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登临化神境的那日, 贺雪权觉醒。
这里是一本书,当然他有他的抱负,他有他自己的志向, 可算到头也不过是来这本书里走一遭。
而乘白羽……
乘白羽是书里的人, “上天”令乘白羽做了他的道侣。
可是这个人,本身的意愿呢?
书中人设定已成,是否换谁来做主角都一样?
那么乘白羽对他的感情, 真的是爱么?
不是顺手施救的怜爱, 不是拨弄他尾茸的喜爱, 是非君不可、一生一世的爱恋。乘白羽对他, 真的有这样的感情么?
梦醒之后,贺雪权每天都在问自己。
尤其乘白羽消失的那两年,这不安,过一日、重一毫,终于千钧一般压在心头。
归来的乘白羽又是那样的冷拒, 分明近在咫尺分明笑靥款款, 偏偏好似满腹心事, 远在天边。
他去问, 他试图接近, 不得其法,因此百般多疑,惶恐难安,因此不顾一切, 强势占有。
“你说的执笔者, ”乘白羽声线隐隐颤抖,“是什么意思。”
贺雪权喉中呜哑:“我说很早的时候,此间是一本书。仙缘榜提纲挈领, 说尽此间事。一切都已写好,没人逃得过。”
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没有,乘白羽问:“为何说是很早前。”
“因为如今似乎已经不是了,”
贺雪权答道,
“我入魔道时入定,似乎看见天地间一张文字勾连成的网被震碎,缓缓消弭。”
“与此同时心头千钧的重石陡然一轻,什么征服四界一统九州,那些心思譬如海潮幻梦,统统淡去。”
“还有……阎闻雪,对他莫名的信任和倚重也消失。”
自嘲似的笑一笑:“你大约觉着我是疯魔了,编出这样的借口为曾经的罪行开脱。”
乘白羽无声道:
我没有。
脑中纷纷然如这时节红尘殿外的柳絮,只是绞成一团混沌不清。
勉力挣脱开怀抱,乘白羽问:“那位执笔者,也写了你接阎闻雪覆雪回来么。”
“谁知道?”贺雪权道,“你与我成婚乃是旁人安排,这念头一出立即心念如狂自梦中惊醒。”
再说什么,乘白羽没顾得上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没看。
他没往后看。
勉强压住战栗的尾音,乘白羽提起精神:“你不好奇?这话本终局如何,你的下场又是如何。”
“没想那些,”
贺雪权语带涩然,“当时只是想,若是从没有得到过你的眷恋,我要什么终局?我白活一世。”
他也梦见过话本,但他没往后看。
乘白羽一缕神魂飞往九霄云外,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陷入那个诡异的梦,发觉自己在看的是什么东西,乘白羽立即往后翻看,恨不得翻到最终章。
这棋枰最后一着落在何处?这故事最后一笔收在哪里?没想到贺雪权不同,贺雪权追溯前尘往事,往前翻看。
正因为贺雪权这个外来者的“醒悟”,乘白羽这个与他命运相缠的人才会梦见所谓“天机”。
可是啊,想看结局的人没看见,因而生出万般踟蹰,想究因果的人倒是如愿以偿,却因此生出更多的犹疑。
“阿羽,”
贺雪权单膝跪在榻边,捧起乘白羽手,“你没推开我,你没发觉么?我抱着你,你没推开我。”
他的面上仍带着失去妖丹带来的青白,他在他的指间落下虔诚一吻:“别赶我走,好么?”
许久,
东风吹过窗棂,掀起春寒一场又一场,他听见他料峭的声音:
“好吧。”
-
神鹿来访,在殿中四处踏着蹄子,而后冲着殿外刨刨蹄子。
“你,要归去了?”
神鹿脑袋微扬,接着重新俯下头颅。
看来是了。
乘白羽喟叹:“心愿已了,也好吧。多谢你。”
呦——呦——高大矫健的神鹿,不发人言,只是好像露出悯怀之意,眼中洁白的光华乍现。
这光芒从前乘白羽见过,它的眼神他也读过,明了笑道:“你问我的心愿?”
没想到先祖余荫的庇佑不止于此。
心愿,紫重山已现世,阿乘也平安降世,还有什么心愿?
忽然神鹿脚步一弹,朝着一座宫室奔去,乘白羽抬眼一瞧。
啊。
蹄声轻快,神鹿停在……
霜扶杳安睡的寝殿外。
神鹿在霜扶杳榻前吐出白烟,烟雾如缕,缓缓成象,看上去是一种鱼。
随后逗留在霜扶杳的寝殿不肯离去。
乘轻舟听说以后即刻出发,最终从南海带回来一尾黑鱼。
“这就是神鹿所指的东西,能解缄亡草之毒?”
