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显然, 要想在皇家上林苑折腾出什么足以改变蜀魏战局的大招,那就必须大动干戈,重新调整工匠的分配;而要想驱动行政机构, 从全天下招募聪明能干的工匠,那就必须结束现在草木皆兵的不正常状态——如今大汉朝廷之上, 身为核心的皇帝远在军营、态度莫名;丞相公孙弘装死躺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御史大夫张汤发癫发狂, 在长安大杀特杀, 肆意抓人——这样诡谲莫名的状态, 下面的官吏怎么会有心思办事?

所以,也不知道刘先生返回大汉时空后蛐蛐了什么,反正在大将军军营中蹲了将近一个月的皇帝终于挪动了他尊贵的屁股。当月二十一日, 皇帝下诏让御史大夫张汤带齐一切审核的档案与文书,星夜赶赴军营行宫;二十二日, 皇帝又命人给丞相府送去手谕, 让丞相及九卿商议天子回京的礼制。这两道手谕接连传出,京中上至九卿下至小吏, 全部都长长松出了一口侥幸的浊气——漫长恐怖的劣币案审查, 至此终于要结束了!

是的, 大家都非常清楚,所谓审查不过是这场惊天大案的开胃小菜;一旦皇帝读完档案, 御驾返京, 那么司法部门得到皇权的支持, 必定会全力以赴,大肆抓捕, 将京城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其波及之广、牵连之重, 必定还会远超过往一切的大案要案,搞不好连大家自己的项上人头,都要难保——但无论将来的展开如何的血腥、恐怖、极端,至少在当下这个关口,是实在没有人想再经历张汤的天罗地网了;一个月,一个月,你知道这种利刃悬于头顶、时刻提心吊胆的日子,是多么的煎熬与痛苦么?

这么说吧,现在御史台全天紧闭,唯一开门的时候只有凌晨——每到凌晨时分,使者都会从御史台中鱼贯而出,快马从寂静冷清的大街小巷疾驰而过,他们翻身下马,按照张汤交付的那张催命的名单,一家家敲响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官员的房门,漠然通知催命的消息:

“是李甲吗?上头的吩咐,请你去御史台走一趟。”

而在这个时候,官员们最幸福、最愉快的时刻,便是可以理直气壮、自自在在的回上一句:

“上差找错人了,李甲在隔壁呢。”

说实在的,哪怕一刀子杀了死个痛快,也比这样零敲碎打的凌迟强上千百倍。大家被张汤的小刀子割肉割了半个月,现在也是真有些遭不住了。

——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抱着这种冷漠、绝望、近乎于摆烂的心境,京中的官吏麻木不仁的做好了接驾的准备。而其中最绝望、最沉痛的那一批,甚至都已经在私下里默默写好了遗书。他们倒不一定与劣币案有牵扯,但汉法上承秦制,从来都是残忍酷烈之至。如果按照律令一条一条的细算,那只要他们生平的履历与少府与御史台沾一点边,那恐怕都会被安上一个“任职不力”、“敷衍搪塞”的罪名,东市口上难免要挨上一刀。

说实话,仅仅是一般路过沾点边,就要无缘无故被拖走挨一刀,这无论在什么情理上讲,都是冤枉之至的事情。如果是孝文孝景皇帝在位,大概都会因此体恤下情,广开法外之仁,恩准官员用爵位和家产抵偿死罪;但以此当今天子素来的心性判断,但凡稍有理智的大臣,恐怕都不能抱什么幻想。大家最后一点期望,无非也是死得稍微体面一些,不要在刀笔吏手上受辱而已。

但就是在这么个沮丧而冷淡的时候,沉寂了多日的丞相公孙弘却突然下了命令,召集了不少官吏到丞相府中议事,说是有要紧的事务要交付给他们办理,因此绝不许迟到一个。

这样的做派就非常之讨嫌了。往日里大家都是干活的牛马,迫于威势不能不听丞相的吩咐,趋奉唯恐不周;但现在公孙弘是泥人过江自身都难保,要是被翻出了昔日在御史大夫任上的光辉履历,搞不好也得被赐一杯鸩酒自己体面;既然丞相也要体面,小官也要体面,那黄泉路上手牵手,大家无非一起走。都是要一起到泰山地府报道的同一届鬼友,那又还能分什么高低贵贱?

怎么,他们就算不服从丞相的命令,现在的丞相还能咬下他们的鸟不成?

有这样的心思横亘在胸,公孙弘的命令发倒是发了下来,效果却也和没发差不多。遵从命令抵达相府的官吏寥寥无几,来的人也多半是出于与公孙丞相的私人情谊,要在死别之前与故旧最后见上一面。因此大家围聚在丞相府的西曹,彼此默然而对,面面相觑,气氛冰冷凄清,不像议事,倒像是在沉痛悼念。

如此呆坐了片刻,丞相公孙弘终于姗姗来迟。大概是人老了城府极深,即使面对这样天崩地裂的局面,他居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公孙氏只是站立台前,左右环视一圈,数一遍人数后点一点头,随后向前一步,露出了紧随在身后的少年——居然正是先前随大将军出征的侍中,霍氏霍去病。

即使是身处于最绝望冷漠的境地,在看到霍去病端然整肃的面容之后,在场的官吏心中亦是微微一动。大军班师已有一月,该泄漏的消息都泄漏了个底掉。长安的显要就非常清楚,这一回汉匈交战,霍去病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在战场上的表现亮眼之至,将来必定会青云直上,蒙获重用。而这样的新任显贵骤然现身长安城中,必然意味着某些微妙的政治变故。

——到底是什么呢?

