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紫重山已恢复声誉。”

“我已很累了。”

乘白羽以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对光鹿说道。

“执掌仙鼎盟, 本非我所愿。”

“从前我以为贺临渊死了,冤无头债无主,你可怪我虚度些时日, 后来查明真相, 我一刻也没耽搁。”

语气稍顿,乘白羽接着道:“李师焉渡劫,抱的是必死的决心, 你也可当他是死了。你还须我如何?”

光鹿似通人言, 鹿颈轻摇, 目光变得悲悯, 茸茸的鹿首枕到乘白羽腕上,冰凉的鼻息恰恰吐在脉间。

“你是说,”乘白羽慢慢询问,“担心我的身体?”

“呦——呦——”

原来如此,一缕泠冽的笑意绽在乘白羽唇边:“无妨。”

“难道我, 不能有决心么。”

“呦——”光鹿再度出声示警。

乘白羽:“无需再劝。倘若真有个山高水低, 你可当他是死了, 你也可当我是飞升。”

光鹿清鸣声止, 陪着最后的这位主人默默驻足。

-

贺雪权进殿的时候, 乘白羽刚铺好一张宣纸,半幅茸羽描在纸上。

“在画什么?”

贺雪权行至案边,顺手摆正镇纸,手擎墨锭研磨。

乘白羽眼睛往砚台边上一瞟, 不动声色收回画上:“水景。”

“鲤庭春景?”贺雪权赞道, “这是一只鸳鸟么?好细腻的笔触。”

“嗯。”

少顷,画成,寂然搁笔。

贺雪权观摩一时, 道:“怎么好似鲤庭畔没有这样的水湾?”

乘白羽:“不是红尘殿外的水湾,是花间酒庐外的水湾。”

极明亮的眸光投在贺雪权面上,乘白羽:“此间事毕,你回三毒境吧。”

“我……”

贺雪权错愕一瞬随即落拓而笑,“乘白羽,你是不是还想说,你只会画花间酒庐见过的鸳鸯?”

“……”

细观画上,贺雪权冲乘白羽摊开掌心:“你的红翡葫芦我瞧瞧?怎么好像上面雕的正是这两只。”

乘白羽揣着手不动也不做声。

他的画工尚可,工笔整齐,水波清涟,鸳俦双栖,情景俱全。

“丹青,琢玉,这些手艺很看天分,”

他徐徐开口,

“我其实没有这样的天分。你说的很是,它们就是我葫芦上的两只,我学画这么多年,若要我画花鸟,我只会画这个。”

鸳鸯逐浴羽,碧皱谴谁消。

这一点灵动生气,在他的画上看不到。

因为他是照着李师焉的手迹临摹学的图案,李师焉又将图刻照搬到两人的葫芦上。

他要长长久久地念着他。

先前神鹿时时现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身上未竟的使命,那是祖先们泣着血的遗愿,不许他念着身负罪责仇怨的人。

而今这些都已终了,他可以肆无忌惮怀念他了。

“贺雪权,我学画时学的是怎样的鸳鸯,此时落笔画成的就是怎样的鸳鸯,将来也不会变。”

“你无须改变,”

贺雪权神色很安静,

“我无心入画,愿作裱画人。”

“允我留在仙鼎盟吧?右护法之位一直空缺,我做你的护法?”

乘白羽摇头。

“你留下我,还有一个好处。”贺雪权又道。

“什么好处。”

“你不希望莫将阑多在你处流连,我难道不是最好的幌子?你留下我,无需多言,莫将阑自然知难而退。”

两人隔着满案笔墨对视,良久,

乘白羽蓦然一笑:

“你不会以为,你和莫将阑一样吧?”

“什么?”贺雪权一省。

“我的确不想和莫将阑纠缠,”

乘白羽脸色很凉,不到冰冷,只是凉,

“他并不欠我什么,他肯为学宫出力,肯为乘氏出力,看的是前世的情分。”

“而他前世,也没亏欠过我。”

“他在我这里,是一种蹉跎。”

贺雪权眉梢半抬:“我呢?”

“你?”

乘白羽摇头,“我不留你,因你欠我的,你已经弥补。”

“只是这样吗?”贺雪权倾身逼近,“你我只是亏欠和弥补的关系么?”

“那你,为何在勘破李师焉秘密的那一晚,央我带你走?”

“阿羽,无形之中,你早已重新信任我。我是你最万全的一道屏障,最后的庇护之所,你要赶我走?”

是这样么?