乘白羽一边切脉一边问。
乘轻舟:
“先前查阅典籍,有一则传言说灵皇岛弟子曾赴神木谷采药,误食一种玄草,口不能言,机体日衰,我猜测是缄亡草的变种,前去查过,只是终究没有定论。如今观白鹿所化景象,应当不错。”
乘白羽沉吟片刻:“你说这鱼多见于灵皇岛附近?”
“是,”乘轻舟满面疲色难掩目中明光,“灵皇岛弟子称此鱼类鳐,只是不知为何生尖齿。”
案上摆着一只琉璃樽,樽中满盛南海之水,水中几尾游鱼,长不盈尺,胸鳍如翼,通体漆黑。
乘白羽细细观摩:
“的确十分肖似文鳐,只是这尖齿……”
一旁贺雪权道:
“灵皇岛,救死扶伤,想也有救不回来的。尸身沉于海中,小部分鳐鱼误食,一代一代渐渐养成习性。”
“因此生出尖齿?”
乘白羽思忖,“如此说来,缄亡草须尸首培育,此鱼又食腐……以毒攻毒?”
指尖摸着的脉象也分明向好。
可是,用这东西入药?乘白羽一时夷犹。
贺雪权:“金玉土石,草木鸟兽,凡相生相克之物大多颜色相类,灵皇岛又有先例,未尝不能一试。”
“总归情形不可能更坏。”乘轻舟也道。
乘白羽静默不语。
他在怀念李师焉。贺雪权不合时宜地想。
若是姓李的还在,丹道与医道不分家,姓李的想必能疏解他的疑虑。
足足三日,乘白羽又亲自去一趟灵皇岛请来岛主,最终敲定一张药案。
潜息丹喂霜扶杳服下,煎成的鳐鱼药剂也服下,起初无事,两炷香后霜扶杳周身陡然一弹,身上抖如筛糠,口中呕血不止。
乘白羽孤注一掷下一副猛药,吐血渐止,到晚间,悠悠转醒。
虽说只是一眼随即复又睡去,但是已经足够,乘轻舟伏在榻边默默垂泪,乘白羽松一口气。
休养几日,霜扶杳张开眼。
同一瞬间神鹿雪白的光辉大亮,亲昵地蹭过乘白羽的袖子,昂首踏出殿中,健步飞掠踏上云霄,身影渐行渐远渐不可观,消失不见。
乘白羽久久凝望。
-
衍历三千年。
此时距离李师焉飞升已经过去将近百年,这一年李清乘成功修出元婴。
他不比他姊姊,李清霄有半壁王母白圭炼骨,他的修为全凭事在人为,只不顾继承两位爹爹的资质,他的天赋也不差就是了。
在说凡间,如今的凡间战事离乱终于终结,雄主降世开太平。
这位君主真不是一般人,祭天祭到万星崖,竟一语道破观主修士的身份,不仅如此,还扬言不自报家门讲明来历就带兵夷平长星观。
长星观弟子紧急到仙鼎盟求助,乘白羽过去镇场子,比及抵达长星观,人间君王长剑在手直指观主嗓子眼:
“你若不是修正道的仙人,你就是妖孽,速速报上名来!”
乘白羽徐徐踱步而至,好奇:“你如何得知他不是一般人?”
年轻的君王眼风在乘白羽身上瞟两眼,眼睛一亮:
“你这仙人模样好,”
蹿至乘白羽身侧,“你们都是修士?你来朕宫中,朕封你做国师可好?”
周遭仙鼎盟弟子、长星观弟子,呼呼啦啦跪一地,不约而同冷汗岑岑,大不敬,大不敬!
乘盟主可是大乘境界的高人,动动手指你刚打下来的江山顷刻间就可化为乌有!
态度语气还不恭不敬的……纯属不想活了!
乘白羽却没发怒,笑眯眯的:“是么。”
“当然是!”君王道,“朕是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国师,”
乘白羽负着手感慨,“我有一位故人,任过前朝的国师。”
君王望着乘白羽的脸:“你不愿再做?也可,你做朕的帝师如何?”
他真是气盛,未及而立,这个年纪成就伟业,狷狂如许,“帝师”两个字被他重重咬过,混在舌尖吐出来,暧昧难言。
众人伏在地上,脑袋埋得更低。
“与朕朝夕相对,同榻而眠……”
“盟主!”长星观观主高声道,“多谢盟主解困!贫道率众弟子先行告退!”
调……调戏大乘修士!你到头了你!