没有等微觉愕然的众人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公孙丞相已经平静开口:

“霍将军带来了至尊的口谕。”

堂中默然无声,正襟危坐的所有人一齐下拜,恭敬聆听皇帝的训示。

霍将军向前一步,朗声开口:

“陛下说,大战已毕,要好好犒赏军中有功之臣,这一件事,要交给丞相府去办。”

说完这一句,他停了一停,随后补充:

“陛下又交代,这是一件大事,要不惜工本,慢慢的办好。”

此话一出,下拜在地的众人双手微颤,忍不住抬起头来,瞠目凝视着传达口谕的天使。

——什么叫“慢慢办好”?

皇帝的口谕不会有废话(或者说就算是有了废话,也没人敢当它是句废话),如果说要“慢慢办好”,那就意味着这一次下发的任务是艰巨的、是繁重的,同样——同样也是漫长的;那么,负责执行如此漫长任务的官吏,是否也就等于变相有了一个人身保护的特许?

……毕竟,哪怕狡兔死,走狗烹;总也要轮到大事底定、大功告成;皇帝从不会因小失大,为了一点私愤而搅扰论功行赏的大局。所以,只要有幸跻身于此论述军功的重任,那至少在重任了结之前,是绝不会有什么性命上的忧虑——

一念及此,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浊重了!

果然,面对着数十道灼灼闪耀而有若实质的目光,霍将军又宣示了一个关键之至的消息:

“……论定军功的事情牵涉到社稷的根本,不能不谨慎处置。事有轻重缓急,一切大小琐务,都可以稍作让步。”

“都可以稍作让步”?那是不是御史大夫张汤现在搞的那些翻天覆地的按名单抓人的操作,同样也可以稍作让步?

亲娘呀,你不早说!

所有人的眼睛都噌的亮了起来,灼灼闪烁,简直要从瞳孔中迸出绿光来。虽然这一次聚会来得稀稀拉拉,但跪坐在堂下的好歹也有三五十号人,有三五十人目不转睛,以那种近乎饿狼扑食、饥渴难耐的眼光死死盯住台上,倒搞得初来乍到的霍将军不知所措,忍不住左右望了一望;还好,老臣公孙弘见机极快,随意向前迈过一步,恰恰挡住小辈的身形,替他解了围。

“陛下的意思是。”公孙弘淡然道:“这一次赏赐功臣,朝廷不能小气。在正式的诏书颁布之前,各处要把关中及山东闲置的土地一一清理明白,预备将来使用。”

他平平淡淡解释完内情,仿佛这真只是一个无伤大雅、合理之至的小要求。但刚刚还目光灼灼,逼视上方的官吏,周身上下立即就是一颤,以至于先前那种拼命捡漏的狂热兴奋,此时亦在不知不觉间大为消退,转化为另一种刻骨铭心的冰冷——

他们就说嘛,皇帝怎么会突然如此慷慨!

关中与山东闲置的土地?理论上讲关中与山东确实有不少闲置的土地,查一查名册后就能清理出来不少;但理论归理论实际归实际,实际运行中大家懂的都懂,大汉开国已经有七十余年了,难道当地的豪强显要就这么克己复礼,能够忍耐七十余年一动不动,不去侵占这天下数一数二的肥田美地?

高皇帝时天下初定,地方的官吏就敢无视君上要求礼遇士卒拨给田地的诏令,搞得高皇帝勃然大怒,不能不再三下令,甚至果行杀戮,才硬生生把事情办了下去。而现在——现在太平七十余年,地方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推行土地分配的难度,恐怕更十倍于往昔,这样的事情,哪里是好轻易办理的?!

果然,果然,皇权送出的甜美蛋糕,每一块背后都藏着居心叵测的致命陷阱;丝毫没有漏洞可钻——想要得到皇权御赐的免死金牌,就非得竭尽全力,在清查土地的工作中流干鲜血不可。

——是的,在当下这个堂口,清查土地也未必就比直面御史台安全多少。西汉的豪强可不是数百年千余年后被反复打击再三挫磨,掌握的土地人口大大缩小,只能依靠官场勾结来对抗君上的弱鸡;如今距离战国不远,豢养死士与游侠的风气尚存,如果真要着重清理,把豪强给惹急眼了,那他们的反抗可不会是什么软趴趴阴冷冷的舆论攻势和收买腐蚀,而会直接派出杀手,照着主事者脖子就是一刀——叫你乱管事!