乘白羽无声打量,眼神描摹贺雪权的面目五官。

“不是的,贺雪权,今生我不可再信你。”

“不由得你不信,”贺雪权手上陡然发力,擒住他的脉,“你打算怎么办?”

于岐黄一道,贺雪权没有深学,但乘白羽知道他认得滑珠脉。

即有孕的脉象。

乘白羽垂首不语。

贺雪权嗓子里似乎咽着什么:“乘白羽,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不信我,你又不想活,那么你要把这个孩子,托付给谁呢?”

“托付给谁?”乘白羽跟着问一遍,茫然的叹息。

贺雪权:“因此,你要活。”

乘白羽:“是么。”

“一定是,”贺雪权笃定道,“你想想李阁主,他以命途做交换,不是换你到黄泉寻他。”

说出这句话,贺雪权并不好受。替另一个男人对乘白羽诉说深情,既怕乘白羽不听,也怕乘白羽听得太多。

“李师焉处处以你为先,不愿违拗你的意愿,千难万难也总要替你达成心愿,你,想想他。”

几乎是无意识地,乘白羽懵然自问:“想想他吗。”

渐渐地,他的目光落在殿外远处,浅浅的温柔的,像是怀念也像是眷恋。他轻白的面上浮起笑意,他的笑似曾相识,像是某一年清霄丹地初春的风。

是生机吗?在冬尽,在春至。

贺雪权在旁瞧着,深深呼出一口气。

可紧接着乘白羽面色攸地一变,漠漠摇一摇头:

“你不习岐黄因此不知,你道光鹿为何一再示警,我这回恐怕不大好。”

“我知道,”

贺雪权只是不松开他的手,“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听闻李清霄降世时便不太顺遂,你尚熬得过来,难道李师焉给予你的勇气只有他在你身边才生效?”

乘白羽只是摇头。

不过身体的事情总算开始上心,不再秘而不宣,请来灵皇岛、仙医谷等药宗的仙君到仙鼎盟看顾。

月份渐足,乘白羽的脸色越来越白,至落草之期,灵皇岛岛主与仙医谷谷主亲至,双双眉头深锁如临大敌。

孩子没什么,胎位很正,麻烦的是生产之后。“乘盟主七情怀伤,内府虚弱,若是届时气海摧崩,恐有不测。”两位杏林圣手如是说。

贺雪权没多话,单独约见两位高人,倾谈至晚。

第二日一早,一张药案送到晏飨殿,晏飨卿着手备药,仙鼎盟中药材皆备,中有一枚妖皇丹,由贺雪权亲手交来。

他虽不是妖皇,可他的修为当世顶尖,可堪一用。

药案呈到乘白羽面前,是在孩子降生以后。

小小的婴孩,和他的姊姊李清霄一样,没哭一声,滴溜溜的黑圆眼睛四周乱看,咯咯咯只是笑。

看罢药案,乘白羽叫来贺雪权:“你这是做什么。”

他说话时声气虚弱,带着疲累和释然,贺雪权目光一点一点描摹他汗滴沾湿的眼睫。

“你将你的妖丹生剖出来了?”乘白羽问。

“嗯。”

“你……”

贺雪权:“我与霜扶杳那样的纯血妖族不同,没有妖丹我仍有气海元婴,不会如何。”

自袖中托出一物,一枚玄光闪烁的丹丸悬在贺雪权掌心三寸,贺雪权道:“阿羽,你知道的,这本来就是你的。”

乘白羽目光游移片刻,道:“这是你第二回剖妖丹,对不对。”

贺雪权朗声笑道:“聪慧如你,果然料到。”

踅摸半晌,乘白羽索性摊开:

“就是我假死的时候吧,你以为我命不久矣,想要强行突破炼虚境。蓝当吕说你只是想提一提修为,看看能否助我护住心脉。”

“我猜,那时你便将你的妖丹生剖过一回了吧。”

贺雪权哂然:“我道你缘何突然坦露心迹,朝觉雨的事情也对我说,你是猜到了。”

“我猜到了,”

乘白羽继续道,

“炼虚境往上,大妖的妖丹有回天之能,你是想用你的妖丹试试,看能不能续我的命,是这样吧。”

“我不重蹈覆辙,你如今倒要走上老路,何必?”

他语气淡漠坚决,可是他太虚弱了,话至末尾声渐不闻,整个人昏昏沉沉睡去,贺雪权长臂一捞揽起他。

掌心抵在他腰腹脐下三寸,玄光大炽,一点一点融进乘白羽的身体。

“想要修复内府,从前有李师焉双修助你,你不允我,又有何妨?”

