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没错, 诸葛亮居然拒绝了九品官人法。

这真是太匪夷所思、太超乎预料了。说实话,长安城的老宝贝们还是很有数的,知道现在是敌强我弱一面倒的局势, 所以姿态也放得很低;在前几回的秘密谈判中,他们已经做了充分的暗示, 表示自己可以大大的让步:土地、家私兵, 历年珍藏的情报, 这些都可以吐出来, 作为投降的诚意;而他们仅有的, 也是最卑微的请求,不过只是保留《九品中人法》,保留自己的家族在九品中正中的地位而已——这个要求, 难道很过分吗?

是的,仗打到现在, 大局已经是底定了;诸葛亮的北伐胜利在望, 将来凭此再造乾坤的惊世功业,将琅琊诸葛氏一跃而擢升为天下数一数二的世家, 远, 那也是指掌之事, 理所应当;甚而言之,西川的本地士人们此番站队正确, 将来倚仗着从龙之功直入朝堂, 复刻当初南阳豪强押注光武的伟大奇迹, 从此青云直上,鱼跃龙门, 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从来只听新人笑, 哪里听到旧人哭,改朝换代的残酷命运,一项就是如此

有人青云直上,当然就有人黯然下台,——而这一切,这残酷的、必然的新陈代谢,其实都已被长安城中的老宝贝们默认了。他们花了很久做心理建设,才不能不承认了西川的优势地位,接受了将来刘氏诸葛氏关氏张氏会踩在自己头上的残酷事实,而在如此低三下气、卑微之至的接受了一切现实之后,他们最后最微渺的希望,也不过就是一个九品中人法而已。

——而现在,诸葛氏居然连这么个卑微的希望不愿意为他们保留了!

说真的,这确实是太过分了。知道你葛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此生的功名是显赫得不能再显赫了,但你总有儿子;你的儿子总也得有个儿子;到时候你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为了自家长久传承计议,不也得给自己的儿子安排点什么吗?既然早晚都得安排,那么采取实践已有数十年之久,用户口碑一致好评的九品中人法,不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既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为什么诸葛氏还要不知好歹,强力反对?

一开始老宝贝们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对面在借机要价,抬高身份;但彼此往来数次,他们渐渐也发现了不对——西蜀的使者从来没有在九品官人法上松过一次口,态度坚决得叫人异样;而长安的高层仔细盘问过往来的行商,也终于发现了某些不妙之至的关键信息:比如说,诸葛亮在成都的家产,貌似是真只有桑树八百,外加薄田十顷,而再没有其余的庄园、封地、隐匿的仆从;而诸葛氏老来得的那个宝贝儿子,如今的官职亦相当之低微,看不出来有什么被权臣父亲强力提拔的迹象。

如果说区区一种两种迹象,还可以视为是世家高士惯熟的沽名钓誉、高居养望;那么这种种迹象彼此映照,似乎就说明了那个唯一的、匪夷所思的可能——

诸葛亮搞不好真是个不计名利、不计荣辱、完全将心血倾注于“兴复汉室”的铁血皇汉。

——不是,哥们,你玩真的?

这么一来,所有人就立刻都绷不住了。

不错,长安城中的政治吉祥物们基本都算不上什么曹魏忠诚;几十年前他们背弃了汉帝投入曹魏门下,如今当然也可以背弃曹魏复归大汉;良鸟择木而栖,天下洗洗物质为俊杰,乱世中该有的柔软身段与强大内心,吉祥物们一样都不会短少。但再怎么柔软而又强大,在面对如此触犯底线的疯批皇汉时,所有人还是不能不强力支棱起来了!

你诸葛氏脑子疯了不顾及自己的家族,我们将来可还要过日子的!你把九品官人法废了,难道叫下品寒门、粗鲁将门,甚至天下引车贩浆的匹夫走卒,将来都骑在老子头上不成?!

欺天了!!!

