较劲。
不过贺雪权实在有些筹码:他是乘轻舟的生父。
不免多往乘轻舟身上下功夫。
若不是那个小字阿霄的女孩子不在盟里,贺雪权一样愿意花心思尽力照付。
谁说只有李师焉有胸怀?我也有。
李清霄倘若在盟里,还有一个好处,阿羽或许会少一些寂寞。
贺雪权满怀克制冷眼旁观,红尘殿的日子冷得好似这一年的冬天,只有寂寞二字。
阿羽总是遣莫将阑外出,围着阿羽磨牙撒泼的人少一个,热闹便少一分。
莫将阑不在,乘轻舟又时不时外出寻药,阿羽镇日一个人起居,一个人到仙鼎殿看劄子,一个人回到红尘殿歇息。
间或有什么宗门的人来访,阿羽也与他们相谈甚欢,只是笑意终究不达眼底。
他一袭青衣翩然,接人待物温和有礼,看去没什么不同。
可内里实在很不同。
他没有郁郁寡欢,也没有清减太多,甚至不知为何略见丰腴,可他整个人缺少一些生机。
有时贺雪权去送吃食茶点,撞见过乘白羽的眼神,他透过殿宇的窗子远望,目光空茫,好似沉沉落在一处,又好似飘忽漫无目的。
乘白羽的眼神,看贺雪权的时候也没什么变化。
若非如此,贺雪权咬咬牙闭闭眼,早不顾一切抱住他。不是占有,只是想献出一隅怀抱,如同他受封前的那夜,允他在他的肩头短暂地停歇。
……
各方打过招呼,瑶光剑阁弟子入承风学宫,诸般功夫妥当时,又是一年春回。
紫重山开山门。
当年紫重山嫡脉和内门弟子大多凋零,算乘白羽在内寥寥几个活口,不过好在承风学宫桃李满天下,许多受过学宫恩惠的修士纷纷赶来。
他们老泪纵横地请罪,言道这些年没为师门平反出力,请命留在紫重山补过。
乘白羽一一应允。
紫重山乘氏,再也无人质疑。
再也没有人暗中怀疑他们沽名钓誉,没人口诛笔伐说他们的学宫误人子弟,清者终于获得原属于他们的清白。
承风学宫的宫主之位,乘白羽正式传与莫将阑。
亲手交付宫印传承的时候,他说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只有你真正明白乘氏兴建学宫的深意。”
莫将阑利落三叩九拜,接过印信,旁的没多说一句话,乘白羽也未再多言。
乘轻舟虽然还年轻,按照修士的年岁算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不过他修为过人,历经几番变故人也沉稳许多,能堪大任。
乘白羽命他留在紫重山,从今而后,乘氏一脉的宗主就是他了。
李清霄前来观礼,身份是清霄丹地主人,披拂阁阁主。
这个孩子,到乘白羽跟前免不了撒娇撒痴,露出小女儿神态,不过在外面可不一样,自有一番冷傲气势拿在身上。
清霄丹地诸客无不信服,留在那里继续受庇佑。
人人都说这孩子形似乘白羽,气度则更肖李师焉。
开山大典一应礼仪做完,乘白羽没做停留,一个人回到仙鼎盟。
让他们热闹去吧。
将来紫重山和承风学宫,就交给两个小的吧。
嗯,一个小的,另一个老的。
希望师兄他,往后扶摇直上,将学宫发扬光大,自成就一番事业。
紫重山乘氏重建,沛国朝氏不能重建么?
或者,乘白羽慢慢在窗榻前坐下,他希望莫将阑不要过朝觉雨的人生,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铺开榻案……
哎,该做什么,看书?看劄子?
自从……这些年都在忙紫重山的事,甫一做完,心头忽然空落落、茫茫然,不知做什么好。
皑皑岁月长长夜,仅是千秋第一秋。
正愣着神,攸地一道亮光自殿外袭来,
“嗯?”
乘白羽一怔,起身举步行至殿门首处,“光鹿?”
自从受封大典之后,光鹿一直养在鹿苑,平素乘白羽倒是时时去看望,它从没有主动露过面,今日怎么忽然寻来?
心间一动,乘白羽抬手在光鹿头顶的茸毛上拂过:
“紫重山重见天日,你还有什么嘱托?”
“你……先祖爹娘,还有什么未竟之事?”
神鹿脑袋偏着歪进他的手掌轻嗅,挨蹭片刻,低首在他腰腹间轻嗅,复引颈望向乘白羽的眼睛。
“啊。”
“你知道?”
乘白羽与它对视,轻声喃喃:“不愧是仙灵,竟然有感知。”
光鹿神光依旧,周身皎皎的光泽逐渐透出些肃穆严厉味道,充满审视。
“怎么,”乘白羽一手抚小腹一手抚鹿颈,轻声问,“即便你认他是罪魁,可他已谢罪,他的骨血……”
“你也容不得么。”
神鹿不言,光芒独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