乘白羽温文道:“观主客气,去罢。”
又对仙鼎盟门人道,“你们也去吧。”
大家忙不迭退出去。
无人知晓那日殿中乘盟主与人间的君王谈些什么,只知那君王出殿时,虽则依旧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眉间却浮现一些沉着,脚步也稳重许多。
贺雪权听说了,忍不住磨牙:“什么毛头小子,也敢打这个主意。”
此时乘白羽已回到盟中,肃容道:“不许到人间胡作非为。”
贺雪权一口老血卡在嗓子口:“还护上了?你不会又要收徒吧?”
乘白羽只道:“不会。”
他在炼一味药,给霜扶杳的。
毕竟遭受过缄亡草这等毒物的摧残,身上不康健。
这么多年了,乘白羽和贺雪权纷纷突破大乘境界,乘轻舟和李清霄俱已化神,霜扶杳呢,自从醒来修为还未提升过。
红尘殿东边的偏殿改建成丹室,乘白羽坐在案前一样一样核对药材。
又说一次:“不会再收徒。”
“怎么?”贺雪权立在一旁捣药滤渣打下手,“你的徒弟不都挺出息么。”
“……我不就一个徒弟吗。”
“一个还不够?”贺雪权憋气。
乘白羽默许贺雪权留在仙鼎盟,更兼贺雪权照拂李清乘颇为尽心,外界都说两人是重修旧好,莫将阑气冲冲来问,乘白羽也没否认。
可是那个崽子,还是一个劲往阿羽身边凑,炼虚境的人了,成天装疯卖傻扮愣头青。
贺雪权气闷:“这回这个人间的小子又有什么好?”
“没什么好,”
乘白羽拣选一味白芷,“只是身上有乘氏一束遗魂。”
“……原来如此。”
贺雪权连忙说吉祥话,
“这些年你费着心,但有适宜修炼的乘氏门人转世,机缘一到即收到紫重山门下,想来紫重山恢复往日荣光指日可待。”
“嗯,自然如此,不然呢?我闲得发慌与他多嘴?”
乘白羽脑袋从满案药材之中抬起,“你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越发活回去,闹小孩子脾气。”
贺雪权叹道:“不好么?活回去,我们还是在红尘殿,一切只如往昔。”
往昔?
往昔岁月稠,乘白羽知道贺雪权说的是两人刚成婚的时候,少年夫妻,恩爱缱绻。
乘白羽只道:“不一样。”
又道:“如今的盟主是我。”
“是,你是盟主,乘大盟主。”
……
絮絮说几句,贺雪权胸臆间一阵翻滚,借口有事出得殿来。
手中捏诀画下结界,贺雪权瞑目打坐安抚气海。
是,不一样,终究是不一样,正统的修士与堕魔的修士,不一样。
贺雪权还记得从前修炼,虽说一开始无人指点走过弯路,后来一路顺遂,半副妖骨没成拖累反如虎添翼,使他的战力格外强悍,失去妖丹倒是滞一滞,不过很快修养回来。
堕魔以后,情况急转直下。
每一次突破都千刀万剐,每一次历劫都是九死一生,每一次修炼都有可能走火入魔,每一次睁眼都有可能是万劫不复。
用心中的贪嗔痴修炼,是有代价的,时不时便有气血翻滚之感,经脉之中如同刀绞。
贺雪权不想进境太快,他想守在阿羽身边守个千年万年。
奈何乘白羽修为进境太快,只有咬牙跟上。
不过近十年左右,阿羽的修炼停滞。
贺雪权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不,不是登上玉虚天以后会见到李师焉,而李师焉前尘尽忘。
按说阿羽也会忘,没人能带着下界的记忆飞升,尘世了了,你什么也带不走。
因此,贺雪权知道乘白羽是不想忘,至少不想那么快忘记李师焉。他已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养成,再无留恋,是么。
这么一想,好了,经脉当中的乱流更厉。
等到贺雪权再度回到殿中,乘白羽讶异:“你做什么去了?脸色这样苍白。”
贺雪权没说话。
乘白羽:“?我给你瞧瞧?”
贺雪权避而不答:“药怎么样了?”
“哦,已经进炉,真元熏着,炼成以后着人送去就是。真不用我给你看看?”
“也行。”
贺雪权缓缓将手腕递去。
眼看乘白羽手指微微伸开,三指并拢,眼看搭上贺雪权的脉……
贺雪权反手一别一推擒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进怀中。
“阿羽,阿羽,”委屈极了的样子,“我身上疼,你给我看看。”
说着双唇落在乘白羽颈侧,叼住耳垂上一寸嫩肉。
“你这人……”乘白羽摸到脉,眉尖一簇,“你怎么气海乱成这样?”
“嗯,疼得紧。”
“是修炼所致?太心急了?缓缓吧,”
乘白羽又拨开贺雪权眼皮,没留神衣领已被牙齿扯开,“先吃两副柏子养心散……唔!”
“先吃你,好不好?”