皇帝出警入跸,可以不拿豪强当回事,下面的百官可绝对不敢。实际上从开国到现在,死在刺客刀下的官吏不在少数,最高的甚至到了两千石的地位;面对如此磨刀霍霍,除了少数真不要命的酷吏之外,大多数做官的都相当之有数,平日里根本不愿意越雷池一步。

但现在嘛……现在能算“平时”么?

显然,要是他们不愿意面对游侠刺客的匕首,就只能去面对御史台的名单了。而相比起御史台每天清晨都要嗵嗵敲门的强大压力,这区区一把匕首,似乎也就实在……

总之,在迟疑许久之后,到底没有人出声质疑,这样就代表默认了丞相公孙弘的宣示,同意了他“检阅土地”的安排。

丞相公孙弘悄悄松了一口气。显然,公孙弘自己也非常清楚,在劣币案爆发,三公九卿基本成了期货死人之后(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觉得皇帝会绕过他们吧?),他的权威也大幅下降,根本指示不动情绪近乎崩溃的下属;以至于不能不闭门自守,免得自取其辱。但现在看来,皇帝这招连消带打确实有效,至少成功调动起了绝大部分官吏的积极性。至于后遗症嘛……

哎,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能在乎什么虚无缥缈的后遗症呢?

公孙弘明白,皇帝派出亲信来传达口谕,既是监视,也是考验;如今整顿豪强、清理土地,已经是丞相府上下唯一的机会;如果事情能够办得妥当,那论功行赏,或许可以稍微抵消他们的失察之罪;如果办不好么……

公孙弘轻轻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堂中神色各异的下属,重新调整了一下面容。他是从中下层官吏一步步爬上来的,当然知道底下官吏们的心思;在没有任何希望时,这群官僚主义的活化身、形式主义的先天圣体,会表现得相当之冷漠、僵化不仁;而一旦看到一丁点希望——存活的希望、升迁的希望,这些官吏表现出的残暴、亢奋、躁进,又会叫所有人胆战心惊,完全不可克当。

换句话说,要是真让现在的这群人下场执行清理土地的法令,那与放了一群饿狼出来,可能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公孙弘摇一摇头,狠下了那本就所剩无几的柔软心肠;他拍一拍手,示意身后的小吏将历年登记的土地文书全部搬进来,随后看了一眼站立在侧的霍将军,语气和蔼:

“既然已经宣旨,接下来就要忙着划定土地了。这些都是琐事,天使是否还要细看呢?”

在派出霍侍中后的第三日,皇帝与军中接见了长安城敬谒的官吏。

即使出巡在外,天家办事的制度仍然不容稍有更改;每过十日,长安城中都会派出一位二千石的高官到御前问安,汇报朝廷动向,恭请圣上指示;当然,在大局未定之前,皇帝绝不会对朝廷稍假辞色,所以每次拜见,都只是得到一个“朕躬平安”的回复,便草草打发,不见下文。

但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皇帝大张旗鼓,盛设仪仗,在中军营帐中召见了报信的大臣,先是殷殷询问了京中的局势,再从容不迫的宣布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朕这几日与大将军议论了几次劣币案的首尾,颇有所得。”

闻听此言,垂手站立的大臣浑身一抖,赶紧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圣上的训示,生怕遗漏了一丁点关键的细节,误了卿卿性命。而跪坐……跪坐在上策的大将军卫青则嘴角一抽,没有说话。

是的,如果要咬文嚼字判断,他的确也曾与皇帝“议论”过,但“议论”的模式嘛,大概就是皇帝喋喋不休,连篇累牍,反复向他抱怨劣币案中的罪犯有多么可恶、多么讨厌,多么该杀——而大将军恭敬聆听,在恰当的时候点一点头,当好这个捧哏而已。这种议论出来的“所得”,似乎……

“虽然案情恶劣,罪大恶极,但朕思之再三,以为大将军所言不差,即使这样的大案,处置仍然要有等次,不能不分轻重,一律杀头;毕竟人头割了,还是长不起来。”

大将军:…………

显然,这又是一个“我哪里说过”的故事;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乎真相了。在历经了数十日的惊恐狂乱与震悚之后。骤然听到这样隐约带着缓和的语气,大臣全身上下都是一震。他根本顾不得被造谣的当事人的感受,迅速匍匐了下来,恭敬聆听圣上的训示。

圣上训示道:

“一个案子,有主使,有胁从;主使当然十恶不赦,胁从却可能是情非得已。譬如铸造□□的流程中,很多小吏也是麻痹大意,或者畏惧上级,才不能不敷衍塞责;上下一气,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些小吏可恶当然也可恶,但要是一个个全都抄家灭族,未免也太伤和气,还是要另外想一想妥善的办法。”

皇帝会害怕伤和气?这话说给泰山府里的死鬼,连死鬼都不会信,但在场当然没有人敢否认至尊的话,于是大家默然不语,听着皇帝做了最后的判断:

“……所以朕想,要是涉案者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劣迹,那也不是不可以抬一抬手。从宽免去死罪,让他们去工坊中做做苦力,办点实事,也算为国家尽一份心力,稍稍赎一赎罪过吧。”