细看的话,贺雪权的脸色比乘白羽还要白,嘴唇青紫,犹自不觉,畅快道,

“只要能保你平安,我竭尽所能。”

我本身无长物,我本已错过太多,一切都是我该做的。

-

采薇采薇,山高路危。

薄暮无人,龋龋独归。

其归伊何,路远莫致。

焉得羽翰,乘风而去。

乘白羽为新降生的孩子取名李清乘,乘轻舟和李清霄不免艳羡,艳羡之余更多是关爱怜惜。

乘白羽身体恢复很快,能起身之后开始跟着乘轻舟一道翻藏书楼的藏书。

这日贺雪权来探望,劝他:“而今盟中事务有蓝当吕、贺吟惜等人替你操心,你又操心上别的。”

“嗯。”乘白羽简略答道。

“在找什么书?”贺雪权问。

“不找什么,”乘白羽先是答道,

又道,“看看如何将你的头发还原吧。”

他的眼睛看一眼贺雪权,很急很重的一眼。

但是贺雪权知道,他的焦灼不是担心自己,是亏欠,是觉得欠了人情,是想赶快两清。

“你的脉给我瞧瞧?”乘白羽提议,“我虽不如灵皇岛与仙医谷的高人,总也——”

“阿羽,”贺雪权打断,逼近,“你还要赶我走么。”

“不,”乘白羽后仰着身体避开,“我不重蹈覆辙。”

“我不要你重蹈覆辙,”

贺雪权抓住他的手合握,

“你从前在我这里吃过太多苦,我不要你应允我什么,只求你别赶我走。”

“你说我已弥补,我却觉得还差得远,别赶我走,好不好?”

乘白羽仍然只是摇头。

他的手适才握过笔,中指与无名指之间有一点点红肿,贺雪权重重碾过那处红肿,十指交握,力道渐沉。

贺雪权盯着他的脸,猝然一笑:

“不,你不能赶我走。”

“你还是念着从前我喂过你的委屈,是不是?”

说什么亏欠,说什么弥补,种种不过冠冕堂皇的借口。贺雪权要乘白羽,哪怕要不到,哪怕只是在旁守候,也不放弃。

“阿羽,”

贺雪权绕过榻案挤到乘白羽身侧,牢牢拽着他的手环住他,

“不知你是否也有此感:你我生来便该在一起。”

“没……”

乘白羽张张嘴又闭上。

“是吧?你也有这感觉的吧?”

贺雪权以一种做梦一样的口吻轻声道,

“我也有。”

“自从你在无名的荒沼救下我,你已住进我心里,我们两个是缘分天定,不然怎会那么巧?你于那一日恰巧步入那片丛林。”

“你后来找到我,低着眉眼说愿效鱼水之欢。”

“洁白的面庞,羞涩的神采,眉宇煌煌,我简直以为在做梦。”

“你真的来到我身边,不离不弃,我做了仙鼎盟盟主,在这里,就在红尘殿我们完婚,世间一切美梦不能比拟。”

“那些日子仿佛我飘在云端,直到拥着你跌入衾榻,我才终于有些实感。”

“而后来到这一日。”

乘白羽只觉横亘在腰间的手臂愈紧,好似铸铁,狠命箍着他。

“哪一日?”

贺雪权沉默良久,似乎下定决心是的突地道:

“将贺临渊关进章留山的那一日。”

“那一日你家的冤案暂告一段落,我平白突破境界,成了一名化神修士。”

“啊,”乘白羽记起,“是,是在一个晚上,你于梦中突破。”

“呵,阿羽,你不知道,”

贺雪权梦呓似的,“你怎么知道呢?我可不仅仅是突破境界呢。”

“……什么意思?”

贺雪权只是念叨着重复:

“怎么只是突破境界呢。”

自以为的佳偶天成,自以为的前缘注定,时间来到这一日,偶然的入定,迎来梦醒时分:

他,不是此间人。

他是主角,又不是,他是主人翁,他却也只是过客。

怎么不是上天注定?

太是了,“上天”将故事一笔一划写好,记载在册。

天道,执笔者,或者随便说是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而梦里的那些文字,字字句句,触目惊心,钻心剜骨。

“阿羽,阿羽……”

“你真心爱过我么?”

“还是,只是依执笔者的布置?”

贺雪权闭着眼,将遏抑在心底多年的话问出口。

他的怀里,乘白羽周身一寸一寸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