“予我么?阿羽,阿羽。”
原来说什么重修旧好,私下相处只是若即若离。
啄吻密不透风。
乘白羽闭闭眼:“去寝殿。”
“好。”贺雪权打横抱起他。
在榻上躺定,舒进内袍,贺雪权摩挲掌中一挼新雪,整只手都在抖。
阿羽,阿羽。
他的锁骨生得好,肩窝盈盈可以盛酒,他有薄薄两片胸肌,充满力道却不显夸张,灵巧惹人喜爱的模样,他腰腹间的肌理玲珑柔韧,触手生温,他身后两只挺跷丰盈的圆丘活像两团活水,绕在你的指间将你融化,打着圈向你的掌心涌来。
贺雪权如坠梦境,不知今夕何夕。
一番温柔敦弄,帐中暖意渐浓。
正待入巷,乘白羽嘤咛出声:“嗯,师焉……”
他双眸紧闭着往贺雪权怀里滚,张着腿意乱情迷,他嘴里喊的是:师焉。
贺雪权骤然僵住。
忍着胸中剧痛,手掌覆上乘白羽眼睛。
乘白羽疑惑:“做什么?”
“别看,阿羽,你别看。”
他温柔地说,随手拭过唇角,又扯过衣裳带子缚在乘白羽眼睛上,
内府作祟他在呕血,咽下血气若无其事,在乘白羽耳边笑道,
“先沐浴?”
乘白羽安静一些:“嗯。”
召出一座湢澡室,吊屏木桶齐全,贺雪权点水,将乘白羽轻轻放入其内,转身捏诀,衣裳和衾被上的血迹一扫而空。
那都是方才心绪激荡之下,贺雪权呕出的心头血。
“你蒙住我的眼睛,让我沐浴?”乘白羽声音染上一些水汽,嗡嗡的。
“好阿羽,沐浴给我看,嗯?”贺雪权勉力掩饰声音中的无力。
“……随你吧。”
说是要看,贺雪权闭上眼。打坐运气,走过两个周天,灵力所到之处经脉犹如刀割。
更摧磨人的是心口的痛,贺雪权忽然很想问问乘白羽:
从前你信誓旦旦言道容不下第三人,那么现在呢?
现在算什么?
床榻上你这样肆无忌惮梦着李师焉,我又不信你日间看我时眼中空无一物,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
没问。
如同从前不敢拿话本的事明着问乘白羽,而今的贺雪权依然不敢问。
不敢问,不会问,也……
不必问。
内府锐痛,无妨,无妨,他告诫自己,修魔道不就是如此么?这是进境。
不妨事、不妨事。
“我好了。”
乘白羽仰着下颌。
水汽蒸脸,到脖颈的线条暗香浮动,贺雪权无声行至案边饮茶,将口中血气清干净,
回到乘白羽身边,弯下腰轻声道:“我伺候你?”
“你会伺候人?”乘白羽张开双臂。
“怎么不会。”
将人抱在怀中,每一步都珍而重之,放在榻上安置好,贺雪权俯下头颅。
乘白羽生得白净,疏秀直挺,淡淡的颜色和收敛的沟壑,显得很秀气很干净。
不干净了,贺雪权将它变得不干净。
那些浅淡的颜色和脉络,被一条舌头勾连沾染变得暴怒,黏腻昂扬。
“你、你果真会伺候人,”
衣带之下乘白羽瞳仁猛然张开,脖颈向后仰到极致,“你从前甚少为我侍弄,你哪学的。”
“自学成才,夜夜想着你,自然而然也会了。”
咦,奇怪,这话从前也听过,是谁说的?
忽然一点腥甜,不知是尝在口中还是点在心上,贺雪权小心翼翼凑近:“从前?阿羽,我是谁?”
乘白羽解开蒙在脸上的衣裳带子张开眼,思忖一刻,答道:“贺雪权,你是贺雪权。”
贺雪权眼中希冀如晨星:“是,是我。”
几缕发丝黏在额角,乘白羽细细嗯一声。
“乏了?”贺雪权欺身揽住人,声音低一些,“身上舒服了?”
“嗯,你如今是会伺候人。”乘白羽懒懒地笑。
安静一瞬,贺雪权拽过衾被盖在两人身上,轻轻拍乘白羽腰腹:“睡吧。”
乘白羽在他怀中踅摸几个来回寻着一个舒适的姿势,安然入睡。
夜阑人静,怀中人在睡梦里嘟囔几个字。
不必生千里顺风耳,不必借七窍心玲珑心,他于梦中唤的是谁的名字,无须细听不必猜想,根本不要紧。
喉中是铁锈还是腥白,有什么要紧?
妄添一丝臆想,难道不是味比饴蜜?
只要在他的身边拥有一席之地,怎样都是好的。
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