这点的叛逆必须浇灭,这样的异端必须打击;为了对如此丧心病狂的叛逆进行围剿,长安城中一切神圣的既得利益者,所谓士族与高门,所谓权贵与显要,此刻都捐弃前嫌,慷慨激昂地联合了起来。他们迅速清理完城中战备,而后郑重其事,派人向蜀军发出了最严厉的声明:

“当重整旗鼓,与葛公相较,胜负犹未可知也!”

——你要战,我便战,我有雄兵千千万;以长安城的高墙深池、丰厚储备,就算不能击垮蜀军,那拖也能拖死来犯之敌。诸葛亮怎样,蜀军又怎么样?只要大家硬撑着不投降不认输,那蜀军就永远不可能绕开长安、全据关中。只要控制不住关中,掌握不了由渭水顺流而下的关键水道,那就根本没法进逼洛阳,什么震动天下、什么北伐大局,此刻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拿不下长安,就拿不下洛阳;拿不下洛阳,就兴复不了汉室。长安-关中,就像一颗要命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北伐进取的行军路线之上,这颗钉子若不能拔去,那么后勤处处受制,蜀军亦只能龟缩于陇右及渭水上流,而不能舒活身型,大展拳脚。战略上活动的空点,自然也要大大受到局限。

总的来说,这就是战略局势,这就是天下大局;任凭你诸葛亮才高天外,也逃不掉此命定的局面。当年高皇帝自汉中出兵,也要硬碰硬碰掉关中秦地的三王,才能龙腾四海,与项王一争天下。如今季汉要复刻前人之路,又怎么能不老老实实吃一遍前人的苦?——来吧,来啃一啃长安城的城墙吧!

当然,要是诸葛亮洗头只洗一半,在长安城下吃瘪吃得后悔了,那大家也不是不可以再谈。不过这一回嘛,长安城中的老宝贝们要价可能就要高一点了。他们已经预计好了,等到蜀军吃够苦头,屈膝而来,那除了保留九品中正以外,自己还非得叫诸葛亮对天赌咒,将自家的家产私兵一律保留,才能够发泄今日的愤恨。

——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是吧?

“所以说是真的要打长安城了?”

穆祺盘膝坐在榻上,左右环视四周,神色天真无邪,近乎浪漫。

当然,他也只能天真无邪,近乎浪漫了。因为方才高朋满座、衣冠济济,以诸葛丞相带头,卫、霍及刘先生鱼贯而入,在他的帐篷中开了一个小小的军事会议;而在这场小小的会议中,穆祺全程旁观,聆听完了一长串复杂艰深、浑然不知所云的转有名词之后,就只能摆出一副微笑的样子,然后——然后说出他唯一听懂了的东西:

“你们真要去打长安?”

营帐内一片寂静。还是诸葛丞相开口:

“是的。”

“必须打吗?”

“恐怕很难避免了。”

是很难避免了。虽然理论上讲他们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只要答应对方的条件,就可以兵不血刃,攻下都城。但是——但是,事情到了现在,北伐的曙光已经闪耀眼前,他们反而没有了那种虚与委蛇,柔软应付的灵活性了;政治的第一要义是区分敌友,区分敌友的第一步是竖起自身的旗帜;而一旦大旗树立,那就必须生死以之,坚定不移,向所有人宣示你最大最可靠的稳定,不容改移的信念。

当然,事有从经,亦有从权;弱小的时候稍微放软一点身段,其实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忍一忍也可以过去。但现在力量已经增长,筋骨已经强壮,期待已久的辉煌胜利已经近在眼前;如果还不能斩钉截铁,慨然而明确地宣示自己的理念,那恐怕就连最强硬的铁杆,都要忍不住生出怀疑:

——你喊了这么久的“兴复汉室”,到底是不是个真的?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这最后一步,越是不能泄掉这至关紧要的一口气。所以诸葛丞相与刘先生沟通数次,彼此都完全同意:他们可以在金钱上给予对面优厚的待遇,甚至归降的礼制和细节都不是不能磋商;但唯有某些政治底线,是绝不能逾越半步的逆鳞。

说难听些,你现在敷衍搪塞,想法子把长安城骗到手了;那将来形成路径以后,只要敌手占领了天下任何一座坚固城池,都可以理直气壮,凭此向你要挟政治利益;如此一路占领一路妥协,妥协到了最后,恐怕自己都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就譬如后汉光武皇帝起事,虽而一路顺风顺水略无阻遏,但为了快速夺取权力所吐出的种种利益,也终于在日后化为凌厉凶狠的回旋镖,砸得皇帝们满头是包——东汉宫廷政治的阴毒、冷酷、僵化,东汉豪族的举足轻重,无可制衡,其实也与后来的魏晋南北朝相差无几了。

显然,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诸葛丞相都绝不会重蹈光武帝之覆辙,为阿斗埋下不可收拾的隐患。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与长安上层的矛盾便决计不可调和,以至于不能不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所以,在反复争论,确认实在无可转圜之后,营帐难免都有点沉闷。而作为……作为唯一一个不那么沉闷的人(因为根本没有听懂),穆祺左右环视一圈,小心做出试探:

“……要打长安城,应该很不容易吧?”

没有人接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如此冷场片刻,还是长平侯心肠好,特别回了一句:

“穆先生所言不差。”

冷兵器时代攻坚克难,本来就是军事上一等一的难题;更遑论长安这种军事要塞、前朝古都,一切工事都已经修得尽善尽美,绝无瑕疵。要想靠云梯撞车和刀剑硬生生啃下它高数十丈宽数十尺的砖制城墙,那耗费的性命必定不可计算;搞不好就会被牵扯个一年半载,导致战局全场崩溃——在这个问题上,孙权已经在合肥重复过很多次前车之鉴了。

当然,由长平侯亲口说出这一句话,那还有另一层诡异的意思——长安都城的工事营建,大半是在汉武帝时代打的基础;而武帝在修筑工事防备外敌时,自然不会不与军中的大佬商议;所以——所以,长安城防的大致思路,还是在卫青手下厘定的方向。

五百年前自己一手打造的城防,要由五百年后的自己亲自料理;那种微妙诡异之处,真是萦绕于心,难以言说。而最尴尬的是,长平侯琢磨了几回,发现五百年前的自己考虑的还是挺周到的……至少他想来想去,就愕然察觉,这套五百年前的防御系统,好像还真没有什么缝隙可钻——做法自毙了属于是。

——不过这又能怪的了谁呢?哪家好人会天天琢磨着打自己的首都啊?

在如此微妙气氛中,穆祺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所以,还是得想办法攻破长安城的城墙?”

这又是一句废话,所以连长平侯都不接茬了,几个人一齐转头,默默围观着他。

穆祺倒也不尴尬,他沉思片刻,断然道:

“如果以现在的技术,那多半是做不到的。”

以三国时代人类对自然能量的利用率,完全没有办法应对砖石厚墙与铸铁城门;攻城的手段多半是生挖硬凿,或者拼力撞开铁打的城门——效率都非常之低;而如果要提升效率,那当然只有……

“显然。”刘先生冷冷开口:“现在的技术做不到,但你的技术肯定可以做到。”

穆祺矜持一笑,表示了对刘先生这种认可的含蓄谢意。不过,他也不能不指出一点残酷的事实:

“即使拥有技术,技术的使用也是受限制的。尤其是这种危险的、可以制造大规模杀伤的技术……”

系统的限制可不是开玩笑的,几千页细则缜密规划,确实从一切可能的角度锁死了穆祺腾挪的余地;无论是制造设备、制造原料还是相关技术,都被条例严格限制,绝不许他随意挪用,以此来搅动历史的大局——不行就是不行,容不得任何假借。

面对这样冷酷的拒绝,刘先生却不动声色;他只是慢吞吞——慢吞吞道:

“……我先前听去病说过,无论所谓的‘现代技术’多么高明精妙,背后的原理,其实也都是可以学习、可以掌握的。”

穆祺愣了一愣:“陛下所言不差。”

的确是所言不差。技术当然可以精深微妙,但技术后的原理却绝不是什么天书,更没有什么某些人能掌握、某些人不能掌握的天然限制;归根到底大家都是碳基生物,碳基生物能玩出的道道说白了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尤其是某些简单粗暴的技术——你要说搞拆迁搞爆破需要考虑什么结构力学和流体力学,那硬要追究当然也对;但实际上懂的都懂,在拥有现成的、成熟的配方时,其实只需要几个略懂高中化学常识的普通人,在粗制滥造的实验室里鼓捣鼓捣,往往就能整出一大堆威力十足的危险玩意儿——毕竟,从古至今,化学就是门槛最低、杀伤力最强的玩意儿。

陛下身体微微前倾,眼睛已经悄然眯了起来。

“那么。”他轻声道:“假如——我是说假如——上林苑中某些老练而成熟的工人,自发的对什么‘化学原理’产生了兴趣,当他们抱着疑惑,向你请教的时候,你会认真解答么?”

穆祺顿了一顿,颇为诧异地望了刘先生一眼,仿佛不相信此人竟然能说出这样和善、礼貌、通情达理的好话来;他默然了片刻,才轻声开口:

“传播知识是我应尽的义务,只要有人愿意求知,我当然乐于解答。”

“没有限制?”

“当然没有限制。这又不是什么机密,谁有权力限制?”

要是什么高精尖科技与绝密材料也就罢了,初高中乃至大学的化学知识属于人类共有的智慧结晶,不能由任何一方垄断;即使强势如时光管理局,在这个问题亦绝不能越雷池一步,所以管来管去,只能泛泛而谈,说一句“希望和平”而已。

“那么。”刘先生的声音更轻了:“如果有人天赋异禀,居然从这些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化学原理里,领悟到了某些制造大规模杀伤武器的诀窍呢?”

“……那我会很遗憾的。”穆祺道:“我当然希望,这些知识能够用在更和平的用途上,为历史的繁荣做出更大的贡献;而不是一味的滥用暴力,沉醉于自相厮杀之中。我再声明一遍,我个人是热爱和平的……”

“喔。”刘先生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后面那一长串的真情表白,他自顾自道:“那么,如果这个工匠根本不顾你的遗憾,不但利用这些知识制造出了大规模杀伤武器,还特意把武器支援给第三方的势力,直接搅动了历史的局势呢?”

“那我会非常、非常、非常遗憾——”

“我完全明白了。”刘先生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他转过身来,极为自信地向剩下的数人做出宣示:“你们可以放缓进度,稍微在长安城下等上一等;最多只要半个月的功夫,上林苑那边应该就能预备好一切攻城的物资,攻下任何城池,都决计不成问题——放心,一切自有我在。”

寥寥数语,力重千钧;更还有刘彻以个人的声名作保,其沉重分量,更自不同凡响;以至于诸葛丞相都微有惊愕,迟疑了片刻才起身致意,感激先帝(真先帝)鼎力相助的拳拳之心;而刘先生则只挥一挥手,神色依旧略不在意,仿佛区区小事,本就是份内应当,丝毫不足挂齿。倒是穆祺——穆祺愣了一愣,不由回头与长平侯及冠军侯对视,三人目光一触即分,彼此都有默喻。

显然,在座的几位全部都意识到了,刘先生断然拿自己的名声作保,表现得如此积极主动,绝不是什么“份内应当”可以解释的,而多半是抱有某种隐秘、不可告人的情绪;甚而言之,这种情绪多半已经积蓄了很久了,只不过今日恰逢其会,才一口气在长安城中的老宝贝头上发泄出来了而已;至于这种情绪的来由嘛……

——看来,在亲眼目睹了儒生做大、世家垄断的惨痛结果之后,皇帝陛下的怨恨是真的很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